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25章

聖者晨雷

  這種夏季的雨,只要一來,便是滂沱傾盆,在半個時辰內,周圍一切都幾成澤國。天色這個時候,也完全晚了下來,三座破殿裡,都生起了火,大夥各自開始準備晚餐,自然,葉暢這邊的香味是最濃的。

  濃濃的香味傳到了正殿,那小吏模樣的人諂媚地向官員笑道:「縣丞,看來外頭倒是有一個廚子,不如喚他來為縣丞烹製夜宵?」

  「胡鬧。」那官員瞪了他一眼。

  雖然那官員的服飾品級並不高,可這一眼瞪去,那吏員頓時一抖,不再作聲。

  聽得外頭雨漸漸小了,被稱為「縣丞」的官員臉色總算舒展開來:看來次日雨就會停,這樣不會耽擱他的行程。他身負重責,急於趕回長安,路上越是多作耽擱,便越容易出現紕漏。

  在西殿,葉暢的變種版八寶粥總算熟透了。

  釋善直在外雲遊,一個缽還是帶着的,葉暢將煮好的粥分了一半予他,兩人端缽吃得很香甜。

  「沒想到,沒想到,便是粥你都能煮成這般,十一郎,你一定是天廚星轉世。」

  舔淨最後一粒米,釋善直意猶未盡,呵呵笑着對葉暢說,那神情,分明有幾分討好的意味在裡面。

  「既然覺得好吃,你也該做點事了,去洗碗吧。」葉暢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親自下廚是他喜好美食,但實際上他還是能懶則懶的人。

  和尚顛顛地跑去洗碗,看到他那動作,葉暢便有些後悔,他粗手笨腳的,該不會把自己的缽子打壞來吧。但讓葉暢自己動手洗碗,他又不樂意,在家裡洗碗是不願意響兒這小姑娘手變得越來越粗糙,至於善直這和尚的手會不會生出老繭來,和他可是一枚開元通寶的關係也沒有。

  就在這時,他聽得外邊傳來輕柔的聲音。

  「葉郎君,奴可以進來麼?」

  葉暢原本坐得沒有個形狀,聽得呼聲,稍稍端正了些:「自然可以,怎麼,公孫大娘想要在下烹飪美食?」

  「豈敢再次勞動郎君,奴雖然是任性的性子,大娘卻不會如此不知進退。」那美婦款款而入,眼波在火光下顯得異常明媚。白天在江畔看她,除了有些大膽潑辣之外,葉暢並沒有什麼更深刻的印象。但此刻燈下瞧之,她皮膚稍黑的缺點被彌補了,倒是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映着火光,更顯風情。

