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3章
聖者晨雷
「先去家裡的地看看。」
響兒點了點頭,她頭上梳着的髮髻就輕輕顫了起來,典型的三丫髻,只不過沒有用髮釵固牢,因此有些頭髮散落到了她的額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樹枝,捋了葉子便做成一枝木釵,將它叉在了自己的頭髮上,回頭向着葉暢一笑。
他們家的田離得村子有些遠,路上聽響兒說了,原來這田倒不是真正屬於葉暢,而是屬於整個葉氏宗族,只不過分到葉暢這一支耕種。葉暢之父葉思外出前將田佃給了族人,而葉暢與響兒的衣食便靠着這十畝田收的租子。
足足走了半個時辰,也就是後世的一個小時,葉暢才看到了他家的十畝田。這十畝田的地勢較高,位於覆釜山下的一處緩坡,田中已經乾裂了,種着的莊稼葉暢不認識,但從它們的乾枯狀態可以判斷,再沒有雨水,它們就要完了。葉暢皺起了眉,這一帶附近有兩三百畝田,想必是村子裡不少人的生計之源,看來陷入麻煩的,不只是自己一戶,可是為何沒見着農人來引水澆灌?
他對歷史甚為熟悉,在山區支教的那幾年,幾乎將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關史料翻了個遍,甚至連技術史之類的偏門也看過。因此仔細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華雖然一向倡導精耕細作,但農業技術的真正高峰,還是在人口迅速增長的宋時,這裡是高坡,引水困難,以唐時的農業技術,尚未普及這種技術。
但族老不組織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來澆灌,讓葉暢有些意外。
「為何無人擔水?」
「前些時日還有人擔,但這十來天,大夥都灰心了。」響兒道:「大夥都商議着要湊份子,去請覆釜山玄感觀的觀主下來做法事祈雨。」
「祈雨……」
這大約是最常見的抗旱方法了,葉暢低着頭,看了看鬱鬱蔥蔥的山林:「山裡有沒有水?」
「山里也沒什麼水,便是有,也引不過來啊。」
響兒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經過了中午,走了這麼遠,當真是又累又倦。看她這模樣,葉暢心中有些不忍,便讓她先回去,自己還要四處轉轉。
「郎君萬一不記得路了怎麼辦?」聽到這,響兒不放心地問道。
「我記得,跟你來的時候,我把路都記下了。」
聽得他這樣說,響兒想到家中尚未打掃,還有不少家務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轉身回頭。
葉暢一人站在自家田裡,下去還捏了捏土疙瘩,確認了土壤的墒情之後,搖了搖頭,再起身看着響兒的背影,慢慢地向着村子回去,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山。
山中一定有水,這一片山林如此蔥綠,證明附近可能有泉眼。葉暢對於山林中覓水並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經面臨非常困窘的連繼兩年乾旱,是專業探水隊來解決這個問題,葉暢當時便乘機跟着專業探水隊學了點經驗,用在這僅僅旱了兩個月的地方,或許能有些作用。
關鍵要順着山脈走勢尋找水源。
他見時間尚早,便順着山坡向上,時不時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濕度。這吳澤陂山勢峻俏,風景秀麗,特別是此時,尚未經過安史之亂的巨大破壞,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儘是碧綠,而一片綠蔭之下的地面,也多草叢、灌木。林間鳥語花香,全然沒有外界的乾枯旱景,讓人忍不住要讚嘆一聲:好個人間清涼地。
這樣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說,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鄉紳宿老也應該會牽頭來取水才對。
不過想要將這裡的水引到葉暢家的那十畝坡田上去,還有許多困難。
葉暢找到第四處有可能有水的地點,只是用樹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絲絲水滲了出來。他將土又埋了回去,回頭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離這裡有二里多路,這麼長的距離,又要翻山越嶺,靠着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過去的。
