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長安 - 第5章
鄭良霄
「好像都在這了,兩個女的是服毒的樣子,兩個小的是用劍捅死的,那邊樑上還掛了一個呢!」
那個熟悉的聲音罵了一句穢語。
素素扒開一點簾幕,她果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應無畏!他此時用帕子遮了口鼻,可素素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這個是金虎公主。」她看到應無畏用腳翻弄金虎滿是血污的屍體。又罵了一句穢語後說:「我本打算把她送北帝作人情。剛發得鮮嫩的花骨朵,沒讓男人們嘗到滋味可惜了。」
以前素素從來沒想過應無畏會說出這麼污穢的話來。
「別送北帝,老大,好不容易搞個公主,應該先讓我們玩玩兒。」應無畏身邊的隨從開着惡俗的玩笑。
「還有個公主叫蕭素素的,那個更美,我本想留着自己玩兒的,玩膩了就給你們過過癮。可……她怎麼沒死在這裡?」應無畏又掃視一遍眼前的屍體,「蕭恭應該有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在宮中,不對!還少兩個,你們給我去搜!不能留活口!」應無畏暴跳起來。
那些人領命而去,應無畏開始狂暴地原地打起轉轉,一句句的全是污言穢語。
「不能留活口,不能留活口,你們快去搜!我要讓天下都認為這是北帝所為,不能讓人想到我應家與蕭恭的死有任何關係。」
他的隨從從旁問:「可那北帝到時不認賬怎麼辦?」
「他拿了應家的銀子,已經答應退軍,我也答應弄個公主給他玩玩兒,以他的實力,也就這樣了。再說,他不承認也沒人信他。他不承認對他也沒什麼好處,還不如認下此事,他還得了威名。」
素素有醍醐罐頂之感
,原來如此。那,何華拿了阿爹給的銀子又到哪裡去了?
素素
還不及細想其中曲折,門外傳來小嬰兒的哭聲。素素心中一凜!
「找到了找到了,又找到一個小的,被人藏在佛龕里了,他不哭還不容易發現呢!」有人向應無畏報功。
應無畏斜瞥了一眼嬰兒,「弄死他!另一個一定還藏在宮中,她還想等我們走了好抱走孩子!」
「這……」抱着孩子的士兵有些遲疑。白胖胖的嬰兒在他手裡哇哇的蹬着小腿。
應無畏不耐煩,一手搶過孩子,隨手向身邊的石柱掄去。呯地一聲……哭聲停了。
「去繼續搜……沒用的廢物!」應無畏聲嘶力竭的喝罵手下,「誰先找到就讓誰先玩兒……」
蕭素素在簾幕後站了起來。
「她在那裡!」有士兵看見了站起來的蕭素素。
素素轉身就跑,成群的士兵向她撲來,她隨手從懷中掏出阿母給的小包裹,那裡面都是金葉子,素素抓起幾片向空一一撒,金子的光澤在夜空中閃閃發光,士兵發現了,立刻轉了方向,全都撲向金子。素素邊跑邊撒,沿着迴廊九曲十八折。她聽到後面應無畏在叫:「你跑得掉嗎?」
素素衝進了阿母常打座的佛堂,小弟弟藏身的佛龕已經被他們打壞,可上面的長明燈還亮着,素素把佛堂的門拴死,跑去踮起腳把長明燈抓在手裡,佛堂里掛了許多經幡,高高低低的垂着。
外面打門的聲音很響,素素來不及了,她擎着長明燈對龕上的菩薩說:「謝謝菩薩讓我看到了仇人的真面目
,我若能重生,誓報此仇。」
火光從那些經幡熊熊燃起,越燒越旺,外邊的撞門聲也越來越急。素素丟下燈盞,在菩薩面前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5、紅塵紫陌
三天後,天空中下起雨來,回到建康城的人們只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廢墟。看着天上的雨絲,大家這才想起今天是浴佛節。人間顧不上給佛主過生日,佛主自己過了。
「作孽啊!」有人嘆息。
鄭宮古老的宮殿燒了三天三夜,這一回大火實在燒得厲害,不單單是皇宮,半個建康城都因此廢了,許多人無家可歸,大家全都慌了神。
