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4章

聖者晨雷

  葉暢下了山,慢慢悠悠向着吳澤陂晃回去,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悅。十方寺的窘境,對他來說卻是一個機會,他幫助十方寺,其實就是在幫自己。

  若是此次順利,那麼他來到這個時代便立穩了腳跟,就算是有什麼紕漏,也可以解釋得過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中,還沒有進門,就聽得裡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女子在與響兒說話。聽口氣,是在訓斥響兒,葉暢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莫非那個伯母劉氏又來找麻煩了?

  他不在,響兒受身份年齡限制,確實沒有辦法對付。

  他推開門,門裡的聲音嘎然而止,葉暢正琢磨着如何對付那個伯母劉氏,但發覺院裡回頭望過來的女子,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並不是伯母劉氏。

  而且不只一個,有兩個女子,都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其中一個正在訓斥響兒的模樣。不過響兒雖然低頭聽訓,看模樣倒沒有氣憤或者害怕,倒顯得有幾分乖巧。

  「十一弟,你回來了!」

  那個訓斥響兒的女子反應很快,頓時笑着迎上來,她的笑容非常真,不象是那種被人撞破了之後的假笑。葉暢愣了愣,原本要喝問的話咽了回去,他看了響兒一眼。

  響兒甚是伶俐,知道葉暢將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提醒道:「這是二支的大姊。」

  「大姊……」葉暢還是有些驚訝。

  那女子的眼圈頓時一紅,咬着唇就哭出來:「我苦命的兄弟……方才響兒說你得了失魂症,我還道是她人小胡說,如今竟然連姊姊我都認不得了……爹娘啊,是女兒不好,沒照顧好兄弟……」

  「別哭別哭!」葉暢心中覺得奇怪,二支的大姊,也就是他父親兄長的大女兒,跟他只是堂姐弟,為何這模樣比起新姐弟也不差了?

  「大姑,你莫哭了,都怨我們……」旁邊另一個女子吶吶地道,滿臉都是羞愧。

  「確實怨你,若不是你與大哥出的餿主意,小三如何會到此境……早知你們會這般決斷,便是死我也不嫁,總要守着小弟,讓他有了出息,總勝過現在這個爹不親娘不愛的嗣子!」

  聽到這裡,葉暢才恍然大悟!

  

  第5章

好心不過嫂子

  

  他是嗣子,也就是過繼給他現在父親的兒子,原本他應該是三房二支之後,只是因為三支無子,所以從近親中選一人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經成家,便被三支的葉思選為嗣子。

  眼前這兩個女子,一個是他原本的親姊葉琛,也就是那個僧人道寧所說,嫁到了小劉村的那位。另一個則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歲就進入葉家,當時正是他們這一支最困難的時候,葉暢的父母相續去世,家中一片蕭條,方氏操持家務,不但讓小姑葉琛風風光光嫁了出去,而且還讓葉暢讀了幾年書。

  便是這次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醫請藥,否則只憑着響兒一個小姑娘,哪裡能照顧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內剛,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辯,只是流淚,葉琛埋怨了她兩句,然後向着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來了,你也不招呼一聲,你這男人,還是男人麼?」

  葉暢微微縮了一下脖子,這位姊姊當真是威風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後他看到院子角落裡的一個漢子,這漢子皮膚黝黑,面有煙塵之色,但衣裳卻收拾得很乾淨。與葉暢目光相對,這漢子起身嘿嘿笑了兩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便又坐回角落裡的一塊樹兜上。

  「當真是沒出息的憨貨,每日裡就知道燒你那破窯,連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曉!」葉琛又罵了兩句,從她的話語裡,葉暢不難判斷出,這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漢子,就是他姐夫劉錕,也就是那個道寧和尚俗家的遠房侄子。

  「十一郎,你怎麼不說話?」水連珠般說了一堆話,葉琛卻沒有聽到弟弟回一個字,她擔憂地過來,伸出手便來摸葉暢的額頭。

  「這個……姐姐……」

  葉暢已經有些習慣自己現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來,心裡只是略微有些彆扭。

  摸在他額頭的那隻手也很是粗糙,看起來,自己這位姐姐的家境,同樣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覺到葉琛對他的疼愛之意,二世為人,讓他把許多東西都看淡了,可唯有親情,卻怎麼也淡不下去。這一世親人的關愛,讓他想起另一世的親人,而對另一世親人的思念,又讓他加倍珍惜現在擁有的。

  「姐姐……我沒事了,就是有些舊事記不起……姐夫在窯場,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窯場幹活,每天都跟個黑炭頭一般,我沒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窯場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來晚了。」葉琛說話很爽快,在家的時候,她就是個潑辣的姑娘,出閣後主持家務,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窯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來直去:「三郎,你當真記不得舊事?」

