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26章
聖者晨雷
葉暢卻唯有苦笑了,這個陳娘子,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只因為善直言語上得罪了她,殺了人之後竟然還布置出了陷阱,讓吉溫以為是釋善直做的。
「我們此行,原就是殺此惡賊,陳娘子隨我學劍五載,便是為了殺之替夫復仇。」公孫大娘又道:「那吉溫乃是新豐縣丞,被殺的吏員,乃是他的掾吏,也是她的殺夫仇敵。」
陳娘子聽到這裡,眼眶微微紅了一下。
「總之此事乃是我們惹出來的,葉郎君,再次抱歉。」
葉暢一時無語,公孫大娘行事的風格,爽朗率直,不過葉暢覺得……她似乎爽朗率直得過頭了。
難怪她劍器之舞如此傑出,數次得李隆基御覽,可是卻無法留在長安城中,不得不奔波往來於道。只以她的性子脾氣,任何一個豪門權貴家中,都無法呆得長久,更別提那宮深似海的皇帝御苑了。
「陳娘子敢做敢當,只是……二位真回北海自首?」
就在方才,吉溫逼迫得葉暢都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的時候,公孫大娘挺身而出,不僅威懾住了吉溫,讓吉溫不敢惱羞成怒,而且還承認,是她的弟子陳娘子殺了吉溫的掾吏。最後,她更是直接說,此案最初始於那掾吏於北海害死了陳娘子之夫,因此,陳娘子將回北海向北海太守李邕自首。
大約是迫於公孫大娘之名,也是畏於北海太守李邕之勢,吉溫在得到陳娘子這番承諾之後,最終還是將此事擱下。
但是從他那森冷陰沉的目光里,不難看出,他並沒有真正罷休。
「葉郎君是去長安?」公孫大娘又問道。
「正是。」
「以葉郎君之詩,至長安之後,怕是……出頭不易。」公孫大娘悠悠地道。
葉暢愣了一下,然後意識到,公孫大娘以為他是這個時代眾多書生中的一員,會寫詩,便夢想着到長安去,到這個龐大帝國的文化與政治中心去,在那裡一鳴驚人,獲得眾人的賞識,然後飛黃騰達。
因此,他甚為誠懇地道:「某不擅詩,亦不擅文,昨日風陵渡上之詩,乃是某抄來的。」
「啊……」
公孫大娘一時間不由得無語,葉暢這句讓她準備好一堆話都沒有了用處。到這個時候,她也只能訕訕地道:「既是如此,那麼……就此告辭吧。」
公孫大娘性子豪爽,原是覺得葉暢年紀輕輕,便能寫出那般詩句,字體也別出心裁,有意提攜一下,但怕葉暢性子太傲,所以欲揚先抑。
結果葉暢一句「某不擅詩亦不擅文」便自己把自己抑下去,這讓公孫大娘意識到,眼前少年,看上去稚嫩,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滑頭。
公孫大娘不喜歡太過滑頭的少年人,因此也就表現出來,淡淡地說了一句之後,她領着陳娘子便離開了。
她們的馬車是向回走的,看起來,真如公孫大娘所言,她們是去遠在北海的李邕自首了。
「這個……十一郎,你說她們會不會真去自首。」釋善直問。
他現在完全糊塗了,先是自己莫明其妙成了那新豐丞口中的殺人兇手,然後陳娘子出來自承人乃自己所殺,再然後那個吉溫又不追究陳娘子,讓他自己去北海自首……和尚弄不明白,怎麼在這些人眼中,大唐律令就是可以任意把玩的玩物了。
「我不知道。」葉暢是說真心話:「今日耽擱的時間夠久了,我得加緊,爭取兩日內趕到長安,善直師,你還跟我走麼?」
「為何不?」善直有些茫然。
葉暢自嘲地一笑,問這莽和尚純屬白問,他的本意,那吉溫絕對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此去長安,沒準還要與他相遇,自己倒還罷了,吉溫肯定還會記着善直,到時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
但這件事情說與善直聽的話,只怕和尚的犟脾氣會發作,方才能控制他不讓他殺了這狗官,已經花費葉暢不少氣力。想了想,葉暢覺得雙方碰面的可能性較小,對方是新豐縣丞,行蹤匆匆,顯是有要事在身,只要自己放慢一些腳步,應該不會有問題。
「走吧!」他招呼道。
他有意放慢腳步,到得這夜便又錯過宿頭,只能再度在野外借宿。不過經過山區之後,人煙漸稠,他們倒是借到了一戶人家的柴房。到得夜裡,葉暢少不得借了人家的鍋,再付上幾文錢,買了些菜,又做了份讓善直大快朵頤的晚餐。
端起碗之後,這次善直沒有急着吃,他皺着眉,忽然哭了起來。
「喂喂,善直師,我請你吃飯,可不曾尋你要錢,你哭什麼?」葉暢大驚道。
「貧僧如何能不哭,貧僧在寺中時,師父就說貧僧做不大四大皆空,貪戀口腹之慾,實在不是個當和尚的料。前些時日貧僧實在饞得慌,將別人家養的狗給吃了,便被師父趕出了山門……」
葉暢頓時眼睛瞪得老大,為啥這和尚的經歷讓人聽得耳熟呢?
