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2章
聖者晨雷
紙上是葉暢用炭筆寫的字。
葉暢練過一段時間的毛筆字,漢隸魏碑顏柳蘇黃米蔡他都臨摹過,雖然匠氣很重,但勉強算拿得出手。只不過寫毛筆字終究是比較慢,因此在記錄各組工作時,葉暢用了自製的炭筆。
他將記下的各組完成的工作情形和加分情形一一念了出來,眾人並無異議後,再按照各組得分不同,確定各家分水的次序。
第一個被點名的頓時歡呼,飛快地跑過去,將自己家的田埂扒開,看着引來的山泉流入,浸灌着幹得發裂的土地,幾乎喜極而泣。
一戶戶人家點到,然後一戶戶人家跑去,等着輪到自家的田裡浸灌。先點的自然高興,後點的也不着急——因為水量比預想的要大些,所以遲早每家都能夠澆到。
每家都可以澆灌一柱香的時間,時間到了就換下一家,這樣能夠保證一日內坡地上的近三百畝田都澆一遍,而葉暢自己的那十餘畝,則留到了最後澆。這樣的分配,讓誰都沒有話說,排到最後的便是有所不滿,也會被長者鄰居斥罵:誰讓你挖渠引水時不努力,人家十一郎自家都是最後澆,你比他早,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自有佃種了葉暢家田的人來管理他田中引水之事,葉暢自己則看到沒有什麼事情了,便揉了揉響兒的髮髻,將小丫頭那三丫髻揉散來,哈哈笑着便向回走去。響兒嘟着嘴啐了一聲,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邊,時而去摘一下路邊的野草兒,時而去追一下起舞的蝴蝶。
雖然有些熱,但空氣還是很清新,葉暢微微解開胸前的衣襟,露出小半截胸膛,只覺得心中滿是歡喜。
有人高興,便有人不高興,同樣跟在葉暢身後的劉貴,便是最不高興者之一。
他一臉憂鬱,步履維艱。
連他的主人葉楝,都是灰頭土臉地跑回去,何況是他。劉貴心中清楚,在葉暢身邊,他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但現在他的身契還在葉暢手中,如何能脫得了身?
實在不行,便只有當逃奴……
但大唐律令,逃奴可是要受重懲的,他打小生長在劉家,後來作為陪嫁小廝又到了葉家,能逃到哪兒去?
想到這,他滿懷怨恨地看着葉暢的背影,悄悄對着葉暢的背影吐唾沫。
「響兒,我先去宗長家,你準備一下飯菜。」進了村口,葉暢吩咐道:「劉貴,你把家裡的柴劈好來。」
響兒高興地應了一聲,劉貴的回應則是有氣無力。待葉暢拐向通往宗長家的路之後,劉貴眼珠轉了轉,跟在響兒身後走了一段,乘着響兒不注意,立刻拐向了另一邊。
他拐向的,正是三房長支的家中。
三房長支比起另兩支要氣派得多了,三進的大宅院在整個吳澤,僅次於宗長家。三房一共有十一名家僕,劉貴原本是其中之一,因此他進去,完全是輕車熟路。
才進了院子,就聽得劉氏在破口大罵:「你這老瘟生,莫不是將老娘壓箱底的金子用去嫖了,要不然為何分文不剩?你說是高價買了毛竹,平日裡瞧着你一副精明的模樣,花三十文一根去買毛竹?」
夾在大罵中的,還有偶爾兩聲哭嚎,當然更多的是掃帚掄動時的嗚嗚呼嘯。劉貴心突的一跳,顯然,劉氏在對葉楝實行家法了。
「娘子,娘子,當真是買了毛竹……我們都老夫老妻這許多年,你還不知道我麼?那小畜牲與賣毛竹的勾通起來,將價抬得老高,三十文一根啊……」
「老夫老妻這麼多年,老娘更知道你是狗改不了吃死。老娘的錢哪回經你手,你不要刮上一層?」劉氏厲聲道:「若是劉貴還在,劉貴跟你出去,老娘就放心,可現在是葉和這廝跟你出去,這狗東西乃是你劉家家生子,向來跟你慣了的,必定和你串通一氣來坑蒙我!」
劉氏倒是沒有猜錯,葉楝是用二十文每根的價錢訂下了毛竹,但回來報卻是三十文每根,這樣就落下了價值三貫的金錁子。他心中發虛,臉上自然陪笑:「娘子說笑了,我如今要坑你的錢作甚,如今我心裡只想着一件事情,便是如何整治那個小畜牲……」
他的嫁禍技能用得相當出眾,果然就將劉氏的目的轉到了葉暢身上,葉暢的宅子雖然不大,可就在他們長支邊上,加上周圍的基地,若是併入長支,他這三進的宅子可以再擴出兩個跨院來,更別提分到三支名下的宗田,好歹還是有近二十畝的。因此,劉氏咒道:「你們姓葉的便沒有一個好東西……誰在那探頭探腦,給老娘滾進來!」
劉貴正在門外張望,聽得喝罵,頓時連滾帶爬地跑了進去,跪在了劉氏面前,然後便嚎淘大哭:「娘子,小人苦啊,小人要回娘子這邊……」
唐時僕人稱自家女主人,可稱夫人,也可稱娘子。劉貴是劉家家生子,是陪嫁小廝才到葉家來的,因此他更願意稱劉氏娘子。果然,劉氏見是他原本要發作的,被他一嗓子喊得有些訕然:把劉貴塞到葉暢身邊的,可是她。
而這幾天劉貴在葉暢身邊,沒有少吃苦頭!
