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27章
聖者晨雷
「長安為何如此大的灰塵……」
「人多,泥地,自然塵土飛揚,舊年秋時,又內澇過,城中各處地面都被水泡酥了,故此今年塵土比起往年更多。方才郎君問的是宣平坊?那倒是不遠,自此向北,到靖善坊與光福坊之間後再折向東,一直過永樂坊、永寧坊,然後便是宣平坊了。」
一連串的坊名從老人的口中吐出來,雖然他說得簡單,可葉暢卻覺得自己頭腦發漲。那老人又看了看他二人的裝束:「以老朽愚見,二位還是先尋個客棧住下,我們保寧坊中便有客棧,如今時候已經不早,最多再有個把時辰就要宵禁,那時若二位到不了地方,只怕要被武侯們請去了。」
葉暢心知這是此時的規矩,宵禁之後若還有在大街上遊蕩者,少不得要到京兆去吃板子。他看了看天色,天色果然已經漸晚,便又向那老人問道:「老丈說的是,但明日我又如何去宣平坊?」
「你們若是從東邊的延興門入城,那麼過了新昌坊就是宣平坊。但從這兒麼……對了,看得那種車子麼?」
葉暢向路中望去,只見一輛灰朦朦的奇怪馬車行了過來,這馬車比此前葉暢見到過的任何一輛都要長一些,由雙馬共挽,車身上還掛着一個牌子,那牌子上寫着字跡是「明德門、朱雀門」六個字,六個大字中間,還有一些小字,葉暢細心看去,卻是十八個坊名。
公交車!
葉暢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個,他瞪着眼睛,不可思議地盯着那輛奇怪地馬車。
大唐竟然就已經有了公交車!而且這車上牌子的模樣,與後世那些公交車牌子是多麼相似!
「你乘這種油壁車,注意上面的牌子,便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了。」那老人道。
「油壁車……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葉暢原本不知此車何名的,因為修武縣實在太小,在那邊根本不曾見到過這樣的車子。但聽得老人的話語,他立刻想起南朝時蘇小小的名詩,原來這車便是油壁車!
此車以油塗壁,因此不懼日曬雨淋,因此可以充為公交馬車。那些富貴人家,更是有專門的豪華加長版油壁車,飾以華彩,再配以名駒,當真是寶馬雕車香滿路。
大唐以油壁車充當長安、洛陽這樣大城市的公共交通工具,這是葉暢此前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他看着那油壁車模樣,發覺仍然帶着華夏古時主流馬車的大弊端,就是缺少轉向裝置。
「喂喂,十一郎,你衝着一輛車發呆做甚,人家老施主都說了,咱們得趕緊找地方住下……聽聞到過長安的師傅們說,長安可有的是好囑的,就是一個餅,便有胡餅蒸餅煎餅湯餅齏餅……」
「行了行了,立刻就住下來,讓你這和尚吃個夠!」葉暢立刻打斷了和尚的喋喋不休。
兩人按照老人所指,進入了保寧坊中。
葉暢此前以為,長安城中的集市就是東西二市,那時他還覺得好奇,以長安之大,萬一誰家要買個針頭線腦兒,莫非也要趕到東西二市去,那豈不極為浪費時間。現在他才知道當初自己的想法是多可笑,東西二市名聲響亮,商旅雲集,但那是後世高檔商業街區之類的地方,而在各個百姓居住的「坊」里,也有自己的小小商業,無論是賣雜貨小吃的店鋪,還是供往來旅客居住的客棧,都是應有盡有。
「馬記客棧……就在這吧。」葉暢見着那個招搖的旗子後道。
他們在客棧門前一停,頓時就有人上前來殷切招呼。這客棧規模雖然不算大,但也有幾進院子,小二將他的駑馬牽去安置,二人則來挑選宿處。若換了一般人,肯定是選擇便宜的通鋪,葉暢則多少有些貪圖享受,替自己要了單間。當問起和尚時,那招呼的小二卻道:「這位師傅倒不必住在小店,與小店只隔着幾家,便是保寧寺,師傅可以在此掛單,也省得幾文錢了。」
「你這小二倒是實誠,別人都是向里招攬客人,你卻是向外趕客人。」善直笑道。
「師傅少不得要在外轉轉,咱們保寧坊就這麼大,待師傅見着保寧寺再來退房,那才麻煩。」小二笑嘻嘻地道:「況且,咱們馬記客棧是衝着百年老店去的,名聲比起幾文錢更要緊。」
葉暢聽了一樂:「好,好,不過這位和尚卻不愛住寺里,寺里規矩多,他又是個不戒葷腥的。給我省錢,便安排他住通鋪就是,還有,哪兒有好吃的湯餅鋪子,說與我們聽聽。」
