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31章
聖者晨雷
「如今某尚有正事,怕是暫時無暇了。」葉暢嘆了口氣:「覃兄,某兄長靈柩,被安置在何處,他又是如何與人起了衝突,乃至送了性命?」
聽得這一句話,賀知章與張旭神色都嚴肅起來。
兄弟之情,亦是人倫之一,兄友弟悌,自然值得讚揚,而且干係到葉暢兄長之死,更是讓他們無法打擾。
葉暢這個時候便有些給賀知章、張旭下套,張旭的性子,他了解得不多,但賀知章的性格,他卻是早從後人的分析中得知一二。此人最是愛才,喜歡獎掖後進,且不說自己方才那飲茶歌里不着痕跡地拍了他的馬屁,單單是自己留給他的印象,他也不會坐視。
葉曙死在長安,所得罪之人必定是有身份的,葉暢若不找到些靠山,只怕他也要受到連累,更別提替兄長復仇了。
覃勤壽神情就有些尷尬,眾人當中,他最了解葉暢,也最清楚葉暢現在的打算。不過覃勤壽請賀、張二人來,本意是推廣摺扇,實在不欲橫生枝節。因此他猶豫了一會兒,這才緩緩道:「令兄之事,十一郎還是要忍一忍的好,令兄已經令仆甚為遺憾,若十一郎再出什麼事情,仆唯有自盡謝罪了。」
「覃兄只管放心,某絕不會衝動。但是某雖過繼給三支,與二支的兄長實際上卻是骨肉至親,至親之仇不能報倒還罷了,可若連仇人是誰都不聞不問,未免不合孝悌之道。」葉暢說話時語氣甚為平和,但目光卻異常堅定:「無論是哪位大人物,皇親國戚也好,宰相將軍也好,總得讓某知道,兄長是如何死的!」
這話說出,覃勤壽就沒有再退的餘地了。他頓了一下,然後吐出一個詞:「咸宜公主駙馬。」
葉暢並不知道這個咸宜公主駙馬是什麼人物,但是賀知章與張旭卻是知道,賀知章神情頓時凝重起來,而張旭更是眉頭緊皺。
葉暢在注意二人的神情,發覺這二人都露出難色,頓時明白,咸宜公主只怕不是什麼不得寵的公主,而是當今皇帝李隆基的愛女,而那位駙馬,只怕也得李隆基喜愛。
「他一個駙馬,為何要難為我兄長,一個輪番上役的平民百姓?」葉暢又問道。
「也不能說是咸宜公主駙馬,只是他家中的一個管事,名為楊富的。」覃勤壽道:「只不過這個楊富隨駙馬多年,慣會揣摩駙馬之意,被視為駙馬心腹。背後是不是得駙馬授意,誰也不知曉。」
「事情經過?」葉暢又問。
事情的經過有些蹊蹺,葉曙那日輪休,便想着去逛逛東西二市,準備回去時帶些長安城中的風物。但是在東市便與駙馬府的管事楊富發生衝突,楊富說他偷了駙馬府之物,逼問來歷,結果葉曙矢口否認,雙方爭執之中,楊富將葉曙打死。
「某兄長安貧樂道,絕非竊賊之輩。」葉暢見賀知章與張旭臉色又變了變,當下起身向二人一揖:「今日之事,二公聽得耳中,卻請勿記在心上。」
「這個……你待如何?」賀知章沉吟了一會兒問道。
「家兄含冤而死,已是不平之至,某如何能讓他身後再背竊賊之名?」葉暢道:「此事既然是在東市鬧市中所發生,必然有不少目擊之人,某不敢與公主駙馬為仇,唯有探訪目擊,替兄長洗去污名罷了。」
眾人都是苦笑。
他若是能替葉曙洗去污名,那就意味着駙馬府管事楊富濫殺無辜的罪名成立,那時葉暢就算不說,總有人會捅上去,咸宜公主與駙馬一個管教不嚴的罪名總是有的。
「葉十一,你可知道這位咸宜公主是何人?」張旭嘆了口氣道。
「不知,只知是位公主。」
「她乃故貞順皇后之女,當初封為公主之時,陛下實封一千戶,較之一般公主五百戶整整多出一倍!開元二十六年時,陛下親臨公主宅,恩寵遠過其餘公主,便是諸王,亦有所不及!」
葉暢不為所動,神情仍然平靜,看得顏真卿眼露敬佩之情。
