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5章
聖者晨雷
被砸得連聲呼痛的,不是葉暢,卻是葉楝!
若不是方才伸手擋了一下,葉楝這個時候只怕都要腦袋開花了。饒是婦人力弱,又只是砸中胳膊,可是葉楝的一隻手還是垂了下來,看上去似乎有骨折跡象,痛得他眼淚鼻涕一起冒了出來。
劉氏也有些心疼,不過比起心疼丈夫,她此刻更在意的,是對葉暢的怒火!
原本葉楝與劉貴二人出了主意,慢慢圖謀奪取三支,但是現在劉氏已經忍不住了,劉貴被賣,那麼原先想毒死葉暢的計策便行不通,既然如此,她就硬來!
「你……你……」葉楝向着劉氏拼命使眼色。
劉氏卻不覺,她厲聲又問道:「那賤種小畜牲呢,讓老娘打死他!」
「大膽!」
院子裡突然傳來了一聲喝聲,讓劉氏頓時愣住。
除了葉楝,宗長葉淡竟然也在葉暢的小院中。
劉氏方才又罵葉暢是賤種小畜牲,傳到了葉淡耳中,讓葉淡極度不快。而劉氏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打罵的行徑,也完全沒有婦德可言,這更讓葉淡惱怒。
劉氏只是稍愣了一下,然後開始撒潑起來:「好啊,宗長你在這裡,正好給我評理,那劉貴是我陪嫁的小廝,賤種小畜牲卻將他賣了,他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賣了我劉家的人?」
「第一,這裡是葉家,劉家的威風,你去小劉村耍去。第二,劉貴曾經是劉家的人,但他的身契後來卻在我手中,已經成了我的人,我賣我自家的家奴,幾時要你同意了?」在葉淡背後,葉暢神態平和地說道,末了,他還補充了一句:「三房三支,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分家析產,你去屢次三番到我這裡來吵鬧,我倒覺得奇了,你究竟是何用意?」
這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看熱鬧的人頓時叫好,劉氏早把村里大半人都得罪了,而葉暢此時名聲正盛,周圍這一片叫好聲,頓時給劉氏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關門,關門!」她厲聲道。
「不准關!有道理當着大家面講!」有人大聲道。
接下來便有幾個青壯過來,將葉暢家的院門抵住,這些都是虹渠引水的受益者,眼見劉氏又要欺凌葉暢,自然要站出來給葉暢主持公道。
「此乃葉氏家務,你們這些外姓,管什麼管?」劉氏的性子實在急躁,忍不住又叫罵起來,然後自然又是被眾人嘲笑,她方才搬出劉家的身份,現在又說是葉氏家務,前後矛盾,豈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劉貴被發賣,乃是糾由自取,他這些時日的情形,劉氏,你自己也清楚。」葉暢沒有開口,這次開口的,仍然是葉淡。
這讓劉氏愕然:葉淡竟然這麼明顯地站在了葉暢一邊?
她瞧不大起葉淡,因為莫看葉淡在吳澤是個人物,可若是放到她父兄面前,則又要點頭哈腰小心奉承。這些年她驕橫至極,葉淡都不怎麼管,這更助長了劉氏的氣焰。平時冷靜還能給葉淡幾份顏面,現在她正在氣頭上,一見葉淡不幫她,頓時惱了。
「宗長說什麼胡話,什麼叫糾由自取?我家家生子,哪裡輪得你們姓葉的來處置?」
「身契不在你那,劉貴便不是你的人了。」葉淡也覺得頭疼,自己被葉暢請來,同時來的還有葉楝,原本就是討論劉貴之事,現在看來,葉暢分明就是拉他來對付劉氏。
被這個十餘歲的小子算計了啊……
「話不是那樣說,劉貴是我的人,村子裡誰都知曉……」
「我們都知曉你將劉貴送與了十一郎,所以他成了十一郎的人!」
「正是,十一郎發賣自家家奴,雖然沒有跟你這舊主支會一聲,是十一郎失禮之處,但卻不能說十一郎賣不得!」
劉氏聽得周圍一片反對她的聲音,終於明白,她是休想在吳澤獲得眾人支持了。葉暢修虹渠之效應,已經顯現出來。
「此事便是告到官府,劉氏,你也沒有勝算。」葉淡皺着眉:「葉楝,你是個明白人,勸勸你家婆姨,休要鬧得大家都沒了麵皮!」
「宗長,沒了麵皮總比沒了錢財要好,劉貴只是借與三支差遣的,身契也只是暫放在他身邊,他卻將劉貴賣了……這不唯是不敬我這親長,也是不將劉氏父兄放在心上。劉氏父兄得知,必然要追究生事,到那個時候,只怕咱們葉家,都要跟着受累!」
葉楝的話讓葉淡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若不是劉氏父兄在地方上頗有實力,特別是與官府之人有所交集,他早就讓葉楝將劉氏休了。
葉家在吳澤是個大些的家族,但因為沒有出什麼人物,故此處處被劉家壓制,就連吳澤的里正一職,也由劉家的人代勞。在劉家積威之下,葉淡原本的立場,不得不動搖了。
