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33章
聖者晨雷
「顏清臣,你這是去何處?」
他才出門,便見到迎面數人過來,為首者面色靛藍,看不出年紀,見到他後遠遠地拱了拱手,向他打招呼。
顏真卿認識他,乃是盧杞,緊接着,便看到盧杞之後所立之人,看身份地位,還在盧杞之上。
盧杞此時尚年輕,性子也較急,與顏真卿打了聲招呼之後,回頭便道:「大郎,此人便是顏清臣。」
被稱為大郎的人已至中年,神情略有些倨傲,頷首不為禮,對着顏真卿道:「原來你便是顏清臣……今日我欲於西市宴客,顏清臣可來作陪?」
顏真卿沒有直接回應,而是拱手:「仆正有事,實是無暇分身。」
「顏清臣,你可知這位是誰?當朝左相李公之子,如今任朝議大夫、太常丞的李公諱霅者是也!」
左相即李适之,這個人便是李适之的兒子李霅。顏真卿有些訝然,他聽聞這位李霅甚是好客,因為李适之位高權重的緣故,眾人紛紛趨迎於他。只不過顏真卿與他交往得少,此次在長安並未去拜會。
李适之與賀知章交情菲淺,二人都喜杯中之物,向來是酒友。張旭是賀知章親家,而顏真卿又跟着張旭學習書法。故此,從朝堂上的立場上來說,顏真卿與李霅應當比較親近。
因此,顏真卿向李霅拱了拱手:「顏某眼拙,今日得見李大郎,實是快慰平生。大郎相邀,顏某原是不該不知進退,然則已經約好要去拜訪客人,只能向大郎告罪?」
「什麼客人這般要緊,連大郎的宴都不去赴?」盧杞不滿地道。
顏真卿看了盧杞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恥。
盧杞祖父曾任宰相,父親盧奕如今是鄠縣令,因為離着長安近,盧杞時常在長安淹留,而不是隨父親上任。他如今尚年幼,才十六七歲,卻已經熱衷於交遊權貴。
而且他的性子偏狹,臉上巨大的胎記,讓他更容易遭到別人嘲笑,這讓他更急於表現自己。顏真卿已經年過三旬,到了人生中年,對於這種性子的少年郎,他看得甚為透徹。
無非就是想要拍李霅的馬屁,進而為自己謀進身之階罷了。年紀輕輕,不用心於學問之上,卻一昧鑽營,實是讓顏真卿覺得,墮了乃父祖之名。
「是一位外地來的朋友,頗有妙趣,姓葉,名暢,行十一者。」顏真卿答道:「昨日賀公、張公與我一起見的他。」
「哈哈,你不早說,今日大郎要請的客人便是他了。」盧杞撫掌笑道:「賀賓客對左相盛讚其人頗類李泌,左相又對大郎說了,大郎便想見一見這位少年俊才。」
提到「少年俊才」時,盧杞頗有些嘲諷之意,當初李泌有神童之名,結果還不是一個道士身份,直到近年才成為東宮伴讀。雖然賀知章在李适之面前盛讚葉暢,但賀知章喜歡獎掖後進是出了名的,盧杞對於這種讚美,其實打心眼裡不服氣。
「既是如此,且待我去拜會他後,便引他一起來見。」顏真卿道。
「同去,同去。」盧杞嚷道。
眾人是唯李霅馬首是瞻的,李霅矜持地微微點頭,表示同意盧杞的建議。
李霅心中對葉暢並無多少期待,只不過是為了他老子拉攏人才,所以才猥自枉軀,以求禮賢下士之名。顏真卿見他們這模樣,心知今日想要安靜習字是不可能了,只能與他們同行。
當他們來到保寧坊,才知道葉暢並不在此,而是去了新昌坊,再轉到新昌坊時,天色都已經是傍晚。
可是到青龍寺,卻發覺葉暢也不在此處,聽得僧人說,葉暢跟着一群市井少年跑到寺後去了。
顏真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葉暢此時不在替兄長守靈,卻跑到寺後做什麼?
