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19章
聖者晨雷
「你這小畜牲,倒是讓菩薩開口啊!」葉楝厲喝道:「泥雕木塑,便有神靈,豈會助你這不孝不義的小畜牲!」
「呵呵……長支伯父此時似乎該高興啊,菩薩不開口,便揪不出真正的竊賊……但誰說菩薩不開口的?」葉暢知道事情不能玩得太過火,若不是此前他的種種表現,在元公路面前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只怕元公路此時就要發作將他拿下了。
「你……」
「你們十二人身上,有十一人都有菩薩留下的印記,唯有一人,未留下印記,乃是真正竊賊,那人就是春桃你!」葉暢不理會葉楝,轉身對着春桃喝道。
「不……不可能,不是我!」
「你們十一人,都把手伸出來!」葉暢大聲道。
那十一人心中坦然,便一個個伸出手,只見眾人手掌之上,都是一團朱紅,乃是硃砂留下的印跡。葉暢又轉向春桃:「你也伸出手!」
春桃這個時候完全慌了,她緊握着雙拳,身體不停地抖動,卻就不肯伸出手來。葉暢向元公路行禮:「少府老爺,只需看她手就知,她手中並無印記!」
春桃向後連接退了幾步,但立刻被人攔住,緊接着,兩個差役上前,強迫她伸出了手。
果然,她的掌中乾乾淨淨,絕無痕跡!
入布幔之內繞過菩薩的十二人里,其餘十一人掌中都有硃砂印記,唯獨她沒有!
「這就是證據,春桃,菩薩在別人掌中都留下了硃砂印跡,唯獨你掌中卻沒有,你知道為何麼?」
「不,不,這不可能,菩薩沒有降雷電,也沒有降天火,這一定是弄錯了,定是他們早先就在手中做了鬼……」
「你以為菩薩降罪就只是雷電天火麼?菩薩神通廣大,慈悲為懷,雷電天火,就直接將你擊殺了!」葉暢冷笑:「只是不給你印記,乃是菩薩給你留一條生路,只要你說出真相,幡然悔悟,那麼還可有生路。但若你不說,便是自尋死路,不但是自尋死路,入地冥界地府,仍然要生生世世受那拔舌湯滾之苦!」
此時春桃完全心神大亂,她只是一個使女丫環,向來跟在劉氏身邊,能有幾分見識智慧,又如何能分辨出葉暢話語裡的玄機?她幾乎是本能地被葉暢話語所引導,忍不住說道:「我說出真相便可有生路?」
此語一出,元公路輕輕捏了一下拳,而錢兄則拍了一下掌,一旁的劉氏乾嚎聲立止,而葉楝則厲聲喝道:「你有什麼可說的?」
「自然,你說出真相,便可有生路,少府老爺在此,還有誰敢在這裡為難你不成?更何況,菩薩神像就在當前,菩薩既賜你悔過自新之路,豈容惡人斷之?」
春桃看着葉暢,從葉暢眼中,她仿佛得到了力量。
葉暢的神奇,她可是自始自終親眼所見,如今更是親身體驗到了。她跪伏在葉暢面前,一邊哭一邊道:「是郎君讓奴做的,郎君壞了奴的身子,說要帶着奴遠走它鄉,等娘子死了或改嫁了再回來,讓奴也當一回正經的當家娘子……」
話才說到這,旁邊的葉楝猛衝過去,一腳將她踢翻:「你這賤婢,竟敢血口噴人!」
他還待再衝上去踢打,卻被反應過來的葉暢一把抓住一隻手,然後一個牽引,讓他重心不穩,直接摔出去,跌了個狗啃屎。
被踢翻又爬起的春桃,此時哪裡還管許多,一邊哭哭啼啼,一邊便將事情說了出來。原來葉楝年紀已是奔半百而去,可是色心猶盛,偏偏劉氏肝火過旺天癸已絕,雖然還有兩房妾室,可葉楝本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精神,勾搭上了劉氏的貼身使女春桃。春桃也是個不甘於下的,雖然相貌平平,卻自示甚高,時常哭鬧要葉楝將他收為妾室。葉楝為他逼得無奈,便定下了這等主意,讓她尋機偷了劉氏的小箱子。
她乘着那日劉氏去尋葉暢麻煩時的混亂動手,不過箱子裡的身契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用處,因此只將地契與金銀藏起,然後再跟過去湊熱鬧。結果葉暢一句話讓劉氏跑回來察看箱子,她與葉楝便想將事情栽到葉暢頭上。
說完這些,春桃放聲大哭,指着葉楝罵道:「你這沒良心的老奴,方才險些將奴踢死,若非你花言巧語騙了奴的身子,奴如何會去做這虧心之事,又如何會被菩薩審了出來!十一郎乃是星宿下凡,仙人點化,那是多大的福氣,你卻叫奴去污諂十一郎,方才還想殺奴滅口!」
「你這賤婢,一派胡言,血口噴人!」葉楝此時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卻猶自硬氣:「偷竊之事,原是你自家做出來的,栽到暢侄身上不成,便又栽到我身上?十一郎,十一郎,我是你伯父,我是咱們三房之長!你不能眼睜睜看着我……」
