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長安 - 第3章

鄭良霄

  這間庵堂里其實很少有人進來,素素看了一眼供桌,上面積了薄薄一層灰。素素走到蒲團前,先跪拜了,然後就抽出頭上簪子,蹲在蒲團邊開始劃拉。

  她前幾次來就發現,這間屋子因為不常有人進來,腳下地磚都鋪得松。果然,沒劃拉幾下,再用簪子一撬,一塊地磚就被她撬了起來。她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包裹,裡面是用油紙包好的金葉子。這全是她這兩天賣首飾換來的。她在磚下泥地里挖個小坑,把金葉子埋進去,把地磚重新鋪鋪好,再把多餘的土從窗口倒出去。

  做完這些事,她才長長出了口氣,重新跪下向着母后的像磕了三個頭。「阿母保佑我能從應無意那裡逃出來。」

  應家的回信給得很晚,素素回宮時,剛好看到丞相何弼大人的馬車離開。

  阿撫比素素還緊張,「公主你猜應家點了誰?」

  素素才不要猜,她打聽得昨天應無意已經從荊州回到了應家。一到家先去了歸善寺燒香。應無意燒香本就是個笑話,建康城中誰都知道他應無意一向是過廟門而不入的。他去燒香自然是因為他要做違心事了。

  素素篤篤定先回自己的住處,結果半路上,看到幾個嬤嬤拖了個小丫頭,邊打邊走。

  那小丫頭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年紀不過十二、三,哭得發抖,卻又不敢大聲。

  素素叫住她們,「她怎麼了?要這樣打她?」

  「她想逃跑!」嬤嬤們回話,同時放了手,向素素跪下行禮。

  阿撫過去用指尖抬起那小丫頭的臉給素素看。

  素素看她巴掌大的小臉,眼睛倒大,生得實在是不錯。

  「你是哪個宮的?」素素

  問。

  「回公主,她是新買來的舞伎,歸我們大樂坊司管。」

  「哦,宮中有吃有穿你為什麼逃呢?多大了?叫什麼?」

  「回公主,她十二,都叫她小棗。她原來是長公主府的捧櫛,長公主歿後,應家又把她賣出,這才進又進了宮。她是受打不過,覺得現在不如做捧櫛好,所以想逃。」

  「那別打她啊,她還小呢。」

  「學舞怎能不打,練功下腰都是疼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素素沉默了。自己眼下自身難保。不然要她來給自己捧櫛。

  也許看出公主的心思,那嬤嬤又扯了小姑娘的衣衫給素素看,「公主你看這姑娘的長腿,這腰身,這緊肉,大司琴一眼看上,說她是個跳舞的奇才。不跳舞可惜了。」

  素素不再說什麼,示意阿撫,阿撫趕緊摸出幾顆糖豆來遞給那小姑娘。

  「你就好好學跳舞吧,學好了將來好處也不少呢。」素素說,又對幾位嬤嬤說:「她還小,不要總是打,讓她慢慢練習。」

  回到自己殿中時,阿撫有些不以為然,「十二了,哪裡還算小,我這麼大時,□嬤嬤也打得厲害。不然我怎麼輪到侍候公主你。」

  素素只是笑。

  果然有宮人來傳話叫他去阿爹的偏殿。

  這一回,偏殿裡人倒是不少,不僅阿爹阿母在,連金虎和香蕊夫人也在。見了素素進來,大家一起眼巴巴瞧着她。

  「定好日子沒?哪天過門?」素素問。

  阿母先落淚了,「日子就在明天,無意要早回荊州。」

  素素愣了。

  阿爹開始在屋子裡打轉轉,「應大司馬已經安排無恙守白下,無畏守石頭,他自己要準備和北軍決一死戰。所以無意要趕緊回荊州。荊州畢竟在江上游,也不能無人值守。」

  白下和石頭都是建康城的衛城,正面迎江,是建康的屏障。看這樣子,一切都談好了。

  金虎和她娘都用滿是同情的眼光看素素。

  「是說嫁了後,要和應無意一起去荊州嗎?」說了不開公主府的,想來就是這麼回事。這倒是有些像去合親,不像是公主出嫁了。

  阿母此時只會哭,素素只能去看阿爹。

  蕭恭咬了

  牙,「素素你就和應無意去荊州吧,何丞相說這幾天江潮一退,馬上就到了適合北軍攻城的天氣。現在建康城全賴應大司馬守護,我們蕭家一家老小也全靠應家活命。」

  素素後悔把金葉子藏在山中了,早知要遠嫁,應該帶在身上的。她沒想到應無意在建康會不做停留。

  「我已經叫宮人為你準備嫁衣了,一應嫁妝也儘量置辦,能辦成什麼就辦成什麼樣吧,阿爹只能答應你盡力。」

  「這些都沒關係,」素素說,「只是我一點也不想嫁應無意。」

  這一回金虎也哭起來,大約有點兔死狐悲。

  「素素,不能反悔了。」蕭恭說。

  「我知道,」素素說,「那就嫁了吧。就怕阿爹阿母以後再也見不到我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大阿姊的命去。」

  大阿姊嫁給應無恙後,只活了一年多。而素素若是去了荊州,一、兩年內沒特殊原因是回不來的。

  這樣一說,連蕭恭也要落淚了。

  

