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40章

聖者晨雷

  事先就說了,勝者會有獎品,獎品價值數十貫,分到每個人頭上,也能得個幾貫錢——即使在長安,踢場球能賺到這數字也算是不少了。

  「貴人?什麼貴人,莫非還能是哪位達官顯爵?」

  覃勤壽啪的一巴掌拍在蕭白朗的光頭上,看着他的眼神,怎麼着都帶着嫉妒:「是貴主,貴主,當今天子的小女兒!你這潑皮漢子,若不是遇着十一郎,如何能有這般運氣!」

  「貴主!」蕭白朗頓時慌了,他喃喃道:「咱們兄弟盡皆一身臭汗,這樣……這樣豈不衝撞了貴主?」

  「所以我才來呢,走走,快跟我去廟裡沐浴更衣!」

  他們一群人跟着覃勤壽就跑到了青龍寺,將有水井的一院子封了,都脫得赤條條的,用井水將自己洗了個透。然後穿上寺里準備好的衣裳——自然都是些袈裟,再配上一顆顆明晃晃的大光頭,倒都是高僧大德模樣。

  「倉促之間,只能如此……好吧,貴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快去!」

  覃勤壽此時忙前忙後,心中甚是歡喜。原因無它,僅僅是方才,他擺在青龍寺中的右軍扇賣場,便賣掉了四百多柄扇子。雖然大多數都只是那些竹柄的普通扇,但也為他帶來了百貫的毛利。可以說,葉暢讓他投在這些球賽上的錢,今個兒就已經全賺了回來,而且這讓他看到更多的賺錢機會。

  自有青龍寺的僧人敲鑼打鼓吹拉彈唱,一片熱鬧之中,蕭白朗帶着他的弟兄們進了場,然後就看到葉暢一臉窘態地站在那裡,手中托着一個盤子,而盤子上則放着十五枚大錢,每枚錢還用紅色的綬帶穿着,看上去甚為好看。

  這十五枚大錢金燦燦的,竟然是金鑄!

  「貴主,當真不用這麼珍貴的獎勵,而且,那獎品我已經準備好了。」葉暢小聲向着身前的小道姑道。

  因為緊張而抿着嘴的小道姑用力搖了搖頭:「你的你的,我賞我的!」

  雖然她說得象是繞口令,葉暢還是明白她的意思,既然是她頒獎,那麼自然要用她準備的獎品。方才她可是將自己隨身攜帶的金幣全部拿了出來,因為還不夠,向玉真和其餘幾位公主借了,才湊齊十五枚。

  大唐鑄了少量的圓形方孔金幣,只是充作賞賜用,幾乎沒有在市面上流通。拿這個當獎品,再繫上紅綢緞帶,倒是象極了後世發放的金牌。拿這麼貴重之物充作獎賞,葉暢很是替小道姑心疼,但是蟲娘堅持如此。

  若他知道這是小蟲娘為了吸引他注意而用的手段,只怕更會長嘆:直接將這十五枚金錢給他,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啊。

  十五個光頭走了過來,走在最前的正是蕭白朗,葉暢向他呶着嘴,右膝稍稍下屈,蕭白朗明白意思,當他們到得蟲娘面前後,蕭白朗帶頭,單膝跪下去,仿着羽林軍的模樣,行了單膝跪禮。

  「把獎品給他們套上。」葉暢低聲提醒蟲娘。

  蟲娘將一枚枚金錢套在這十五個人脖子上,最初時還只是因為葉暢的提議她才這樣做,到後來,她自己也喜歡這種感覺。

  由自己來獎勵別人,得到別人的感謝與尊敬……

  她才九歲,先天略有不足,這使得她有些嬌小,因此那些光頭無賴即使單膝跪着,似乎也比她要高。葉暢跟在她身後,發覺自己似乎成了一個侍候着主子的太監,這讓他有些沮喪。

  玉真公主在高處看着這一幕,微微笑了起來,旁邊方才斥責葉暢的那男子皺了皺眉:「長公主,蟲娘這般,似乎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生在帝王之家,卻養成這種性子,我那天子哥哥未免待蟲娘太苛了。」玉真公主橫了那男子一眼:「若是象待你家寧親一般,哪裡用得着我操心?」

  那男子訕訕一笑,不再言語。

  他姓張名垍,乃是前宰相張說次子,尚寧親公主。與蟲娘不得李隆基寵愛不同,寧親公主甚得李隆基歡喜,李隆基甚至允許張垍與寧親公主在皇城之中營建宅邸,還親自到他們家遊玩。他抬起眼,看了一下葉暢,只覺得這個翩翩少年分外讓人討厭。

  葉暢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位駙馬,便是知道,他也不在意,在知道兄長死於咸宜公主駙馬府管事之手後,他對李唐的駙馬們就沒有任何好感。

  發完獎品之後,一臉嚴肅緊張得直冒汗的蟲娘,終於露出小女孩的天性,蹦蹦跳跳地跑回玉真公主身邊。大約是因為玉真公主將此事推人她的緣故,她待玉真也親熱了幾分,湊在玉真耳畔小聲嘀咕着什麼。

  玉真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然後又低聲向蟲娘說話。旁邊的張垍湊上來想聽,卻被玉真揮手驅開,小蟲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態度是認真的。

  葉暢這時低低吩咐了幾聲,將蕭白朗打發走,然後回到玉真公主身前,覃勤壽略有些緊張地跟在他身邊。

  「貴人,此人乃本次球賽贊助者,願獻右軍扇與貴人,某不知貴人之意,不敢擅作主張,便將他帶來見貴人。」

  覃勤壽被葉暢推上前來,激動得全身都顫抖。這可是玉真公主,大唐西京里引領風尚和潮流的女子中,她絕對可以排在前三位之列!比起賀知章,她更具備宣傳價值,影響也更為廣泛!