  另外,如同此時大唐美人一般,她的體態略豐,拉低的領口,讓人恨不得將眼珠向下送過去。

  外頭雨已經小了,因此她身上並沒有全濕,只是零星有幾處地方濕了,她所着衣裳沾濕便略透,隱約看到內里的膚色,這若遮若掩之間,更是動人。

  葉暢是見過各種美人的,因此神情還是很鎮定,也不起身,原地拱手:「娘子夜中踏雨來訪,莫非有何事?」

  「沒有,只是覺得郎君詩句不凡,讓人心折,故此來與郎君聊天,也算是雨夜解悶兒。」那少婦微微笑道:「奴奴夫家姓陳,郎君喚奴奴陳娘子即可。」

  她聲音輕柔,全然沒有白天的風火,笑時明眸流轉,讓人心醉。不過葉暢還沒有說話,出去洗缽子的釋善直卻已經走了進來:「咄,你這紅粉骷髏,還不速速走開!」

  一句喝,便將破屋裡剛生起的曖昧氣氛給破壞了。葉暢有些無奈地看着莽和尚,便是心中如此想,也不該這般直陳,結果必然是要吵架,而陳娘子只怕也要羞惱中轉身離開吧。

  必須承認,和一個長得不錯談吐也大方的美婦人圍火夜話,葉暢也是挺期待的。

  這個時代,娛樂太少,象李白那樣生性不羈的人物,就只有拉着一群基友喝酒。

  「和尚出言不遜,當掌嘴!」陳娘子白了釋善直一眼,卻沒有發怒:「若無紅粉骷髏,哪來的和尚?」

  她話語裡以和尚母親自居,不過這種彎彎繞繞和尚卻是不懂的,和尚只是咧嘴笑道:「有佛祖自然就有和尚,不過你這娘子說話爽利,不是那忸忸怩怩的性子,貧僧倒是喜歡。」

  若是別人這樣說,定有調笑少婦的意味在其中,但釋善直說出來卻是坦然無比,就是陳娘子,粉頰微紅再給了和尚一個狠狠的白眼,卻沒有揪着他不放。

  「葉郎君今年還不到二十吧?」她又問葉暢道。

  「兀那娘子,問此做甚,莫非見着葉施主年少才高,想着要嫁他?可惜不成,你年紀大了,葉施主……」

  「行了和尚,你不說話沒有人會當你啞巴,這位可是陳夫人。」葉暢道。

  「哦,原來已經嫁了,那麼便是為她妹妹為媒了,那也不容易,葉施主乃星宿轉生,又精擅廚藝,還會寫詩——豈是一般人能嫁的!差就差在長得醜了些,若是再象貧僧一般雄壯,當真是夢中情郎了。」

  葉暢實在拿多嘴的和尚沒有辦法,他滿嘴胡說八道喋喋不休,而陳娘子也不着惱,笑眯眯地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亂扯。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多,葉暢插嘴的反而少,好一會兒之後,陳娘子才起身告辭。走時眼睛瞄了葉暢一下,似乎略帶一點遺憾。

  「這個婆娘可是碰不得的。」在她走後,釋善直突然道。

  「咦?」

  「莫看她是個娘兒們,可三五個葉郎君,等閒不是她對手。」釋善直撫着自己的光頭:「她身邊那個大娘,更是厲害,便是和尚,也未必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

  葉暢當然知道公孫大娘甚為利害,她的「劍器」雖然只是一種舞蹈,可是能舞出這讓人驚心動魄的絕技,手底下沒有能傷人殺人的真功夫,那倒是奇了。

  但和尚只是說自己未必能在她手中討得好處,這證明和尚對自己的戰鬥力相當自信。

  「放心,我不會去招惹她們的,我此行目的,乃是迎回兄長遺骸,哪有時間去招惹這等厲害的女子。」葉暢道。

  這一夜倒是安靜,可是等到次日晨時,一聲尖叫,撕破了寧靜。葉暢在這種環境下睡,原本就睡得不是很沉,而善直反應更是機敏,拎着戒刀便衝到了院子之中。

  尖叫聲是從正殿發出來的,然後驚呼聲不斷,葉暢他們到門口時,就聽得那門被人一腳踹開,緊接着,幾個兵士護着那名官員沖了出來。

  然後那伙行商、怪客,也紛紛惶然而出。

  唯獨那個將葉暢二人趕到西殿的吏員,沒有出來。葉暢皺了一下眉,看起來,自己遇到麻煩了。

  果然,那個官員厲聲喝道:「誰都不許亂動,亦不得離開,誰若亂動,便是兇犯!」

  原本就嚇得驚惶失措的眾人,頓時愣住了。

  那官員反應倒是快,葉暢看了他一眼,恰好他冷厲又帶着狐疑的目光掃過來,兩人目光相對,那官員的嘴角向下彎了過去。

  彎成兩撇圓弧,顯得其人相當刻薄尖銳。而且他的目光極為不善,帶着狐疑、憤怒、恐嚇還有許許多多負面情緒,葉暢很少見到哪一個人的目光能夠將負面情緒包容到這麼複雜的地步的。

  只這種目光,葉暢便判斷出,這個官員,絕非善類!

