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7章
聖者晨雷
他在得知元公路喜好風雅之後,便立刻請來工匠,臨時趕製了這柄摺扇,又自己畫上墨竹,題上了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他記憶中,摺扇乃是宋之後才自倭國傳入華夏,後得明成祖朱棣的倡導,才在文人中風行,卻不曾想,這兩個唐時的文人竟然認出了摺扇,而且還說曹操曾經用過,自古以來就是華夏的本土物產……
好吧,雖然葉暢知道華夏一說起「自古以來」周圍的那些小國便心驚膽戰,卻不曾想自己也有一想到「自古以來」時,也會心驚膽戰。
幸好,自己畫的竹與題的字,還算讓他們提起了興趣。
這個念頭才一轉,那位錢兄又開口了:「也只是別出心裁罷了,這墨竹這字跡,都特有匠氣,非名家手筆。」
葉暢再次險些跪了。
他練過字畫,這都是他的業餘愛好,雖然顏柳蘇黃米蔡乃至難得糊塗的鄭板橋字體,他都臨摩過,但臨摩出來的也只是形似而神未至。墨畫也同樣如此,象這畫上的竹,他是仿了蘇軾的表兄文同文與可,但卻完全沒有做到文同的「胸有成竹」。
只不過是大唐時隨便兩個文人啊……自己的老底就被人兜出來了,那麼抄詩這一類要求更高的活兒,還是儘可能藏拙吧,當然,除了現在摺扇上寫的這首外。
「這扇上之詩嘛……」
葉暢正想着摺扇上的詩,就聽得那位錢兄又開口評論。
錢兄正要說,抬起眼掃了葉暢一下,便看到葉暢滿臉都是幽怨地望着他。
能不幽怨麼,葉暢自以為天衣無縫並且有了良好開頭的計劃,因為被錢兄看出了老底而陷入了危險之中。
「呃,這詩字句雖平,但意境可愛,倒也值得把玩。」那錢兄笑着道:「不過我看你這邊還留有餘空,莫非是尚有兩句未曾寫上去?」
葉暢大喜。
錢兄的話是問他的,這給葉暢的感覺,就象是走錯道路以為要回頭重走幾十里時,有人說有條小道也可以通到目的地。
「此詩非下走所為,乃夢中偶得……」葉暢開口了。
「下走」乃是自稱,大唐時宰相在皇帝面前尚且有座位,百姓見着官員可不會一開口就「草民」、「賤民」的。他一句夢中偶得,頓時將兩位文人的興致調了起來:「可是遇仙之夢?」
「倒不是,乃是前些時日午睡之時夢見一人所吟,這位郎君高才,一眼便看出其後尚有一聯。」
「那一聯是何句?」錢兄問道。
葉暢臉上微微露出沮喪之色:「下走夢中原是聽得的,但記住前兩聯,想記尾聯時,突然門聲大作,下走族伯母突然闖入,將下走驚醒,然後便想不起來了。」
在旁邊的葉淡適時補充道:「他那族伯母正是失主。」
元公路與錢兄兩人對望一眼,元公路問道:「聽聞你們在吳澤陂以虹渠自山中取水,那水翻山越嶺飛流而下,不知現在尚能見此景否?」
他對審案件的興趣不是很大,但若是一邊陪着朋友遊山玩水,另一邊還可以審理公務展現自己的治政能力,何樂而不為。更何況葉暢的一系列事情,也引得他二人興趣,若葉暢的經歷是否,那吳澤陂可就是遇仙之地,他們如何能錯過這樣尋仙訪道的機會?