☆3、韶夢驚斷

  婚事既然定了,整個宮中都亂了起來。反倒是素素閒得無事,一個人拿了本閒書胡亂翻着。

  高興的人是阿撫,「我們要去荊州麼?那裡離我家鄉不遠呢。」

  阿撫是武陵人。家鄉離荊州只有幾十里。

  「荊州好嗎?」素素索性放下書本問阿撫。

  「好的,我家鄉出產一種很白很大的蓮藕,咬起來又脆又甜。還有藕塘里的鯽魚,又鮮又嫩。」

  阿撫是因為家裡窮,五歲就被賣了出來,素素很懷疑她說的話。

  素素原以為第二天會很早被叫起床梳洗打扮,所以前一晚睡得很早。可第二天,日上三杆了,也沒人來叫她。

  阿撫來來回回打探消息,到了後來也沒了力氣,叉腰喘着氣,對素素說:「公主,你怕是嫁不掉了。」

  旁邊年紀大些的嬤嬤聽到了,氣得大叫晦氣,就要過來打阿撫。

  素素護住了。

  到了這個點,應該已經過了吉時,素素覺得自己的親事肯定出了問題。她不想知道原因,只覺得十分爽氣。趕緊收拾收拾,準備出門去找金虎,金虎上次說好給她浴佛節用的花傘圖樣,現在好去拿了。

  「皇上叫萬年公主過去。」內官鴨噪子響得不合時宜。

  剛邁步的蕭素素只得打個轉。

  阿撫跟上來向內官打聽:「公公,皇上叫公主是為了親事嗎」

  內官打着哈哈:「老奴不知。」

  這一回,素素被帶到了正殿,在場的還有丞相何弼。

  「難啊,」何丞相大搖其頭。「總之我主張傳個口信過去,北帝高鏗要金要銀,一切皆好商量。」

  「人家未必會接受。再說公主的事情也不好辦。」

  「公主的事情倒容易搪塞,他又沒見過公主,不過都是聽些傳說。主要還是銀子,第一次是一百萬兩銀子,以後每年十萬兩的雪花白銀。皇上早該下決心加稅的。」

  「那何相打算派何人去談呢?無意已經不肯,更有何人能擔當此職?」

  「那個……」何相的眼珠轉得羞嚇,「犬子其實也是能言善辯之人。」

  素素差點失儀。慌忙掩了口。

  何相也有一子,名叫何華,長得……不像荷花,素素已經不知如何形容

  好了,眼小嘴大,高顴方腮,原本說來皮膚倒還算白,但自從阿撫說了城中男子多敷粉後,素素對他的膚色也存了疑。

  何華人很討厭,以前曾糾纏過素素和金虎,此人長得難看不說,還不學無術,說話粗俗,完全不在點上。是那種能把「泰山」讀成「秦川」的角色。說他能言善辯,素素笑了。

  「素素過來。」蕭恭看見了素素。

  素素步上丹墀。

  「應無意已經回了荊州,你的婚事要放一放了。」蕭恭倒是坦然,也不怕素素失面子。

  「皇上連送親的人都湊不夠數,應大司馬這是生氣了。」何弼說。

  「不對,明明是無意不願去江北求和,才逃回荊州。」蕭恭抗聲爭辯,他難得高聲。素素覺得阿爹正是脾氣太軟,所以這些權臣才一個個爬到頭上來。

  「反正都一樣,結親也收服不了應家了,反正我已盡力,皇上說要結親,我便巴巴的去做媒,如今皇上又覺得應家靠不住,說是要求和,我也提供了人選。」何弼擺出一付事不關已的模樣。

  素素覺得奇怪,北軍打過來,難道只是蕭家的事?他何家憑什麼覺得可以高枕無憂。

  「爹爹為什麼不調丹陽軍和會稽軍?」素素問,她從不參與政事,對抗敵的事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丹陽會稽不遠,何相的封地就在會稽,何華常去那邊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回來時每每還順道搜刮十數民家女子同行。那裡的駐軍調過來應該也很快吧。

  「不行,會稽的漆農正在作亂,會稽軍要搜捕反賊。」何相立刻反駁。

  素素去看阿爹,阿爹只長嘆了一口氣,「那就有勞何公子吧。」

  素素的親事就這麼拖了下來,宮中沒人說什麼。素素自己很高興。不管應無意為什麼逃回荊州

,反正素素暫時不用擔心面對他了。

  現在發愁的是金虎,何家也向宮中提親了。雖然沒有明說,但那意思很明顯,蕭恭有求應家,就把蕭素素許了應家。現在有求何家,不該把金虎嫁給何家嗎?

  金虎哭腫了眼睛,阿爹也還在躊躇。

  南鄭宮中亂紛紛的日子又過了兩天,突然,傳來北軍渡河的消息。

  彼時素素正趴在案上描畫蝶戲牡丹的圖樣,準備給自己新糊一個小燈籠,好在浴佛節那天貢到菩薩面前。阿撫跳着腳飛奔進來,踢翻了門邊一個

  小銅香爐。素素手一抖,一點胭脂紅洇在了畫紙上。

  「阿撫,又怎麼了?」

  「不好了,北軍過江了。」

  「你怎麼知道?」

  「建康城中百姓都傳偏啦,好多人雇了船逃出城去。」

  「阿爹阿母怎麼說?」

  「皇后還在佛堂念經,皇上已經叫人去傳何相了。」

  「對了,何相不是說還要過兩天潮水退了,北軍才會過江嗎?再說他兒子已經拿了銀子去了北邊……」

  「我不知道。公主,我們怎麼辦?」

  素素覺得這事好生奇怪,何華前天才去的北岸,身上帶了打點用了十萬兩銀子,當時是因為北帝高鏗親口同意,允許求和才過去的。怎麼今天突然北軍就過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