「你如何來了,不是讓你在那小畜牲身邊察看他的動靜嗎?」旁邊原本跪着的葉暢見劉貴來了,老臉微紅,起身罵道。
「老不羞的,給老娘跪着!」他才站起來,劉氏便是一掃帚打來,將他又打跪了下去。
「娘子,若不是這狗奴才沒有盯緊小畜牲,我也不至於被他算計,小畜牲令劉錕去與那賣竹子的勾結,這狗奴才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葉楝人是跪着,嘴中卻恨恨地道。
大唐時畏妻如虎者絕不罕見,開元名相房玄齡家中悍妻,更是吃醋之典的由來。因此對葉楝跪在劉氏面前,劉貴見怪不怪,只當沒瞧見。聽得葉楝將責任推到他頭上,劉貴哭着道:「非是小人不用心,實是那……十一郎太狡猾啊!」
葉楝縮了一下脖,這話說到他心裡去了。他方才見着葉暢用竹管虹吸之法引水,已經是疑神疑鬼,懷疑葉暢身後真有仙人指點,現在是迫於悍妻淫威,不得不與葉暢為敵。
在他內心深處,其實是想要和解來着。
「狡猾……劉貴,你太讓我失望了。」劉氏卻不如此想。
她沒有親眼見到水渠修成的情形,在她想來,就算葉暢真的曾經遇到過什麼仙人,那仙人與他也沒有多少交情,否則就該賜下仙丹渡他成仙。而且女人一偏執起來便極為可怕,劉氏這種更年期的更是如此,她滿腹都是怨怒,對葉暢可以說是必除之而後快:「劉貴,若是你沒有法子對付那小畜牲,你就留在小畜牲那邊當一輩子牛馬吧!」
劉貴自是不願意留在葉暢身邊的,聞得此語,不得不絞盡腦汁。過了會兒,他低聲道:「倒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小……那十一郎一向少有交遊,所倚靠者,不過是二支的曙郎君和他姐夫劉郎君,若是能斷了這兩邊的相助,只靠着他一人和響兒那小丫頭,能成什麼事情?」
這個建議,讓劉氏連連點頭,就是葉楝,也覺得可行。
「我要回娘家去,劉錕那小畜牲,竟然敢幫着小畜牲對付我,當讓他知道我的厲害!」劉氏又盯着葉楝:「你去跟宗長……不,如今宗長也有些偏心小畜牲了,你去跟九叔說,讓九叔再出面對宗長說,將葉曙支走,待事情了結之後再讓他回來!」
第15章
治罷家事烹小鮮
劉氏此時象只發怒的母獸,那目光看得人心寒。
但她提出來的計策,卻讓葉楝無法答應。因為葉楝實在沒有把握,能夠說動宗長。
「這個,倒是有一個辦法,用不着求宗長。」葉楝看了劉氏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你兄長不就是折衝府里任職麼,我今日在縣城裡倒是聽說,折衝府又要選人番上宿衛。二支乃是府兵,讓你兄長徵調其入京就是。」
「你這老貨,倒還有幾分心機,這樣好,這樣最好。」劉氏發出雞鳴一般的獰笑聲。
此際府兵制已經近於崩潰,番上宿衛制度也近於癱瘓,所以縣裡雖然有這樣的傳聞,但實際上各折衝府幾乎都無兵可派。這其中便有可以操作的餘地,有門路的,能夠免了番役,上頭也不會追究,沒有門路的,使錢打點,也可以不必跑到長安去宿衛。至於既沒錢又沒門路,那麼少不得要吃上些虧了。
劉氏的兄長在吳澤折衝府里的職位,要擺弄葉曙是毫無問題。
「還有劉錕,將他和他婆娘都打發到覆釜山里看窯場去,讓他們十天半月也回不來。」葉楝又道。
「老貨,你站起來。」聽得甚為滿意,劉氏讓葉楝起來,然後轉向劉貴,眼中凶芒畢露:「你在三支那邊,瞅准機會下手,不是有響兒那傻丫頭麼,讓她給你頂罪,在小畜牲飲的水裡或者飯里下些藥……」
劉貴頓時覺得毛骨悚然,這可是謀殺!