「能見,如今數百畝坡田,二十餘戶衣食,盡皆仰賴於此。」葉暢答道。
既然有意,而且天色又尚早,元公路與錢兄便聯袂而出。他們二人自是騎馬,而葉淡則騎着自己的一頭驢,葉暢卻是步行,好在還有五六個差役和葉暢一般。
從縣城到吳澤陂距離不是很遠,但在交通不方便的時代,也需要走近兩個時辰,也就是四個小時。眾人一路前行,偶爾也會停下來喝口水歇歇腳。路上元公路與錢兄屢屢召葉暢問話,葉暢的回應與此時畏官懼上的百姓不同,而且他雖然自稱未曾正經讀書,可談吐見識卻讓兩位文人甚感興趣。因此當吳澤陂在望之時,兩人對葉暢已經從最初的好奇,變成了稍稍欣賞了。
當問及遇仙之事時,葉暢自己是堅決不承認遇到仙人,只是說當時被掃帚星砸中昏睡入夢,見一道人令他為守爐童子,替那道人看守丹爐,醒來後就已經回到家中。至於虹管,乃是在道人丹房裡看到的玄機。他自己越是否認,就越給了別人留下猜想的空間,原先那錢兄還懷疑他是編造故事想招搖撞騙,但在他堅決否認遇仙之下,反倒認為他是真正遇到了仙人了。
「元七郎,不曾想你治下有這等奇事,這少年郎,你可得多多照顧。」那錢兄沒有官職在身,又有些欣賞葉暢,開口便如此說。
元公路點頭道:「不必大郎說,單他虹渠引水一事若是屬實,那必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善物,有大功德,我必照看之。」
照看與照顧是不同的,但錢兄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二者的區別。
他們對虹渠引水極感興趣,至於偵破案件反倒是順路之舉,因此眾人先沒有進村,而是先往那虹渠行去。到坡地時兩人還不以為意,可順着涓涓細流向上,看到這用毛竹、木板飛架於山樑、巨岩和樹梢之上的水道,兩人不由自主地讚嘆起來。
從來只想着水在地面上流,有幾人想到將水道架到半空中去!
至於到了竹管虹吸之處,兩人更是驚訝,細細問了這虹吸的原理,那錢兄道:「仙人妙法,巧奪天工,使水往高處流,七郎,你治下有此,升遷在望啊。」
「那是縣令的功勞。」元公路心中就有些悔,若是早知道此事,自己把攬過來,憑此一物,報為祥瑞,必然可上達天聽,讓如今的天子青眼相加,飛黃騰達在望!
如今天子李三郎雖然已經開始沉迷酒色怠政不出,但畢竟曾經是一代雄主,對於民生還有幾分關注。而這虹渠引水之事,既和民生有關,又能充當祥瑞,報上去邀功討好,再合適不過。
只不過此事已經落到了縣令手中了。
這讓元公路對葉暢有些興致缺缺,他正待下令回家,突然間身後一路,緊接着便看到一隊人煙塵滾滾殺將而來,所到之處,那些虹渠被他們盡數破壞!
這一幕讓元公路暴怒,若他不在場,此事就是縣令的麻煩,可他在場的情形下,這夥人還敢破壞縣令報上去邀功的虹渠,豈不讓他惹上一身嫌疑?
「在這邊,在這邊!」人群中有人叫道。
第21章
鬼神之事鬼神決
元公路與錢兄來此時儘是常服,帶着的差役也都是青衣小帽的普通人打扮,官袍制服沒有穿在身上。因此那群人只當他們是來看奇物的遊客,這幾天來此的鄰近鄉里遊客不少,也不讓人意外。
他們向着葉暢、葉淡便沖了過來,葉淡嚇得一個趔趄,徑直坐倒在地,他認出這些人,正是小劉村的!
帶頭的是劉氏的兄長劉杖,也就是折衝府的軍官——此際府兵制已經接近崩潰,他這軍官便是地方豪強,那些折衝府的兵丁則成了他的僕役打手!而葉淡這幾十年中最為忌憚的人物,劉氏的父親,吳澤陂和小劉村的里正劉逢寅,便在人群中坐鎮!