  「欠別人的錢是肯定記不起來了。」葉暢說道。

  葉琛愣了好一會兒還沒明白葉暢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坐在角落裡的劉錕卻笑了起來。

  看來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實,實際上卻是有一顆玲瓏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訓響兒,明知你得了失魂症,卻還讓你一人在外瞎轉,你自個兒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訪道採藥煉丹,也該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尋個媳婦兒?」

  說到這,葉琛橫了旁邊的方氏一眼,方氏低頭垂眼,默不作聲。長嫂如母,這些事情,她這個當嫂子的原本該操心,只是現在葉琛搶了過去,她總不好說什麼。

  「姐姐!」聽得媳婦兒,葉暢有些急,若是莫明其妙多出一個不知哪兒來的媳婦,那他可就尷尬了。

  葉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說話,門前突然又傳來腳步聲,緊接着,十餘個人出現了。

  一見其中有長支的伯母劉氏,葉暢還是不動聲色,那邊葉琛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喲,琛侄女兒回家歸寧,不到你自家去,跑到這邊來是何意?莫非見你三叔沒有回來,便將這當成自己娘家了?」劉氏沒料到葉琛會在,愣了愣,忍不住開口譏諷。

  葉琛柳眉頓時豎起,她起身正待爭吵,旁邊的嫂子方氏卻上前兩步擋在她前面:「奴見過大伯母……大伯母說的不錯,葉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來,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總不會不添兩雙筷子。」

  此語一出,葉暢對於這個一直沒有怎麼開口的嫂子頓時變了看法:是個厲害人物!

  果然,劉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語的,此時不免訕然,按照族規鄉俗,整個葉氏宗族,可都是葉琛娘家人,她帶着姑丈回來,任誰家都要招呼一聲留客吃飯。

  「十一郎這些日子身體不適,小姑既為堂姐,理當回來探視,聽聞中午時伯母也來探望了,伯母關愛晚輩,這是長者之慈,我們這些晚輩相互關愛,這是晚輩之悌。」

  方氏接下來幾句,夾槍夾棒,讓葉暢嘆為觀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燈,和她們相比,倒是這位沉不住氣的伯母劉氏弱了不只一個級別啊。

  「這個……這個……」劉氏此時就只有瞠目結舌的份了。

  「伯母午時來過,現在又來,當真是關心晚輩,還帶了這麼多人來……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勞力不足,來幫十一郎的?」方氏又補了一刀。

  「呃……」

  劉氏原是來尋葉暢算賬,順帶着教訓一下這小子,因此帶了這些人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帶來的這些人欺負過去懦弱的葉暢可以,但有方氏與葉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過劉氏不想這樣灰溜溜地回去。

  與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長支的人丁相當旺,劉氏之夫葉熙娶有一妻二妾,僅劉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興旺的標誌,但是這麼多子女長成,都得成家立業,如何幫助他們,就成了劉氏要動腦子的。她不願意小妾的子女來分自己兒子的家當,當初便唆使着丈夫出面,讓族裡為老三葉思挑選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發一個小妾的兒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罷了。

  結果葉思卻沒有如她所願,從長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葉暢,這讓劉氏大失所望,同時也對「摘了桃子」的葉暢懷恨在心。這次葉暢出事,她怕是最開心的一個,若是葉暢被掃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計劃又可以施行了。

  「葉暢,聽聞你得了失魂症?」劉氏眼珠一轉:「無怪午時對我無禮,竟然要拿鶴嘴鋤鋤我……你這般情形,屋子裡又只有一個好吃懶做的小丫頭響兒,哪裡能照顧得好你,劉貴!」

  她喚了一聲劉貴,跟她來的人中一個黑瘦微駝的漢子應了一聲便站了出來。

  「你便留在三支這裡,照顧好十一郎,里里外外的事情,你都要盯緊了,莫要讓什麼外人,借着十一郎得了失魂症的時機,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來!」

  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瞄了葉琛一眼,葉琛頓時跳將起來,卻被早有準備的劉錕拉住。

  「大伯母,你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葉琛雖被拉住,嘴上卻關不住:「莫非我回來看我兄弟,便成了什麼不相干的外人?」

  「我可沒有說你,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法子。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女婿是客,我說葉琛,你在夫家原本該好生相夫教子,幫着你家劉錕燒好窯,多燒些陶器多賺些錢才是……」

  這婦人雖然頭髮長見識短,但是挖苦諷刺人來,性子直率的葉琛完全不是對手。葉琛氣得暴跳如雷,但劉錕拉住她,不讓她撲上去與劉氏廝打。

  「這個劉貴是什麼人?」葉暢低聲問響兒。

  「原是劉夫人陪嫁的小廝,如今卻在長支那邊當了個管事。」

  聽得這個回答,葉暢心裡有數了,他走上前上下打量劉貴,象是個看見糖果的小孩,眾人被他這模樣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陷入對峙中的劉氏與葉琛,這個時候都安靜下來。