「你是釋善直,不是釋覺遠吧?」葉暢問道。
「覺遠師圓寂多年了,貧僧當然不是……葉郎君何出此問?」
「我聽聞少林寺的覺遠師傅愛吃狗肉,現在聽得你為吃狗肉被趕出了山門,一時奇怪,便問了一聲。」葉暢撓着下巴,心中猶豫着要不要再繼續八卦,這莽和尚偷的狗是不是某位牧羊女的。
「貧僧倒不知覺遠師愛吃狗肉。」善直說到這,然後又開始哭起來:「下山之後,貧僧就老餓着肚子,沒有哪家寺廟願意收容貧僧,不是嫌貧僧吃得多,就是嫌貧僧愛吃肉……」
他貧僧來貧僧去的,一個粗獷醜陋的大和尚哭得象小娃娃一般,讓葉暢實在無語:「和尚,你到底想說什麼?」
「吃了你做的飯菜,和尚再也不想吃別的飯菜了……這讓和尚我以後怎麼活啊?」
善直哭到此處,還不忘拿那雙眼睛偷看葉暢。
葉暢頓時無語,好一會兒,見善直還在乾嚎,他才有氣無力地道:「和尚,你便是裝腔作勢,也請裝得象一些行麼,便是說不出『多難興邦』這般動人心魄之語,至少也得仰望一下星空,展示一下你的真情,卻不是象這樣,一邊乾嚎一邊還偷看我……你不就是想要一隻鐵飯碗麼,我給了!」
善直大喜,頓時放下手,臉上毫無淚痕:「當真?」
「若我不答應,你願意離開麼?」葉暢反問。
「不離開,你便是趕我,我也不離開!」善直直鈎鈎的眼睛看着葉暢。
葉暢只覺得自己身上寒毛全部豎起,還沒有來得及趕善直離自己遠一些,這時聽得柴門外一聲響動:「嘔!」
「什麼人?」善直頓時暴怒,眼見葉暢答應了他,他今後便有一個長期施主,可現在外邊的聲音讓他的美夢生出了意外!
「啊啊,你們繼續,你們繼續,這龍陽之癖,自古有之,不足為奇……嘔!」
外邊人赤着上身,背着個布包,是個瘦削的漢子。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但一看到善直的模樣,頓時又狂吐。
「你吐什麼?」
「實是受不了,便是愛分桃斷袖,那也該是對着如花美男,恁的對着這般一個丑頭陀!」
此人滿身酒氣,尚有幾分醉意,說起話來可謂出語驚人。葉暢好玄沒有氣昏過去,而那邊的善直還沒有弄明白:「貧僧丑是丑了些,但還是挺耐看的,看久了就順眼了,所謂日久生情……」
葉暢頓時兩眼一翻,幾欲昏絕。
「和尚這樣說……容我再吐一下。」那瘦削漢子也忍不住了。
「葉郎君,方才的事情,咱們就說定了……咦,葉郎君,葉郎君!」
和尚一把抓着葉暢的肩膀,用力搖了起來,葉暢裝不成昏,只能醒轉,無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這和尚是個渾人,自己早就知道,不過至少他自稱相當能打,甚至能與公孫大娘相較,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倒也是不錯。
他轉向那個瘦削漢子,行了一禮道:「不知這位郎君為何在此偷聽我們談話?」
「我錯過宿頭,便來此投宿,此間主人說這柴房尚有空處。」那瘦削漢子也有些尷尬,畢竟自己見得別人的陰私:「實在是無意之中聽得,二位只管繼續,我再尋他處投宿就是。」
「咳,郎君切莫誤會,這位釋善直師傅是在玩笑……」
「貧僧未曾玩笑,貧僧是真心的……」
「和尚,你且閉嘴!」
「為何要和尚閉嘴,和尚哪裡犯錯了?」
「總之你先閉嘴,待我與這位說完……」
「我明白了,葉郎君你是喜新厭舊,見了新人忘舊人!」
那瘦削漢子原是掛着笑聽他二人爭執的,但聽得和尚說後邊一句,頓時驚覺,背着自己的大布包,向後便是退了兩步,連連搖手:「這個,這個……某家不愛這個調調,二位自便,某家告辭!」
「等一下……」
葉暢才開口,瘦削漢子便已經象只驚鹿般跳將出去,口中還連連說道:「不能等,不能等,留步,不送,莫追……」
葉暢只能望着一溜煙消失的背影興嘆了。
第33章
冤家從來道路窄
長安!長安!
