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34章

聖者晨雷

  蕭白朗此時對葉暢,可謂崇拜得五體投地,那些許報復之心,早已經蕩然無存了。原因無它,今日上午時,葉暢被他糾纏不過,又與他玩了幾回取銅錢的遊戲,再度令他輸得落花流水之後,將其中奧妙合盤托出。

  這種計算之法,讓蕭白朗瞠目結舌,這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輸。

  「十一郎,可是有何吩咐?」

  葉暢笑着向盧杞道:「我今日方授這蕭五郎一計算之術,二位可以在一旁去玩一玩。」

  盧杞眼中頓時寒光四溢:「葉郎君是瞧不起我?」

  「非也,你之才能,不可限量,但在此時,算數之道,你差我太遠。」葉暢稍稍安撫他道:「你與蕭五郎試試便知,勝了他,才有資格來挑戰我。」

  蕭白朗聽到要與盧杞比取銅錢,頓時咧開嘴笑了,目光中滿是惡趣味:他被葉暢虐久了,現在有人來找他求虐,豈有不願意之理!也不等盧杞反對,他便拉着盧杞到了一邊,將規則說與他聽。

  不過盧杞卻是窮,他身上的衣裳都是舊的,還打了補丁,身上掏了半天也沒有摸出幾文銅錢來。還是李霅的家奴,取出一把銅錢,這二人才到了一邊去玩了。

  葉暢看着眾人,坐正軀:「諸位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才想起,他們原是來與葉暢結交的,但現在似乎變成了他們難為葉暢。而且元載丟臉得太快,讓他們這些同行者都有些掛不住顏面,特別是李霅,更是隱隱有些瞧葉暢不順眼。

  見眾人都不出聲,他只能咳了一聲,上前道:「賀公盛讚葉郎君,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葉郎君平身之志在何,莫非只是這鬥雞走狗球賽之類,或只是以鬥雞走狗球賽為進身之階,以博一弄臣身份?」

  此時正是盛唐,稍有才能之人,便都想着出仕,好建功立業,博一個封妻蔭子。但是各人出仕的手段不同,有皓首窮經走科舉之途的,有隱居邀名走終南捷徑的,也有佯狂裝顛想引人注意的。

  但無論哪種方法,都瞧不起賈昌,這市井小兒靠着鬥雞得以受李隆基恩寵,可在世人心中,終究還只是一個弄臣。

  李霅言語之中,便是擠兌葉暢。

  葉暢仍然是微笑,然後開口道:「曾點之志,即某之志也,豈不聞吾與點也!」

  這又是一個典故,只不過這一次,葉暢拿出來的是正統的儒家典故。孔子問諸弟子志向,曾點說是在暮春時節換了新衣與成人、少年們去沂水中嬉戲,且歌且舞,興盡高唱而歸。孔子當時長嘆贊同:「吾與點也」。

  「這個……」李霅頓時也啞口無言,孔子的志向都不過是如此,那麼葉暢與一些成人少年踢踢球,算得了什麼?

  雖然明知道葉暢有意曲解了孔子、曾點之志,但若要強辯,也可以將踢球與游泳歌舞扯上干係。李霅乃世家子弟,自己又是朝廷官員,而葉暢不過是一介布衣,名聲亦不顯,李霅不是急着出名的元載與盧杞,一見葉暢無機可乘,他自然不會去與之辯論,自取其辱,因此哈哈笑了一下:「葉郎君果真高士也!」

  他開口緩和氣氛,眾人紛紛上來,與葉暢寒喧。別人沒有敵意的時候,葉暢還是很隨和的,一一應對,偶爾開個玩笑,有時自嘲一句,大夥談笑風生,倒也其樂融融。

  唯一一個沒有加入的,恐怕就是元載了。

  元載此時縮在人中,目光里含着嫉妒與羞惱,他原想在葉暢身上刷聲望,結果反被刷了回去,此時當然不會主動跳出來。不過,葉暢感受到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望過來:「這位元公輔,不是羞於與我結交的麼,怎麼還在此處?」

  此語一出,眾人對葉暢的感觀再變:這廝不能得罪,也是個小心眼的!

