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2章
聖者晨雷
修武縣吳澤陂,這個地名聽都沒有聽過,「十一郎」撓了撓頭:「再說多一些,或許我就想起來了。」
小姑娘也不疑有他,便又開始說:「郎君是葉家第三房第三支獨子,老爺諱思……」
說到這,她稍稍猶豫了一下,看了「十一郎」一眼。
十一郎現在雖然是一個少年外形,內心卻要豐富得多。他原本當過支教的老師,到大山溝里教過足足六年的書,從小學的語數到初中的物理化學教過;後來自己辦過小作坊,想要帶動鄉親們致富,回到城裡後當過公司的白領,自己開辦過企業。這豐富的經歷,讓他能夠從小姑娘這短暫的表情里看出,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和睦。
「奴婢名為響兒,是郎君粗使的丫環,郎君記起來了麼?」
「響兒,我似乎有些印象。」「十一郎」以手撫額:「你再說,你再說或許我就記起來了。」
「郎君是開元十三年出生,今年十七,因為還未及冠,故此尚未有字。」
小姑娘聲音清脆,帶着微微的糯意,讓人聽了很舒服。十一郎眉頭皺了一下,他聽到一個關鍵詞:開元。
「我想起什麼了……我們可是大唐治下?」他問道:「當今天子,可是睿宗皇帝之子?」
「是大唐,睿宗皇帝是什麼?」響兒瞪大眼睛。
十一郎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這不是資訊發達的後世,這是消息閉塞的古代,響兒這般年紀,又處在歷史上沒有什麼名頭的吳澤,她哪裡會知道上一個皇帝是誰。
「十七歲,開元十三年出生,這十七歲應該是虛歲,也就是開元三十年……開元並沒有三十年,今年應該是……天寶元年?」十一郎對唐時的歷史有些了解,心中琢磨了會兒便問道:「如今可是天寶元年?」
「聽說是改成天寶了,郎君,你全部記起來了?」
十一郎吸了口冷氣,果然是天寶年間,大唐之時,玄宗李隆基治下末期,大唐由盛轉衰的關鍵之時,也是炎黃由外向開拓轉而內斂收縮的關鍵之時。
這是最好的時代,最好的藝術家在皇宮中譜寫舞蹈雲霓霞裳曲,最偉大的詩人漫遊天下,滿懷着雄心壯志的英雄紛紛走進科舉的考場;這也是最壞的時代,盛極而衰的種子已經種下,不安的亂源已經在邊境成形,西北與北方的兩次失敗,種下了困住中華文明的牢籠。
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十一郎腦子裡轉了一圈,然後就深深藏了起來。
他的內心年紀,早就不是容易衝動熱血的少年,也早就沒了好高騖遠。現在要做的不是想那些事情,而是了解自己所處的真實環境,然後考慮一下該如何生存。
這可不是後來那個雖然千瘡百孔但大體上還算穩定安全的和諧盛世,這個時代稍有不慎,宗族的族長、鄉間的豪強、縣衙的胥吏、官府里的大老爺,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即使不遇人禍,從家裡的情形來看,遇到了天災,抵抗的能力也不強。
十一郎心裡正琢磨着這些,響兒見他呆呆發愣,以為他又犯病了,眼淚頓時再次湧出。
「不用哭,我好着,我就是在想你說的話,看看能不能記起來。」十一郎看出小姑娘的擔心,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就象在另一個時空之中,撫摸自己女兒的額頭。
這個動作讓小姑娘嚇了一跳,不過也止住了她的哭聲,她又開始說起來。
小姑娘畢竟年幼,見識也少,並沒有從十一郎的異樣中察覺出什麼,她絮絮叨叨,說起話來沒有條理,不過十一郎還是從她口中了解自己大致的情形。
葉家是吳澤陂最大的家族,整個吳澤八十餘戶人家中,倒有一半姓葉,原是一個祖先下來,共分為四房。十一郎屬三房,但家中人丁稀薄,只有父子二人。他父親葉思常年在外,據說是在東都洛陽給人當掌柜的,打理一家店鋪,忙得已經連接三年不曾回家了。不少人都說他在外頭髮了財,怕還鄉被惦記着,不願意再回來。
從小響兒的話里,十一郎可以想到,自己與那位父親的關係,怕是不怎麼和睦。若是親近的話,一父一子,如何會三年都不相見。
響兒說了好一會兒,見十一郎卻仍然沒有想起任何事情,只是坐在那兒發愣,便伸手在他額頭上又摸了一把,發覺他頭上並不顯熱,響兒自顧自地說道:「定然是餓了,我去給郎君煮些粟米粥來。」
感覺到她的指頭有些粗糙,不太象是這個年紀小女孩兒柔嫩的手,十一郎伸手將她手抓了過來,看到她指頭上那些疤痕和老繭,才鬆開了手。
響兒此時尚年幼,被他抓着手,卻也不禁羞澀,在他鬆手之後,轉身快跑,小碎步兒便跑了出去。
這個時代的少女,還沒有被完全縛住手腳,象響兒這樣的小丫頭,更是活潑,轉眼間,她就在小院子裡忙乎起來,十一郎還聽到了她輕聲唱着俚曲。
顯然,自己的「好轉」,讓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這讓十一郎感覺到一種濃濃親情,他是這種人,別人對他好,他必然會加倍回報之。