更何況,這其中還有幾個小山脊要翻,沒有機械化的工具,單靠着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遠處鐘聲響起,那是山上的寺廟開始做下午課了,葉暢估算時間,大約是下午四時半左右,他決定再尋一處可能的水點便回去。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得林木之中隱隱有悉悉縮縮的聲音,他初時以為是野獸禽類,但轉過一處山岩,迎面一個眉眼猙獰的青面傢伙出現了。
「山魈!」
大喊聲響起,葉暢轉身就跑,而那個青面傢伙也大叫着跑了起來。這並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幾乎沒有道路,他們一逃便先後摔倒,兩人都是順着山坡溜了下去,然後撞成一團。
「你跑什麼?」葉暢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麼?」
「你才是山魈,你們全家都是山魈!」這個時候,葉暢也明白了,方才那一聲「山魈」,便是這人喊出來的,這人只是長得奇醜,而且衣着打扮也不類常人,因此才把他嚇着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着葉暢:「俺就沒有見過你這麼丑的!」
「說到丑,還有誰能比得過你?」葉暢見他有些憨然,笑着問道:「你沒有照過鏡子?」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卻不知道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樣丑的人。」丑漢子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雙掌,向葉暢彎了彎腰:「阿彌陀佛,貧僧這裡有禮了。」
「……你……閣下……大師……」
一連換了幾個稱呼,葉暢都覺得似乎不適合眼前這人。他自稱是和尚,可卻留着一頭雞窩般的亂發,面目猙獰兇惡,看上去能嚇倒屠夫。
「俺不是什麼勞什子的大師,俺只是一個頭陀,對了,你這丑漢,可知哪裡有寺廟?」
他屢屢說葉暢是丑漢,葉暢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銅鏡前看過自己的臉,雖然銅鏡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現在的模樣怎麼着也該算是英俊,這丑頭陀莫非是個不分美醜的傢伙?
他卻不知,在山野間混了這許久,如今他身上骯髒,看起來自然就丑了。
「那邊便有寺廟,方才聽得寺廟的鐘聲。」
「太好了,終於可以開齋了!」莽頭陀聞言歡喜地道:「丑漢,隨俺一起來吧,有俺一碗齋飯,總少不得你這丑漢一口!」
莽頭陀長得雖然猙獰兇惡,人卻熱情,葉暢想着寺廟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着他向那寺廟行去。
第4章
寺里玄虛僧
五個僧人坐在「大雄寶殿」下,有氣無力地念着經,這是每天的晚課,以往十方寺興盛時,幾十個僧人一起,擠得大雄寶殿都人滿為患,眾人一起念經,端的是佛門勝地。但如今,不僅人氣淡了香火少了,就是剩餘的這幾個僧人,也都提不起精神來。
首座純信看着這些心裡發急,卻沒有任何辦法。
此時乃李唐大盛之時,李唐自附老子李耳之後,因此崇信道教,諸路神仙紛紛出山,袁天罡、李淳風等名動天下,便是今上即位之後,亦有老道人張果醉臥長安。道教既盛,釋門則衰,雖然則天武后時為了抗衡李氏,曾經一度中興釋門,可隨着李氏重登大寶,道教再度凌駕於釋門之上。
此為大氣候,非純信所能抗衡,而在這修武縣又有小氣候,國朝初時的神仙孫思邈曾來此處附近採藥治病,還留下了一個弟子,這弟子建了「藥王觀」,因為有活仙人孫思邈遺澤,所以四里八鄉的百姓紛紛去藥王觀里燒香求神,這樣一來,十方寺的香火自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連原本規模宏大的寺廟建築,如今也只剩餘兩座勉強完好的大殿與幾間僧舍。山門什麼的早就沒有了,從敞開的大雄寶殿正門望去,可以直接看到青着臉的韋陀神像。
他這樣看了一眼,然後就愣了一下。
因為竟然有兩個人從韋陀殿的前門進來,轉到了後邊的韋陀聖像前,其中那個奇醜無比的回頭看着韋陀像,嘴裡還粗聲粗氣地道:「俺師傅說了,進一座廟,首先便是要看韋陀菩薩手中的降魔杵,若是扛在肩上,便是一個大寺,俺只管在裡頭吃住就是,可以招待俺三日。若是杵平端於手,則中一座中廟,俺能吃住一日。但若是拄在地上,則是小廟,俺想要白吃白住就難了……阿彌陀佛,這是一座大廟,俺能在這裡好生歇上幾日了!」
來的自然是葉暢與那莽頭陀,兩人一路行來,葉暢已經知道這頭陀名字叫釋善直,原是嵩山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僧人道璇收留為弟子,後來道璇歸大福先寺,他受不了寺中的規矩,便出來遊走四方。莫看他模樣是醜陋,心地卻極是善良。