「駙馬楊洄,亦是皇親出身,其母乃中宗長寧公主,其父乃觀國公,他自己如今為衛尉卿。」張旭又道。
葉暢依然滿臉平靜,張旭又嘆了口氣,而那邊的顏真卿忍不住道:「坊間相傳,廢太子之事,便是楊洄於其中出力!」
他說這話時,聲音壓得極低,饒是如此,賀知章與張旭仍然以目瞪之,仿佛在責怪他不該提及此事。
葉暢臉上的表情終於動了,但不是驚懼,而是一笑。
「某一介布衣,平民百姓,便不是公主駙馬,只是一縣令,其權勢便足以令某屈服。但某還是那句話,兄長橫禍而死已經是極不幸,若令其還背負污名於九泉之下,非某所能容忍。二公只管放心,某隻求正名,若是一日兩日不成,那便一年兩年,若是一年兩年不成,那便十年二十年。兄長雖逝,家中尚有幼侄,某便是為了保全兄長骨肉,也該善保自身。」葉暢又道:「諸公勿慮,某當留有用之身也。」
他說得極為正式,不是那種普通閒聊的口氣,顏真卿性子也是這般堅韌,聽了之後拱手行禮:「十一郎放心,有賀公、張公在,必保你在長安平安。」
賀知章與張旭微微點頭,如果葉暢不是去主動招惹咸宜公主駙馬,只是暗中調查真相而不急着聲張出來,那麼他們還是有把握護住葉暢的。
葉暢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向着眾人道謝,至於他內心中是如何想的,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39章
青蚨銅錢穿玄機
青龍寺所在新昌坊,便在宣平坊之東,離得覃家的鋪子也不遠。
葉暢穿着覃勤壽給他準備好了的衰服,在棺木前拜了三拜,然後慢慢退回。
在他之後,覃勤壽也上了一柱香,做了一個揖。和尚善直則在棺前默默念叨,葉暢有些懷疑,他究竟能不能念出一套完整的經來。
「天氣太熱,遺骸難保,還是火化之後,我再帶回去。」葉暢向覃勤壽道:「火化事宜,亦須麻煩覃兄。」
「不麻煩,不麻煩。」覃勤壽連聲道。
火化遺骸,雖非唐人傳統,卻是此時的無奈之舉。雖然覃勤壽與青龍寺里的和尚都已經採用了措施,可是葉暢還是嗅到了淡淡的臭味。
覃勤壽此時心中對葉暢更是欽佩,一來便折服了賀知章與張旭,而且方才葉暢與賀、張分手之時,並未求他二人幫助自己對付那位咸宜公主,而是求他們代為推廣摺扇——葉暢自己說是「受覃兄恩惠,不可不報之」。
這讓賀知章與張旭甚為感嘆,因為咸宜公主身份,他們二人不可能聽得一面之辭就去幫葉暢與之相鬥,但推廣一下摺扇,卻是舉手之勞了。
「十一郎還有什麼打算?」覃勤壽又問道。
「打算?」葉暢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記憶中與葉曙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這個懦弱平凡的男子,卻讓他感覺到兄長的關愛。而且嫂子待他當真是極為真摯,侄兒侄女又極是親近他,這樣的親情,不可以不報。他向來就是這樣,別人以七分真心待他,他便能以十分真情回報,但別人若是以三分惡意待之,那麼回復的也必然是五分仇恨了。
因此,他雖然承諾賀知章與張旭,不會硬來,但也不意味着他此次進入長安,裝了兄長骨灰就走。
總得留下什麼,比如說耳目眼線之類,盯着那位咸宜公主駙馬。若是有機會,那個直接導致葉曙死亡的楊富,定是要與之打個交道,能除去最好,除不去也要想法子從他嘴中得知,與葉曙起衝突的真相。
「我既來長安,便不急着回去,方才已經寫了書信,覃兄若是有便,遣人替我送回修武家中。」葉暢道:「我在長安,多則會留半年,少亦要呆三個月吧。」
