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8章
聖者晨雷
包括劉氏在內,所有人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葉暢遇仙之事。劉氏的心開始打起鼓來,失財的造成的瘋狂被臆想所取代:「莫非……這小畜牲真的蒙仙家青眼,傳授了他驅鬼役神之術?」
「如何請鬼神審之?」元公路喉節動了一下又問道。
「前些時日,山上十方寺韋陀菩薩顯聖之事,方才下走向少府稟報過。既然韋陀菩薩於此顯聖,那麼此寺中的法相必有靈應,求其顯聖,便可知事情真相了。」葉暢拱手向元公路行禮:「少府,還請拘一概人等入寺參見。」
葉淡咧着嘴,臉上也不知是苦笑還是想哭。
事情到這一步,似乎玩脫了,與他們預先相商的並不相符。在他們預先相商時,就怕劉逢寅藉助官府之力施壓,因此要想法子打動並結好元公路,只要元公路能夠公平審判,那麼事情十之八九是不了了之。
可是現在葉暢卻非得逞什麼能,請鬼神來審案……這麼胡來,若是沒有結果,只怕會將元公路對他的一點好印象也揮霍掉。
他幾次使勁瞪着葉暢,希望能讓葉暢回到原先的計劃中來,可是葉暢每次都是假裝不曾見到。這讓葉淡突然意識到一點,葉暢對他這個宗長雖然尊敬,卻從不是言聽令從。
這個小子自從「遇仙」之後,可是一直有主見得緊。
元公路心中有些猶豫,不過旁邊的錢兄卻是愛看熱鬧的:「有趣,正好我們要去十方寺禮佛,何不順道行之?」
聽得這位損友唯恐天下不亂的建議,元公路也只能點頭:「那便如此,將一概人等帶到十方寺去……這一概人等,都應該有誰?」
「當時在場可能有嫌疑之人,盡皆該帶走。」葉暢便連接報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同時拿着眼角餘光向一人望去。果然,當他報到某個名字時,那人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這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猜想。
元公路待他報完人名之後,瞪着劉逢寅:「這些人等,你都去帶來,還有,你這狗才,不得招搖生事,區區一介里正,竟然威風比起縣令縣尉都大!」
剛被抽過了的劉逢寅苦着臉,情知自己是得罪了這位縣尉,卻不敢違背。只是在心裡暗暗發願,只要葉暢故弄玄虛被揭破,那麼自己定然要他好看!
「阿爹……」劉氏看着自己父親,顫聲呼了一句,這個時候,她的心中甚為緊張,想到葉暢的種種傳聞,她已經不知道,若是葉暢真請來了鬼神,自己該如何自處。
「哼!」劉逢寅哼了一聲,帶着人便向吳澤陂行走,葉暢報的人名,全是吳澤陂的百姓,要帶他們來,倒是很容易的事情。
第22章
布帷泥塑知秋葉
十方寺的道寧和尚罵罵咧咧地從山上往下走,心裡覺得自己倒楣透了。
上回葉暢來過之後,純信首座便怎麼都看道寧不順眼,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按着葉暢的計劃行事,就怪這道寧在背後總說葉暢的壞話——純信實在不算什麼佛門高僧,至少在器量上並不大,因此有些愛把自己的責任推給別人。
這樣一來,道寧在寺中原本炙手可熱的地位就有些不保了,連接許多時日,首座不給他好臉色,還支使着他做那些伐薪擔水的重活兒,累得他氣喘吁吁,若不是念着將來承了寺產的好處,早就跑回小劉村了。
這一切都是葉暢造成的,不是葉暢這廝,根本沒有這種麻煩!