以劉杖為前鋒,以劉逢寅為中軍主帥,那麼前來叫陣的,自然就是劉氏了。只不過劉氏這婦人跑得慢,裹在人群中早就累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好一會兒,才排開眾人上前:「你這老不死的,還有小畜牲,總算逮着你們了!」
「見過伯母。」葉暢一臉窘迫無奈地上前行禮。
「哈哈哈哈,你這小畜牲,今日就要了結你的性命!」見他給自己行禮,劉氏頓時覺得一陣快意,在劉氏想來,定是葉暢見情形不妙,現在開始服軟認輸。可是事到如今,已經不是葉暢服軟認輸能夠解決的了。
她原本只想着三支的田宅,可是現在,她壓箱底的金銀地契都不見了,最大的嫌疑就是葉暢,因此,她對葉暢可謂恨之入骨,便想着乘這機會,將葉暢徹底除去。
旁邊的錢兄老大不樂意,哼了聲:「七郎,你治下的百姓,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
元公路同樣覺得面上無光,他這個堂堂縣尉在此,這群治下之民卻視若無物。他上前一步,咳了一聲:「諸位……」
「給我打,打死這小畜牲,凡敢攔者,一律打!」劉氏大叫大嚷:「打死不怕,我爸是里正!」
「幸好你爸不是李剛。」葉暢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後張臂於前,將元公路護住。
眼見着這伙刁民衝來,沒有人理會他,元公路原本也慌了,不過葉暢這一攔,元公路反應過來,頓時大怒:「好大的狗膽,劉逢寅,你這狗奴,竟然敢毆打本官?」
他為縣尉,自然認得里正劉逢寅,而劉逢寅老眼有些昏花,又不曾想縣尉竟然會出現在這裡,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驚叫:「住手,住手!」
「打,打死他們!」
「好大的狗膽!」
眾人紛紛叫嚷之下,結果就是除了自己喊的那嗓子外,別人的聲音都聽不見。劉家在附近積威早久,這一衝上來便是要動手的,好在元公路身邊的差役也反應過來,頓時拔出橫刀:「反了,反了,你們要殺官造反啊!」
明晃晃的橫刀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才讓小劉村來人冷靜下來。然後,劉逢寅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來到最前,向着元公路一揖到地:「小人里正劉逢寅,拜謁少府老爺!」
唐時以少府代稱縣尉,劉逢寅這一行禮稱呼,原本氣焰囂張的小劉村人,頓時蔫了。
他們險些毆打了縣尉!
縣尉可是分管戶、法,緝奸拿盜,正是他的本業,他們跑來毆打縣尉,豈不是老虎嘴上拔鬍鬚,活得不耐煩了?
「你還認得本官乃是少府?」元公路此時的怒氣簡直要炸開,被這些刁民衝撞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朋友錢兄面前丟了臉面。要知道這位錢兄雖然科舉不得意,可是文名卻遠播,交遊也甚是廣闊,傳了出去,那自己必然要成為官場笑柄!
「少府……少府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劉逢寅此刻渾身發顫,他再仔細瞧了瞧,確認自己沒有認錯,心中更是狐疑驚懼。
不過他能壓制葉淡多年,還是有幾分才智的,眼睛一轉,便注意到自己女兒恨恨所指的葉暢,頓時有了主意:「啟稟老爺,實在是小人緝拿妖人心切,未曾見着老爺大架於此,老爺大人大量,還請寬恕小人!」
他將大帽子向元公路頭上一扣,又給了台階,元公路也知道他這樣的里正乃是胥猾之輩,自己公務上許多事情還得他奔走,因此抑住怒火:「妖人?你是說,本官象是妖人?」
「或者說錢某象是妖人?」旁邊的錢兄不甘寂寞也插了句。
「不敢,不敢,小人所說妖人,乃是立在少府老爺身前的那廝,那廝有妖術在身,少府老爺千金之軀,還請先避他一避!」
元公路看向葉暢,事情的經過,他早已明了,所謂先入為主,他此刻更相信葉暢一些,因此便道:「葉暢,你是不是妖人?」
葉暢卻若有所思的模樣。
「嗯?」元公路有些生氣。
「少府老爺請看,此人狂悖如此,非妖人豈有此膽!」劉逢寅乘機進言道。
旁邊的葉淡嚇壞了,他不知道為何一直表現上佳的葉暢,此時卻出現如此不該的情形,他上前去拉了拉葉暢,葉暢才猛然拍了拍自己的頭部:「有了,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那錢兄好奇心過甚,加上又事不關己,便有閒心去打聽葉暢究竟想到什麼。
葉暢行禮道:「那摺扇上詩句最後一聯,下走想直來了!」
「哦,何句?」
劉逢寅聽得葉暢在元縣尉面前侃侃而談,心中便覺不安,待聽得他說起「詩句」,內心更是驚訝:葉家一直沒有什麼文采之輩,還就算他的女婿葉楝多讀了幾年詩書,這個十一郎葉暢,只聽聞他喜好訪道煉丹,卻不知他竟然懂詩!