他這一猶豫,旁邊的葉楝咳了一聲:「事成之後,放你一家子白身,你這些年也積攢了些家當,又有了清白出身,還怕沒有好日子?」
劉貴聞言大喜。
誰願一輩子給人當奴為仆,子子孫孫世代都是別人的下人!他劉貴跟着劉氏幾十年,雖然劉氏待他也算不薄,可是因為是下人的緣故,始終沒有成親,連個子嗣都沒有,這一直是他的遺憾。
若能被放出去,有了自由身,再說合一個婆娘,他劉貴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郎君、娘子請放心,小人必定做得天衣無縫!」劉貴道。
他們密謀已畢,劉貴見天色不早,自己若不回去,可能會引起懷疑,便行禮告退。回到葉暢宅中,卻發現葉暢已經回來了,這讓劉貴很吃驚。
葉暢臉上的神情,也有些異樣。
「讓你劈柴,人卻溜到哪兒去了?」見他回來,葉暢哼了一聲:「收拾一下,明日隨我進山,我要去挖藥。」
「是。」劉貴心中好奇葉氏宗長究竟喚葉暢去做什麼了,但他知道葉暢根本不信任他,因此便沒有再說什麼。
劉氏行動倒是迅速,第二日傍晚,帶着劉貴在山裡轉了小半天,採摘了一些菌類回來的葉暢,就看到自己兄長葉曙一臉焦急地出現在自己的小院裡。
「兄長可是有事?」葉暢問道。
「三郎,我不在家的時日,家裡你多關照一些。」葉曙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知曉你現在……現在不同旁人,你聰明,我比不過你,便是宗長也比不過你。」
「兄長……這是何意?」葉暢微微有些驚訝。
「府兵番上宿衛,今次輪到了我。」葉曙苦惱地撓了撓頭:「依着軍制,我此次要進京一個月,加上來回,怕有兩個月,家中之事,唯有托與你,我才放心。」
葉暢對府兵制有一點印象,但並不知道此時府兵制已經崩壞,因此只是「哦」了一聲。葉曙略猶豫了一下,又道:「你自己也要當心,長支那邊……還是以和為貴。」
「我明白。」葉暢上前拍了拍葉曙的肩:「兄長放心,只是應役兩個月罷了,兩個月後回來,保證嫂嫂與家裡都太平!」
「總之有勞了,回來時,我給你帶些長安的物產來。」葉曙強顏笑了一下。
兄弟二人相互叮嚀了幾句,葉曙便回自己家去,從他不多的話語中,葉暢感覺到濃濃的關切,他來與其說是託付家事,倒不如說是擔憂自己離開後葉暢惹來麻煩會無人收場。此時葉暢還覺得有些好笑,這幾天的接觸,他發覺自己的兄長當真是一個老實人,但也僅此罷了,能力平庸,見識智計甚至遠不及他的嫂子方氏。
接下來的幾日,葉曙置辦此行裝備,忙得腳不沾地,而葉暢則每日仍然帶着劉貴進山,四處尋找木耳、香菇、靈芝等藥材。或許是因為天氣乾旱的緣故,這些原本在山裡並不罕見的菌類,現在也少了許多,幾天下來,他找到的也不過數斤。
眼見着葉曙離開的時間到了,在前一日夜,葉暢將葉曙、方氏和孩兒都請了過來。
他二人成親已經有一些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賜奴大些,已經五歲,追着葉暢背後叫十一叔,女兒則才兩歲多,長得象方氏,粉雕玉琢一般,就是稍稍有些偏瘦。受葉暢之邀,全家到了三支的小院,才進得門,就嗅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氣。
「十一叔在煮好吃的!」葉賜奴歡呼道。
「賜奴小郎君猜得對,十一郎自己下廚呢!」響兒蹲在院子裡撿菜:「奴要去幫忙,卻被趕出來了,十一郎何時學會下廚了啊,還托着木匠刨了個鏟子,說是要炒菜……」
葉暢確實在炒菜。
唐時烹飪技藝已經極高超,但是炒菜這一種後世最常用的形式卻尚未盛行。葉暢這幾日吃響兒做的飯菜,已經從最初的香甜到現在倒胃,終於在葉曙要離開之際,以為葉曙送行為藉口,自己開始動手了。
材料有些不足,酸甜苦味倒是不缺,缺的是辣味。唐時以茱萸、花椒等來作為辣味的調味料,但它們與真正的辣椒相比,味道總讓葉暢覺得有些怪異。好在葉暢現在要做的並不是後世的湘菜或者川菜,對辣味沒有那麼講究。
