亂世宏圖 - 第3章

酒徒

  如此一來,寧彥章的日子就愈發「艱苦」了。《千字文》剛剛背熟,就又被硬塞了一本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詩三百》。《詩三百》才剛剛背熟了開頭兩篇,轉眼晨課時又多了一卷殘破不堪的《尚書》。要不是因為外邊兵荒馬亂,市井凋零。弄不好連《論語》和《孟子》,也會被寧二叔直接拿來給他當教材。(注2)

  好在大大當家吳若甫回來的還算及時。要不然,寧彥章非得被逼着「頭懸樑、錐刺骨」不可。而大當家回來的第一天,就宣告了他的「求學生涯」正式結束。瓦崗寨接了一筆大買賣,如果做得順利,所有人都不再是山賊,都有可能像傳說中的程咬金和徐茂功那樣,徹底改換門庭,甚至名標凌煙。

  「漢王已舉義師,誓要驅逐契丹回塞外。我等先前所得財帛,實際上全為漢王所出。負責此事者乃漢王臂膀,六軍都虞侯常公。吳某此番出山交易,蒙故友引薦,專程去拜會了常公,彼此相談甚歡。」大當家吳若甫將山寨的核心人物召集到一起後,連口多餘的氣兒都沒喘,就非常興奮地宣布。(注3)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着他的故友韓朴,即二十幾天前寧彥章曾經見到過的韓叔,以及韓朴之子韓重贇,一個肩寬背闊,沉穩厚重的少年。後者跟寧彥章年齡差不多大,因此很快就偷偷湊了過來,一起躲在角落裡交頭接耳。

  寧彥章丟失了大半兒記憶,根本不知道吳若甫嘴裡的漢王是哪個。更不知道六軍都虞侯是多大的官兒,見上一面竟然就能讓大當家感到如此榮幸。至於吳若甫隨後所說的一些話,如「一旦此行事成,則闔寨上下皆可納入漢王帳下,糧餉與近衛親軍等同……」之類云云,也是聽得滿頭霧水,因此看到韓姓少年跑來跟自己說話,注意力立刻就開了小差兒。側過頭,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爹,令尊是當大官的?這回特地過來招安我們?」

  韓重贇大半個月前跟寧彥章見過面兒,知道他腦袋被人用鐵鐧砸過。故而也不惱怒他出言無狀,笑了笑,用同樣低聲音的回應,「不過是個騎將罷了,算不上多大!但是義父,就是他們口裡的常公,乃是追隨漢王二十幾年的心腹老人,所以他答應的事情,漢王肯定會認賬,絕對不會讓你們空歡喜一場!」

  「我們為什麼要歡喜?就為了能替你義父,還有那個漢王賣命麼?你怎麼知道他最後一定能贏?況且打仗又不是從來不死人?!」不滿意韓重贇說話時流露出來的傲慢,寧彥章的眉毛微微一跳,質問的話連串而出。

  整天對着李鐵拐那張尖刻的嘴巴,他在不知不覺中,也大受影響。說出來的話,根本沒給對方留半分情面。把個韓重贇問得,頓時臉色發紅,額頭髮濕。咬着牙喘了好幾大口粗氣,才本着不跟傻小子一般見識想頭,緩緩解釋道:「漢王為了這一天,準備多時,自然穩操勝券。你又不是不清楚,契丹人光是在最近幾個月,就被割走了多少腦袋?那契丹蠻王耶律德光帳下撐死了只有十萬戰兵,即便漢王一時半會兒打不垮他,繼續花錢請豪傑們去割腦袋,早晚也得把十萬契丹狗全給都割成無頭野鬼!」

  「你是說,花錢買腦袋的是,是你們家那個漢王?」寧彥章這會兒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說道。

  被他傻乎乎的模樣弄得一點脾氣都沒有,韓重贇跺了下腳,無可奈何地補充,「當然是漢王出的錢,否則,哪個大戶能捨得如此大的手筆?!喂,你剛才到底聽沒聽吳伯的話?他不是跟你們都交代了麼?!」