若早知道這樣,劉逢寅絕對不會草率帶人來,而一定是謀定後動。
然後他就發覺,葉暢向他這邊瞄來,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葉暢盯着這個裡正,開口將那首詩的最後一聯念了出來:「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
此句一出,配合上他的神情,元公路與錢兄都是由愕然到大笑!
確實,與風標非凡的葉暢相比,一臉鄉俚俗氣和胥吏奸猾的里正劉逢寅,實在是讓人望之生憎,只覺得此人無藥可醫也。
劉逢寅不知前因後果,雖然葉暢吟的詩句他倒是懂,多半是在譏諷自己,但當着縣尉的面,他不好發作,只能訕訕笑道:「少府老爺,此等妖人,多會……」
「俗人住口!」那位錢兄笑着喝道:「且聽路七郎裁定就是!」
劉逢寅情知不好,他猶欲做最後一搏,便向着自己的女兒使了個眼色。
劉氏平日裡跋扈蠻橫慣了的,哪裡經歷過如今的局面,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方才口口聲聲說要痛毆縣尉的就是她,此舉必是激怒了縣尉!見父親拼命向自己擠眼睛,她突然福至心靈,當下跪了下來,伏在地上乾嚎:「青天大老爺,請為奴奴作主啊!」
這等俗氣至極的女子,如此嚎淘,卻越發顯得葉暢不凡來:同是鄉野中生長出來的,同是未嘗正經入學,可是葉暢的談吐舉止,都讓元公路心生好感。因此,他很是厭惡地哼了一聲:「你這刁婦,方才氣焰萬丈,如今怎麼不想痛毆本官了?」
「少府老爺明鑑,此婦人乃是小人女兒,嫁與吳澤陂葉家葉楝,不料就在昨日,被人以妖術攝去財物。婦人見識短,故此才得罪了老爺。」劉逢寅乘機上前道:「老爺寬弘,念她失去嫁妝之痛,還請寬恕一二……」
「就是這小賊用妖術攝去了奴奴嫁妝,那是奴奴的壓箱金銀!」劉氏又嚎道。
元公路哼了一聲,他原本不想管此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不管卻又不行。他的心中自然是偏向葉暢的,一路行來,事情的經過他早從葉暢口中聽得明白。但是,劉氏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劉氏還口口聲聲有人證物證,這讓他內心之中頗為為難。
稍稍偏向葉暢,他可以做,但為了葉暢去枉法,這種風險奇大收益奇低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因此,他壓住心中對劉氏的不快,看向葉暢:「葉暢,此事你有何話可說?」
「啟稟少府,下走以為,此事既干係百姓財物,又牽連下走名聲,不能不察。」葉暢開始一直在關注跟隨着小劉莊人來的諸人,當他看到其中一人時,見到他的神態變化,心中原本的懷疑就更加明確了。
他這樣說,元公路皺眉道:「既是如此,我們去一去案發現場。」
「少府老爺,下走有一下情,還望容稟。」葉暢這個時候突然又開口道。
「老爺要審案子,豈容你這妖人推三阻四?」劉逢寅不知道葉暢要說什麼,但他卻很清楚,凡是葉暢想要說的想要做的,都不讓他去說去做,自然會有利於己方。
他一開口,葉暢便閉嘴不言,元公路立刻想到葉暢方才的那首詩尾句,頓時惱了:「將這刁貨掌嘴十下,本官審案,豈容這刁貨置喙!」
差役明白他所說的刁貨乃是劉逢寅,當下擁上,真地抽了劉逢寅十記嘴巴。劉逢寅沒有想到元公路會如此,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葉暢,你說,若是再有人阻你,本官定不輕饒。」
「此案易矣,既然劉氏口口聲聲為鬼神之術掠其珍財,便由鬼神審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