第一盤是著名的宋嫂魚羹,吳澤的坡地缺水,但吳澤本身不缺水,它以「澤」為名,在幾百年前附近還有一座大湖,現在湖水雖干,卻還保留有一些小水塘,葉暢便買到了兩條魚。其中一條鱖魚,配上香菇、干筍絲、肉絲、小蔥,再加上黃酒、醋和醬油,便調製出了這一大盆如琥珀凝脂般的美味。
「十一叔,十一叔,這是什麼菜?」
每人都用小碗勺了一碗,大夥嘗完之後,賜奴頓時跳出來問道。
「這是宋嫂魚羹,味道如何?」
「好吃,我還要!」賜奴一邊說一邊擺碗。
「賜奴!」方氏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小手,賜奴瞪圓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母親,方氏便又道:「你十一叔還沒有吃呢!」
「我在灶台上就已經吃了。」葉暢笑道:「賜奴愛吃,就多吃些,不過過會兒更好的上來了,你可別饞!」
小賜奴頓時犯難了,這「宋嫂魚羹」實在是好吃,可是聽十一叔的口氣,還有更好吃的,若把肚子吃撐着了,呆會怎麼辦?
他正琢磨這個重大問題的時候,旁邊的小妹將自己面前的碗一推:「七,七!」
眾人都笑了起來,小女孩兒說話還不準確,將「吃」說成了「七」,葉暢看到他們一個個吃得香甜,心中滿是喜悅。
他的第二道菜端了出來,方氏見了「咦」了一聲:「葵花肉丸?」
「嫂嫂識得這道菜?」葉暢也有些愣,他還以為自己做的菜,都是這個時代沒有出現的呢。
「前朝煬帝巡幸江南至揚州時,以揚州四大名景為菜,其中指葵花崗者,便是這葵花肉丸……」方氏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本朝最精擅這道菜的,是郇國公韋公家廚,十一郎幾時學得這道菜做法的?」
葉暢心中不禁生出些好奇,他不記得前事,因此不知道方氏娘家來歷,可是竟然能隨口便說出這道菜的來歷,那麼想必方氏娘家曾經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她卻下嫁到了葉家……這背後,只怕也有故事啊。
「我學得的時候,人家卻說這道菜的名字叫獅子頭呢。」葉暢沒有去深究此事,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雖然他真正與方氏接觸也就是這些天,但他感覺到嫂子對於兄長和兩個孩子,甚至他這個小叔,都是有濃濃的親情。
第三道菜是問政山筍,只不過此時於德晦尚未出世,其「問政山房」就更沒有影,因此葉暢就很自然地給這道由冬筍、香菇、豬腿肉等七種食材燉成的菜餚取名為「竹林七賢」——恰好覆釜山正是竹林七賢隱居之所。因此,雖然小賜奴兄妹二人不明所以然,葉曙也是迷迷糊糊,可是嫂子方氏卻露出會心微笑。
第四道菜則是大名鼎鼎的東坡肉,事實上眾人進院子時嗅到的四溢肉香,絕大多數都是這道名菜的功勞。不過葉曙所做,非後世浙菜中的東坡肉,乃是贛北永修所做冬坡肉,以稻草(用干麥草代之)捻成繩,串着大塊豬肉,用砂鍋細火慢燉。在比較缺乏肉食的時代,這樣肥而不膩、香味撲鼻的肉菜,最最受人歡迎,不過小賜奴與妹妹這個時候,已經只能撫腹嘆息,因為此前幾道菜已經讓他們吃飽了。
最後是一盆香菇燉雞湯,葉暢才端上來,聽得院子外傳來聲音道:「葉家十一郎可在?」
這聲音有些耳熟,劉貴去打開門——葉暢倒沒有虐待他,他與響兒是不能上桌的,但在他們二人手中,也同樣有單獨盛出的菜餚和湯。
進來的是覃勤壽與林希檉。
「咦,覃掌柜是稀客,有失遠迎啊。」見到他,葉暢也很驚訝:「來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嫌棄的話,請入席吧。」
方氏忙起身,將小女兒交給響兒,自己進屋取碗筷來放後。若只是一家人,她自然可以上桌入席沒有什麼講究,可若是來了外客,她就不能不避讓了。
覃勤壽也不客氣,當真入席,嘗了嘗幾道菜之後,頓時驚訝地道:「十一郎家中有個好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