「呸!」
葉楝的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劉氏就又一竄而來,將他推倒在地,揪着他的鬍鬚便哭嚎叫罵,廝打在一處。葉楝初時在她積威之下,竟是不敢還手,唯用手護住臉面。旁邊的春桃見了,想到這負心人方才試圖踢殺自己的仇恨,便又過去想乘亂踹上幾腳。哪知劉氏自個痛毆葉楝,卻不准別人動手的,特別是春桃,立刻棄了葉楝來撓春桃的臉。偏偏此時葉楝想到自己被欺凌了半世,再也忍不住,跳將起來又給了劉氏狠狠一記耳光。
三人打成一團,哪裡還有什麼風儀可言,亂糟糟滾成一片,讓在場眾人看得一場好熱鬧。
元公路此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是親民官,又主管刑偵緝拿,原是沒有少審案子,可象今日這事一般,菩薩審案、苦主內亂之事,仿佛唱大戲一般,也讓他手足無措。而那錢兄則捻須皺眉,一直在凝神苦思,也沒有提醒他。
倒是被這突然變化驚呆住了的劉逢寅,終究是做慣了里正的,最先反應過來。無論如何,他家女兒是苦主,而且總不能在自己面前挨人家的打過去。因此,劉逢寅喝了一聲,跟他來的劉家子弟頓時上去,先是一頓嘴巴將春桃抽開,然後扯起葉楝飽以老拳。
眼見鬧得不在樣子,元公路知道自己再不出聲可不曾,連咳了幾聲,旁邊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的差役方才回過神,上去又是一頓耳光將劉家子弟抽開。眾人分開之後,葉楝象被抽了脊樑一般癱坐在地上,臉上半哭半笑,不停地喘着氣。
「好,好,今日既是破了臉面,那便一拍兩散罷!」他厲聲道:「少府老爺明鑑,這劉氏兇悍,實犯有七出中口舌、妒忌二過,我忍了半世,不能再忍了,現稟明老爺,依我《唐律》,請判出妻!」
「賤奴,當初看你讀了些書,只道你會有出息,老子才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與你為妻!」旁邊的劉逢寅頓時暴怒:「不曾料想你是個不爭氣的,內不能治產,外不能創業,除了娶小妾偷賤婢生那雜種兒女,再無一絲一分本領!今日還敢出妻?出妻便出妻,將老子賠嫁的嫁妝先還來!」
一提到嫁妝,葉楝頓時萎了,劉氏兇悍,把持着三房長支的家當,這些年他又貪花好色,手中根本沒有存上多少私房,哪裡拿得出錢來!劉逢寅見他氣沮,上去又是抽了幾記耳光,打得啪啪直響。
元公路當真覺得無計可施了,他看向錢兄,錢兄卻仍在皺眉苦思,於是他便又看向葉暢。
葉暢明白這位少府老爺的意思,上前一步道:「元公,此等俗物,沒來由污了元公之耳,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起了贓款贓物,然後打將出去,讓他們自家商議如何處置便是。」
「然則他們誣你為妖人,莫非你就不與之計較了?」元公路頓時覺得有理,那起出的贓款贓物如何處置,葉暢沒說,但元公路覺得自己不可不投桃報李。
「下走只求清白,不求其餘。」葉暢笑道:「多謝元公!」
此時他將對元公路的稱呼由「少府老爺」改成「元公」,顯示自己親近之意,元公路不曾拒絕,便是視他如同晚輩了。
「好,好,葉暢你志向高潔……對了,葉暢你今年十六,可曾有表字?」
「尚未有字。」
元公路聽得他沒有表字,正要開口替他取一個,那邊錢兄突然叫了一聲:「有了,我知道了!」
錢兄一邊說,一邊飛快地鑽進布幔之中,不一會兒,便又轉了出來,出來時張着雙掌,笑吟吟地道:「葉暢,這可就是你請來菩薩留的印記!」
眾人向他雙掌望去,只見他掌心殷紅,也是硃砂之色。眾人愣了愣,聰明的心裡便有了一個猜想,愚駑的也隱約意識到,此次葉暢請來菩薩之事,背後還有別的玄機。
元公路便是聰明者,他聞語之後,頓時連要替葉暢取表字的事情都忘了。他也穿入布幔,在那陰暗中用手撫摸菩薩之像,然後出來,伸開自己雙掌一看,果然,他掌心之中也是一片殷紅。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心中對葉暢的看法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更高了。
若葉暢真的是請來了菩薩顯靈,那麼他不過是一巫祝僧道之徒罷了,可是他這次分明用的是計,不僅環環相扣,更重要的是,他將人心算得甚為透徹,根本不象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所為!