  「劉貴?」葉暢喚了一聲。

  「小人在。」劉貴應道,倒沒有什麼囂張氣焰。

  這個傢伙看來也不是好對付的,不過葉暢無所謂,他原本就不是要對付這個傢伙。

  「伯母可是將他送給侄兒了?」葉暢笑眯眯地回頭對劉氏:「如此小侄就多謝伯母了。」

  劉氏愕然。

  富貴人家送家僕小廝給別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可不是想送人,而是想派劉貴來控制住三支的家當。三支只有葉暢一個主人,響兒只是一個小丫頭,葉暢又得了失魂症,那麼劉貴在這裡自然就是主事人,到時再用些手段,就算坑不死葉暢,也能夠將三支的家當搬些回去。

  「伯母果然關愛晚輩,曉得十一郎這邊少了人,便將身邊最能幹的派來了。不過既是送人,身契也該拿來為好。」方氏此時又細聲細語地開口。

  葉暢與她眼神相對,方氏臉微微紅了一下,避開他的目光。葉暢心中對這位嫂子更為欽佩,年紀輕輕的,心思敏捷不說,而且竟然只是從自己的一個眼神和一句話里判斷出自己的用意,與自己一唱一和,逼得劉氏瞠目結舌。

  此時周圍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多了,都是同族之人,少不得有好事者道:「正是,送人哪有不帶身契的,還是拿身契來為好。」

  劉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了。

  她在葉氏家族中一向強勢,如今尷尬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的,頓時周圍人起鬨得更多,劉氏被激得沒辦法,牙齒一咬:「桃花,回去將我床頭的箱子拿來!」

  長支的院子與三支相距甚近,沒有多久,名為桃花的婢女就搬來一個小木箱子,劉氏接過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一張泛黃的紙。

  當她拿出這張紙時,那個劉貴臉上輕輕抽動了一下,別人沒有看到,葉暢卻看得清楚。

  「這便是身契,好生收着。」劉氏將那紙遞過來,眼中閃過陰冷的光。

  她被激得只能拿出劉貴的身契,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在她心目中,得了失魂症的葉暢已經性命不久,到時候這張身契,自然又會回到她的手中。

  這點心思,豈能瞞得過葉暢!

  「多謝大伯母。」葉暢接過身契之後笑眯眯地道:「恰好,小侄還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奔走……劉貴,咱們村上的木匠你都認識麼?還有,哪兒有毛竹賣,弄清楚這兩件事情吧。」

  劉貴還站在那兒發愣,劉氏也沒有想到葉暢當着她的面就支使起人來,不等二人反應,葉暢便已經收好了身契,然後向着劉氏拱手深施一禮:「再次謝過大伯母,大伯母一片慈心,十一郎銘記感念。」

  見他這模樣,劉氏心中隱約覺得不對,可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況且婦人心中的僥倖心理,只是在心裡哼了聲,便帶着人離開。

  離開時,她給了劉貴一個眼色,劉貴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她趾高氣揚地來,卻灰溜溜地走,還送出一個人,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弄明白怎麼回事,走了好一會兒,才猛然頓足:自己不是來尋葉暢麻煩的麼?

  在她走後不久,劉貴陪着笑道:「十一郎君,小人這就去替郎君辦事。」

  他一邊說一邊就走,任誰都知道他去尋劉氏討主意去了,葉暢在背後喊了一聲「早去早回」,卻沒有阻攔。

  打發走了劉貴,再將大門關起,把看熱鬧的人都擋在門外,葉暢笑着向方氏行禮:「多謝嫂嫂。」

  「謝我作甚。」方氏面色微紅,有些忸怩地道。

  她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仍然是女子生命中最燦爛之時,雙頰帶粉低眉垂目下去,少婦風韻展露無遺。葉暢看得愣了一下,好在他自制力強,在失態之前,便回過神:「若不是嫂嫂相助,咱們這位伯母,還沒有那麼容易上當。」

  「上當?我瞅她是不安好心,上當的別是你!」仍然余怒未消的葉琛道。

  「娘子,嫂子和十一郎自有主張。」劉錕苦笑道:「五姑看似精明,只怕要吃個虧。」

  劉氏乃是小劉村嫁到吳澤陂來的,也是劉錕族中的長輩,故此他此前不出聲,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真如此?」葉琛狐疑地盯着葉暢與方氏。

  

  第6章

慈悲不過菩薩

  

  「劉貴,把院子裡的地掃一掃。」

  「劉貴,將水缸里的水挑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