  那官員深深盯了一眼,薄薄的雙唇間又吐出一句話:「爾等亦不許走!」

  這話是對葉暢和釋善直說的,葉暢心知麻煩臨頭,看了看那官員身邊的七八名士兵,他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都不許亂走亂動!」那官員又喝了一聲,然後背着手,在這棄廟的院子裡轉了一圈,緊接着,便又轉過臉,冷冷盯着葉暢與釋善直。

  善直摸着自己的光腦袋,有些莫明其妙。

  「將這禿驢抓住,他是兇手!」那官員厲喝道。

  善直暴怒,手握橫刀就要突起,卻被葉暢一把按住。葉暢相信善直不是兇手,可是若他真反抗的話,除非將在場的人都殺盡,否則就真會成為朝廷通緝的要犯!

  葉暢可不希望自己莫明其妙成為一位朝廷欽犯的同黨,他按住和尚,然後拱手行禮:「這位官長,不知為何說和尚是兇手?」

  「昨夜先是暴雨,將我們入寺的腳印都沖盡了,後來只是細微小雨,故此地上還留有暴雨後的腳印。在暴雨之後,唯有兩排腳印,你自己看吧。」那官員指了指地面:「見到沒有?」

  葉暢聞言向地上望去,果然,看到了兩排腳印連通正殿與西殿,一排腳尖朝向正殿,另一排腳尖則朝向西殿——這分明是有人夜間往來於正殿與西殿之間!

  「我那屬吏,乃是被人用利刃割下了腦袋,創口平滑,證明那人力氣極大,利刃也極為鋒利。這禿驢孔武有力,一見就是個不守清規戒律的,況且他腰間橫刀,打造精良,乃是名匠所為,可以輕易砍下一個人的腦袋。」那官員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里沒有任何感情波動,但唯是如此,他的指責更顯得有力量!

  「胡說八道,貧僧一夜都……」

  「和尚,爭吵不解決問題,先聽我說。」葉暢再度制止了善直。

  官員的推測不是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其間還是有幾個破綻。

  「官長,和尚為何要殺貴掾?和尚既然想到乘夜去殺人,為何就不處置好腳印,留下這樣的破綻?」葉暢將自己的疑竇提出,就在這時,他聽得東廂那邊聲音響起,公孫大娘與那位陳娘子走了出來。葉暢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又道:「更何況,若是昨夜和尚殺了人,不乘夜離開,在這裡呆上一晚,豈不是置自己於嫌疑之中?」

  那官員嘴角再度下彎,嘴邊的法令紋因為這個動作而加深了,那種輕蔑不屑,只隨着他這個動作便撲面而來。

  「我吉溫說的話,便是道理。」他冷冷地道:「至於和尚的用意……我相信跟我去了衙門後不久,他就會招出來的。」

  「嗯?」葉暢沒有想到,這個吉溫竟然會如此自負,竟然要將釋善直直接抓走。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老百姓遇上蠻橫的官員,那更是無理可講。他愣了一下,心念疾轉:「吉公憂於國事,想着速速尋出真兇,此情此心,某亦感同,不過若就這般將和尚捕去,萬一走了真兇……」

  「我說他是真兇,他便是真兇。」吉溫粗暴地打斷了葉暢:「我觀你模樣,也象是幫凶,你與他一起隨我走!」

  「吉公莫非真要落得一個不辨是非草菅人命的名聲,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葉暢這個時候也有些急了,他知道,在這個時代,自己沒有任何可以憑恃的力量,若真是隨這吉溫走了,到了公堂之上,三木齊施,便是沒有罪,只怕也要變出罪來。

  葉暢對歷史細節注意得不足,並不知道,這位吉溫乃是玄宗朝數一數二的酷吏,是來俊臣與周興一流的人物。但他能夠感覺到吉溫的不善,因此眉頭便緊緊皺起。

  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想到解脫的方法,要麼能夠找出真正的兇手,要麼能讓眼前的這個吉溫不敢下手。

  「可笑!」吉溫冷冷一笑:「看來,你們是想拒捕——拒捕,格殺勿論,上!」

  在他催促下,他身邊的那些兵丁拔出刀劍,眼看着就要逼上前來。

  葉暢目光在地面上又打了一下轉,支撐吉溫懷疑的最主要證據,就是地面上的腳印,而葉暢可以肯定,地面上的腳印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善直的。