  「我剛才光顧為你來了而高興了,沒仔細聽!」寧彥章撓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訕訕地說道。隨即,又迅速皺起眉頭,「那漢王怎麼不繼續拿錢買契丹狗的腦袋了,為何要急着招安我們?我知道了,漢王沒錢了,所以拿招安來糊弄我們!」

  「別胡說,漢王才不像你想得那樣!」韓重贇嚇了一大跳,趕緊推了他一把,用更低,卻非常急切地聲音提醒。「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這種機會,別人求都求不着。要不是我阿爺當年曾經跟吳伯父同在控鶴軍里並肩作戰過,好事兒怎麼會落在你們瓦崗寨頭上?!只要趕走了契丹人,漢王,漢王就可以一飛沖霄。吳伯父,還有你們這裡的幾個當家人,就都算是立下了開國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將,至少衣錦還鄉不會成問題。」

  「哦!」寧彥章似懂非懂,只是本能地覺得天底下沒有白撿的便宜。然而,還沒等他出言反駁,周圍卻傳來了一陣興奮的吶喊聲,「願意為漢王效死!刀山火海,絕不旋踵!」

  大當家吳若甫的戰前動員,做得非常成功。二當家寧采臣、三當家許遠舉,還有其他幾位當家,山寨中的大小頭目,一個個興高采烈,隨時準備殺出山去,博取功名。

  「可,可這種好事,漢王自己的人馬都不來撿!」寧彥章望着眾位叔叔伯伯們,喃喃地道。他的聲音太低,轉眼就被吞沒在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中。

  「願意為漢王效死!」

  「願意為漢王效死!」

  ……

  整個瓦崗寨,都沉浸在洗白身份,改換門庭的好夢裡,惟願長睡不復醒。

  注1:江南大唐,即南唐。由徐知誥所建。徐知誥在公元938年改名為李昪,改國號為唐。之後父子兩代專注經營南方,全盛時曾經將湖南與兩广部分地區納入版圖。但很快又失去了這些地區,從此一蹶不振。

  注2:詩三百,即詩經。五經之首,古代做學問必讀。

  注3:六軍都虞侯,相當於親兵統率,五代時,非節度使的鐵杆親信不會授予此職。常思與後漢皇帝劉知遠早年都在李嗣源當小卒,彼此算是同生共死過的戰友。所以劉知遠一直對他很信任,明知道他能力非常一般,還總是重用他。

第一章

磨劍(五)

  很多很多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來,寧彥章才終於明白,大當家吳若甫和一眾叔叔伯伯們,為什麼提起招安就如此興奮。

  沒有人天生喜歡做強盜,也沒有人天生喜歡在刀叢中打滾兒。

  他們朝不保夕的日子過得太久,太久了,骨子裡無時無刻不渴望着回歸寧靜。

  他們迫切地想要成為正常人,讓自己,讓妻兒過上正常人的日子,為此,他們寧願付出一切,甚至包括生命!

  然而,很多事情回過頭來看都很清楚,但身在其中時,眼睛裡卻只有困惑和茫然。

  於是,少年小肥就帶着滿臉的困惑,隨着大夥一起去做戰前準備;帶着無數疑問,扛着自己的三把手斧和一杆木柄長矛下了瓦崗山。帶着一肚子茫然,來到一個叫做五丈嶺的陌生地方,與另外遠道而來的數支綠林隊伍匯合在了一起。準備與趙延壽麾下的大軍一決雌雄!

  那幾支綠林隊伍規模都比瓦崗寨龐大,人數最少的也有五百出頭。相比之下,只有區區一百八九十人的瓦崗寨,就有點兒拿不上檯面了。

  好在這路兵馬的臨時都指揮使,由韓重贇的父親韓朴來擔任。此人跟瓦崗寨大當家吳若甫曾經在同一位節度使麾下當過小兵,始終念着幾分香火之情,所以瓦崗寨才沒讓別人直接給吞併掉,勉強還可以單獨立營。

