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0章

聖者晨雷

  若真是葉暢,訂下了這剩餘一半貨物,那麼他就有可能繞過那山,真將水接到坡地去。

  「我願高價買你店中現在有的毛竹,高價!」葉楝又道。

  「高價?一根竹子不過是兩文錢,好些的也不過三文,我這還有三百根,你再出高價,也就是九百文……為着九百文,讓我丟了自己名聲?」那屋裡人也怒了:「趕他走,希檉,若他不走,便叫坊丁來!」

  「四文一根!」葉楝大叫。

  「趕!」裡面毫不猶豫。

  「五文!」葉楝咬牙!

  「快趕!」被喚為希檉的黑壯漢子開始動手。

  「六文!」葉楝幾乎聲嘶力竭。

  「希檉,你不想做了,還不趕?」

  葉楝將價錢提到了平日裡最好價錢的一倍,卻還是未能打動覃勤壽,他被黑壯漢子推出了店門,他悻悻而走,轉了幾步,聽得身後黑壯漢子呸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還道是個貴客,卻是個要我們自砸招牌的蠢貨……」

  此時商人亦以重信為美,讓人背信,實在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情,葉楝心中一琢磨,便想起自家娘子那頓掃帚來。就這樣回去,便是不再吃一頓掃帚,少不得也要吃一回擀麵杖,更重要的是,讓那小畜牲成了事,今後再想對他的財產下手,幾乎就沒有了可能。連房產帶着三支名下的田地,算起來還是值個兩三百貫,比起買竹子的錢,那可是多得太多了。

  況且人爭一口氣,便是不為了那些家當,也不能讓那小畜牲得意!

  一想到這裡,葉楝便又轉過身:「十文,我出十文一根!」

  「你這廝好沒道理,我家五郎都說了,不做你的生意,莫說十文,便是十五文,你也得乖乖走開!」

  黑壯漢子希檉拎起門閂,看上去就要打葉楝,裡面這時走出一個高壯的黑臉大漢:「莫說十五文,就是十八文,我也只是考慮……」

  「二十文!」終於見着了那沁陽人,葉楝情知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一咬牙報出了一個超高價。

  實際上三文一根的毛竹,被他報到了二十文,這已經是頂天的價了。此時正是大唐盛世,糧價較穩,十五文錢便可以買得一斗米,一個成年男子每月吃六斗米,也不過是九十文錢。葉楝喊出二十文之後,自己也愣了愣,然後一咬牙:「我若不是急等毛竹用,也不開這般價,再向上,我就買不起了,那時便只能到外地去購!」

  「果真是……二十文?」那沁陽人覃勤壽有些猶豫。

  「那是自然!」

  「我這還有三百竿毛竹……」

  「那便是六千文!」葉楝又是一咬牙,向着僕人招手,僕人將肩上背着的褡袋交到他手中。

  「郎君隨身……帶着這麼多銅錢?」覃勤壽見他這模樣嚇了一大跳。

  六千文,也就是六貫錢,若折成葉暢穿來之前的那個時代,這可是二十五公斤重的銅,哪那麼容易背在身上!葉楝咧了咧嘴,將褡袋在手中又掂了掂,心裡甚為不舍,但還是遞了過去:「這裡有三貫,你可點一下!」

  覃勤壽接過錢袋,一枚枚點過,果然是三千文。他放下錢袋,有些猶豫:「這還差着一半……」

  「我這裡還有!」

  葉楝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打開之后里面是一方絹帕,再打開絹帕,內里是三塊黃澄澄的小金錁子。葉楝將其中一個遞增了過去:「十足真金,五錢一個,你可以稱稱!」

  這是劉氏娘家陪嫁壓箱底的寶貨,葉楝一時間拿不出如此多的銅錢,便求來充抵,答應了將三支的財產弄到手後再還的。那覃勤壽稱完重量之後,點了點頭:「若以長安金價來算,正好充抵三貫錢……只不過用六千文來買三百根毛竹,貴客,恕仆直言,郎君事後必然會後悔。」

  「絕不後悔!」

  「口說無憑,若是郎君過兩日又帶着一堆毛竹來尋仆生事,仆可應付不起。」

  「願立字據!」

  雖然葉楝自己識字不多,但修武縣城的坊市里自然有專門替人代寫文字的窮書生,又請來坊正、左鄰右舍作了中人,很快便立好了字據。做得這般大的生意,那些中人也每人都得了三五文的謝禮錢。這一切完成,那邊市鼓才開始擊響,覃勤壽笑嘻嘻地向着葉楝拱手:「果然是貴客……如今方才開市,貴客可以與我去點那些毛竹?」