  「你!」

  「我倒與你不同,無論何等人物,不學無術也好,心懷鬼胎也好,我都樂意與之結交。」葉暢慢悠悠地道。

  元載此時哪裡還有顏面在這裡呆着,以袖遮臉,轉身便走。顏真卿見了,拉了葉暢一把:「何必如此?」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話讓眾人更是暗生警惕,不要鬧得如同元載一般無顏見人才是。今日在場的人這麼多,葉暢反嘲元載的事情,肯定會傳出去,元載此次進京參與科舉,想要再及第幾乎就不可能了。

  哪個主考官敢錄這樣的學生,必然會受到言官攻訐。

  「方才看葉十一郎與人玩球,不知這是何種球戲?」在稍稍尷尬了一會兒之後,有人開口問道。

  葉暢乘機介紹了一番足球,末了補充道:「市井之民,馬球之戲玩不起,蹴鞠之戲又太繁複,倒不如這足球之戲來得痛快。雙方比誰攻入對方球門次數多就是,有先鋒有中軍和後衛,暗合兵法戰陣之道。」

  「哈哈,此時天下太平,兵法無用武之地,也唯有用在這些上面了。」有人笑着道。

  這還是有譏嘲之意,但不明顯,葉暢便沒有回擊。那人也點到為止,不敢繼續,畢竟葉暢已經給了眾人沉刻的綿里藏針的印象,誰也不相被他盯上。

  一柱香功夫此時已到,葉暢起身向眾人告罪:「某要充當裁判,先失陪一會兒,諸位既然對這足球戲有興趣,且看這些兒郎們好生踢個半場。」

  蕭白朗沒有上場,仍陪着盧杞在那兒玩呢,葉暢便乘機將那些無賴子們打亂重新分過,再次重申了各種規則之後,他讓雙方上場。見雙方果然按着前、中、後布成陣型,圍觀的顏真卿等人想到葉暢說的暗合兵法戰陣之道,看來果非虛言。

  比賽很快開始,因為方才葉暢解釋過一些規則,所以眾人這下看得更明白。這些在場上踢球的都是蕭白朗尋來的,此前都踢過蹴鞠,因此球感與球技相當不錯,停球、過人、傳球、攔截、搶斷,都做得有模有樣。雙方你來我往,攻防轉換得甚為迅速,葉暢也儘可能不打斷他們,使得練習賽保持流暢。

  這樣一來,足球高對抗性的特點便展露無疑。而旁觀的諸人也從最初的只是好奇,漸漸覺得有趣,甚至開始為一個漂亮的過人動作或一次乾淨的搶斷喝采歡呼了。除他們之外,在這附近看熱鬧的人也漸漸聚攏,場邊有百餘人紛紛叫好,若不是葉暢安排好人手在場邊維持,只怕不少人也要湊入場中自己去踢兩腳了。

  兩柱香的功夫,轉眼便過去,這其間,雙方共踢進了九球,這也是足球戲初起時必然結果。就算他們的蹴鞠底子再好,可是也不可能在剛接觸足球的情形下就完美地演練出好的戰術來。

  不過進球多有進球多的好處,每個進球都瞧得眾人心花怒放,因此當葉暢帶着一身汗下來時,顏真卿迎上去道:「當請張公來看,張公見公孫大娘舞劍器,便能悟到書法奧妙,今日看球,想必亦能有所得!」

  「清臣兄,你如此好書藝,日後在書法之道上的成就,必然不在張公之下。」葉暢笑了:「這些時日,多幫我寫些字,等清臣兄你大名傳於四海之時,我就每年賣一幅,以此為生了。」

  這是開玩笑,顏真卿絲毫沒有覺得被冒犯而生氣,反而撫額笑了起來。

  此時他心中的芥蒂已經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對葉暢的暗暗歉意:自己方才還誤以為葉暢全無心肺,原來他不是不哀悼兄長之亡,而是已經看透生死,遠不是他們這樣的世俗之人所能了解的境界。

  無怪乎他能遇仙,單這心境,便幾近於仙了。

  「我們也試試?」顏真卿自覺體會到葉暢本意真心,心懷歉疚之下,便有意為他捧場。葉暢想要將足球戲的聲勢造起來,那麼他就幫着捧場,而李霅的身份,顯然對於推廣足球有很大的幫助。

  他一起頭,隨李霅來的少年郎也都躍躍欲試,便是李霅,自覺自己踢得好蹴鞠,玩這個應當也不成問題,便真下場去試了。

  

  第43章

長安新雨浥輕塵

  

  這一試,便是小半個時辰。當眾人大汗淋漓地回到樹蔭之下時,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眾人都是覺得暢快,不少年輕性急的,乾脆也赤着上身,如同那些市井無賴一般模樣。