應璩在家中對着應無畏大發脾氣,「怎麼連個丫頭片子都搞不定?!」
「我哪裡想到那個佛堂有長廊連着宮中所有建築,加上這鄭宮老樹太多,枝杈勾勾連連,一下子燒起來後,想撲都來不及。」
「現在從鄭家遠親中弄來的這個小傀儡放在哪裡合適呢?總不能讓他就住在咱們自己家裡。」
「依我說,連這小東西都用不着,阿爹你自家做了皇帝就行了。」
「你懂什麼!」應璩咆哮,「這天下是說坐就能坐的嗎?」兒子們果然不懂事,還得讓他操心。
旁邊應無恙看着抓摸不着的弟弟應無畏,兀自噗哧噗哧地笑。
「笑什麼,大哥你不知道那丫頭有多瘋,我最後看見她站在牆邊的樣子,像個女鬼似的,眼睛裡都要滴出血來。我以為她會撲過來,把我的心挖去吃掉。」
「看你這膽子,被一個小丫頭嚇得!我倒記得萬年公主生得極美,比長公主還美些,不過也許是她那氣質好,嬌憨活潑,實在惹人憐愛,可惜了。」應無恙有些嚮往地說。
「你都玩過一個公主了,還不知足?我可一個都沒玩上。」應無畏抱怨。
兩個年輕人都笑起來。
「住嘴!」應璩沖兩個兒子大吼。
※ ※ ※
蕭素素醒來的時候也已經是在三天後了,她先是覺得又濕又冷的不舒服。她似乎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到處是帶血的蓮花盛開。一片片的鋪開來,遠遠的鋪向了天邊。
她躺在其中一朵巨大的蓮花中,在一片血海中沉浮,在她頭上的天空中,熊熊烈焰呼呼地舔着滾滾的血海,血與火在她身邊交融,發出巨大刺耳的聲響。濺起的血浪不時的撲上她的身體,血污把她翠色的衣袖染得骯髒不勘。
素素覺得十分難受,於是張開了眼睛。
好生奇怪,她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沙灘上。天上在下雨,身下還不時有浪花舔着自己的身體。
她坐了起來,對面是滔滔的江面,身下是灰黃相雜的淺灘。她覺得有些噁心,對着江面嘔了幾口,吐出來的都是黃水。
她當然還記得自己最後點燃了佛堂那些經幡,還記得火苗舔着房梁發出的噼啵聲。她跪在菩薩面前,學着阿母的樣子拼命念佛,帶着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虔誠。在佛堂門被撞開的一瞬間,着火的房梁砸了下來……
她摸摸自己,身體不像有傷的樣子。仔細看看,粗布衣裳也不是自己常穿的衣裳。她坐在那裡發了一會呆,慢慢爬到水邊,借着青灰的天光看自己的照影。
水中映出的不是蕭素素的臉!
眼前這張臉雖然又是泥又是土
,但她還是認得出來,眼前看水中倒映的不是南鄭萬年公主那張嬌美容顏,沒有春風霽月,沒有嬌花盛開。但這張臉她也不陌生
,她曾在南鄭的宮廷中看到過,她主人的名字好像叫……小棗!對!就是小棗,巴掌大的小臉,掛滿了鼻涕眼淚。大大的眼睛無辜的看着人、拿到糖豆時害羞的低垂眼瞼。
但現在這張臉上的眼睛……卻不是那怯生生的小棗的眼睛。而是……現要只有這雙眼睛裡有些東西是素素熟悉的,這是曾經的蕭素素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總藏着些嬌憨頑皮,還有公主的驕傲和敏感聰慧。如今這眼睛裡,還多了些別的東西,讓素素覺得陌生的東西——仇恨,帶着刻骨哀痛的仇恨,這是素素不熟悉的。
如今,所有這一切全都混雜這雙蕭素素的眼睛裡,與小棗那絹繡的小臉全不相配。
素素眨巴一下眼睛,又眨巴一下,最終她把眼睛閉上了。淚水緩緩從眼睛裡流出來,越流越多,最後素素索性放聲大哭。四野寂靜,只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對着滔滔江水,發着抖大聲號啕。
從此後,世上再無萬年公主蕭素素。
白石瀆邊,混濁的江水不停的舔着石砌的碼頭。江中萬槳千帆,沿江全是人流。因為建康大火燒去半城,百姓無所依存,飄零流離間,想到溯江而上尋條生路也是常理。