  「不必,就在這裡。」葉楝哪裡肯走。

  「好,好,希檉,去煮上一壺茶來,我陪貴客飲上一盞。」

  葉楝留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看葉暢的笑話。

  他得知葉暢也進了城,便知道這廝肯定是來買竹子的,花了六貫錢,若不親眼見着葉暢從滿懷希望到絕望的神情,葉楝便覺念頭不通達。

  三百聲市鼓敲畢,市門大開,各色顧客紛紛進來,而坊市裡的各家店鋪也開始唱賣。葉暢走進這坊市之中,聽着各種調兒的唱腔,見着各種形色的招牌,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恍惚。

  這大唐的縣城商業街,倒也熱鬧——雖然只象是後世某個小鎮的農貿市場,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過,熱鬧雖是熱鬧,可這麼擁擠的情形下,若是發生火災,情形就會不大妙。特別是坊外街道狹窄,極容易蔓延到其餘民宅。

  他信步而走,身邊跟着葉曙與劉錕,唯有這位兄長和姐夫,算是他比較信得過的人,今日來辦的事情,他們二人非來不可。

  「這邊,在這邊。」劉錕笑着指路:「那沁陽人的鋪子就在這邊。」

  葉暢很快就到了鋪子前,遠遠的便看到鋪前掛着一面旗,旗子上繡着「竹」字。葉暢心情愉快,因此忍不住便吟了後人的一句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

  坐在店裡的葉楝冷笑:「這小畜牲還會做打油詩!」

  覃勤壽拱了拱手:「外頭這位小郎君倒是個妙人,仆去見識一下,貴客請安坐。」

  說完,他便行了出來,待見到劉錕,免不了一愣:「咦,原來是你?」

  「正是我,店家還記得我就行了,上回我與店家說的顧客,便是我這舅哥。」劉錕道。

  坐在裡面的葉楝又冷笑了,他心中原本有些奇怪,葉暢是何時買了那些毛竹的,現在才知道,原來竟然是劉錕來辦的。

  劉錕在小劉村劉氏是不受重視的旁支,一個燒窯匠,竟然也敢出頭給葉暢辦事。葉楝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讓家中悍妻回娘家一趟,令劉錕也吃些苦頭。

  「小郎君方才念得好詩,仆有一個不情之請,願將小郎君詩留在店中……不知可否?」

  雖然是大中午,但是因為沒有透明的玻璃窗,店中仍然比較陰暗。葉暢等人站在亮處,葉楝坐在暗處,故此葉暢等人並沒有發覺其內有人。聽得店主如此說,葉暢笑道:「這詩原是我聽別人作的,我不過是鄉野之民,哪裡懂得寫詩,主人要用,只管用去就是。」

  「如此多謝,只是不知這詩作者原是誰?」

  大唐文風亦盛,特別是承隋之大業開科舉之後,詩風盛行,孤篇一首蓋全唐的張若虛、初唐四傑等以降,在詩歌一道上可謂星光燦爛。覃勤壽雖是商人,但沁陽覃氏也是大家族,多少也有點詩書傳家的味道,因此有些附庸風雅的心思。他詢問這詩的作者,卻讓葉暢為難了,難道告訴他,這是幾百年後一個名為蘇軾的大鬍子大肚皮悶騷男所寫?

  「咳……覃先生吃了一枚雞蛋,覺得它好吃,難道會非要知道下蛋的是哪一隻雞麼?」葉暢問道。

  覃勤壽先是愕然,然後心中頓時省悟:這詩一定是面前這少年所做,只是他謙虛低調,不願意說罷了。

  詩文字雖是簡單,意味卻是悠長,覃勤壽肅然拱手:「請,請入內一談。」

  葉暢在他再三邀請之下,終於踏入了店鋪的大門。

  覃勤壽這店鋪,毛竹只是經營的貨物之一,其餘諸多竹製品,倒是在店裡堆了不少。葉暢眼睛才適應了其間的光線,便看到葉楝一臉冷笑。

  「小畜牲,見到我,還不行禮?」葉楝喝道。

  「原來是長支大伯在此。」葉暢微笑行禮:「失禮,失禮。」

  「你這小畜牲,還會吟詩?只不過你那詩卻是狗屁不通,什麼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我看是無竹使人哭才是!」葉楝披頭蓋腦就是一頓訓斥,但訓得最後一句時,卻是笑了起來。

  他就是要在這裡看葉暢哭的,想到葉暢那天牙尖舌利,將自己擠兌得啞口無言,他如今心裡就有一種滿足感。

  然則,他大笑未落,就覺得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那位店主覃勤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而跟在葉暢身邊的葉曙與劉錕,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帶着一絲憐憫?