他自己便有兄弟,而且兄弟間的關係還非常好,因此對於葉暢為兄正名之舉,他是甚為欽佩。他來此祭拜,為了那字體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葉暢的兄弟之情。
「呵呵,顏清臣,這靈柩里是那位葉十一郎什麼人,為何他不守靈,卻跑到寺外遊玩去了?」盧杞此時不陰不陽地說道。
顏真卿沒有回答,畢竟他與葉暢也不熟悉,只是愛葉暢的字體,所以才來拜訪罷了。
此時旁邊一人接口道:「世人多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表里不一者比比皆是。賀公終究年邁,怕也有老眼昏花之時,誤將糞土糊上牆啊。」
他嘴中譏嘲諷刺之意,怎麼也都擋不住。顏真卿記得方才他自我介紹,姓元,單名一個載,字公輔,其人屢試不第,所學為道家諸子之書。他此時來長安,正是聽聞天子欲下詔開科考道家之說,到京城之後,也免不了要奔走於權貴門下以期得進身之階。
顏真卿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心中對葉暢的懷疑又多了幾分。
「莫非這葉郎君是個嘴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卻沒有兄弟之情的人?」顏真卿出了寺廟後門,便聽得一陣喧譁鬧笑聲,這讓顏真卿眉頭皺起,所積累的懷疑達到了極致。
兄長之喪,按着禮儀,葉暢也當遠離嬉鬧才是,可若青龍寺的僧人沒有說謊,葉暢便應該在這群人當中!
顏真卿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這是二十多條大漢,絕大多數都光着膀子赤着上身,他們在青龍寺後的空地上追逐着一個球。那球個頭比起馬球和蹴鞠的用球都要大,而且眾人都是用腳踢,偶爾有頭頂的,但也不象蹴鞠那般頂出種種花樣來。
「這是什麼?」顏真卿愣了一愣,他自家就是一個球類運動的愛好者,因此便看出,這絕對是一種新的遊戲,但又不是新得讓人絲毫不懂,相反,他只看了幾眼,便明白這遊戲的大致規則。
「哈哈,原來是在踢球,只是此踢球之法,似乎有些不同?」
大唐好球類遊戲,眾人都是其中高手,那李霅更是時常召人打馬球的。仔細看了一會兒,他們便看出一些名堂來。
首先便是不能用手——除去那站在兩邊木框中的二人,然後競賽只能在石灰點出的場地之中。
顏真卿只是大略地看了一下,他現在更想知道的是,葉暢究竟在做什麼。他向眾人告了一聲罪,自己搶先幾步,來到了場邊,立刻就注意到葉暢了。
穿着一身黑衣的葉暢,口裡含着一個竹哨,偶爾會吹響來,然後做出某個動作。顏真卿向這邊望來時,葉暢的注意力在球場之上,這些蕭白朗尋來的人,都是新接觸到足球的規則,還常有些犯規的舉動,故此葉暢時不時就得打斷他們。但是有一點是好的,這些人都知道比賽沒有規則不同,對於葉暢這個「裁判」的執法,還是相當遵從。
「三柱香已過!」旁邊的一個漢子突然大叫道。
葉暢連吹了三聲哨,將訓練暫時中止,他在眾人簇擁下離開場子,恰好看到一臉嚴肅的顏真卿。
「顏郎君!」葉暢遠遠地向他行禮。
但顏真卿卻不曾還禮,待他走近後,冷然斥問道:「令兄靈柩便在寺內,汝便在寺外嬉鬧,不怕令兄不安麼?」
「這廝是何人,好大的口氣,怎麼敢如此與我們葉郎君說話?」
「以為自己是京兆尹還是什麼?」
