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1章
聖者晨雷
那黑壯漢子應了一聲,便將葉楝揪起,直接就扔出了店鋪。葉楝坐在地上捶地大罵,轉眼便驚動了坊正,坊正正是方才充當中人還收了五文錢謝禮的,過來一聽經過,便笑道:「你這廝好沒來由,方才覃掌柜可是再三勸你莫買,你自己作死,怨得誰來着?趕緊給老爺我滾開,莫在這生事,仔細老爺喚人抽你的臉!」
旁邊也有人道:「就是,你自家算計自家侄兒,結果反被侄兒算計了,怨得了誰。況且冤有頭債有主,設下這圈套陷你的是你侄兒,你不去尋他,怎麼還在這撒潑哭鬧?」
葉楝得這提醒,才猛然想起,將他害到這般地步的罪魁禍首,而且,葉楝得了三貫錢,他是親眼見着的,要算賬,還是得去尋葉楝的麻煩。
想到這,他也不招呼自己那忠僕,捋起衣擺就向外追去。可葉暢目的達到轉身就走,腳步絲毫不停留,等葉楝趕到坊門時,連個背影都沒有看到。
「郎君,郎君!」忠僕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追,給我追!」葉楝厲聲道。
只不過他們追來追去,也是沒有追到。回到吳澤一打聽,葉暢卻又去了工地上。
「繼續追……」葉楝咬牙切齒。
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冷靜下來,他去買竹子之事,只能說是與葉暢鬥氣,而不能說是為了破壞引水,否則那坡地上有田的人家,非得與他拼命不可。他琢磨着當如何拿捏葉暢,路上猛然想到,葉暢沒有這些竹子,就無法完成他的工程,到頭來,他還是要求到自己面前來!
一想到這,葉楝便又有些得意:吃我的給我吐出來,用我的給我還回來!
他平時倒是沒有這麼蠢,但現在一是利令智昏,二是在葉暢面前一向驕橫慣了,讓他突然間轉換思考方式還不習慣。他急着要逼葉暢將他的錢還來,因此快步就奔向工地。
一路上,便看到溝渠幾乎都修成了,還有人用木墩在夯土,將渠底夯實來可以防止水滲入地下。葉楝冷笑着撇嘴,沒有足夠的竹子,水哪裡引得來,這些人過會就要空歡喜一場了。
還隔着老遠,他就看到了葉暢站在一片石頭當中,正指揮着幾個漢子,圍在火堆邊不知在做什麼。葉楝判斷了一下位置,這正是他覺得絕對不可能越過的那個地方。
「當心,當心,莫折了……若是折斷了的話就得重來過,我們只剩餘十幾根毛竹,可不能如此浪費。」
聽到「只剩餘十幾根毛竹」,葉楝心中便是一樂,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背着手,又學着宗長葉淡的走路姿勢,慢慢晃了過去。
然後看到了一團火,兩個漢子各執毛竹一端,正在火上烤着毛竹的中部,然後他們同時發力,將毛竹緩緩撇彎來。
這倒不是什麼稀奇的手段,篾匠們在編竹筐竹籃時,為了讓竹子能夠保持弧狀,都會如此。葉楝撇着嘴譏嘲道:「便是撇彎了又能如何,你總不能把低處的水引到高處去!」
「誰說不能?」葉暢抬眼看了他一下。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最最簡單的道理!」
「既然有人總要往低處走,碰了一鼻子灰還不回頭,那麼讓水往高處流,也不是什麼難事。」葉暢看了他一眼:「長支大伯,你看着就是。」
葉楝聽出他在譏笑自己在坊市里吃虧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怒,可是眼見葉暢身邊幾個漢子看來的目光都是不善,便琢磨着等會兒再算總賬。當下他冷笑着尋了塊石頭坐下,只等事情出個結果。
沒有花多久,那根毛竹便被彎成弓身狀,緊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共是五根毛竹,都被彎到一定程度,然後村子裡的一個木匠將五根毛竹全都接好,再將接口封得死死的。
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有七丈的虹狀長管。到現在,葉楝仍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引水過來吧。」葉暢又說道。
很快,前面的閘口打開,水汩汩流了出來,水量比起葉楝想的要大,他有些訝異,卻不知葉暢又尋到了兩處泉流,並想法子將三道聚在一起。眾人早就在巨石邊堆石壘土,弄出一個小潭,水聚了起來,葉暢又讓眾人將那根接起的長管放進水中。
很快長管就接滿了,葉暢將長管的兩端堵住,試了試,發覺並不漏水,便招呼眾人一起,將這長管搭在了另一端。他們讓在水潭這邊短,而到另一端的則長。
「哈哈哈……」
眼見眾人這般吃力地搬着一根穿滿了水的竹管,中間還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幾回,葉楝終於覺得極為暢快,他大肆笑了起來。
一邊笑,還一邊鼓掌。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點過的。」他站起身,爬到了那塊巨石之上:「這樣你們幾十人在此,每次可以澆一竹管水過去,忙上一整日,總能澆到幾石水……哈哈哈哈!」
其餘人嘴上不說,心中多少有些擔憂,聽得葉楝的譏嘲,個個都象着葉暢望來。
「繼續,馬上就見分曉,誰可笑誰不可笑。」葉暢示意了一下。
眾人將那竹管搭好,見時機差不多,葉暢又讓人用桶拎水到另一側,幾十人一起動手,七手八腳之下,在另一側便弄出了一個小水坑。竹管的另一端,放進了這個小水坑中,而這一端,也已經塞入了漲起的潭水裡。
「差不多了,我叫一二三,到三時,你們把兩邊塞子都拔出來。注意,莫要將口子弄出了水面啊。」
「十一郎只管發令就是。」兩邊各有一位長者道。
「那好,一!」
隨着葉暢喊出一字,兩邊人群情不自禁都向水靠攏了一些,只有葉楝,仍然站在原地,臉上還是輕蔑之色。
他才不相信,這樣可以將水引過這道山樑,畢竟這可是先從低處往高處引水!