聽得善直說起這韋陀杵的典故,葉暢向那韋陀望去,然後訝然:「善直師,這韋陀可與你極為神似!」
釋善直摸着自己的頭髮,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這麼說來,俺倒是丑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緣……」
他聲音不小,驚得大雄寶殿裡的功課只能草草散去,幾個灰頭土臉的僧人向着他們這邊探頭探腦,純信首座嘆了口氣,如今寺里連個知客都沒有,就讓這二人闖來驚擾了佛事,實在是罪過。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來。
「不是施主,俺……啊,貧僧是來隨喜的。」釋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擾三日,還請住持大師……」
「你瞧我們如今的模樣,還象是能招待游僧行者的麼?」純信又嘆道:「再過些日子,我們都要出去化緣求齋,哪裡還有米麵招待你們!」
「啊?」
釋善直摸着肚皮,愣了好一會兒,他人憨直,卻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見着這寺廟破敗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說的沒錯。原本以為終於找到了吃飯的地方,現在看來……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幾句,可是純信就是不允,旁邊的葉暢聽得兩個和尚越說越僵,幾乎要吵起來,便往中間行了一步,將他們隔開。
「這位師傅,十方寺原本是個大寺吧?」他問道。
「施主,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老僧尚是沙彌,見過彼時盛景。」
「大寺應當有不少寺產,山林田地之類……為何會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過如今寺里香火不盛,眾僧皆散,就只余我們五六個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種不動,僱請鄉民也收不得多少糧食,全寺僧眾自耕自食,當真是沒有餘力接濟雲遊僧……」
「原來如此,歸根到底還是香火問題啊。」葉暢心中暗想,他看了釋善直一眼,又回頭看了看那韋陀像。
「我倒是有個辦法讓十方寺香火好起來……不過就是要讓這位善直師傅在你們這掛幾日單。」他微笑着道。
「當真是少年人,吹噓起來沒有邊際,你這少年貧僧也認得,不就是山下葉家的十一郎麼,你有什麼本領,大夥鄉里鄉親的,誰還不知道?」
純信尚未答話,他旁邊跟來的另一個僧人上來插嘴。
在寺中諸僧里,唯有此僧還算年輕,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潔。純信回頭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葉暢:「道寧,你認識這位小檀越?」
「弟子認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劉村,這少年的姐姐嫁與了弟子俗家的一位遠房侄兒,他一慣好吃懶作,只想着採藥煉丹,與那藥王觀的駱守一關係好……」
葉暢撓了一下頭,很明顯,自己以前得罪過這個道寧,所以此時他才會嘮嘮叨叨地說自己的壞話。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純信又變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門將閉,二位還是下山別投去吧。」
「純信大師,如今寶剎這模樣,死馬也要當作活馬醫啊。」葉暢沒有多說什麼:「機會只有一次,或者這位道寧師傅有更好的辦法讓十方寺興盛起來?」
道寧見師傅轉向自己,頓時縮了縮脖子。
他哪裡有什麼好辦法,就算有好辦法,他也不會說。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眾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時帶着廟產還俗,還怕沒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說說看,究竟如何方能讓本寺香火重興。」
「無非是請菩薩降下寶光神跡罷了。」葉暢一笑。
所有的廟觀,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則香火必然頹廢。聽得葉暢這話,僧道寧又伸出脖子搶着嘲笑道:「好大的口氣,說得你仿佛就是菩薩佛祖一般,你請他們降下神跡他們就會來?」