葉暢還沒有答話,身邊的無賴子們卻紛紛開起口來,一個個都搶着要替葉暢罵人,看上去仿佛與葉暢已經有了多年交情一般。這也難免,在隨着葉暢練了半天球之後,眾人現在漸漸都喜歡上足球戲,也知道葉暢這邊有一整套完整的足球戲本領,至少將這些規則手段全學到之前,他們都會唯葉暢馬首是瞻。
哪怕是在這裡打個把兒仕子小官,對於這些京城中的無賴們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要知道挑夫與公主爭道的事情,都曾在長安城中發生過。
這些人的話讓顏真卿臉色正為難看,他甩了甩衣袖,轉身就想走,葉暢卻趕上前兩步,抓住他的胳膊:「顏郎君且聽我言。」
顏真卿微停步伐,葉暢又回頭向着那些無賴子道:「各位都去休息,一柱香後繼續操練。」
說完之後,他將顏真卿拉到一棵榆樹之下,徑直坐於樹根之上:「顏郎君以為,某困坐於家兄靈柩之前,便能為家兄正名麼?」
「至少勝過於令兄靈柩之後嬉鬧。」
「欲為家兄正名,不得不為之耳。」葉暢長嘆一聲:「顏郎君,對方是咸宜公主,便是賀公、張公那般人物,都無力為某出頭,某唯有尋人廣造聲勢,同時暗中察明家兄究竟是如何與公主府生了衝突,找出根源,方好行事!」
「話雖如此,顏某未見你察明真相,卻只見你於此嬉鬧。」
「某無財無勢,又是外地人,如何察明真相廣告聲勢?」葉暢搖了搖頭:「所可倚者,唯有這些市井之人,他們可以為我耳目。」
顏真卿頓時訝然,他側臉看着葉暢,不敢相信地道:「汝欲以市井之輩,與公主相抗?只怕他們轉臉就到公主府中賣了你!」
「那倒不會,我只是求他們幫忙打探一下真相,他們並無危險,賣我無利可圖,反倒壞了自己聲名,無益之事,何人肯為?」
葉暢正想細說,便看到一群人圍了過來,顏真卿知道他偵察咸宜公主的事情不宜公開,因此沒有繼續與他分辯,只是介紹道:「這些都是在賀公那裡聽說了你的名字,意欲結識你的長安俊傑。」
葉暢第一個注意到的便是盧杞,其原因,實在是盧杞臉上的那巨大胎記過於醒目。不過葉暢這點禮貌還是有的,並沒有盯得太久,只是掃了一眼,然後看向居中之人。
「這位乃是太常丞李霅。」顏真卿先是介紹了眾人中唯一有官職的李霅,卻沒有介紹他是當朝左相之子,然後將在場諸人一一介紹。當葉暢聽得其中有元載時,便已經一愣,再聽到那靛藍臉的便是盧杞,更是心中暗暗嘀咕。
自己的運氣究竟是太好還是太壞,在這裡教人踢球,便能遇到中唐之初最重要的兩位大奸臣宰相!
然後,他便覺察到元載與盧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寒喧之後,元載首先便發難:「方才聽寺中僧人言,令兄靈柩便停於寺中,而葉郎君自鄉里來長安,便是為了迎回令兄靈柩。元某初時以為,葉郎君重孝悌,實不愧賀公再三在李相國面前舉薦……」
聽得賀知章在李适之面前舉薦自己,葉暢心中不由得有些慚愧。他在發覺昨日所見者乃是賀知章後,便沒有少動利用的心思,當時賀知章並沒有太多表示,還讓他很有些腹誹,覺得賀知章不敢替他主持公道,實在有些膽小怕事。現在才知道,賀知章口中不說,實際上卻是在替他使力氣。
若是他真被李适之看中,以李适之宰相之尊,出面調察他兄長的冤屈,所遇的阻力便不成阻力了。公主府甚至會直接將那個楊富交出來,而葉暢也不必冒更多險。
緊接着便聽元載又道:「卻不曾想,賀公以知人好薦著稱,此次卻也識錯了人。你兄長屍骨尚未入土為安,你卻在此嬉遊戲鬧,吾羞,不欲為汝友!」
第42章
子與曾點共其志
「吾羞,不欲為汝友!」
元載口中義正言辭地說出這一句,眾人耳邊頓時隆隆作響!
這響起來的,全是聲望啊!