道寧正念叨咒罵着葉暢,他擔着柴拐過一山角,正好看到葉暢當前行來。他立刻扔了柴,舉着柴刀怒罵:「葉十一郎,你這掃帚星砸死的瘟貨,竟然還敢上山來?」
元公路與錢兄上山來,見得林蔭茂盛,鳥囀花香,兩人心情好了許多,正詢問引路的葉暢十方寺的典故,卻不料半路跳出一個惡和尚。兩人先是嚇了一跳,接着那錢兄笑了起來:「葉暢,你究竟有多招人恨,故此到哪都有人叫罵喊打啊?」
葉暢神態平和,拱手道:「此僧名道寧,俗家乃是方才劉里正之侄。」
一句話便讓元公路與錢兄明白,不是他人品不好人人喊打,而是劉家恨他入骨。元公路一聽說是那大俗人劉逢寅之侄,心頭便是不喜,而身邊的差役經了方才的陣仗,也都有了準備,立刻手握橫刀上前喝斥:「大膽野僧,見了縣尉還不行禮!」
道寧一聽是縣尉便嚇了大跳,扔了刀,棄了薪,胡亂行了一禮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叫:「禍事來了,禍事來了!」
縣尉一來,十之八九是出了案子,他覺得是禍事來了倒也沒錯,可錯就錯在他把心中所想的喊出來,喊得仿佛縣尉就是禍事一般。錢兄又大笑起來,而元公路則是惱羞險些成怒,好在此時葉暢善解人意,開口笑道:「說起野僧,下走不知在何時曾聽得一野僧趣事。」
「哦?」
「曾有一海內文士覽聖,路見一寺,入內禮佛討茶。那寺中知客粗鄙小氣,見其貌不揚,衣着寒酸,待客時甚為冷淡,僅以二字待字,一字『坐』一字『茶』,下邊沙彌會意,遲遲不奉茶上來。那文士等茶之中無聊,便與知客談論古今典故,僧人驚訝其才,乃令文士『上座』,催沙彌『敬茶』,沙彌方自去煎煮。待知客請教文士名諱,方知所遇者海內大才,跳起驚呼,便向文士行禮,言道『請上座』,又命沙彌『敬香茶』。」
這典故此時可沒有人知道,元公路與錢兄聽到此處都不由嗟嘆。但緊接着葉暢又道:「後來那海內文士告辭,僧人靦顏求他題詩於壁。他於寺門之左寫『坐、請坐、請上坐』六字,於寺門之右寫『茶、敬茶、敬香茶』六字,然後大笑而去……」
元公路與錢兄頓時大笑起來,元公路指着葉暢道:「那海內文士乃是個促狹鬼,你這小子也是促狹鬼!」
旁邊的錢兄笑容中不免帶着一絲苦澀,他也是海內文士,詩名極盛,動於一時,但因為科場不得志,便有些潦落,葉暢說的事情,他便不只一次遇到過。
大笑方歇,便見着十方寺首座純信帶着僧人跌跌撞撞迎了出來,方才那喊「禍事來了」的僧人臉上多了一記掌印。元公路與錢兄又是大笑,笑得純信莫明其妙。
「今日來有一事要煩勞貴寺,借寶剎韋陀神像一用。」待純信見禮之後,葉暢似笑非笑地對這老僧道。
純信嚇得頓時一哆嗦。
上回沒有按照葉暢安排的劇本演出,最後一齣好戲被他演砸了,原本韋陀顯聖能給十方寺召來多少香火的,結果效果卻達不到預期的一半。更重要的是,那事情讓純信明白,葉暢這個少年郎當真是仇不過夜的,他的便宜不好占!
而此後虹渠引水成功,更讓純信悔之不及,這裡原本也有他們十方寺的功勞,可現在卻就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了。相反,只因葉暢一句是某個道人點化的,山那端的藥王觀的香火,足足好了一倍!