葉暢臉上帶笑,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盯着純信。純信沉吟了一會兒,雖然道寧說這少年並沒有什麼本事,但聽聽他的方法,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小檀越請來方丈室一敘,道寧,你先在外邊看看。」
道寧臉上就有些訕訕,首座這話說出來,分明是讓他不要與葉暢爭執。
他們進了所謂的方丈室,葉暢看到道寧跟在後頭探頭探腦,便笑着對釋善直道:「莽頭陀,你看着門,莫讓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別人聽去就不靈了。」
釋善直應了一聲,當真守在了門前,道寧在後頭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罵小子狡猾。
他琢磨着葉暢能有什麼辦法,想來想去,要請來菩薩降下神跡,那非得法力無邊才成。至少在他看來,無論是純信首座,還是那姓葉的小子,都沒有這個本領。
「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語,必然要被首座趕出來!」
想到過會兒葉暢狼狽出來時的情形,道寧嘿嘿笑了起來,釋善直見他這模樣,呸了一聲:「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臉賤笑模樣!」
「你才偷了肉吃,你這不守清規的頭陀!」道寧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欽許,俺這等武僧可以吃肉!」釋善直瓮聲瓮氣地道。
道寧卻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欽許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聽得這莽頭陀真自承吃過肉,頓時跳了起來:「好你個莽頭陀,竟然真吃肉,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首座大師,貴寺的這位師傅,當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後香火大盛,若是這位師傅出來見了客人,如此毫無見識,豈不徒惹人笑?」道寧正要與釋善直爭吵,就在這時,卻見葉暢又走了出來,首座純信幾乎是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頭相送,眼中滿是興奮。
「師傅,這頭陀竟然吃肉!」道寧心中驚訝,卻不知葉暢用什麼言語打動了純信,他琢磨着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狀再說:「他亂我清規戒律,當真該趕出去!」
「大師,你看,他又惹笑話了,佛門不許吃肉,不過是梁武帝掩耳盜鈴之令,何時變在了釋家的清規戒律了?」葉暢回頭又道。
「是,是,檀越說得是……道寧,你若無事,去將般若波羅蜜心經抄十卷,快去!」純信瞪起了眼,終究是有幾分首座威風。
道寧愣了,因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純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認為是下一任首座當仁不讓的人選,純信一向注意給他留顏面,象現在這樣喝斥,當真是從未有過!
「師傅,這小子用了什麼妖法,竟然將你蠱惑了?」
「呵呵……」葉暢又笑着搖了搖頭。
「咄,胡言亂語,犯口舌之嗔,還不退下去抄經?」純信也有些羞惱,平日裡見這道寧還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幾分,今日這廝怎麼這般沒有眼色?
無論道寧願不願意,他都只能忍氣吞聲退下。葉暢將釋善直喚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釋善直聞言呵呵笑着點頭,然後站到了純信身邊,顯然,純信是留下了他。遠遠離開的道寧看到這一幕,心中當真是又氣惱又不解,純信可不是什麼大方的首座,十方寺這幾年趕走的遊方僧人也不只一兩個,卻不知為何這個吃肉的頭陀卻能留下!
定是那葉家十一郎花言巧語……先忍一忍吧,等忍過這一段時間,待葉家這小子的鬼主意沒有效果,到時再說。
打着這樣的主意,道寧便沒有再說什麼,看着純信將葉暢送出大門,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葉暢回身謝絕,他只怕要送到山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