心中百感交集,他緩緩走過來,看着葉暢的神情便有些異樣。
他原是覺得,縣中有這等少年郎,只要使之入學,以後便有所成。自己給他取個字號,既可以拉近兩者間的關係,又可以顯示自己的識人之明,久之必成美談。
可是弄明白的謂「菩薩審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的主意改了。
這等人物,智多機變,與他關係太過親近,未必是福。
「葉暢,你既是不求錢財,只要清名,本官便在此還你清白之名。」他定了定神,又恢復了官員之威風:「修武縣吳澤陂葉楝家盜案已定案,乃家主葉楝支使使女自盜,與葉暢無干。不過葉暢,你雖有才華,卻小心口舌之禍!」
葉暢被誣為妖人,關鍵因素就在於他逞口舌之利,要劉氏小心她的箱子,結果一語成讖。元公路自覺如此,也算是提點了葉暢,然後便拍了拍錢兄的肩膀:「錢大郎,咱們該走了!」
錢大郎與葉暢一樣,頓時都不由得愕然。
第24章
好戲唱罷互分散
錢大郎有些愕然。
方才元公路對葉暢的欣賞到了極至,幾乎不加掩飾,仿佛馬上就要收葉暢為弟子一般。錢大郎也以為,如此聰明早慧的弟子,又是自己治下之民,元公路絕對不會放過。
卻不曾想元公路不但改了念頭,而且言語中還有警告其的意思,讓他注意口舌。元公路改變主意,只因為他到菩薩神像後發現了葉暢隱藏的秘密,難道說他竟是如此胸襟,只因為方才被葉暢瞞住了,而此時發作?
以錢大郎對元公路的了解,應該不會是這樣。
葉暢同樣愕然,只不過他對於人心世態,比錢大郎要琢磨得更深,很快便明白了這位元少府的意思。
葉暢如此年輕,便能這般洞明人心,又有奇計,日後只怕恃此為禍。而且葉暢惹來的禍患,象葉楝、劉氏這樣的,他自己就可以輕鬆解決,不算是真正禍患。當葉暢引來自己解決不了的禍患時,那麼得罪的人恐怕是元公路也惹不起的。
故此元公路果斷決定放棄對葉暢的招攬,就這樣中止兩人間的交際,這樣既留下了今日賞識、相助的人情,又可以避免他日葉暢惹禍連累到他。
趨福避禍,乃人之常情,葉暢倒不會因此而責怪元公路,只是暗暗覺得可惜。
他這一系列舉措,興師動眾鬧得聲勢如此,除了還自己清名之外,另一個用意便是希望能與元公路結成比較親近的關係,畢竟有官面上的人照顧,自己想過着悠哉游哉的生活便能少許多麻煩。而且,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影響,避免十餘年後的安史之亂,防止胡人再亂華夏。
他搖了搖頭,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這位元少府乃是鮮卑拓拔氏之後,不過拓拔氏漢化得極為徹底,象他已經與漢人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心中正有些悵然,那錢大兄卻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葉暢,你多才智,性機警,當讀詩書明禮儀。今後若是有事,可來訪我。某姓錢行大,你是知道了,某單名一個起,字仲文,乃是吳興人……」
葉暢頓時愣住了。
他喜好古典文化,對元公路毫無印象,因此想來那位縣尉乃是歷史上默默無聞之輩,卻不曾想,與那縣尉過從甚密的錢大兄,竟然是在歷史上留下名聲之人。
吳興錢起錢仲文,大曆十才子之一,算是李杜王孟之後,中唐時期比較活躍的詩人。錢起在大曆十才子中不算最著名,不過熟悉華夏古典文化的葉暢,還是知道此人的。
而且此人雖是早年不得志,但中舉之後還算順達,現在看來,他還處於不得志的狀態中啊。
不過葉暢也僅僅是愣住了一下罷了。
