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30章
聖者晨雷
「便是修武縣葉家十一郎葉暢,字……字……」覃勤壽說到這突然想到,葉暢的字,自己還不知道。
不過知不知道葉暢的字不重要了,一聽得這個翩翩少年郎就是葉暢,張旭已經竄了過來,一把揪住葉暢:「寫幾個字給我瞧瞧,快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這個,今日實在是沒有心情……」葉暢心說這老頭兒倒是瘋魔了,將張旭擋開:「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辭了,告辭了!」
張旭年老,哪裡有他的氣力,被他掙脫,見他就要走,這時張旭靈機一動,一把揪着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沒有想到自己以為是龍陽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個寫下《題風陵渡》葉暢。他也是極尷尬,自己口口聲聲誇讚,結果卻是當面而不識,反倒被他說成「龍陽之癖」,特別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
「咳……我為何道歉,我並無一字虛言麼!」張旭拉着他道歉,他兀自強嘴,只是目光有幾分閃爍。
「許你三個月的酒,快道歉!」張旭明白這廝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個月的酒……這個,這個葉郎君,確實是某錯了,某當時飲酒多了,醉後耳昏,聽錯二位對話也是有的。」
這種情形下,焦遂也順着台階下了,葉暢卻連連擺手:「不敢當閣下致歉,不敢當……覃兄,某先走一步,幾位,告辭!」
他當真快步就下樓,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說好來嘗嘗此樓菜餚麼」,終究是跟了下去。賀知章與張旭面面相覷,覃勤壽一臉尷尬,而焦遂則是滿面委屈:「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張顛,你那三個月的酒不許賴了。」
「若得不到葉十一郎的字,這輩子你別想我再請你吃酒!」張旭氣呼呼地說,然後又轉向覃勤壽:「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鋪,不知可否?」
他這邊在說,那邊賀知章笑道:「有何不可,那位葉十一郎倒是個趣人,走走,同去店鋪里看他。」
他們雖老,可一但決定,卻決不拖泥帶水,不一會兒,賀知章、張旭還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樓,反倒是將焦遂與覃勤壽扔在了樓上。覃勤壽還得付賬,焦遂則乘機將眾人沒有喝完的酒全都裝入自己的那個大酒壺中。他正做此事時,卻見跟在張旭身邊的那個男子又登登跑了回來,將那些木板一抱:「這些木板送與我了。」
葉暢與善直走得快,二人回到覃家鋪子,善直問道:「為何要走啊,便是有什麼誤會,也可以當面說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只要會念經吃肉,必要時幫我揍人便是。」葉暢嘟囔道。
他確實自有打算。
若沒有遇到覃勤壽與焦姓男子正在讚揚他,那麼他倒是可以去與那兩位老者見禮,但現在既然有覃勤壽與焦姓男子為他造勢,他不將這個機會充分利用起來,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吳澤陂是小地方,修武縣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經歷,讓葉暢深刻明白,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實力,就很難保護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連累到自己關心的人。故此,他必須要儘可能增加自己的實力,而人脈、名聲,這些都是實力的一部分。
有了這相應的實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賺錢,然後錢又會變成實力。
到了覃家鋪子,他請鋪子裡的夥計為他燒好開水,自己便進入後院。因為覃勤壽有交待,鋪子裡的夥計也不攔他,就讓他與和尚坐在後院的一棵老榆樹下。此時天色轉午,熱浪逼人,林蔭之下,還有些許微風,勉強解掉這暑意。
他們才坐下沒一會兒,那邊夥計才將火點着,一陶罐子正燒水,兩老頭便帶着跟班一起走了進來。焦遂也一起來了,而最後的則是苦笑的覃勤壽。
「葉十一郎,今日之事,確實是某的錯,某向你認錯。」焦遂追上張旭後被他好一頓埋怨,而且自家想想,葉暢也不象是那種好龍陽的人,因此進來後極是誠心地向葉暢道歉。
「唉,只是巧合,不怪閣下。」葉暢長嘆了一聲:「只是小子初來長安,這名聲……算是毀了。」
「無妨,我二人必為你正名,只要你再給我寫幾十個字。」張旭快言快語。
「正是,你只管放心。」賀知章也道。
葉暢見時機成熟,該是請教他二人身份的時候,因此拱手行禮道:「幾位老者、郎君,還未曾請教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壽知道這個時候就是自己出聲之際了:「這位乃是時任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的賀公,諱知章,字季真。」
葉暢嘴巴頓時合不攏了。
賀知章在後世可要比大曆十才子的錢起有名得多,哪個讀過書的,不知道賀知章的《詠柳》與《回鄉偶書》?葉暢知道此時賀知章已經年過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壽命不久矣,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才進長安城,就會遇到他!