「好吶,本坊湯餅鋪子當數老寧家,出門向東再過幾家便是,可以看着他們的招牌。雖然都說西市裡的胡餅好,其實那都是外地人說的,咱們這長安城中,最好的湯餅,還得到象咱們保寧坊這樣的坊間來尋啊。」
小二頗為驕傲的話語,讓葉暢頓時喜歡上了長安城的人們,這座城市正值它最為輝煌之時,城中的人們自信而樂觀,同時也不失一個盛世皇朝的大氣。
進入坊中,便不懼宵禁——大唐的宵禁,是正街中不允許有人走到,至於坊中則並不拘束。葉暢與善直決心去嘗嘗店小二強力推薦的老寧家湯餅,他們二人才出門,便聽得一陣人呼馬嘶。那小二又興致沖沖迎了上去,只見一群人,足有十餘位,一起涌了過來。
這些人身上的服飾打扮,多有不類唐人者,但又不是西域的胡人,看起來應該是邊疆歸化種。葉暢有些訝異地向着那邊望去,一向聽聞長安城中天下各族人都雲集,他原以為只是聚在商業繁華的東西二市,卻不曾想在這小小的坊間也能見到。
這一望,立刻吸引了來人中一個的注意,那人見到葉暢,臉色陡然變了:「咦!」
那人身邊之人問道:「怎麼了?」
「你看那邊的那個唐狗!」先前那人道:「你看,象不象咱們殺掉的那一個?」
問話之人也向葉暢望來,然後神情同樣大變:「咦,這廝竟然沒有死?」
「該死的,看來上回他是裝死……他有沒有認出咱們?」
「看模樣,還沒有完全認出,只是有些疑惑……當如何是好,若是這廝尋了官府檢發,咱們被抓事小,壞了節帥的大事,那可是全族皆滅的罪狀!」
兩個歸化種胡人用胡語小聲嘀咕,莫說他們的話語葉暢聽不見,就算葉見了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葉暢只是覺得有些奇怪,這些胡人當中,怎麼有兩個始終盯着自己,而且目光極為不善。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廝活着。」兩胡人中一個又道。
「可這是長安,咱們如何能動得手?」
「先盯着吧,看看這唐狗有沒有將節帥的事情泄露出去,若是沒有,再尋機下手,若是已經泄露了,咱們就得立刻回去稟報節帥。」
兩個歸化種胡人又嘀咕了幾句,這才不看葉暢,而葉暢也失去了看熱鬧的興趣,他與善直二人向東而行,去那老寧家湯餅鋪子吃他們的晚餐了。
不過沒多久,那群歸化胡人便也三三兩兩散落於保寧坊的各處,其中有人同樣進了老寧家湯餅鋪子。他們瞧着葉暢與善直的目光,總是有些不善,善直雖是粗率的性子,此時卻也覺得不對:「這些傢伙當真面目可憎,莫非是要尋釁滋事?」
第34章
五陵少年好鬥雞
老寧家鋪子,只是做保寧坊中鄰里生意的,兼顧一下附近的幾家客棧,因此只有一進的門面,葉暢與善直進去時,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待那幾個歸化胡人進來後,更是擠得滿滿當當的。
此時又是盛夏,原本空氣就甚為躁熱,長安城一年中夏天最難過,連皇宮中的李三郎,都熱得受不了,年年帶着宮中美人去避暑。這小小的鋪子裡陡然擠進這麼多人,頓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而歸化胡人挑釁的目光,讓人更可以感覺到不安定的氣氛在流動。
「先別理他們,吃完咱們就走,街坊里可是有武侯的,他們敢鬧事,自有京兆府尹收拾。」
葉暢低聲說了一句,善直哼了聲,打架他才不怕。
不過葉暢心中明白,長安這麼大的城市,街巷裡發生鬥毆,等負責緝拿嫌疑的武侯趕到時,基本就已經散場了。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先避一避,就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緊接着,一個光着膀子的大漢,領着一群人又走了過來。
這些人大聲喧鬧,頓時將眾人的注意都轉了過去,為首的大漢,左胳膊上刺着「生不懼京兆尹」,右胳膊上刺着「死不畏閻羅王」,一身腱肉到處都有刺青。他的嗓門最大,行走之間旁若無人,一個稍擋了些他去路的行人,便被他伸手撥到一邊去,看模樣,就是長安城中遊俠無賴之流。
「今日大獲全勝,親仁坊的那群軟腳蝦,這次受得教訓了!」