  不過幾位當家人的話事權,難免會大幅降低。對此,都指揮使韓朴也愛莫能助。他是一軍主帥,行事不能有太明顯的偏向性。否則,難免會削弱隊伍的凝聚力。況且這路由數家綠林武裝臨時拼湊出來的人馬,原本就沒多大凝聚力。

  「亂成這樣也能打仗?」好歹最近也被二當家寧采臣往肚子裡強行填進去了不少東西,寧彥章眼力節節上漲。看到眾人一盤散沙般模樣,對此番下山作戰的結果,愈發感到懷疑。

  但是誰也顧不上解答他的疑問。大當家吳若甫終日都忙着給都指揮使韓朴出謀劃策,很少回瓦崗營。作為吳若甫的得力臂膀,二當家寧采臣被他舉薦去管理整個大軍的糧草輜重,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更沒時間給他指點迷津。從三當家許遠舉往下,其他山寨頭目的眼裡,小肥還是個半大孩子,能管好自己不給別人添亂就已經足夠了。根本沒資格在即將到來的戰事上指手畫腳。

  唯一還有時間跟寧彥章說上幾句話的,只剩下了韓重贇。同樣作為半大孩子,他此番被帶出來的目的,只是歷練。所以在「軍國大事」方面,也沒有多少資格胡亂插嘴。但是相比於小肥,他畢竟消息更為靈通。因此說出的話乍聽起來,還頗有幾分見地。

  「你別老是杞人憂天!」見玩伴終日都緊皺着眉頭,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開導上幾句,「來給趙延壽上眼藥的,不止是咱們。楊將軍、閻將軍、向將軍和聶將軍,還有漢王的親弟慕容將軍,此刻也都奉命在汴梁周邊郡縣聚攏隊伍。那趙延壽麾下的兵馬只有兩萬出頭,一下子分成這麼多股,無論哪一股實力都不會太強!」

  「那趙延壽又不傻,憑什麼你們想讓他分兵他就分兵?」寧彥章蹲在一塊大石頭旁,把手斧磨得「噌啷、噌啷」做響。

  這是他的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染上的一個惡習。心裡一緊張,就想把斧子磨亮。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讓他自己慢慢恢復寧靜。結果越是緊張時候,就磨得越用力,發出來的聲音就越難聽。以至於很多山寨頭目都忍無可忍,看到他磨斧子就躲得遠遠。

  被斧子聲刺激得牙酸,韓重贇皺了皺眉頭,耐着性子解釋:「你說得沒錯,趙延壽不傻,肯定知道分兵會影響戰鬥力。問題是,他現在身為別人的狗,繩子握在主人手裡邊。耶律德光下令他儘快剪除各地匪患,結果他出兵兩個多月,土匪沒剿滅幾支,卻連距離汴梁城百十里遠的地方都烽煙處處了。他如果再不緊不慢,由着性子跟咱們慢慢耗,耶律德光能不砍了他的腦袋麼?」(注1)

  這就是給異族做走狗的代價,永遠不會受到信任,無論什麼事情,都不可能不考慮頭頂上主人的態度。稍不小心,便會身首異處。並且無論下場多麼悽慘,都得不到半點兒同情。

  然而只要是狗,就都會咬人,特別是其被逼入窮巷的時候。寧彥章雖然贊同韓重贇的大部分見解,卻依舊不看好自家所在隊伍的前途。將第一把斧子從石頭上拿起來,用手指撫了撫明亮如新的利刃,繼續低聲說道:「即便人數上咱們不吃虧,但想打贏,恐怕也不那麼容易吧!這麼多山寨聚集在一起,平時為了吃飯喝水都會打上一架。連你阿爺親自出馬都鎮不住他們。真要是拉上了戰場,誰保證大夥一定就齊心協力?!」

  「你這人怎麼老漲別人志氣?!」韓重贇被他問得臉色一紅,梗着脖子反問。「難道你就不想早點兒把契丹狗趕走?早點兒救萬民於水火?」

  回答他的是一陣刺耳地「噌啷、噌啷」,寧彥章低下頭,開始磨第二把斧子。這是他最後的依仗,絕對馬虎不得。二當家寧叔這一段時間始終逼着他在讀書寫字上痛下功夫,但也沒忘了督促他練武。並且反覆灌輸給了他一個道理,凡事不能總指望別人。在亂世當中,最可靠的東西就是手裡的兵器,只要兵器沒放下,就有繼續活着的希望。

