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37章
聖者晨雷
「聽聞是青龍寺僧有大佛事,要讓僧俗同樂、貴賤共賞。」有人插嘴道。
「大佛事?何種大佛事?」賀知章奇道。
「嗯,說起觀世音菩薩……賀公,有一事我不解,為何不避太宗皇帝的諱?」葉暢這時卻插嘴,打為敢賀知章的詢問。
他才不希望賀知章去打破砂鍋紋到底呢。
「太宗皇帝的諱……」這個問題讓賀知章微一愣,然後思忖了好一會兒:「我記得太宗皇帝只諱二字相連,單獨一字,無須避諱。」
觀音原稱觀世音,後來改為觀音,很多人都以為是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事實上李世民對此很大度,他只要求民間避「世民」二字連讀,單獨一個「世」或「民」字,在他活着的時候並未避諱。此事年代已經有些遠了,葉暢把話題扯到太宗時去,賀知章便忘記問青龍寺僧大佛事的事情了。
他們到青龍寺禮佛,一通儀式完畢之後,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他們雖是避開了正午過來,但天氣依然甚熱,因此眾人都是大汗淋漓。賀知章年邁倒是不覺,可葉暢、顏真卿等人就有些受不了。眾人商議了一下,便在寺中樹蔭處乘涼,以消暑避夏。
青龍寺所在的位置,乃是樂遊原,在長安城中,算是比較偏遠的地段,但因為靠着延興門,所以寺前來往的人流很多,到寺里來禮拜的也是不少。眾人小坐片刻,便見有人尋了過來,葉暢凝神一看,正是李霅等人。
這一次李霅身邊跟着的文人儒士更多,不少人手中都拿着摺扇,一步三搖,正是本科及第者。葉暢看到他們手中的摺扇,便忍不住微笑:這些人手中的摺扇大多都是覃勤壽所贈,但他們如今都是長安城中的名人,現在出來,可都是活廣告!
廣告效果越好,摺扇賣出得越多,覃勤壽手中的資本也就越多,到時自己有需要的話,尋他借上三五百貫,應該不會太為難他。
想到這,他手中「叭」的一聲響,將自己手裡的摺扇也打開。
他看着李霅一行笑,李霅一行當中有人卻在咬牙切齒。
正是元載。
上回被葉暢一句話弄得狼狽而歸後,元載很是收斂了幾天,但後來盧杞難住葉暢,讓葉暢想辦的足球賽辦不成,這讓元載覺得極是解氣。因此,他今日便又靦顏跟來,便是想看看葉暢垂頭喪氣的模樣。
他如今還是白身,手中也拿了柄摺扇,但周圍進士的摺扇看上去明顯高檔次些,他手中拿的則只是普通的貨色。偏偏此時,葉暢手中拿的乃是覃勤壽特意為他所制,上面詩畫都出自名家手筆,其中字乾脆就是張旭所題。元載為人好奢,最是見不得別人有好東西,因此見了之後,眼睛頓時鼓起。
而葉暢搖扇輕笑,也被他當成是在嘲笑他。
「咦,這不是修武葉暢麼,你不過一介白身,祖宗三代,亦沒有一個官身,竟然也敢拿着右軍扇?」元載搶先一步開口,今日他除了來看葉暢的熱鬧,還有一個目的,便是挽回自己的聲譽,自然不能將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留給他人。
葉暢起初並沒有注意到他,現在才發覺,這廝也混在人群當中。聽得他語中帶刺,葉暢也傲然不禮:「我祖宗三代雖然無一人官身,但上溯至初,乃帝顓頊苗裔,楚左司馬之後,葉公為姓氏之始——不知元載你祖何姓,父何姓,自己又何姓?」
此語一出,不知道的人莫明其妙,覺得葉暢有些無禮取鬧,知道的人卻忍不住掩嘴葫蘆,看着元載的神情也不同,幾個與他站得近的,都忙不迭站得遠了些,似乎生怕從元載身上傳來什麼晦氣一般。
元載的臉色,已經和盧杞的靛藍臉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心中懊惱,自己為何一時嘴快,提及葉暢的祖宗——他不但不該提,便是別人提了,他也應該想法子岔開話題。原因很簡單,元載的父親原是姓景,為曹王明妃元氏在扶風郡主持田租,於是冒姓為元!
雖然憑着曹王的關係,元載的父親還當上了員外官,但終究是改姓棄宗之人,他說葉暢,實際上是自取其辱!
讓元載想不明白的是,他家中之事,甚為隱密,葉暢又是如何得知的?