葉暢確實是將來葉家的頂樑柱,但劉家的威脅卻就在眼前,現在重要的,應是安撫好劉家。
葉淡想到這裡,看着葉暢就有些歉然,口中道:「葉暢處置劉貴,並無不當之處,但是,應先與長支伯父伯母商議,然後再行事……現在事已如此,葉暢,你再去城裡將劉貴買回來就是,哪怕多付些錢……」
「卻不聞賣到段大德處的家奴,還有能退回來的。」葉暢笑道:「宗長,我今日請宗長等來,不是為了這才值二十貫的鼠輩,二十貫算得了什麼?」
「說得大方,你這賤骨頭全身拆下來也不值當二十貫!」
劉氏又是撒潑大罵,可是對她的咒罵,葉暢充耳不聞,葉暢抬頭揚眉,提起另外一事:「今日請宗長來,乃是因為我三房三支當年分家之時析產不公之事!」
此語一出,劉氏嘴巴張得老大。
三房三支只是一個祖父,卻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但在葉楝等祖父長壽,父輩時並未分家,直到葉楝娶了劉氏,二支、三支也相繼成親,祖父去世,這個時候分家之事才被提及。
這是十年前的事情,彼時連方氏都未入葉家的門。
葉暢提及此事,葉淡的臉色也變了,老臉有些掛不住。當初主持析產的正是他,他從中還得了謝禮好處,而分割之時,也幾乎是按着長支的意思,將三房的好田好地都分到了長支,葉暢的生父還有現在的嗣父,也就次支與三支則只得了一些零散邊角之地,次支甚至還不得不擔了府兵之職。
「好你個反了天的,當初你們三支可沒有少分田地,只是因為你那鬼心眼多的父親要出去做什麼生意,將田地賣了,這怨得誰……」
「我說的不是三支,而是二支。」葉暢打斷了劉氏的話語:「我問過族中老人,當初長支應承負擔府兵之役,故此才多分了田地。可是此次二支的曙哥去應承兵役,長支卻沒有任何表示。既是長支破壞當初協議在前,那麼當初原本公平的析產方式便不成了,長支需得拿出田宅來補償二支與三支——宗長,我說的是也不是?」
劉氏猛然一拍自己的腦袋,而葉淡原本沉下去的老臉頓時松下來:葉暢不是指責他不公正。
當初長支說要打點番役之事,所以多分了家產,現在番役又起,也就是長支未曾履行義務,重新分產,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不過事情久遠,老一代人中,葉暢的生父又已經去世,因此幾乎沒有什麼人記得此事,還是葉暢回來之後,有人感念他修水渠之德,悄悄告訴他。葉暢頓時順水推舟,便將葉淡請來,而劉氏如他所料,一頭撞了上來。
「當年確實有此論。」葉淡開口點頭:「近湖的好田,都分給了長支,便是因為長支應承打點……說起來,此事當初還是我主持的。」
劉氏期期艾艾,然後又撒潑道:「這麼多年,一直是我們支應錢財打點……」
「胡說八道。」葉暢毫不客氣:「二支的事情我不管,但是你們長支既然說話不算數,那麼就休怪我也不認當初的老賬。要麼你們今日就重新將家產析分一遍,要麼明日我自己帶人去占地……各位父老鄉親,有沒有人願意助我的?」
「有!」
「自然願意助!」
且不說村子裡有好生事的閒人,就是眼見着葉暢虹渠引水的那二三十戶人家,這個時候也肯定是願意聲援葉暢的。此時十餘人在外大呼,緊接着那些好事的人也跟着起鬨,頓時聲勢便造了起來。
劉氏氣沮,她跑來找麻煩,可現在看來,卻是來自討苦吃的。
一想到自家若大的家當,要是葉暢真逼得宗長出面重新析產,那麼她要虧出的可能是兩三百貫!與之相比,一個劉貴反而是無足輕重了:再怎麼親近的家僕,終究也是一個奴才罷了。
「地契在老娘這,你們休想奪走,那是老娘的!」劉氏尖葉了一聲。
「不就是放在你床頭的那盒子裡麼,我自己去取就是。」葉暢冷笑。
「你敢!」
「敢不敢,你可以試試。」
葉暢與劉氏目光相對,劉氏再次發覺,與前望着自己便慌亂的葉暢,現在目光卻仿佛能燒人一般,讓她根本不敢對視!
在葉暢眼中,她似乎與螻蟻蟲豕沒有什麼區別,他的目光,完全是居高臨下,讓劉氏心中根本無底。她想到自己床頭的小木盒,心裡突然咯登一下:這廝如何知道地契在那裡?
她卻忘了,當初將劉貴的身契交與葉暢時,便是吩咐去床頭拿木箱子。葉暢雖然沒有看到木箱子裡有什麼東西,但以他對人心的了解,劉氏肯定是將重要的文書都放在了這裡面。
「或許現在,你的地契,便已經不在了。」葉暢又道。
劉氏渾身一顫,葉暢遇仙的傳說立刻又浮在她心中。
若是葉暢跟着仙人,除了學得虹渠引水之術,還學得了什麼五鬼搬動之法,那麼……
一想到這,劉氏尖叫了聲,轉身便向着家裡跑去。
她這一跑,跟着她來的娘子軍們頓時也灰溜溜地散了。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卻是狼狽不堪,除了叫眾人看了一齣好戲,再就是葉楝吃了一棒子。
葉暢微微冷笑,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尚有後手未使出呢,敢將劉貴賣了,他豈會沒有任何準備?