  越是沉默以應,有時給對方造成的壓力就越大。很快,韓重贇就敗下陣來,咬了咬牙,主動透漏,「唉,你別磨了,快煩死人了。我只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其他人,包括寧二當家也別告訴!我阿爺那邊,肯定還有後招。但具體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你別多問,也別瞎擔心,反正咱們肯定能贏就是!」

  「那好吧!」寧彥章將第二把手斧舉起來,用左手的拇指在利刃上反覆摩擦。「希望韓將軍旗開得勝!」

  說罷,將第二把斧子往身邊一擺。順手又撿起了第三把,按在了石塊上,「噌啷、噌啷」,磨得火星四濺。

  「你……」韓重贇雙手掩住耳朵,落荒而逃。

  望着此人狼狽的身影,寧彥章臉上湧起了一抹溫暖的笑意。剛才一直是韓重贇自己在說,他可沒答應此人要絕對保守秘密。韓重贇乃將門虎子,胸懷大志,要救萬民於水火。而他小肥卻是強盜的兒子,此刻只想着先救自己,救自己身邊的人,讓大夥不至於稀里糊塗地就丟了性命。

  當天晚上,他就將探聽來的消息,悄悄告訴給寧采臣。本以為對方會大吃一驚,誰料後者聽了他的話,卻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然後抬起手來拍了下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韓重贇是個實在人,值得一交。你以後別老對人家耍小心眼兒!至於後招,韓將軍當然會有!他也是老行伍了,怎麼會把希望全寄托在咱們這伙烏合之眾身上!」

  提起「烏合之眾」四個字,他的眼神頓時就是一暗。但很快,就被另外一種光亮的色彩給取代,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愈發輕鬆,「韓將軍答應過吳老大和我,等打完了這仗,就送你去太原。漢王劉知遠在太原辦了一家學堂,請了很多名士執教。你這個年紀,剛好還滿足入學的門檻兒!」

  「二叔——!」有股暖流,瞬間淌過寧彥章胸口。望着兩鬢已經開始發白的寧采臣,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

  「你甭指望總賴在我身邊!」寧采臣卻故意裝作不懂得他此刻的心情,笑着打趣,「男人麼,早晚都得自己出去經風雨見世面。況且仗總有打完的那一天,馬背上可以打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到那時,二叔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你做了宰相或者刺史,造化萬民,二叔也覺得榮光!」

  頓了頓,他又笑着補充,「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你只管好好下去睡覺,別整天操心大人的事情。有我們幾個在,還輪不到你一個小毛孩子來瞎操心!」

  說着話,將手又搭在寧彥章的肩膀上,把少年人緩緩推出軍帳之外,「去睡,快去,養足了精神,準備跟韓重贇一道長見識。對了,真到了上戰場那一天,記得千萬要緊跟在韓少爺身後。虎再心腸毒,終歸不會連自己的兒子也吃掉!」

  說着話,手上又微微加了一把子力,將小肥推開。隨即,迅速從裡邊關好了帳門。再也不給少年人爭論去不去太原的機會。

  「二叔……」寧彥章踉蹌幾步,緩緩回頭。山風呼嘯,他卻覺得今晚的空氣中充滿了溫暖。「我一定!」手指在退邊握緊,他緩緩許下承諾!