  倒也沒有誰在意這個,這是大唐,盛世大唐,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禮儀原則需要堅持,原本就以開放和豪邁著稱。便是張旭這般年紀,喝多了酒尚且脫帽解衣,袒於眾人之前。

  「痛快,痛快,比馬球和蹴鞠都要痛快!」

  「大郎今日神勇,進了五球,當獲第一!」

  「呵呵,你也不差,進了兩個,特別是方才斷我球時,當真果敢……」

  眾人一邊抹汗,自有僕役端來茶水點心和馬扎,他們坐下來邊喝邊聊,實在愜意。

  「天色漸晚了,今夜只怕來不及回去,大夥在寺廟裡借住一宿吧?」有人道。

  這時眾人才驚覺:「啊呀不好,離宵禁不遠——我可不能住在此處,必須回家的!」

  「快走,快走!」

  「應該還趕得上最末的油壁車,快走吧諸位!」

  頓時眾人作鳥獸散,便是顏真卿,也忘了問葉暢要字,只顧着先回宿住了。

  頓時周圍空空落落,只剩餘這些人留下的馬扎茶水和點心。葉暢也不客氣,招呼那邊同樣練了許久球的無賴遊俠兒道:「難得有人送點心來,大夥別客氣,咱們今夜都是宿在新昌坊,不必擔心宵禁。」

  眾人都笑着應是,還有嘴貧的道:「這可是左相家中的點心,平日裡咱們卻是吃不着,我瞅着他裝點心的食盒,都是鑲金嵌玉,僅這一個食盒,便怕可以將咱們買下了!」

  「我明白了!」

  葉暢正待回話時,突然聽得一聲歡呼,緊接着,那邊黑乎乎的地方冒出一條身影,晃了兩晃,站穩後便向着他這邊衝來。

  借着些微光,葉暢看到那身影青面獠牙,頓時被嚇了一大跳,險些將身下的馬扎都打翻了。還是和尚善直見情形似乎不對,立刻上前,將那身影攔住:「阿彌陀佛,你是做什麼?」

  葉暢這才看清楚,跳來的身影,竟然是盧杞,這小子竟然沒有離開!

  包括顏真卿在內,別的人都已經走了,他卻還留在葉暢處。他與蕭白朗玩了好半日的取錢戲,忘記了時間,而李霅等人走的時候都只記得談足球,一時間也忘了還有個盧杞,於是便將他留在了此處。

  「盧小郎君,你怎麼還在這裡?」葉暢只是讓蕭白朗去給盧杞一個下馬威,免得這個陰險之人來算計自己,破壞自己的好事,卻不曾想他竟然痴迷於此戲,一直到了現在。

  「讓他們走開,我有話對你說。」盧杞道。

  葉暢卻不然,自己離開眾人:「既是我們有話說,那麼自然應該是我們避開他們,豈有讓他們避開我們之理!」

  盧杞甚是不快,但葉暢知道自己今天可是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讓他覺得不高興。但是只是略一沉吟,那種破解難題的快樂,還是讓盧杞急着與人分享。別的市井無賴,他瞧不上眼,自然就只有葉暢,才值得他前去炫耀。因此,他只能乖乖地拉着葉暢走到稍遠處,然後道:「我現在終於明白,那取錢戲的秘決了,只需要保證讓對手手中之錢是四的倍數再加一,那麼就必勝!」

  葉暢微微一驚,蕭白朗可是兩天都沒有弄明白其間的規律,而盧杞只是半個下午就弄明白取錢戲必勝的內幕,其人心智之高,實在少見!

  難怪在歷史上留下了陰險之名,就連戰場上咤叱風雲的郭子儀,都畏之如虎。

  「確實如此,盧小郎君果然精擅算數,只不過如今天色已晚了,盧小郎君還不回去?」

  「哼哼,自然要回去的,不過你現在給我的題目我破了,我倒還有一個題目,看你如何去破。」盧杞冷笑道:「想來你在五日後辦足球賽之事,必有目的,不過你卻別忘了,辦足球賽要聚攏許多看熱鬧者,聚眾鬧事,乃是朝廷大忌,你只等着京兆尹來找你麻煩吧!」