「五哥的冠軍將軍就是厲害,殺得馬老三的九州大元帥屁滾尿流,若不是馬老三出手得早,只怕冠軍將軍要將九州大元帥啄死!」
「那馬老三當真是個沒擔當的,上回俺的火翅兒被啄死,俺可是一聲不吭,回家就燉了湯!」
聽得他們這般說話,葉暢注意到,走最前的那光膀子大漢手中,正捧着一隻沒有幾根毛的雞。那雞身上和喙上,還有斑斑的血跡,一雙眼睛倒是極為警惕地四處張望。
長安此時鬥雞之風仍盛,賈昌小兒,目不識丁,只因善養鬥雞,便得李隆基信重,出入宮闈百無禁忌,其父親隨李隆基巡遊死於外地,靈柩所過之處,地方官爭相挽繩致哀。所謂「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這樣的傳奇經歷,讓坊市之間的少年人個個心生嚮往。
被稱為五哥的無賴蕭白朗便是這般人物,他領着伙兄弟,剛剛才勝了對手,此時正值興奮,意氣飛揚之間,不免睥睨世間英雄:「馬老三算什麼玩意兒,若與我時運,必飛騰而起,不遜賈昌小兒!」
他只顧着說話,正經過那伙胡人身邊,手中略鬆了松,那鬥雞便飛騰脫手。葉暢心中微動,暗道自己運氣不錯,立刻起身道:「抓雞!」
雞原本是衝着他這邊飛來的,雖然是鬥雞,可也懼生人,特別是被他一嗓子吼得,那雞頓時咯咯叫着撲扇翅膀,直接就飛到另一端去了。
另一端,正是那些胡人。他們也愣住了,然後那五哥蕭白朗就已經撲了過來:「快幫我抓雞!」
眾無賴擁了上去,他們原本恣意慣了,而此地乃是堂堂大唐之都長安,各方胡人,無論歸化與否,到了這裡可都得縮起尾巴作人,而不是象後世一般,便是一個崑崙奴新羅婢也敢趾高氣揚。因此,他們對這些胡人毫無畏懼,直接衝過去,將他們的桌子都掀翻,人也撞倒了。
那些胡人雖是歸化胡,身上野性終究沒有脫去,頓時不干,跳起來便欲生事。蕭白朗此時抓住了雞,正小心翼翼看着這雞有沒有受傷,一時間沒有理睬這些胡人。胡人中有一個心中惱怒,拔刀揮過,雞頭飛起,雞血沖了蕭白朗一頭臉。
「冠軍將軍被殺了!」
「該死!這雞至少值當百十貫錢!」
「五哥還要靠着這雞扳本呢!」眾無賴看到這一幕,頓時呆住了。
此時長安城中,一隻好的鬥雞,可值一戶中等人家全部家當。蕭白朗磬其所有,這才弄到這一隻雞,還指望着它能賺若大家當出來,甚至能博一個封妻蔭子,卻不曾想,被這胡人揮刀便砍了腦袋。
「冠軍侯!」愣住了的蕭白朗大約停了兩個呼吸的時間,這才反應過來,大叫了一聲。
他那鬥雞原本取名是冠軍將軍,但此次勝過九州大元帥,自覺該換個更響亮的名字,他心裡也醞釀了許久,便是這冠軍侯。只不過還沒有正式改名,雞便已經身首兩處,這可以說是斷了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他的眼睛頓時就瞪得溜圓,目光如狼,盯着那個揮刀的胡人。
「五哥,揍那賤胡!」無賴們都是無事生非的性子,更何況現在受了別人欺負,一個個開始起鬨。
「賊胡,此處乃是寧家湯餅鋪子,我不欲壞了老寧家的生意,你與我出來。」蕭白朗向後退了幾步,慢慢退出了鋪子:「敢殺我的冠軍侯,就得有不要性命的覺悟。」
他走出去之後,突然間手一抖,那隻無頭的雞屍被拋出來,正好砸在揮刀的那個胡人臉上,然後他的手伸出後腰處,再抽出來時,便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了。
他退出後,其餘無賴也都退出了寧家湯餅鋪子,胡人此時也顧不得葉暢,他們都拔出了腰刀,相互正使着眼色。
胡人數量三,無賴數量八。胡人手中有腰刀,無賴只有匕首,還有幾個連匕首都沒有,乾脆拎了馬扎胡床,準備充當武器。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之際,外邊突然又傳來一聲喝:「蕭老五,你想做什麼?」
卻是幾個巡街的武侯鋪兵丁走了過來,他們隸屬於京兆尹,常年在這附近轉悠,自然認識這保寧坊的一霸蕭五郎。
蕭白朗目光如狼,回瞪過去:「各位兄長,今日賤胡膽敢殺了我的鬥雞,明日便敢將胡麻切糕賣到十六萬文一車……若是各位兄長不想着被街坊鄰居罵,就當沒看見。事後要某家去挨板子還是吃牢飯,都由着各位兄長!」
他放出這樣的狠話來,那武侯鋪的兵丁面面相覷:只有死仇,才會讓蕭白朗如此!