這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且不說已經光芒萬丈的李白和不為時人所喜的杜甫,便是王維、孟浩然、岑參、高適、王昌齡……一連串的名字,讓葉暢舉都舉不過來。他在明曉自己所處的時代後,便有一個夢想,或許有朝一日,能將這些詩人邀來,大夥舉杯共飲,興盡而散。
「是,若是去吳興,必會拜謁錢公。」葉暢拱手行禮。
錢起大笑而起,再也不回顧,當真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他與元公路離開,這邊的鬧騰卻還不曾了結,只不過現在是三房長支的家務事了。
「十一郎,這……這菩薩顯靈,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得葉淡有些猶豫地相問,葉暢一笑:「叔祖不是早就知曉了麼?」
「那……那我去將布幔掀了?」葉淡又道。
「阿彌陀佛,不可,不可!」此時旁邊的首座純信走了過來。
老和尚不傻,他雖然佛法平庸,卻不缺乏智慧。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便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加深信眾對十方寺虔誠的機會!
想想看,前有菩薩顯聖,後有菩薩斷案,這消息傳出去,十里八鄉的百姓,只怕都會趨之若鶩,一個個迫不及待來十方寺燒香還願,那樣的話,十方寺的香火將大盛,甚至可以超過歷史上最好的時期!
前一次菩薩顯聖的機會,已經因為老和尚當時的猶豫而效果減半,這一次菩薩斷案的機會,他可再也不能錯過!
「不掀也可,反正只要我一說透,眾人就會明白。」葉暢笑吟吟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頓時覺得,眼前這清秀的少年笑容,着實可惡。但他還不敢覺得可惡,因為旁人或者會懷疑這少年的能力,他卻是親眼見到對方數次化腐朽為神奇的智計。
已經得罪過一次,若是再得罪一次,只怕以後永遠彌補的希望。被這樣一人記恨,老和尚可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阿彌陀佛,檀越有何吩咐,只管說就是。」
「不看我說什麼,卻看你做什麼。」葉暢象是和對方打禪機。
老僧沉吟了片刻,然後開口道:「小寺尚有近千畝山林谷地的寺產,聽聞檀越要結廬讀書,願獻地以奉紙筆。」
葉暢和葉淡都是一驚:十方寺破敗如此,沒有想到背後卻還有這般的底子!
而且,聽老和尚的口氣,葉暢準備結廬的山谷,也是十方寺的產業——此事連葉淡都不知曉。
「既是如此,那葉某愧領了。」葉暢確實需要那處谷地,當下便道。
老和尚鬆了口氣,那些山林谷地看起來數量多,實際上卻賣不上價錢,畢竟都是些不堪用的荒地。比起信徒的香火與虔誠,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了什麼。
不過他才放下心,葉暢又道:「但是……」
這一但是,老和尚便覺得心跳得厲害,他合什苦笑:「貧僧還想在貧僧手中看到十方寺興盛,故此小檀越有什麼吩咐,就只管說。」
「我覺得貴寺當有一個好知客才成,那道寧的嘴臉,可不是個能待好客的。」葉暢笑道。
「小檀越所言甚是,道寧過幾日就會下山。」老和尚也已經對道寧心生厭意,而且道寧打着山上寺產的主意,別人不清楚,老和尚豈有不清楚之理,借着這個機會,將道寧打發走,正是大夥都好的事情。
那邊道寧還不知道自己白吃了十年素,他本來是湊到劉家族人那邊去嘀咕,轉眼見到純信在與葉暢閒聊,便靦着臉湊了過來。
才一靠近,葉暢就刷一聲打開扇子,用力扇了兩下:「此間事了,真賊已現,叔祖,我要回去了,今日可是忙了一日,您老就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