一個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要熱茶水不?」她挨個向等船的客人問,神情態度都有些說不出的特別。她似乎怕羞,從不抬眼看人。可說話的態度卻又十分的從容。
人們這才發現她手上拎了只包
了蘆圍子的大銅壺。倒有她半個身量大。
「哪來的茶水?」有人問。
小姑娘遠遠一指,「臨江樓的。」
「你這樣跑來跑去的賣茶水,他們給你幾個銅鈿?」問的人實在覺得這小姑娘不像是個賣茶水的傭女。
小姑娘低了頭不語。
「你家人呢?看你這樣賣茶水不心疼嗎?」
姑娘的頭越發低下去。
「看樣子沒親人了。這場變故多少人家家破人亡。」有人說。猜測這小姑娘大約也是家中遭了什麼變故。
「那還呆在建康城中幹什麼,不如跟我們去江夏。江夏大碼頭,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在那種地方能找到飯吃。賣茶水不會有什麼出息的。」
「眼下建康城中,應大司馬搜的緊,凡是和以前舊宮有些關聯的都仔細甄別,誰要說上先帝半個好字也得下大獄。」真奇怪,似乎有人覺察到這小丫頭和宮中有着什麼關聯。
「生得漂亮些的女孩子也被搜去,說是要送與北帝。」
人們七嘴八舌,都覺得建康城呆不得了。
小姑娘聽了一會兒,細聲細氣地試探着說,「我付不起船錢,上不了船。」看樣子她也是願意離開建康城。
「無妨,」有客人說,「會彈琴不?」
小姑娘略一遲疑,搖了搖頭。
「唱曲總會吧。唱採蓮南塘秋就行。」
這個是西州曲,建康城邊那個叫西州的小鎮上姑娘們唱的俚曲。以前宮中有人偷偷傳唱,但因為俚俗,阿母聽到會很生氣。可如今……
小姑娘暗自咬了牙,點點頭,「我會!」
「那就好,你看那些大點的,掛白帆的官船,一家家問過去,他們都要找歌伎呢。」
官般沿江上溯,一、兩個月的行程,還得看天氣好壞。有錢人在江上整日悶着,也要尋些樂子,少不了要女伎吟唱佐酒。如今能唱曲子的女娘倒成了搶手。
小姑娘看了官船發呆。歌伎?
「沒關係,你這樣瘦小……你先和船家說好,只唱曲佐酒不賣身就是了。」有人看出了小姑娘的遲疑,為她出主意。
「不過到了江夏,你這樣的小姑娘遲早還得……」又一個好女子從此要墮入風塵了吧,有人想。
「我要去荊州!」小姑娘咬了牙說。沒人注意到,此時她眼中一朵火色的蓮花乍然一現。
應家、何家,他們所有的人要為他們做過的事付出代價。無論是作為小棗還是蕭素素,都絕不會與他們善罷干休。而荊州,有個人,那個人遲早會帶着她重回建康。
只不過,從此後一個好女子就要墮入風塵,從高高在上的的公主化身入妓樂行中。落花入泥,天上人間。
但,她還是要去荊州,那個她原本以為十分遙遠的荊州。建康城中甄別得緊,她不得不選擇暫時的離開。而荊州,有仇家的兒子、萬年公主的那個所謂的未婚夫婿——應無意。
應無意,長得醜陋,卻號稱才情極高。甚至被稱為南朝第一才子。彈得一手好琴,人人都評價他:尚清談而性淡泊。聽說他極愛結識有才藝的人物。府中畜養了幾十歌姬舞姬。若是有才藝去投奔他,想來他不會嫌再多一個。
而對眼下的小棗來說,最重要的是:他也是應家人。
這是小棗唯一可以利用的機會。不然以她一介微末,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接近仇家。做為蕭素素她已經死過一次,她現在是卑微的小棗,她再沒有牽掛,也沒有了榮辱。
歌姬、舞姬,這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資本。從此後,她註定要在滾滾紅塵中沉浮。
「荊州啊,荊州更遠,」旁邊的人感慨,「不過那是比江夏更大的碼頭,你會有好生意的。」
有人偷偷覷了她兩眼,真是個漂亮小姑娘呢。
☆6、相逢何處
兩個月後,小棗姑娘已經出現在荊州城的街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