就在這時,一個胡商模樣的人匆匆跑了過來,見着這邊情形,唉的一聲叫,然後向着蕭白朗作揖道:「蕭五哥,蕭五哥,這些都是我的客人,衝撞了五哥,還請五哥見諒!」
「你這奚奴,竟然有這般不知好歹的客人,連我們五哥的鬥雞也敢殺,你是知道如今長安城中行情,那鬥雞少說值兩三百貫,你一聲見諒,便讓五哥去喝西北風?」
無賴中也有曉得事情的,今日若鬥起來,勝負且不說,單單事後武侯鋪的兵丁收拾殘局,少不得要去京兆尹挨板子。見這奚人胡商出面調停,那曉事情的便嚷了起來。
奚人胡商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讓五哥的冠軍將軍白白丟命……這樣,我這邊有金五錠,當值三百貫,便賠與五哥。另外,哪一日五哥得空,我再在西市的摘星樓擺酒向五哥賠罪。」
摘星樓乃太宗時便在長安西市開的胡人酒肆,在那邊擺酒謝罪,當真是給足了面子。蕭白朗不是傻子,既然有台階可下,又得了實惠,當下便道:「奚達洵,我便給你這面子,不過你的這群客人,咱們保寧坊是留不住了,讓他們乘着還未宵禁,立刻滾出保寧坊!」
「正是,外地賤胡跑到咱們保寧坊來欺負唐人,這如何使得!」
「趕出去,趕出去!」
那些胡人都是通大唐官話的,聽得這般喝斥,一個個橫眉豎眼,明顯不服氣。但蕭白朗抱着胳膊冷笑道:「我蕭白朗自劍南道到長安城,能得這些兄弟們愛戴,靠的就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奚達洵,你自己看着辦。」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離開,那些無賴跟着他,一邊走還一邊向着那些胡人怒目而視。
這一起衝突相當沒來由,那奚達洵問明白衝突緣由,便來尋原本坐在老寧家鋪子裡的葉暢、善直,卻發覺這二人早就不知去到何處了。
「奚達洵,那個唐狗,須得盯緊,若是他是來長安向皇帝告密,那麼節帥就要大禍臨頭了!」胡人中一個低聲用胡語道。
「噓,長安城中,通突厥語的不少,休要在這裡亂說。」奚達洵哼了一聲,心中極是不快。這些人仗着是節帥親兵曳洛河,向來不將他這般人放在眼裡,行事也百無忌憚——放在邊關無所謂,可這裡是哪兒,這可是長安,大唐之都!
便是節帥自己,在這裡也得老老實實,不敢撒野。
「為何不看足熱鬧?」被葉暢拉走的善直有些不高興:「那些胡人,貧僧早就瞧着不順眼。」
「看戲無所謂,若是自己去演戲就麻煩了。」葉暢搖了搖頭:「兩邊可都不是善茬,不過這裡是長安,應當不會真正打起來。到時兩邊一說事件原由,咱們只怕要被遷怒。」
「那隻雞是你故間趕過去的?」
「那是自然,我也瞧那些胡人不順眼,給他們找些麻煩呢。」葉暢哈哈笑道。
此時已經接近宵禁,二人不能出坊,因此就在保寧坊內閒逛。保寧坊乃是朱雀大街東第一列的坊,在整個長安諸坊算是規模最小的,但其東西長亦有五百一十四米,南百寬四百七十七米,兩人完全轉完,還得等一些時間的。轉了半圈,他們正準備回客棧時,迎面看到十餘個無賴蹲在街角,為首者正是那個蕭白朗。
「好象又有麻煩來了。」善直嘿嘿笑道。
葉暢揚了一下眉,他方才做得隱蔽,原以為那些無賴不會注意到這細節,現在看來,他還當真是小瞧了這些無賴。
「小子,你攪起事來便走,好一個禍水東引之計啊。」蕭白朗打了個哈哈,站起身來,將口中含着的狗尾馬草莖吐在地上,一步步向葉暢逼來。
葉暢撓了一下頭,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遇到的是流氓地痞,這個時候,靠嘴皮子是沒法解決問題了。
「說,小子,你準備如何賠我的雞?」
「那雞可不是我殺的,當然,我知道這樣說你是聽不進的。」葉暢笑着道:「不打一架,怕是解決不了問題……別瞪我,打架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