當真讓純信羨慕嫉妒恨,可是這還不算完,現在葉暢帶着縣尉來「借神像一用」,分明是來算賬的啊。
純信有心拒絕,但又看到縣尉在場,沒有這膽子。在他身後,道寧捂着被抽了一記耳光的臉,喃喃地道:「我就說了,是禍事來了……」
然後險些又被抽了一記。
葉暢問純信要了些東西,讓他拿出布幔,將韋陀神像從頭到腳都遮住,又支使着道寧打來幾盆清水,然後在被蒙住的韋陀神像前默禱。他種種做派,看到元公路與錢兄眼中都是好笑有趣,可看到跟隨而來的其餘人眼中,就有一種神秘色彩。緊接着,葉暢鑽進布幔,眾人看着他的身形將布幔撐起,繞着神像轉了足足九圈。
當他再出來時,神情已經肅然。
「我已向菩薩默禱,求得菩薩化身降臨,為防被人氣衝撞,故此用布幔遮擋。」葉暢離開神像數步,然後向眾人正容道:「菩薩化身既至,諸位當有敬意,不可大聲喧譁!」
他這番模樣,讓元公路與錢兄摸不着頭腦,葉暢又請兩人焚香禮佛,兩人本着華夏人見神就拜的習慣,便也依言禮敬。他們自己不覺得,可是周圍圍觀之人看到這一幕,心中卻對葉暢所言的信任從五分變成了九分。
原因無它,見着連縣尉和其友這樣的「大人物」都依言相信,那麼普通百姓哪有不跟進的。頓時人們紛紛施禮,葉暢看到其中某人也開始施禮,心中便有了十成把握。
「過會我點來的十二人將一一繞神像禮拜三圈,然後再入內手摸神像——那個以妖術竊走箱中金銀地契之人,心術不正手有奸邪,撫摸金身,必為菩薩所不容,降下天雷擊之。」葉暢沉聲道:「稍待片刻,便可見分曉!」
「若是……若是無人被天雷擊之呢?」人群中葉楝顫聲問道。
「若是無人為菩薩降罪,那我便是妖人,妖言惑眾,請縣尉治我之罪!」葉暢斬釘截鐵地道。
他說得如此堅決,眾人再無敢疑者。
不一會兒,劉逢寅便帶着那十二個被點名之人來。這十二人多是葉楝家的家僕使女,元公路問明他們身份之後微微點了點頭,葉暢以鬼神判之的做法雖然荒涎不經,但挑出這十二人來,倒是與元公路自己的想法相似,就是這起竊案,十之八九乃是內賊所為。
葉楝上前向他們說明情形,這十二人神情各異,不過大多都是惶恐。葉暢見眾人都明白如何去做,便上前向元公路行禮道:「少府,時辰已至,請少府容我行事。」
「去吧。」元公路點了點頭。
葉暢轉臉看向眾人,又重申了一遍規矩,然後道:「我開始點名,諸位被點者一一入布幔之內,轉完三圈之後,便由神像之後出來——叔祖,還有一事請你相助。」
在旁邊看得發呆的葉淡此時心中也是一片迷團,他膽戰心驚地道:「何事?」
「你在神像那邊接引,轉完三圈之人,你便帶他們出去。」葉暢大聲吩咐,然後又湊到葉淡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這一句別人都沒有聽到,葉淡一臉迷糊,帶着兩個葉氏子弟便繞到了神像之後,然後又似乎覺得對神像有些不敬,便在那邊向着神像施禮。
葉暢沒有再管他,而是看着那十二人,在他目光逼視之下,十二人紛紛垂下眼眉。
這段時間,葉暢遇仙的事情,在吳澤陂可是傳得玄乎,這十二人又多是三房長支僕役,領教過葉暢前後不同,因此難免心生畏懼。葉暢看了他們一會兒,待眾人都靜下來,然後點了一個人。
被點者全身一顫,求助似地抬起頭來,看了縣尉元公路一眼,元公路沉着臉不出聲,那人只能一步一移,向着神像走去,然後一頭鑽進了布幔之中。
布幔里很黑,只能看到些微影子,那人心驚膽戰地摸在神像的腳上,仿佛手前有毒蛇,隨時都準備將手抽回來。他幾乎是屏住呼吸,才按着葉暢的要求,繞着神像轉完三圈,然後聽得葉淡的聲音引導,將他從後面鑽了出去。
旁人都在前方,因此無人看到他出去的模樣,只是聽得他歡呼了一聲,顯然,為自己未曾被菩薩懲戒而高興。
道寧原本也屏着呼吸的,這個時候頓時鬆了口氣,他是個不長記性的,當下陰陽怪氣地道:「菩薩審案?我當了十年的和尚,也不曾聽說過菩薩會審案子。葉家的小賊當菩薩是什麼,竟然要讓菩薩替他審案?」
純信「阿彌陀佛」念了一聲佛號,瞪了他一眼,心中越發厭惡他:事情尚未見結果,就這麼急着開口,這傢伙實在是難當大任,甚至可以說,只會給十方寺惹禍!