「二!」葉暢看也沒看到,又喊出一個數字。
不知為何,葉楝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他屏住呼吸,身體前傾,看着虹狀竹管的另一端。
「三!」
葉暢的第三個數字喊出來,然後兩邊長者都將塞着竹管口的塞子拔出,幾個氣泡冒了出來。葉楝喉節抖了抖:「哈,哈,水怎麼會往高處去?」
他的聲音有些干,但還沒有等他話說完,上邊水潭處的長者就驚呼:「有水,進水了!」
下邊水坑裡出的水,還可以說是竹筒里原本裝的水流了出來,但是上面水潭那竹管口所在的部位,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旋渦,這證明水確實進入了竹管中!
「有水了,有水了!」眾人原本都盯着下邊水坑看的,這個時候便紛紛向上爬,但爬了才一小半,下邊又有人喊道。
於是眾人回頭去,便看到下邊水坑裡的水漫了出來,化成幾道涓流,正向預先挖好的溝渠淌過去。
「真……有水了!」眾人忍不住歡呼,一時之間,聲音震野,大笑聲、喜極而泣聲和驚呼聲混雜於一起,每個人都發出聲音,仿佛不如此,就不能體現自己的歡喜一般。
就是葉暢,也長鬆了口氣。
虹吸原理罷了,事實上華夏百姓很早就掌握了這種原理,到了宋時,更是用這種原理來灌溉田地。華夏百姓還給它取了一個很有本國特色的名字:過山龍。葉暢當初勘定路線之時,就想到用這個原理翻過一些險阻,但他雖然有把握,卻還是有幾分擔憂,直到現在,才算是將整個心都放了下來。
既然水引來了,接下來自然是要找某人算賬,至少要嘲笑他有眼無珠了。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點過了的!」葉暢還沒有開始譏嘲葉楝,旁邊回過神的鄉鄰們已經開口了,他們此前聽着葉楝冷嘲熱諷,也都憋着一肚子氣,只不過心中沒有把握,不敢還嘴罷了。現在哪裡會放過這機會,葉暢一時沒有開口,在他們看來是葉暢器量大、為人寬厚,既然如此,他們這些得了葉暢好處的,當然要替葉暢出這口氣。
有人便模仿方才葉楝的口氣,陰陽怪氣地說了一聲。
不過葉楝卻沒有聽到。
葉楝瞪着眼張着水,象只要翻肚皮的蛤蟆一般吸着氣,緊緊盯着身下的水坑,看着水坑裡的水漫漬過原本乾涸的土地,匯入挖好的溝中,雖然只是一涓細流,卻堅定地向着前方流去。
「這不可能。」他心中如此想,嘴裡如此說。
「呵呵,這不可能,那什麼可能?」
「這一定是夢,絕對是夢……啊喲!」
葉楝正說這是自己在做夢,旁邊一長者忍不住了,用竹枝在他大腿上狠狠抽了一記,痛得他頓時跳將起來。
「這可不是夢,夢裡不會痛。」那長者哂笑道:「葉家老四,你現在可以肯定,不是在做夢了吧?」
葉楝在同輩中行四,聽得周圍一片都是譏嘲之聲,他哪裡還想得到其餘,便跳了起來,以袖掩面,撒腿就走。
「葉四,腳下當心些,莫要氣昏了頭,摔得鼻青臉腫回去,你家那兇悍婆娘還要抽你!」又有刻薄之人在後叫道。
那竹管竟然能將水引到高處去,完全顛覆了葉楝幾十年認識的常理,因此,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莫非小畜牲——不,十一郎真得了仙家指點?若是如此,自己得罪了仙家弟子,下場……會是如何?