如今正是六月初,他要呆三個月,也就是秋收之後返回。覃勤壽道:「長安客棧極貴,十一郎不妨搬到我這邊來住,我這邊有處院子,倒還算清靜。」
「再說,再說,倒是我若手頭緊,少不得要叨嘮覃兄。」葉暢笑道:「還有,摺扇推廣事宜,我倒是有一個打算……先要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覃勤壽有些訝然。
葉暢出了寺廟,到了大門前,徑直向着一隅行去。在那邊兩個無賴正蹲着說話,見葉暢迎面而來,便都抬臉看他。葉暢對其中一人道:「有勞,去將蕭五郎請來,某要見他。」
「你說請就請,你以為你是誰?」那無賴昂首不屑地道。
葉暢盯着他:「那麼,開門,放和尚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旁閃開,然後就見善直張牙舞爪撲了過來,一把將那兩個無賴抓起,然後扔了出去:「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不去,莫非是要討打不成?」
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兩無賴不將葉暢放在眼中,卻對善直甚是服氣,畢竟善直可是在巷子裡一個打翻了他們七八人的。二人跳了起來,對望一眼,其中一人轉身便跑,另一人避得遠遠的,仍然盯着這邊。
葉暢又轉向另一邊的兩個胡人,兩胡人目露凶光,盯着他絲毫不退讓。
葉暢不明白這些胡人為何死盯着自己不放,他要做一些事情,被人盯着實在不方便,得想個法子將這些胡人驅走才行。
想到這裡,他慢慢向着胡人走過去。
而胡人則開始握住腰間的刀。
「葉郎君!」善直這個時候過來,將他擋在身後。與那些地痞無賴並無殺心不同,這兩個胡人,分明是有殺葉暢之心!
葉暢也感覺到這一點,他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驗證這個猜測,因此退了兩步:「回廟裡。」
「這都是些什麼人?」跟着出來的覃勤壽見到這一幕問道。
「惹來的一些麻煩。」葉暢將經過約略說了一遍:「那伙無賴尋我麻煩倒是情有可原,但這些胡人一直盯着我,向我挑釁,實在讓人摸不清頭腦——覃兄能查一下他們的底細麼?」
「唔,我讓人打聽打聽。」覃勤壽有些無語,葉暢來長安才一天功夫,就又折騰出事來,想到葉暢在家鄉修武的經歷,他甚至有些懷疑,這人是不是走到哪仇恨就吸引到哪。
葉暢也很委屈,哪知道會有這麼多事情,象這伙胡人,還有那位咸宜公主,在他看來都是與他沒有半點相干的,結果還不是禍從天降。
沒有多久,蕭白朗便出現在青龍寺外。葉暢點了他的名,他若不來,那就是弱了氣勢,象他這樣的市井無賴,輸人不輸陣,無論如何都要來的。不過他帶來的人足有二十多個,這一次膽氣就有些壯了,見着葉暢,一臉不耐煩地道:「喚爺來有何事!」
「和尚,二十多個人你打得過麼?」葉暢向善直問道。
「若是軍陣之中,二十多個人我打不過,但這些土雞瓦狗,若許我下重手,一盞茶功夫可以殺盡。」和尚實話實說。
就是知道和尚說話直率,葉暢才如此相問,當下又道:「這土雞瓦狗,也敢在你面前稱爺,你說當如何去做?」
那邊蕭白朗頓時慌了,可當着這麼多人,他又不好縮回去,也有不怕死上回沒有挨過打的,頓時就大怒罵了起來。
和尚皺眉深思,過了會兒,合什道:「師傅曾說,施主便是爺,這位蕭施主在和尚面前稱爺,並無大礙。」
「啊……豬隊友?」在無賴們的暴笑中,葉暢只能於心裡罵和尚了。