  說完之後,他便揚長而去,竟然不再留下來與葉暢說一句話。

  此時的盧杞,還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自己的算計。最後那句他說得聲音很大,聽到的不只是葉暢,被盧杞纏得精疲力竭的蕭白朗同樣聽到,他端着一碗綠豆湯,來到葉暢身邊:「這位盧郎君說的倒不是沒有道理,咱們還想着造聲勢,四處去宣揚球賽,可是到時京兆尹不准咱們辦,那一切盡皆泡影。」

  京兆尹負責長安城的行政治安,確實是有權力禁止。而且盧杞既然留下了這樣的話語,他接下來的幾日,顯然是要拼命使力。他如今雖然家道不昌,可祖父畢竟是當過宰相的,父親如今也是縣令,在京兆尹使氣力,禁止他們辦球賽還是很簡單的。

  葉暢皺着眉,自己給盧杞出了個難題,難了他半個下午,他回手出了一題,若是自己解得不好,只怕以後麻煩會不斷。而且方才打元載臉和足球戲得來的一些聲望,只怕也要付諸東流了。

  「如今的京兆尹是何人,其性格如何……」琢磨了一會兒,葉暢向蕭白朗問道。

  「除非讓賀公出面,否則便是知道京兆何人,又有何用?」知道賀知章賞識葉暢,蕭白朗出主意道。

  「此事休提,只告訴我京兆尹何許人也,性子與事績即可。」葉暢道。

  賀知章再賞識他,也是有限度的,葉暢不願意利用這種賞識去向京兆尹施加壓力,那可能會給賀知章造成不利影響,甚至為這位已經垂垂老矣的前輩引來敵人。

  「如今的京兆尹姓韓,諱朝宗,曾任荊州長史、山南道採訪史……」

  韓朝宗!

  聽得這個名字,葉暢只覺得額頭又是冒汗,這果然不愧是盛唐之都,一個個歷史名人,隨隨便便都能遇到!

  這位韓朝宗在歷史上最大的名聲,便是李白寫過《與韓荊州書》,其中「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句,當真可謂是拍馬屁都拍出境界來。

  只不過韓朝宗雖然也以舉薦賢達、獎掖後進著稱,卻並沒有重視李白。

  蕭白朗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又道:「這位韓京兆,與左相關係非同尋常,當初他任按察使時,曾舉薦左相,使左相得升任秦州都督。那位盧小郎君若真與左相家關係親密,或者……」

  說到這,蕭白朗就閉嘴不語了,他知道葉暢明白自己的意思。

  這些城狐社鼠的消息倒是靈通,連韓朝宗與李适之早年的關係都能挖出來。葉暢聞言皺眉,只有這些資料,他根本無法可想。

  「韓京兆是何時被舉拔任京兆尹的?」他又問道。

  「便是今年,陛下有意開漕渠,故此以其為京兆尹。開元十八年時,韓公曾與范安一起疏浚瀍水與洛水,故此有此任命。」

  「開漕渠?」葉暢頓時眼前一亮。

  「不過,韓公對嬉遊似乎……似乎不是很喜好,當初先皇睿宗有意推廣乞寒胡戲,為韓公所止,到今上即位,開元六年時,韓公任右拾遺,與中書令張說先後上書,諫禁乞寒胡戲。」蕭白朗又道。

  這倒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詢問了一此禁乞寒胡戲的細節之後,葉暢幾乎可以想象得出這位韓朝宗的性格:他確實是一個最為正統不過的士大夫,而且性子保守,甚至還有些迂直。這樣的人往往不知變通,固執得象茅坑裡的石頭。

  「此事你勿聲張,只告訴弟兄們,我有辦法可以讓京兆尹允許球賽。」思考了一會兒,葉暢低聲道:「這幾日,好生練習,球賽之時,要打出真本領來!」

  「郎君只管放心,便是不准球賽,咱們也會好生玩耍。這足球戲,比起蹴鞠馬球,可是要方便得多。」

  葉暢不擔心足球不流行,有蹴鞠與馬球的底子在,這結合二者之長的運動,很快就會風靡長安。

  第二日一早,葉暢先是領着這些遊俠無賴做了晨練,然後便瞅準時間出門,恰恰趕在午飯之時到了賀知章府。賀知章宅所在的宣平坊與青龍寺所在的新昌坊相鄰,他趕到時,賀知章正在府中,門禁家人聽得他自報名字,便立刻通稟,很快就將他邀了進去。

  兩人寒喧幾句之後,賀知章問道:「十一郎,你來長安,是否還住得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