  葉楝心念一轉,又盯着葉暢,發覺葉暢神情里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其中,但肯定是沒有驚惶失措。這讓葉楝很不爽,念頭自然就不通達,因此,他決定不再遮掩。

  「小畜牲,這裡的毛竹已經盡數為我所買,你可以滾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在幾日之內湊齊那許多的毛竹!」葉楝說道,然後又大笑起來。

  葉暢盯着他,直到他笑聲停了,才搖了搖頭:「長支大伯買了這店裡的毛竹?」

  「那是自然!」葉楝陰陰地道:「你這小畜牲,跪下來求我,我念在與你死鬼生父乃是堂兄弟份上,或者會送你一根兩根!」

  「想必是高價買的?」葉暢又道。

  「哼哼,我愛出高價,與你何干?」葉楝道。

  葉暢又搖了搖頭:「嘖嘖。」

  這個反應完全出乎葉楝意料,葉楝還等着看葉暢傷心欲絕痛哭流涕呢,他頓了頓,正琢磨着葉暢為何如此,就見葉暢向着覃勤壽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覃勤壽神情有些異樣,抱拳還禮:「同喜同喜。」

  葉暢道:「那日我姐夫來,應該與掌柜的都說清楚了吧?」

  「是,說清楚了。」

  「既然如此,按着咱們的約定,煩勞掌柜的將賬結了。」

  覃勤壽向希檉招了招手,希檉便將一個褡袋拎了出來,葉楝眼珠猛然突了下:他記得,覃勤壽收了自己的銅錢和金鋌,便將之塞到了這裡面!

  「這是……怎麼回事?」他心中有些迷糊,但已經隱約覺得不安了。

  覃勤壽將那裝着三貫錢和金鋌的褡袋交到了葉暢手中,又拱了拱手:「請小郎君清點。」

  「無妨,我信得過覃掌柜。」葉暢笑眯眯地將錢袋交給了劉錕,又對覃勤壽道:「我們尚有別的事情,就此告辭了。」

  

  第13章

彎出虹渠引甘霖

  

  說完之後,葉暢轉身便要離開,他走得毫不拖泥帶水,仿佛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買竹子。

  「尊客慢走!」覃勤壽殷勤地道。

  「等一下!」葉楝再也忍不住,跳將出來,厲聲喝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暢卻腳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長支大伯想要知道怎麼回事,覃掌柜的自然會告訴你,小侄尚有事,就不在這陪你了。」

  聲音漸漸遠去,很快葉暢的身影就消失在坊市裡的人群之中。

  「覃掌柜,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楝劈手抓住了覃勤壽的衣袖。

  「尊客不知?兩天前,令侄遣人來訂竹子,付了訂金,將小店的竹子全部訂下,但只要小店送一半貨,還說過幾天便會有客人來高價買走剩餘的一半貨,讓仆替他代賣。」覃勤壽情知自己似乎捲入了某種家庭糾紛當中,但看到這個葉楝想要背後算計自己侄兒,反倒墜入侄兒布下的陷阱之中,他心中也沒有多少同情,便實實在在地道:「今日尊客果然來了,而且不顧仆勸阻,非要高價買他寄放在小店的毛竹……」

  「啊!」

  葉楝只覺得眼前有六隻閃閃發光的金色星星在不停轉悠,耳邊象是有一千隻青蛙同時叫出聲來。

  他一心算計葉暢,結果卻是被葉暢算計了!

  「這不可能,他哪來那麼多錢訂下你這裡全部毛竹?」葉楝喉間甜腥味透了出來,他勉強定神說道。

  「一根三文,三百根也就是九百文,依着規矩,他只要先付三成訂金就是。」覃勤壽很誠懇地道:「貴客,他付了三百文訂金,還說若是沒有人來高價收走這些毛竹,他們這三百文就不要了。」

  覃勤壽沒有提劉錕還答應獲利雙方各自一半的事情,他現在大致弄明白了,這兩位顧客之間相互算計,既然如此,讓他們自己去解決矛盾就好了。

  「小畜牲,小畜牲,安敢如此!」

  葉楝渾身發抖,一屁股又坐回坐墊上。不過他立刻跳了起來,這一次他可是損失了六貫錢,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回去之後,他那潑婦劉氏會如何收拾他!

  「還我錢來!」他劈手抓住覃勤壽:「你這廝與小畜牲勾結,快還我錢來!」

  「叭!」

  早在旁邊等着的黑壯漢子咧嘴笑着就抽了葉楝一記耳光,抽得葉楝原地轉了三圈,一顆大槽牙也和着血吞入了肚中。

  「貴客說笑了,方才可是你求着我要做這筆生意,而且咱們還立有字據,互不悔改。」覃勤壽略有些得意地將那張字據拿了出來:「我就曉得,你花了高價買毛竹會後悔,當時反覆勸你,你就是不聽,有備無患,有備無患!」

  葉楝再次跌坐在蒲墊之上:「你……你這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