若是有新僧來此,還是將這廝打發走罷了。
道寧卻不知道自己在十方寺的時日已經不多,他洋洋得意還待再說,葉暢已經用冷冷的目光掃來:「若是菩薩不審案子,定是在場有人對菩薩不敬所致,你若不想被掌嘴,就閉嘴滾一邊去!」
道寧畏懼縣尉,嘀咕了一聲狗仗人勢,然後還是閉住了嘴。
葉暢便又點了第二個人的名,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每個人都是依樣鑽入布幔中繞菩薩神像轉三圈,然後再從後方鑽出。他們鑽出之後,便被葉淡喝住不許出聲,安靜立着。
前六個人時,眾人還是保持了安靜,但第七個開始,便有人竊竊私語了,葉暢刷的一下又將摺扇打開,輕輕搖了搖,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道:「看來那竊賊就在剩餘的五人當中了,很快便能見分曉,諸位稍安勿躁——對了,也不知菩薩是降下天雷還是發出神火,將那竊賊擊殺……」
他說得輕鬆,剩餘的五人則個個神色大變。他們每一個人被點到時,都如上刑場,而從菩薩像後鑽出來時,則如獲新生。十二個人全部經過之後,卻沒有任何異樣,眾人頓時紛紛議論,就算是親近葉暢的,此時也拿異樣的眼光看着葉暢。
大約只有葉暢自己還保持原來模樣了。
「就是他,就是這個賤種,果然是他用的妖法,在菩薩面前,他的妖法不寧了,故此原形畢露!」劉氏瘋狂地大叫起來。
「少府老爺,快快令人捉了這不孝子!」這是葉楝在怒吼。
而劉逢寅則只是臉現諂媚的笑,湊上來對元公路道:「少府老爺,你看民意如此……」
元公路這個時候也幾乎要抓頭皮了。
他人心深處是偏向葉暢的,但葉暢此前說得太滿,而菩薩審案之事又太玄,弄成這模樣,他就算是有心維護,也無計可施了。
「咳……葉暢,你還有何話說?」
眾人暫時安靜下來,等着葉暢的回應。葉暢躬聲行禮:「啟稟少府,菩薩已經斷出那竊賊了。」
「啊?」眾人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仍然嘴硬,便是元公路,心中也覺得極不快,這個時候葉暢若是爽快認輸,承認錯誤,他還可以從輕懲處,可這模樣,分明是屢教不改的刁民!
為官者,最恨就是刁民!
「大膽……咳!」元公路一聲喝出,但發覺自己胳膊被人扯了下,他回過頭,發覺是錢兄在向自己使眼色。
元公路知道自己的這位朋友文采詩才都是一時之選,人也機警,頗有智計。他這使眼色,肯定是有用意,雖然一時間不知他的真正意圖,可是元公路當了幾年的官,早學會如何把吐出的東西再吸進來咽回去——這原本也是古往今來宇內海外所有官員共有的天賦。
「大膽,你究竟是何意思,還不說給大夥聽,莫非還要等着本官替你說不成?」元公路咳了一聲後繼續說道。
葉暢笑道:「下走知錯,下走這就指出誰受菩薩處罰,乃是真正竊賊。」
然後他引着元公路到了前院,指着站於其間的那十二人中一個道:「就是你了,還不速速向少府老爺坦陳,你是如何竊取財物,背後又是何人指使!」
第23章
口舌妒忌恩情絕
所有人都被葉暢這一聲驚呆了,包括他所指責之人。
不過也只是呆了片刻,然後,他所指責之人便尖叫起來:「胡說,胡說,菩薩並未降罪於我,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正是,方才沒有看到菩薩降罪啊……」
「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這小畜牲見機不妙,胡亂誣陷,不管是誰,只要小畜牲逮着就誣賴對方!」葉楝挺身而出,指着葉暢大罵:「小畜牲,如今少府老爺明察秋毫,你還想要誣良為盜!」
劉氏則有如雌獸般咆哮哭嚎,她才不相信葉暢所指之人:「縣尉老爺,為奴做主啊,春桃乃是奴貼心使女,斷然不可能為賊,這小畜牲到這個時候,還想反噬,當真是蛇蠍心腸,縣尉老爺……」
春桃也哭着拜倒:「郎君,娘子,奴當真未曾竊過箱子!」
周圍之人中有人也道:「春桃一向老實,對劉氏又忠心,她如何是賊……十一郎急了亂指,唉,可惜,可惜,都道十一郎是仙人點化,現在看來……莫非他福薄,得失心瘋了?」
「哪裡是失心瘋,非明點化他的不是什麼仙人,而是妖孽,還傳他妖術,攝人錢財!」
「當真可憐,十一郎人一向挺好的啊……」
這一片議論聲傳入元公路耳中,激得他額頭青筋直跳,他再看葉暢,神情就有些不善。就是旁邊一直看熱鬧的錢兄,此際也撓了撓頭,似乎覺得事情棘手。
葉暢依然鎮定,他猛然喝了一聲「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