  這是兩排男人的腳印,落腳不輕。

  「且慢,這些腳印不對!」

  「沒有什麼不對,就算有什麼不對,你也去公堂上再說吧,將這賊禿與其同黨都拿下!」

  隨着吉溫的厲喝,士兵們擁了上來,而善直也掙開葉暢,腰中的橫刀在刺耳的聲音中出鞘。

  就在雙方一觸及發之際,那邊的公孫大娘突然開口了。

  「奴姓公孫,大夥都稱奴為公孫大娘。」她慢悠悠地說道:「奴與左相李公曾見過面,也曾入今聖陛前獻過技藝。吉公,這位和尚乃是少林寺武僧,以吉公帶着的幾位軍爺,只怕不是他的對手。」

  她一說自己乃是公孫大娘,吉溫的神情頓時變了!

  

  第32章

見了新人忘舊人

  

  風陵渡前,一個瘦削的男子正焦急地等着渡船。

  他渾身酒氣,身後還背着一個大葫蘆,神態有些落魄,看上去是個不得意之人。

  因為昨夜大雨,黃河水暴溢,渡口暫時停止擺渡,數十人都聚在這裡過不得河。

  那瘦削男子等得無聊,只能到處亂轉,然後他看到了一面牆壁上的字跡,頓時來了興趣。

  這是一首五言詩,那瘦削男子念了一遍,然後又細細揣摩字跡,突然間大叫道:「啊呀!」

  「郎君也看到這詩了?這是昨日一位葉郎君所作……」

  旁邊的水夫湊上來笑着將昨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那瘦削男子「嘖嘖」道:「不曾、不曾想出了這呃等人物……」

  他說話有些口吃,看着那詩那字,情不自禁便手舞足蹈起來。

  葉暢的字嚴格來說並不是十分出色,所以錢起與元公路批評他有「匠氣」,但是那之後葉暢花了不少時間琢磨、練習,題在這木板牆壁上的字又是他另一世用慣了硬筆,因此比起錢起看到的,已經有極大的進步。

  公孫大娘沒有太過關注這字跡是正常的,公孫大娘本身劍器之舞已經近乎道,就連此時幾位著名的名字大師,都要從她的劍器舞中尋找靈感。但如今這人不同,這人自己懂字卻不擅寫字,結交的好友之中卻有當世數一數二的書法大家。

  「妙,妙,這東西,該拿去給他看,他若看了,必有一變……這是用炭寫的?唉呀,這可麻煩了!」

  那瘦削漢子這時才注意到字是用炭所寫,只要有人伸手一拭,立刻就會被毀掉。他唉聲嘆氣,急得團團轉:「這糟了,若是毀了,必是千古遺恨,啊呀,我有法子!」

  他想來想去,竟然開始動手拆起木板來,旁邊的水客頓時急了:「我說你這人是何意,為何拆屋?」

  「這有五文錢,買你們這幾塊木板。」那人從懷裡掏出幾文錢來:「這東西在此日曬雨淋,再被些人寫幾個『到此一游』,那可便全毀了!」

  他情急起來,說話反倒是不結巴了。收了他的錢,水客們也閒着無事,便上來幫忙,不一會兒,將寫着寫的幾塊木板都拆了下來。

  長木板不好攜帶,那瘦削漢子想了想,又尋人借了鋸子,將木板有字部分鋸了下來,看了看天色,他乾脆脫下衣服,再小心翼翼將之包好。

  「這就成了,這東西,可不能毀了!」他滿意地笑了起來。

  在渡口等到近中午,水勢終於平緩,河面也沒有了風,那瘦削漢子才順利渡過黃河。他雖然是步行,但速度卻是不慢,當天便過了潼關。

  在他過黃河的同時,葉暢騎在自己的駑馬之上,向着公孫大娘拱手:「今日之事,多虧大娘了。」

  公孫大娘淺淺一笑,雖然她已經年過四旬,但這一笑之時,仍然是風情萬種:「葉郎君說笑了,原本就是我們惹出來的事端,連累了葉郎君,是我們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