  注1:正史上,劉知遠舉兵之後,顧忌到契丹人的強大戰鬥力,始終避免跟耶律德光正面相抗。而是廣邀天下豪傑,採用類似於後世「人民戰爭」的手段,將契丹人硬生生給拖得失去了統治中原的信心,倉惶撤離。不久,甘心為奴的趙延壽失去利用價值,被殺。

第一章

磨劍(六)

  劉知遠此番對汴梁周圍綠林好漢的招安行動,恐怕並非完全出於善意。關於這一點,非但涉世未深的寧彥章察覺到了,瓦崗寨的其他幾位當家人,恐怕也早已經瞭然於胸。

  然而,他們卻沒有拒絕,只是盡最大可能為自家爭取了一些好處。其中就包括,送一個撿來的孩子去太原學堂讀書。

  「二叔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帶着深深的困惑,少年人回到了自己的營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作為二當家寧采臣的半個義子,他現在於瓦崗營中的地位很是特殊。非但營帳是單獨的一間,並且還有了屬於他自己的四名貼身親衛。只是少年小肥並不習慣連撒尿拉屎都有人隨行在側,只用了一天,就以後者「笨手笨腳」為藉口,全都給打發了回去。為此,三當家許遠舉還抱怨過他不識好歹,只是五當家李鐵拐看向他的目光裡頭,敵意瞬間又少了數分。

  「大當家恐怕是為了做官,畢竟他是做慣了頭領的人。二叔原本出身於書香門第,頂着一個山大王的身份,讓他打心眼裡不舒服。至於其他幾個叔叔們,這次也分到了很多錢,所以都急着金盆洗手……」一個人睡不着的時候,寧彥章在心裡偷偷地分析。

  他只是個半大孩子,心思再慎密也比不上那些老江湖。而頭部受傷留下的後遺症,又令他每次陷入深思之時,都會形神俱疲。因此,不知不覺間,他的精力就被消耗殆盡。整個人陷入了半夢半醒狀態,思維再也沒有任何邏輯性和連貫性。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裡。有很多面容姣好的女人,圍着自己不停地打轉。而自己卻非常不喜歡她們,因為她們每一個人的笑容都無比虛偽。虛偽得幾乎到了拙劣的地步,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們個個都帶着假面。

  忽然間,一名美女的假面落地,露出了滿臉的絡腮鬍須。是韓朴,發現真容暴露之後,他迅速從腰間拔出匕首,向小肥撲了過來。少年小肥想躲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被其他女人用絲絛一層層捆綁,無論如何掙扎都不能移動分毫。他想喊寧二叔救命,卻發現花園的頭,冒出了無數契丹人。

  「嗚嗚嗚——」契丹人吹動號角,將女人們殺得抱頭鼠竄。韓朴的身影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契丹將軍,衝着他高高地舉起了鐵鐧……

  「啊——!」小肥本能地伸手去擋,卻擋了個空。身子軲轆一下掉在地上,摔了個仰面朝天。

  脊背和屁股處傳來的劇烈撞擊,令他瞬間驚醒。天已經大亮了,營帳外,有嘍囉兵在慌亂地跑動。有人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叫喊,「快起來,起來列陣。列陣迎敵!趙延壽,趙延壽的人馬殺到山腳下了!」

  「大當家有令,全體都有,出營列陣。」

  「韓將軍有令,全體出營。有故意拖延者,軍法從事!」

  一前一後兩個響亮的聲音,結束了外邊的混亂。都指揮使韓朴和瓦崗營主將吳若甫的親兵下來傳令了,手裡擎着猩紅色的認旗。

  見旗如見將主,大當家吳若甫原本就出身於行伍,所以給瓦崗寨制定的寨規,也跟軍隊相差無幾。聽到熟悉的軍令之後,大小嘍囉們瞬間就恢復了秩序,迅速收拾停當,快步跑出營門。

  「寧彥章,大當家叫你馬上去見他!」吳若甫的親兵吳達傳完了將令,並沒有立刻策馬離開。而是衝到營地正中央處,俯下身來大聲補充。

  「在,在了!」小肥愣了愣,捂着昏昏漲漲的腦袋,跑上前接令。

  親兵吳達早就習慣了這幅呆傻模樣,笑了笑,繼續吩咐:「快點兒,敵軍馬上打到門口了。你趕緊把自己收拾一下,免得一會兒打起來,誰也顧你不上!」

  「唉,唉!」小肥答應着,轉身又往自己的寢帳裡頭跑去。披上一件寧二叔專門給淘換來的牛皮甲,又將三把手斧小心翼翼的插在身後。隨即又手忙腳亂地從床榻底下掏出配發給自己的木柄長矛……