覃勤壽沒有給他太多發呆的時間,緊接着又介紹另一位:「此乃金吾長史張公諱旭,字伯高。」
葉暢的嘴巴頓時張得更大,開始可以放進一枚雞蛋,現在就能放進一個拳頭了。
張旭在華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賀知章還高,他不僅是極出色的詩人,著有《山行留客》這般詩句,更重要的是他的書法。草聖張旭,詩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劍器的將軍裴旻並稱三絕。見到賀知章,已經讓葉暢驚喜,一起見到張旭,則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動,想到在風陵渡時聽說李白也已經入長安,便轉向跟在張旭身邊之人。不待他問,覃勤壽又介紹道:「此乃顏公諱真卿,字清臣,本年制舉博學文詞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隨着張公習書藝。」
又是一位華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過到這個時候,葉暢都有些麻木了:這原本就是一個群星璀燦的時代,長安又是帝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們,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雖然有遇到歷史名人的心理準備,可是葉暢此時此際,也只能用再普通不過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敬意。
「這一位……」覃勤壽再介紹到那個誤認葉暢為龍陽之癖者時,頓了一頓,他也是初臨長安,雖然呆的時間比葉暢久,卻不認識此人。
「某姓焦,單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紹,自己先說道。
「啊……」
這一位名聲雖不象前三位那般響亮,但也不是全然無名,至少葉暢就記得,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最後一位,就是他。葉暢心中一動,正想着要不要將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抄出來,想到此時杜甫早已出生,沒準也呆在長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沒有關係,可若是被正主兒抓着,那就丟人現眼了。
「給我寫幾個字,就寫幾個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張旭此時抓耳撓腮,開口便道。
葉暢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體,卻是前所未見,別出心裁——聽覃郎君說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這字體乃是仙家字體?」
「這個……」對於遇仙之事,葉暢自己是絕對不承認的,他來之前,葉淡也曾反覆叮囑,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禍端。但他也無法否認,否則他的許多本領就沒有辦法解釋,因此他便胡亂說道:「某曾於山中一夢,夢中得見其詩其字,某隻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經很好了,再寫幾個給我瞅吧。」
覃勤壽示意小二拿來紙筆,葉暢提筆待寫,看到旁邊的顏真卿,心中忽然一動,捉狹之心起,便按着顏體,寫了「班門弄斧」四個字出來。
「咦?清臣,你看,倒有幾分象你之字!」張旭見後道。
此時顏真卿尚在向他學字,顏體也尚未大成,因此顏真卿看了這四字之後,也頓時抓耳撓腮起來:雖然葉暢所書帶着很重的匠氣,遠不能算是書法大家,但這四字的形體,卻對顏真卿能有極大的啟發之功!
寫完這四字,葉暢便擱下筆,拱手道:「小子駑鈍,夢中之事已經記不真切,諸公還是放過小子吧。」
見他這模樣,張旭與顏真卿去琢磨那四個字去了,賀知章則有些失望:「莫非那兩首詩,亦是夢中聽人所做?」
葉暢微微笑道:「正是。」
「可還有它詩否?」
這個問題,葉暢沒有急着回應,此時院子裡夥計燒的水已經開了,葉暢讓覃勤壽拿來乾淨杯子,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些茶葉,將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葉一取出來,便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賀知章嗅到後「咦」了一聲:「可是茶餅?」
此時飲茶,尚是用煎茶之法,過程繁瑣,而且講究頗多,茶中添加姜、蔥、鹽等,更是讓茶味百雜。葉暢吃過兩次,雖然承認這別有風味,卻終究是不慣。而且此時的茶餅,多是用蒸汽殺青,壓製成餅,飲用時再碾成碎末,遠不如炒茶殺青能保留茶味。
更別提粉末狀的茶也失去了饒茶中觀看茶葉被沸水浸泡後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餅,某采於覆釜山藥王觀,自製而成,只能說別有風味。」葉暢為眾人沖好水,賀知章見隨着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葉舒展,「咦」了一聲:「倒真是別有趣味……好茶!」
「請。」葉暢伸手道。
若是正經茶會,那麼還有一套繁瑣勸茶儀式,但葉暢不通茶道,只知道好茶已泡,大夥同飲。賀知章卻覺得,他這一簡單的一個「請」字,更合乎道家「無為」與「自然」之意。
第38章
冤頭債主問何誰
端起茶碗,還沒有飲到,那股茶香就已經沁入肺腑,讓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賀知章已經是年過八旬,呼吸系統原是有種種問題,被這熱汽一衝,竟然通暢了不少。
「好茶!」
賀知章飲都未飲,便脫口讚嘆,然後他才小啜一口。
與此時茶中添加各種調味料的主流做法不同,葉暢烹的茶,完全純正茶味。茶水入口,先苦而後甘,先澀而後甜,那味道對於大早就飲酒,有些熏熏然的賀知章來說,實在是無上美味。
賀知章年邁,原本是有些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但被這茶意一激,精神頓時一振,因此他又忍不住稱了一聲「好茶」!