他的計劃,是需要懾服這些長安城中的無賴,他們是地頭蛇,有了他們去打探消息什麼的就都方便了。但他如今無權無財,能懾服他們只能依靠和尚的武力,現在和尚卻沒有配合好,他便只有另闢蹊徑了。
「蕭五郎,我看你好鬥雞,是個喜歡賭的,對不對?」葉暢問道。
「那又如何?」
「今日我便與你賭一場,我輸了,一切由你,你便是要我與和尚光着膀子向你負荊請罪也行。但若是我勝了,別的事情不說,咱們此前的過節,一筆勾銷如何?」
蕭白朗看着葉暢,心裡打着轉兒:真若打起來,和尚的武力確實非他們所能敵的,而此人提出用賭一場來解決恩怨的建議,倒可以聽聽。若是自己勝了,自然好說,若是自己輸了的話,那麼認不認賬到時再議就是。
「我不占你便宜,若是你勝了,我和兄弟們便都由着你了。」他大聲道:「但怎麼個賭法?擲骰子,還是鬥雞?」
「擲骰子鬥雞都極易作弊,便是分了勝負,也容易出紛爭。不如這樣,你們這邊哪些弟兄身上帶了開元通寶?」
那些無賴們在蕭白朗示意下,一個個掏出身上帶的制錢,你三枚我五枚的,倒也湊出一把來。葉暢接過錢,一共是二十一枚,葉暢在手中掂了掂,然後將錢往地上一攤。
二十一枚錢散落開來。
「怎麼,比字麼?」蕭白朗盯着他道。
「不是,你看,這二十一枚錢都是你的弟兄拿出來的,你數數,沒錯吧?咱們來看看誰更有本事,很簡單,咱們二人輪流從這些錢里取錢,每次可以取一至三枚,誰拿到最後一枚錢便是輸——你瞧如何?」
蕭白朗聽得這個賭法,倒是新奇,他轉了轉眼:「誰先取?」
「規矩是我提的,自然是你先取。」葉暢道。
蕭白朗看着地面上的二十一枚錢,沒有急着去取,又問了一遍規則,然後皺着眉苦苦思忖起來。想了好一會兒,都沒弄明白其間的關鍵,眼前這小子這麼信心滿滿,他究竟哪來的把握?
有心不賭,可是話已經說出來了,而且不賭的話,便要用打鬥來解決矛盾,想到善直的戰鬥力,蕭白郎決定,還是先賭一場再說。
「我先取了。」他先是拿了三枚銅錢,但想一想,又還回兩枚,只拿了一枚:「一!」
剩餘二十枚,葉暢笑了一下,隨意伸手,一把就拿走了三枚。蕭白朗琢磨了好一會兒,便也跟着拿走了三枚,這樣在二人面前,就還剩餘十四枚。葉暢這一次卻只取了一枚,蕭白朗心中算了算,還剩餘十三枚,他覺着似乎有些不對,依然是跟着葉暢,又取了一枚。
十二枚銅錢,葉暢便再取三枚,蕭白朗同樣跟了三枚,葉暢又取一枚,這樣兩人面前就只剩餘五枚了。蕭白郎見此情形,頓時愣住,心裡飛快地計算起來。
若他再取一枚,剩餘四枚的情形下,葉暢肯定取三枚,最後一枚便留給他。而他取兩枚,葉暢也取兩枚,同樣最後一枚留給他,他取三枚的話,葉暢便只取一枚……總之,無論他取幾枚,最後一枚都是他的!
他盯着地上的銅錢,心裡琢磨,自己怎麼就會輸呢?
不僅是他看出勝負了,那些無賴中也有人瞧出,頓時有人嚷了起來:「不算,不算,五哥尚不熟悉規則,這個不算!」
葉暢很痛快地道:「不算就不算,咱們再來!」
蕭白朗此時對這個賭法的興趣,甚至超過了對葉暢的仇視,他腦子相當靈光,覺得這賭法背後,似乎有着某種玄機,若是能弄明白,他只用這賭法去與人對賭,便可不知贏多少錢來!加上葉暢又這麼大方,允許重來,他當然樂得奉陪,當下便道:「這次你先,我不占你便宜!」
葉暢嘿然一笑:「好個不占便宜!」
蕭白朗老臉微紅,不過眼睛卻緊緊盯着葉暢的手,只見葉暢從二十一枚銅錢中隨意取出了兩枚。
蕭白朗想了一會兒,便也從中取出兩枚,他是打定主意,葉暢怎麼做,他便同樣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