元載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發覺,自己的一些情形,似乎完全在葉暢的掌握之中。他所學為道家,他的家庭出身,乃至他內心的想法念頭。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之聲,元載明白,那是知情人在傳播他父親改姓易宗之事,此事很快也會擴散出去,那個時候,他元載就得想法子向質詢之人解釋,他的父親為何會改姓易宗了。
他縮回人群之中,而跟在李霅身邊的人這時沒有哪個出來再質詢葉暢的摺扇了。在他們心目中,葉暢綿里藏針的性子是座實了的,誰吃飽了撐的,才再去招惹他。
自然也有吃飽了撐的,比如說盧杞。可盧杞此時占了上風,要看的是葉暢的笑話,而不是自己來當笑話。
佛事活動甚為熱鬧,小憩片刻之後,賀知章興致勃勃四處觀望,少不得帶着身邊的這些士子儒生吟詩作詞。葉暢卻一直沉默,始終未發一語,盧杞暗暗觀察他,覺得他的沉默似乎別有深意。
元載也不精擅詩,但好歹還是吟了一首,待眾人登上青龍寺佛塔之上,眺望着遠處長安城西牆,一輪紅日掛在城牆之上時,元載覺得,自己的最後機會到了。
「葉暢,聽聞你曾有二詩,一首是詠竹,另一首是題風陵渡?」他在眾人當中揚聲開口,眾人知道又有熱鬧可看,一個個安靜下來。
葉暢歪頭看了元載一眼,目光中有些異樣。
盧杞注意到這異樣,心中很是好奇:為何葉暢目光中竟然帶着幾分憐憫之意?
元載見葉暢不語,便哂然一笑:「可見,葉暢你不是不會作詩,但今日這群賢雅集,登高納涼,你卻不提一字,莫非如江郎一般,才筆為人所收,故此不發一語?」
若只是說到這,還只是諷刺,但元載緊接着又道:「亦或者葉暢你根本毫無文采,那兩首詩原是抄襲剽竊而來?」
眾人都是精神一振:高潮來了!
在方才被葉暢綿里藏針刺了一下之後,元載此次捲土重來,想必定是有所準備,此時發難,若葉暢作詩,他便挑動諸人給他的詩惡評,若是葉暢不作,便栽定了此前抄襲剽竊之名!
元載分析過此前流傳的兩首「葉暢之詩」,覺得就算那兩首為其所作,葉暢只是立意巧妙,實際上詩才並不高,因此他才敢於發動這次攻擊——他身邊諸人中,可頗有幾位尖酸刻薄的毒舌。
「那兩詩確實是某抄來,當初某就說了,夢中所得,信手抄來罷了。某一介俗人,哪裡懂什麼詩?」葉暢平靜地回應道。
「哈哈,果然是抄來,只不過葉暢你抄詩時,只記得抄詩句,卻忘了抄詩作者了啊!」元載哂笑道:「莫非你抄時還有挑選?還有,說什麼夢中抄詩,為何你夢中沒有再多抄幾詩,此時便可以用了!」
葉暢也笑了:「誰說我夢中未能多抄幾首?」
「哦?那你為何不說出?」
「說出之後,只怕掃大夥的興致。」
「呵呵,你放心,你抄來的詩再差,大夥只會興致更高。」元載更是高興。
哪怕能座實葉暢的詩是從「夢中」抄來的,現在籠罩在葉暢頭上的光環也會淡去不少,賀知章、張旭等人不會如此推崇他。元載現在想的不再是給自己邀名,而是要破壞葉暢的名聲:你既令我失了名聲,那麼就休怪我也壞了你的名頭。
葉暢又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口了。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眾人愕然,這一首七言絕句,雖然不算驚才絕艷,可是也算中規中矩,至少比起他們方才吟誦的要好吧。
不等眾人停下,葉暢又道:「清時有昧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眾人再度愕然,這一首比方才一首又佳上一些,特別是閒愛孤雲靜愛僧之句,在此鬧中取靜之時,當真讓人有出塵之念!
第47章
絕唱餘音猶繞樑
眾人愕然在於,葉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連作兩首,難道說真是夢中抄來的,所以才有如此快捷?
但若是抄詩,他夢中豈有今日之景,為何每一首,都是應着當前的情景?
夢中抄詩之說,眾人都是將信將疑的,現在這個疑惑就更深,一方面覺得此人一向籍籍無名,不應該有如此捷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他連着兩首詩,都是可用於此時此景的佳作。
葉暢心中在暴笑。
若換了別的地方,那詩還真不好抄,可這兒是青龍寺,是樂遊原,乃是有唐一代詩人最喜歡的幾處長安景致之一!
連抄了兩首杜牧留在樂遊園的詩之後,葉暢覺得更進一步,總得讓元載這廝無顏留在長安,迅速滾蛋才是,因此不等眾人從方才兩首的驚訝中回過神來,葉暢又開口道:「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如今觀音道成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這是改抄李商隱了,不過葉暢還是小改了一句,將「如何肯到清秋日」改成了「如今觀音道成日」,雖然意境降了下來,卻總算還是一首中規中矩的應景之詩了。
吟完這一首,葉暢歇了口氣,向元載問道:「元公輔,還要某再從夢中抄詩否?」
「哈,哈……」元載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嚇住的,他心中堅定地認為,葉暢本人並無作詩天賦,因此勉強道:「也不知是哪位替你準備的詩……」
說到這,他看向賀知章與張旭,這二位都是擅詩的,若是他們寫出來給葉暢預備好……
就算他們寫好,數量也有限,現在應該用完了!所以這一首,比起方才第二首,水準似乎略遜一籌!