沒有多久,一種異樣的香味夾在木柴燃燒時的炭味傳了進來,嗅到這種氣味,十一郎覺得非常輕鬆,他靠在牆壁上,微微眯起了眼。
粟米粥的香味越來越濃,但就在響兒洗碗準備給他盛來時,門突然被推開了。
「斷氣了沒有,老十一斷氣了沒有?這被掃帚星撞着的,可沒有誰能活下來……響兒,你這死丫頭,竟然敢躲在這兒偷吃!」
一個尖刻的女聲響了起來,十一郎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這女人聽聲音就不是什麼善貨,而且響兒是他的人,旁人憑什麼罵?
院子裡的響兒臉色發白,瑟瑟地看着這個雙手叉腰跳腳大罵的女人。
「這又懶又饞的小賤人,遲早要發賣了,免得做出見不得人的事……」
那女人一邊說一邊逼過來,順手還抓了根掃帚,舉起來披頭蓋腦地向着響兒打過去。
「砰」的一聲,掃帚倒是打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卻不是響兒,十一郎站在那女人與響兒之間,伸出胳膊擋住了掃帚。
響兒看着為自己擋住掃帚的十一郎的背影,臉色微微動了一下。
這……還是往常那個怯懦的十一郎麼?
而那個尖刻婦人此時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看着十一郎,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咦,你……你竟然醒了?」
十一郎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深沉,深得讓那個尖刻婦人覺得畏懼。
「響兒是我的人,輪不到你來教訓。」十一郎沒有理會那婦人的問話:「現在,你出去。」
「你說什麼?」那婦人一雙刀眉頓時豎了起來,沒有想到這個以往唯唯喏喏的小子竟然敢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滾。」
十一郎冷冰冰地說道。
這個婦人吵吵嚷嚷的,他可以不計較,甚至叫罵兩句,他也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想要打響兒,就非他能容忍了。莫說響兒沒有什麼錯,就算有錯,也應該由自己這個主人批評管教,輪不得別人動手動腳。
「你叫我滾,你敢叫老娘滾?」那婦人聞言頓時大叫起來:「老娘聽說你這掃帚星被掃帚星砸了,好心來瞧你,你便是如此待老娘的?你這個有娘生沒爹管的小牲……」
「啪!」
那婦人的叫罵被堵回了嘴裡,因為在她的面前,一個鶴嘴鋤險些塞進了她的嘴中。
「你……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你可以試一下,我敢不敢用這個鋤頭,搗爛你的滿嘴牙。」十一郎笑了起來。
第3章
山中莽和尚
「她是誰呀?」
確實感覺到飢餓了,十一郎捧着碗,一邊吹着粟米粥上騰起的熱氣,一邊向響兒問道。
「十一郎連她都忘了?」
捧着臉笑眯眯看着十一郎的響兒收住笑容,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厭惡:「那是咱們三房的長支,你要喚她一聲伯母的……」
「哦?」
響兒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有什麼不敢說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說了出來。
三房長支,是十一郎比較親近的親戚,只是這位伯母劉氏卻一直看葉暢不順眼,葉暢父親不在家,她總少不得上門生事,逮着響兒的岔子就打,抓着葉暢的不是就罵,走時還要順手牽羊摸走些東西。葉暢此前性子溫和懦弱,又聽人講古,知道當初仙人藥王孫思邈曾在吳澤陂旁的六真山與覆釜山採藥煉丹飛升化仙,便心慕仙道,年紀輕輕也學着入山採藥,故此才有從山上失足跌落,又被那掃帚星砸中之事。
「好笑,便是我父親不在,我家的事情,幾時輪得她來……以後再來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滿不在乎。
「嗯,郎君說的是!」
響兒眉開眼笑,她畢竟只是一個小姑娘,聽得自家小主人要對付向來欺凌她的劉氏,自然就開心起來。
而十一郎當然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此時既是大唐,那就是華夏中古時期,這一時間宗族勢力極為強大,象他被稱為「十一郎」,就是因為他在族中同輩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中古時族權甚為強大,甚至到了能夠在鄉間執法,處死那些通姦、偷盜等「有辱門楣」的族人,至於不敬親長,輕則被帶到祖祠請族規懲處,重則有可能被驅逐出族!