第14章
男兒膝下有黃金
泉水汩汩流淌,在竹管的下端,一個個珍珠般的水泡浮起。清冽的水讓人忍不住要去掬起一捧,暢飲下去。
甜津津的。
葉楝的離去除了惹人嘲笑外,並沒有留下什麼波瀾,大夥的注意力全在那引來的泉水上。
無論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還是皮膚黝黑的壯年,或者是垂髻孩童,大夥幾乎都重複了這個飲水的動作。
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又轉到站在岩石上的葉暢身上,目光中滿是敬仰。在他們的眼中,站在岩石上的少年身上,似乎籠罩着一層光芒。
若不是有「遇仙」之說打底,只怕眾人都要以為葉暢本人就是神仙了。
「十一郎,你……是救了我們大夥,請受我等眾人一拜!」
眾人中年紀最長、鬚髮皆白的杜老漢合手長揖,腰彎下去,幾乎及地。眾人也紛紛跟着行禮,那些年紀較小、輩份較低的小孩兒,甚至被大人要求跪在地上行拜禮。
他們沒有什麼可以表達自己謝意的,便只有如此了。
「再來,準備造第二根。」葉暢擺了擺手,也不虛套:「一根的水不足,要造複線。」
有了第一根的經驗,第二根竹製虹管造起來可謂輕車熟路,不一會的功夫,第二根也開始冒水,岩石下端的小溪流量增加了許多。
這樣的流量,大概就夠坡地和坡地下的一片平地使用了。若是非要節約點用,甚至可以再夠翻一倍的土地灌溉,只要使用滴灌的方法就是。
抹了抹汗水,葉暢鬆了口氣,看到周圍眾人的笑臉,他心中明白,自己在這個時代,在吳澤,總算是立穩腳了。
此後便是自己有些什麼異常的舉動,眾人也不會懷疑,而且請人相助也容易了。
「十一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葉暢循聲望去,是宗長葉淡。背手而立的葉淡目光有些怪異,既有欣賞,又有不甘,還有幾分嫉妒。
「見過宗長。」葉暢行禮道。
「做得好……做得好,回村之後,到我家來一趟。」葉淡說了一句,轉身便離開了。
他看似平靜,但內心中卻是如同狂風暴雨一般。
葉暢竟然辦成了!
只憑着那二三十餘戶非葉姓的相助,僅用了幾百文錢的毛竹,僅用了三四日功夫,他竟然真的完成了將水引到兩里外的任務!
若非神助,如何解釋?
若只是仙人指點,葉淡不會如此激動,因為仙人指點能顧一時,卻顧不了一世。更讓葉淡對這位侄孫刮目相看的,是他在整個過程中展現出來的組織能力。
一盤散沙般的鄉鄰,在葉暢的組織下,竟然象是一支軍隊般行事。
有這等本領,遲早會有出頭之日,葉淡不是葉楝,與葉暢沒有直接的利益糾葛,相反,站在整個葉氏宗族的高度,葉淡很希望族中晚輩能夠人才輩出。反正晚輩再出色,也改變不了他這一房是長房的地位。
「十一郎就是了不起,我早說了!」他還未走遠,便聽得女童的歡呼聲。
卻是方氏領着響兒來看熱鬧,不僅是他們,幾乎整個吳澤的居民,都跑了過來,看這一項對他們來說是奇蹟的工程。響兒自然是最高興的,在人群中跳着叫着,嘰嘰喳喳,但她的言辭貧乏,反反覆覆,也只能用「了不起」、「就是好」。葉暢聽得都有些臉紅,心裡想着該教這小丫頭一些東西,免得連誇人都不會,沒文化真可怕。
與葉暢一起開挖這條引水渠的眾人,一個個圍了過來,將葉暢簇擁着。他們臉上的表情既是歡喜又是自豪,為自己能夠參與這項奇蹟般的工程而高興。見他們一個個不開口,葉暢頓時明白,水引來還沒完,他們還等着自己分配水源呢。
「紙來!」葉暢道。
沒有反應。
「呃,響兒,響兒?」葉暢回過頭,剛才還繞着他打轉的小丫頭轉眼不知道跑哪去了。
響兒跑到那邊人群中去夸葉暢了,在眾人善意的鬨笑中,她才知道葉暢在喚她。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臉莫名其妙地又跑了回來:「十一郎,有什麼吩咐奴奴的?」
小姑娘用甜且糯的聲音自稱「奴奴」,聽得葉暢心裡酥癢酥癢的,幾乎都要化了。他一張手:「紙來!」
「啊……是,在奴奴包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