元載以小人之心,度賀、張君子之腹,而且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忌諱的,因此便又道:「此情,此景,只拿着這三首別人預先給你準備好的出現湊數,葉暢,你當我們都是蠢人麼?」
葉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的意思,還要某再從夢中多抄幾首?」
「且讓我們見識一下,你夢中究竟有多少詩吧。」
「好,既然你要見識,那就讓你見識。」葉暢仿佛是在和他賭氣,又開口道:「萬樹鳴蟬隔岸虹,樂遊原上有西風,羲和自乘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
「好!」賀知章此時忍不住贊了起來。
此前見葉暢的那兩首詩,無論是《詠竹》亦或是《題風陵渡》,終究是以詠懷為先,象如今這首詠物者,才更見作詩技巧。他是文宗,這一開口贊,身邊諸人紛紛應和,一個個好字都出口,而元載則臉上青白相見,盧杞看了都覺得甚是同情。
原是想打葉暢臉的,為什麼……反倒讓那廝出了風頭?
「準備得、準備得果然充分,不知還有沒有?」元載強自鎮定,又說道。
「還嫌不夠?那某就只有放大殺器了。」葉暢喃喃自語。
「大殺器」是什麼,眾人是聽不懂的,但看葉暢這模樣,便知道那玩意威力定然不小。盧杞心中不願意讓葉暢再出風頭下去,立刻排眾而出:「足夠了,足夠了……」
「不夠,既有好詩,如何能不誦之?」賀知章卻捋須道。
他有意成全葉暢詩名,葉暢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不忍歸不忍,事情到現今,那首詩如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發了。
「向晚意不適,攜儕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黃昏」二字一出,眾人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周圍的目光一瞬間都凝固,而元載則完全石化。
抄完兩首杜牧,又連抄了兩首李商隱,葉暢等的便是這一時刻。前四首雖然也不差,但到了最後一首,則是石破天驚一般,震得眾人或神情惶然,或目光閃爍。
葉暢將李商隱原詩改了二字,「驅車」改成「攜儕」,平仄未變,因此眾人細細咂磨,只覺得與此時此情此景再相稱不過!
人群之中,最最百感交集者,便是賀知章。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喃喃自語,長嘆了一聲,又大哭了一聲,淚涕皆下,然後甩袖而去。
他已經到了人生暮年,葉暢抄的這首詩,讓他最有感觸,乃至為之大哭而去。他這帶頭一走,張旭同樣魂不守舍,自然也跟了去,顏真卿原本也要跟走的,但看到葉暢還在那邊,怕他在眾人面前吃虧,便留了下來。
葉暢此時輕搖摺扇,來到目瞪口呆的元載面前,然後「叭」一聲,將摺扇合攏,輕輕敲了一下元載的腦袋。元載猛然縮頭,顫聲道:「你……你要做甚?」
「還要不要?」葉暢輕聲細語。
「不……不必了,真不必了……」
此時元載幾乎精神崩潰,誰能想到,葉暢一口氣便吟了五首詩出來,更可怕的是,五首詩都在水準之上,而最後一首更是驚才絕艷的千古名篇!
「不必正好,我也抄完了,夢中就只這五首詠樂遊原的詩啊。」葉暢攤了攤手。
此時他說這話,誰會相信?
夢中有一兩首好詩的事情,眾人都聽過,但夢中連遇五首好詩,而且全是吟一處景致的,此前聞所未聞。現在眾人都覺得,葉暢分明是挖了個坑,等着那些想要找他麻煩的人往裡面跳。
在場人都暗自慶幸,幸好元載與葉暢有恩怨,他搶先跳進了這坑裡,當了光榮的斥侯。
只有少數人在為元載默哀:原本就被葉暢斥為不學無術,今日之事,更成了襯托葉暢的背景反角,這長安城中……他怕是居不得了。
葉暢也巴不得元載這廝滾蛋,這廝此時尚不成熟,但再過二十年,便是老辣的官僚權臣,若真讓他出了頭,自己今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因此葉暢又拿摺扇敲了一下元載的肩膀:「看到那邊的門沒有?」
他指向東方,元載望去,木然點了點頭,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現在就去,收拾好東西,出了那門,別再回來了。」葉暢道。
元載呆呆地轉身,然後機械地邁步,甚至忘了與眾人招呼,就這樣離開青龍寺。葉暢嘖了一聲,原本只是再撩撥一下元載,讓他當眾失儀的,沒想到這廝竟然聰明,順坡下驢,就這樣走了!
這樣一走,這廝就避免在眾人面前丟更大的人,他只要暫時離開長安,或者閉門不出,靜靜等個一段時間,風波止歇之後再出來就是。
果然不愧是一朝權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