大唐雖是開科取士,以科舉考試選拔人才,但此時科舉制尚不完善,有沒有名聲,對於能否中進士,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故此,進京的文人,幾乎個個都要想法子在權貴門前「干謁」。若是這條路走不通,便要想其餘法子給自己邀名造聲勢。
如陳子昂,摔千金之琴以傳自己詩文,方能在長安城中聲名鵲起,乃於二十四歲便中進士!
元載這批評葉暢之語,就是在給他自己造聲勢刷聲望,而且因為葉暢是賀知章薦與李适之的,葉暢雖然自己是無名小卒,賀知章卻名動天下,這一刷,既踩了賀知章的腦袋,卻又不至於結成死仇。
至於葉暢……誰會在意墊腳石的感受?
那邊盧杞斜着眼睛看元載,心裡滿是恨恨。
這種實力弱聲望多的對手,應該給他刷才對!
但是盧杞此時年輕,還不是那個讓郭子儀都畏懼的盧杞,而且他拿葉暢兄長之事說事,容易反被人詬:他自己父親在外為官,他不隨父上任以盡孝道,卻留在長安城中。
此時他便只有想着,葉暢既是被賀知章所重,多少有些才華,當能自辯,免得讓元載一人將所有聲望都刷了去才是。
顏真卿有些無奈,方才他想先與葉暢勾通,便是怕發生這樣的口舌之爭,葉暢沒有準備的話,容易吃大虧。
他看了看葉暢,葉暢神情仍然是愕然的模樣,顯然對元載一見面就發難,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再看了看元載,元載倒沒有露出太多得意,只是雙目炯炯。
顏真卿判斷,元載意猶未盡!
果然,元載頓了片刻,然後又道:「不教而誅,非聖賢之道,葉暢,你有何話可解?」
這是準備再接下去踩了,看來這元載元公輔,是那種趕盡殺絕的狠人,要讓葉暢徹底成為他的聲望!
葉暢此際回過神來,他微微凝眉,雙眼也因此閉合了一些。
「方才聽得介紹,你元公輔是鳳翔歧山人,所學為何,又何故入京?」葉暢不緊不慢地反問。
「某精通老莊道家,聞天子欲開科制舉道家諸子之說,故來長安,卻不是假借迎接兄長靈柩來京城嬉玩之輩!」果然,抓着這個機會,元載開始繼續發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且慢,你說你精通老莊道家,是來長安備考的?」葉暢擺手打斷了他:「我以為,你可以回老鄉繼續苦讀了。」
「狂徒,你敢咒我?」元載大怒。
「我沒有咒你,只是實話實說。」葉暢想到支教時曾組織過那些孩子們開辯論賽,便露出微微的溫和的笑,看在別人眼中,他此時當真是雲淡風輕,仿佛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惠施斥責南華真人『不亦甚乎』,便是你此時了。不通乎命者,豈能中舉?」
此語一出,盧杞還有些茫然,但凡是知道葉暢所言典故者,無不驚愕然後謔笑起來,唯一例外者,大約就是元載了。
元載的臉色,已經變得比盧杞的藍臉還要醒目,因為完全漲成了紫色。
葉暢所說南華真人,便是莊子,今年二月,才為當今天子李隆基欽封為南華真人。莊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惠施斥責他太過份,莊子以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痛哭不休乃是「不通乎命」。
若元載沒有自詡精擅道家學說倒還好,可他為了替自己揚名,專門強調自己精修道家,結果在他最擅長的地方,被葉暢狠狠抽了耳光!
此時眾人耳中,仍然是隆隆的刷聲望的聲音。只不過,方才眾人以為葉暢是被刷的對象,現在看來,元載才是被刷的對象啊。
元載默然不語,只能向後縮去,希望眾人都不要注意他為好。他向後縮,那邊盧杞便覺得,似乎自己的機會來了。
「葉郎君,聽聞你在鄉間,曾經組織百姓挖渠引水,想必精擅計算之道……」
「五郎,蕭五郎!」葉暢聞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將蕭白朗喚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