短短片刻之間,他連稱三聲好茶,旁邊的焦遂見了,也不禁端起碗來小飲一口。方才他說得口飛橫沫,又偷喝了不少酒,口中正渴,這茶水一入嘴,頓時滋潤唇舌,讓他咂了咂嘴,又喝了第二口,然後點頭道:「果然好茶!」
葉暢笑眯眯地道:「夢中之時,尚聞得那位道人吟誦飲茶歌,某愚鈍不堪,唯記其中小半: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聽得他一開口念飲茶歌,賀知章歡喜得抓耳撓腮,手舞足蹈,待聽得三碗「唯有文字五千卷」時,那邊的顏真卿也不禁轉頭來望。到「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時,賀知章忍不住便叫:「停,停!」
葉暢卻未停,直至七碗念畢,賀知章捶胸頓足:「方才讓你停的,此詩不該對我念……非也,非也,此詩當候李太白來時再念!」
說到這裡,賀知章又道:「意猶未盡,意猶未盡,後面呢?」
葉暢很想說後面太監了,他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蓬萊山,在何處?四明客,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
此句一完,賀知章原本表情豐富的臉上,突然間僵住,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一把抓着葉暢的胳膊:「小友,小友,原來我賀知章知己,竟在於此!」
「這個,賀公,某乃山野村夫,這飲茶歌原是夢中聽那道人所為,賀公何出此言?」
顏真卿此時也動容,聽得葉暢之語,他插嘴道:「葉十一郎有所不知,賀公如今自號四明狂客,那飲茶歌中卻是有賀公之號!無怪賀公心向神仙之道,原是神仙中人啊!」
葉暢暗道了一聲慚愧,他當然知道賀知章自號四明狂客的事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故意將此詩原作者盧仝自稱的「玉川子」改成了「四明客」。這一改動,賀知章必受觸動,也算是他的一項取巧。
至於最後點睛之句,此時仍值大唐極盛之時,雖然各地已經有不少隱患,就連大唐統治中心的關中,他一路行來,也看到土地荒蕪之象,可在賀知章看來,未免有些聳人聽聞。
賀知章得此好詩,也不再糾纏他,端杯飲茶,葉暢又為他加了一回水。直到這個時候,張旭再度從那四個字的揣摩中出來:「還有,還有什麼字?」
「先飲茶吧,字卻是不急,若是錯過這好茶,伯高你這一世都要後悔!」知道他完全沒有注意方才的對話,賀知章先勸道。
張旭大喝了一口,初時他並沒有太在意,但一口茶下肚之後,他便驚訝地道:「這是什麼味……再給我一杯來!」
葉暢笑着為他續水,這一次張旭喝得細緻得多了,喝完之後,還咂了咂嘴,仔細品嘗其味,然後嘆道:「這茶暗合書藝之道,讓我想想……」
他正待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旁邊同樣喝了一口茶的顏真卿已經將那《飲茶歌》念了出來。
顏真卿記憶極佳,葉暢只是念了一遍,他轉念出來,一字不錯。更重要的是,葉暢只是念詩,顏真卿卻是吟詩,兩者不可同日而語。葉暢心中明白,此時詩往往都是唱出來的,象顏真卿這般吟,也是一種技巧,絕對不是他這樣才惡補了一段時間韻律的人能比得上。
「好,好!賀翁,果然連天上仙人都知你名啊,哈哈!」張旭聽完之後大喜,將帽子也脫了,大叫道:「筆來,紙來!」
覃勤壽是個眼色好的,頓時呈上紙筆,張旭便當着眾人的面,在樹蔭下的小几下揮毫潑墨,轉眼功夫,那首飲茶歌便已經化成狂龍瘋電,出現在宣紙之上。
「好,好,伯高,這副字寫得好!」賀知章贊道。
張旭回手捋須,卻忘了手中尚有毛筆,頓時弄了自己一身墨跡淋漓,他也不着惱,只是點頭大笑,笑聲甚為暢快。
葉暢此時已經悄然無聲地出現在那副字邊上,小心翼翼將字護住,然後向着張旭行禮:「某謝過張公賜字!」
「咦?」張旭愣住了。
賀知章同樣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好,你這小友,是個趣人!」
他性子灑脫,最不拘禮,葉暢這般「巧取豪奪」,看上去是占便宜,但背後何償不是一種瀟灑!
張旭看了几上的字一眼,又看了看葉暢:「便贈與小友吧,今日先見小友兩種字體,又聞小友之詩,老夫有茅塞頓開之感,可惜,可惜,還是少了些……」
話說到這,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書藝之中去了。葉暢等那字幹了,喜滋滋地將之捲起:這可是傳家寶級別的好東西,甚至用不了幾百年,僅是幾十年後,這字便可價值千金,那個時候自己不必再勞神勞心,只要賣一幅字,便可以吃用十年了。
想到這,他打定主意,這些時日,定然要從張旭那邊多騙一些真跡來。
「張公不必着急,這幾日我再想想,或者還能想出一些來。」葉暢假心假意地道:「我夢中見過的字體,可不只這兩三種。」
原本就不只這兩三種,蘇黃米蔡趙,再加上一個難得糊塗的鄭板橋,他們的字跡葉暢都曾經臨摹過。寫給張旭看又不要盡得其神,只要能寫出其形,略帶一分神韻,張旭這位書法大宗師自然會去揣摩去完善。就算張旭老了做不到,他邊上還有一位顏真卿……顏真卿如今可是正值壯年,值得長期投資啊。
葉暢熾熱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顏真卿,看得顏真卿心中發麻,想起焦遂說此人有龍陽之好,當下不動聲色地移離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