這是漢之京,唐之都,天下的靈魂,世界的中心!
瘦削的漢了踏進了外城的城門,雖然有軍士守衛,但那軍士並未為難他,反倒和他打起了招呼:「咦,焦郎君,你可回來了,又醉了多少回,挨了多少打,賴了多少酒錢?」
被稱為焦郎君的瘦削漢子頓時瞪足了眼:「胡謅什麼,俺幾時醉過,又幾時賴過酒錢?」
「上回在魯三娘子家裡,是誰被溲水澆了出來?」那兵士嘲笑道:「還有,再上回西市的仙客來酒樓,又是誰險些被吊了起來?」
那焦郎君頓時滿臉漲紅,然後瞪着眼:「你懂什麼,我乃是品酒大師,品酒大師喝酒,還需要付錢麼?便是要付錢,晚付幾日,怎麼能說是賴?最多是欠,欠錢不還罷了!」
然後眾人便都鬨笑起來,卻沒有人注意,焦郎君背上背着的大包裹。或者在熟悉他的人眼中,焦郎君這酒瘋子,他身上帶的東西,肯定是與飲酒有關的,若不是上好的美酒,那就是專門的酒具。
焦郎君原本還要分辯幾句,但這時,他看到身後遠遠的一騎一從走來。騎在馬上的正是葉暢,而跟在身邊的則是善直。
「啊喲,這二人也來了,快走,快走!」
一想到此二人的「怪癖」,焦郎君便覺得毛骨悚然,避開這二人,這可比起和守城門的士兵鬥嘴要重要!焦郎君也不顧士兵的嘲笑,撒腿便走,轉眼間便奔得老遠。
「咦,這廝怎麼走了,往常他總要鬧個半晌的。」守城門的士兵訝然:「今日變了性?」
沒過多久,葉暢與釋善直便已經到了城門前。
「當真了不起,了不起,無怪乎寺里的師傅們,凡是來過長安者,都會念叨幾句!」
這已經是善直第七遍說同樣的話,還隔着老遠,他就被長安城展現出來的宏大氣魄所震動,這讓原本率直的和尚變成了一個嘮叨的老婦,不停地碎碎念,葉暢敢肯定,他一天念「阿彌陀佛」的次數,也沒有念叨長安城的次數多。
但葉暢沒有辦法嘲笑他,因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葉暢並不是沒有見識的人,但面對這樣氣勢的長安城,在第一時間也是驚得幾乎邁不動步子。
這座城門,乃是長安城的正南門,名為明德,東西跨度足有近二十丈,城下五條門道,每條寬都超過兩丈,而兩個相鄰門道間的城牆便有一丈厚。
當他走進城門之後,則更是為眼前所見而愣了好一會兒。
穿過明德門,便是長安城最大的街道朱雀大街,長街寬是五十丈,也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百五十米!街道兩旁種着榆樹、槐樹,樹側又有排水溝,此時剛過端午,正是仲夏,那些大樹支起連綿的綠蔭,讓這座巨城到處都帶着清涼。
如此氣魄的大街之上,人頭熙熙攘攘,往來者絡繹不絕,既有黑髮黑眼的典型大唐百姓,也有色目彩發的異域商使。葉暢被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所震撼,站在街中,竟然忘了邁步。
直到身後有人催促,他才挪動腳步,向着城裡進發。
整個長安城中,共有兩市一百餘坊,每一坊市周圍,都有圍牆,圍牆一般設有東南西北四門,但正對着皇宮的數十坊因為「風水」的緣故,只有東西門而無南北門。幾乎所有民宅、商鋪的大門,都是向着坊或者市內的十字街開的,沒有一定身份的人家,不允許向着主街開門。因此,葉暢在行進間,並沒有看到朱雀街兩旁有店鋪。
「這麼大,要走多久才到頭?」釋善直跟在葉暢身邊行了一段距離後問道。
「我問問看,說是在立政坊。」葉暢道。
他們進了長安,葉暢因為是平民身份,早就下了馬,只能牽馬前行。葉暢攔下路邊一慢慢行走的老者,剛想要問話,忽然間一陣大風起來,原本還整潔的長安城中,頓時就是黃沙飛揚塵土撲面。堵得葉暢呼吸都困難,更莫提開口問話了。
那怪風颳了好一陣子才止歇,再看長安城,方才還是讓人驚嘆的長安城,現在已經隱於塵土之中。
葉暢連着呸呸幾下,將嘴裡不小心吃到的塵沙全都吐了出來,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唐詩當中極為著名的那句「渭城朝雨浥輕塵」來,這哪裡是輕塵,分明就是一場沙塵暴!
「咳咳……老丈,請問宣平坊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