  待他喘着粗氣來到指定位置,各營兵馬已經開始於五丈嶺半腰處列陣。五顏六色的旗幟鋪得到處都是,幾架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弩車也被擺到了隊伍正前方,由數匹戰馬牽引着,「吱吱呀呀」地拉了個全滿。

  「你一會兒就留在中軍,哪也別去!照顧好自己就行了,打仗用不上你!」大當家吳若甫騎在一匹從契丹人手裡搶來的鐵驊騮上,聲音冷得像半夜裡的山風。

  他身後跟着三十多名親兵,也個個騎着高頭大馬,手裡的橫刀寒光四射。這是整個瓦崗寨的精銳,被他一次性全都拿了出來,絲毫沒有保留。其他各營主將的行為也跟他差不多,個個都全營的菁華集中在了中軍帥旗附近。留於左右兩翼的步卒雖然數量是騎兵的十倍,但無論精氣神兒還是兵刃鎧甲,都差了老大一截。

  「二叔讓我一定要跟着韓重贇,還說韓朴即便再心腸惡毒,也不會害他的親生兒子!」寧彥章的目光迅速從各營精銳身上掠過,然後在中軍靠後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然而寧二當家昨晚的叮囑,卻跟今天吳大當家的吩咐稍微一點兒差別。他必須花上一點兒心思和時間,才保證不引起後者誤會的前提下,靠近韓大少爺。就在此時,耳畔卻忽然又傳來了主帥韓朴的聲音,「怎麼穿得如此簡陋,萬一被流矢傷到怎麼辦?來人,韓守義,脫下你的明光鎧鐵給他換上,你身材跟他差不多。一會兒不用出戰,就在這裡守着帥旗!」

  「這——是!」被點到名字的武將愣了愣,怏怏地跳下戰馬,動手解絆甲絲絛。

  「他為什麼要如此照顧我?」比正在脫鎧甲的韓守義更驚詫三分,寧彥章瞪圓了眼睛,不知所措。

  還沒等他明白過味道來,主將韓朴的手卻又迅速指向了韓重贇,「你也過來跟着他。今天你們兩個就在一起,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第一章

磨劍(七)

  「遵命!」韓重贇興高采烈答應一聲,縱馬靠近寧彥章,臉上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熱忱。

  他最近一段時間終日陪着自家父親東奔西跑,很難得才遇到一個同齡的玩伴兒。因此發現小胖子武藝不甚精熟,反應也頗為遲鈍之後,便偷偷地向自家父親求情,希望後者在打仗的時候能給予寧彥章特殊照顧。但是韓朴聽了,卻把他給狠狠教訓了一頓,根本不肯做絲毫通融。

  本來他已經絕望,準備自己偷偷想辦法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給小胖子一些保護。卻萬萬沒料到,自家父親終究還是心軟,居然在最後關頭又改弦易張。

  「奶奶的,黃鼠狼窩裡養了只兔子出來,我韓某人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望着自家兒子那歡天喜地的模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朴忍不住輕輕皺眉。

  他當然不會因為兩個少年之間剛剛萌發的友誼,就對寧彥章特別照顧。事實上,此時此刻在他眼裡,麾下這六千餘綠林好漢全都加起來,也沒少年小肥一個人重要。而哪怕眼前這一仗他不幸戰敗,哪怕他把所有兵馬丟光,只要能帶着小肥返回太原,他也肯定是有功無過。

  但是兩軍陣前,肯定不是教導自家兒子的好場所。很快,韓朴的注意力,就被對面那支遠道而來的隊伍給吸引了過去。

  只見對面那支兵馬將士皆穿黑衣,在低沉的彤雲下,如同一群爭食腐肉的烏鴉般,鋪天蓋地而來。隊伍中,廂、軍、指揮、都、伙,各級認旗一面壓着一面,層層疊疊疊,等級分明。(注1)

  「來者不是個善茬子!」瓦崗營指揮使吳若甫回過頭,帶着幾分忐忑提醒。他是個老行伍了,某支軍隊的斤兩多少,幾乎一眼就能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