就在他要向葉淡說話時,突然間看到的一件事情,讓他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第19章
一語成讖惹嫌疑
「十一郎,你今日可真是……」
看到葉暢望過來,葉淡搖了搖頭,簡直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侄孫了。
自從他被掃帚星砸中醒來之後,挑起的熱鬧就不斷,讓人目不暇接。葉淡比劉氏的見識要多,知道經過葉暢這一鬧騰,劉氏的心思頓時從劉貴被賣的事情轉到如何保住自己的田地上來,但這只是暫時的事情。
劉氏肯定會向娘家求助。
「讓叔祖笑話了,家宅不寧,我也是無奈之舉,整日都被人算計,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情。」
「確實如此……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上回宗長勸我讀書之事,我雖然不願入宗學,但閉門自學倒是有這個想法。」葉暢笑道:「不過村里喧鬧,非讀書之所,我有意在覆釜山中結廬讀書。」
「老夫上回也太小瞧你了,你哪裡需要在宗學與儒子們同窗,又有哪個蒙師配得上教你?」
聽得葉暢想要結廬讀書,葉淡心中先是一松,然後又是一喜。葉暢無心真地去與劉氏較真,這意味着他可以少很多的麻煩,而若葉暢讀書有成,也意味着他們葉家終於能出一個棟樑之才。
他甚為讚賞地看着葉暢:「你在山中何處結廬,我讓族人去幫你!」
「倒是看中了一處地方,原是想着請人幫忙,在那搭兩間小屋。不過現在既是宗長發話,侄孫便無後顧之憂了。」葉暢也不矯情,他知道自己現在處的時代,若想着完全擺脫宗族的影響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壯大自己,在最短時間內,從被宗族影響轉到影響和控制宗族上來。
「甚好,甚好。」聽葉暢說了那地方之後,葉淡連連點頭。那地方在覆釜山中,連吳澤約有四里,三面環山,中間一片谷地,雖然不大,但除了建一座屋子之外,還可以辟出十幾畝坡田來。別的不說,日常蔬菜之類,完全可以自給。
唯一有些麻煩的,就是通往那處谷地的路有些崎嶇難行,但若葉暢真心是閉門苦讀,那麼這反倒是優點,因為這樣就無人前去打擾了。
想到這,葉淡又覺得自己該再幫葉暢一把,這個少年晚輩,值得他花更多精力心血。
「十一郎,你準備治何經典,需要什麼書,我去替你借來!」
葉暢心中有些感動,這可不是書多得沒有人看的後世,這個時代書籍甚為珍貴,雕版印刷術還不普遍,許多書籍,都是靠人手抄而成!
「《老子》、《左傳》還有《易》,道儒精髓,盡在其中矣。」葉暢答道。
「好,老夫記得了……詩集之類,你要不要?」
「若是有詩韻之類的,能覓來借來,那是最好不過的。」
葉暢心知自己雖然一肚子詩詞,可是實際上他並不懂得唐時寫詩應該遵守的韻律,惡補上這方面的知識,才有可能在今後抄詩中不露出馬腳來。聽得他要的書,葉淡自己識字不多,不知道這些書有什麼作用,因此只是連連點頭,然後嘆息了一聲道:「你長支伯父當初曾讀書,還欲得鄉貢,雖是未成,卻是我們葉氏讀書最多者。可惜,若是他能教你……」
葉淡言下之意,還是希望三房兩支和睦,葉暢只作不懂。他倒不是非要與長支計較,但讓他為了維持大家族表面上的和氣而去受那種人的氣,卻是做不來。
葉淡又嘆息了一聲,二人商議了如何先修一條簡易的路到那谷地去,再又細說如何規劃。要辦此事,必須乘早,再晚就是雙搶農忙之時,抽調不出人手來。
但讓人做事,就是不給工錢,總得供應飯菜,而且體力活只吃平時的飯菜還不成,總得見些肉類。這麼一算起來,全部花費大約需要十五貫左右。
「十五貫錢,我還拿得出來。」葉暢一邊說一邊向響兒示意。
響兒嘟着嘴,不情不願地從屋子裡捧出了一個陶罐,從其中倒出幾串錢來,還有一枚金鋌。
這讓葉淡吃了一驚,三支雖然比二支要好些,不算窮困,可是也沒有多富庶,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很需要一些本事。
「請宗長先收着,這些金與銅,大約值十六貫的樣子。」葉暢微笑道:「其餘不足,我自會補齊。」
「這,這……」
葉淡原本想着家族承擔這筆費用,反正公里支出,他惠而不費,又在葉暢這邊落上一個巨大的人情。卻不曾想,葉暢竟然早就準備好了這筆錢。他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