而失去宗族的庇護,在鄉野之中,就任人魚肉,什麼樣的破落戶都敢上門來踩。
「吃完飯帶我到外頭轉轉,我記不起事……你別告訴別人,到時暗中和我說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裡有貨了,十一郎覺得,自己似乎該為可能到來的麻煩做一下準備。
響兒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沒有?為何只燒了我一人的飯?」
他看到外頭太陽正照,正是午飯之時,但響兒煮的份量卻只夠他一人填飽肚子。
「哪有大中午吃飯的規矩,天色還早呢,不到酉時後,不會吃晚飯。」響兒抿着嘴笑了起來:「十一郎真是忘了,連何時吃飯都記不得了。」
葉暢這時才想起,中古之時糧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飯,日落西山便吃晚飯,一日就是這兩餐。
看着響兒明顯偏瘦,葉暢心中最柔軟之處又是一顫。
自家的女兒,可是比響兒豐腴得多啊,陪着自己上街時,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覺到她的份量。
葉暢對於自己出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冷靜的認識:他是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過日子,既然要好生過日子,那些關愛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關愛的人,他得看護好了。
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過去接過響兒手中的碗:「我來洗吧。」
「十一郎也會洗鍋洗碗?」
「這有何難……水在哪兒,瓢在哪兒,抹布在哪兒……洗潔劑……啊,這個就不問了。」
「洗潔劑?什麼是洗潔劑?」
響兒耳尖,葉暢一句無心之語,便被她聽了進去,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唔,桶里的水是你挑回來的?」葉暢可沒有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當然要顧左右而言它。
「是我從塘里挑來的,十一郎,你要省着點用,最近塘里水不多,聽聞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經是兩個月都沒怎麼下雨了。」
「咱們家裡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聽到兩個月沒怎麼下雨,葉暢的心猛然揪起來。中古之際幾乎完全是靠天吃飯,若是老天爺不開眼,降下些天災,那麼人禍便隨即而至。
這件事情,可是關係到他的性命——還有響兒的,他是死過一回,現在剛下定決心,要珍重看護好眼前所擁有的。
「咱們家可是有十畝田,不過現在佃給族人了,今年的收成聽說不是很好。」提起這個,響兒也是愁眉不展:「怕是過幾日後,咱們就得去采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響兒說得有些模糊,葉暢明白,她終究年幼,對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葉暢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這處村子。雖然被稱為「吳澤陂」,實際上這是一處約二百戶人家的村落,葉暢是去過後世諸如烏鎮這樣的所謂「古鎮」,現在再親眼見着一座活生生的「古鎮」,其中的差異之大,讓他禁不住咂舌。
後人所看到的歷史,很多都是後人自己理解的歷史啊。
整個村子在一片樹林之下,葉暢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不遠處壟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樹枝。那棵老槐樹如此巨大,看上去象是給村子加了一頂帳篷——不是那種用於兩人野戰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帳篷,而是那種可以住上許多人的大帳篷。槐樹帳篷之下,則是各家各戶的屋子,既有青磚瓦房,也有木板舊屋,更多的則是用黃土夯成的土坯房。
雜亂無章地分布着的住宅,讓他七拐八彎,費了老大功夫也沒有轉到頭。迎面不時有人對他指指點點,還有人上來打招呼,問他是不是真被顆掃帚星砸了。對這個問題,葉暢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微微笑着作別,哪怕對方是明顯來譏嘲他的,他也不以為意。
「十一郎被這掃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樣了,你瞅他如今模樣,嘖嘖……總覺得和往日那個一心想着煉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樣。」
「那是自然,聽聞他方才還將四嬸娘趕了出去,換了往常,四嬸娘到了他院子裡,他哪一回不是乖乖聽罵?」
「咦?連四嬸娘都敢趕,這倒是稀奇了,四嬸娘那潑辣貨,可不好惹!」
小聲的談論不時也會傳到他的耳中,葉暢只是當作沒有聽到。轉了好一會兒,終於到了那棵老槐樹下,也就到了這吳澤陂的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