  「哦,右軍扇……就是那種摺扇?」

  「正是。」覃勤壽口齒最初有些含糊,然後就清楚了:「小人區區寸心,還望得貴人恩准!」

  一個精美的匣子被呈了上去,很快到了玉真的手中,玉手打開匣子,便看到一柄玉扇在其中。她輕輕將扇子打開,上面繪着精美的仕女圖畫,乃是名家手筆,還有細細的工筆的詩句: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玉真頓時喜歡上了這件禮物,無論是上邊的畫,還是詩句。

  「此詩何人所為?」

  「小人初至長安,偶然聽得,便記了下來,作者是誰,實是不知。」覃勤壽垂頭恭敬地回答:「小人也輾轉打聽,四處尋訪,終不能得。」

  「唉……倒真想見見此詩作者。」玉真妙目流轉,看着葉暢:「莫非又是與葉郎君一般夢中偶得妙筆的人物?」

  葉暢微笑道:「某乃一介庸人,只是抄夢中所見之詩,卻無妙筆。不過愚者千慮,偶有一得,某曾聽過這樣一句話,好雞子者,未必須識生此雞子之雞也。」

  「咦?」玉真聽得眼前微亮。

  愛吃雞蛋,卻不必認識生蛋的那隻母雞,這句話出現在這個時代,特別是講究飲水思源的大唐,當真具有一種離經叛道的力量。李唐宗室的遺傳性格里,原本也就是有些離經叛道的味道在裡面,象玉直公主這樣的,尤其如此。

  「倒是妙人妙語,無怪乎連二十九娘都生了心思,要召你入宮相伴呢。」玉真公主琢磨了片刻葉暢的那句話,然後笑吟吟地道。

  葉暢頓時覺得,季節一下子轉到了嚴冬。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毛骨悚然。

  正常人如何入宮?玉真那句話里未盡之意,別人聽不出來,葉暢如何聽不出來!

  閹人才能入宮啊!

  「如何,葉郎君可願?」玉真又笑吟吟地問。

  跟着李霅來的人中,有人越發嫉妒葉暢了,公主寵召,如何能拒絕!但聰明些的也明白玉真的意思,一個個憋着壞笑看着葉暢,唯有顏真卿臉色鐵青,幾乎要跳起發作。

  若是葉暢答應下來此事,顏真卿必然與他劃地絕交,而且在絕交之前還要先將此事攪黃了。

  「葉郎君何不答應下來,這位貴人,可就是玉真長公主。」旁邊的李霅也懂玉真的意思,笑着湊趣。

  「是極,是極,若是這妙人入了宮,我少不得要多與你走動走動。」張垍同樣壞笑。

  玉真的態度很明顯,分明還是將葉暢視為弄臣一流,而不是將之視為才子。否則這等要他閹了入宮的話語,如何能說出口來!對於真正的儒生士子來說,這可是莫大的羞辱。

  葉暢不是儒生士子,當然更不希望太監掉。他苦笑道:「方才某便告訴了貴人,喜歡吃雞子,卻未必非要認識下雞子的老母雞。」

  「啊……呵呵,真是妙人。」

  這個回答,讓玉真公主非常滿意,她合起手中的摺扇,將之裝回匣中,交給了身邊的道姑,這就意味着她收下了這件禮品。

  眾人看到葉暢尷尬,都是大笑,唯一沒有笑的只有蟲娘。

  她挑着眉,惱怒地看着葉暢,方才向玉真提出這個請求,可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回!可是這個讓她看得順眼的小郎君,偏偏不懂她的好意,就這樣拒絕了!

  她聽得懂「夕陽無限好」,可是這般年紀,終究不懂男人為何會不願意入宮當內監大鐺。而且身為李唐宗室,雖然她的經歷讓她更為內向羞澀,卻並不意味着她身上沒有李家女兒的刁蠻任性。

  對葉暢的好感方才有多深,那麼現在她對葉暢的怒意就有多大。

  「貧道倦了,準備回去……你們也各自散了吧。」玉真公主覺得今日興盡,便吩咐道。

  說是如此說,眾人當然是要等她先走的。覃勤壽見公主一行起身,滿臉都是笑地側過臉,正要與葉暢說話,突然間看到一個小小身影無聲無息靠了過來。

  竟然是那位小公主二十九娘,不知何時悄悄接近過來。不待覃勤壽向葉暢使眼色,這小公主就抬腿,一個標準的踢球動作。

  只不過她踢的卻不是足球,而是小球……而且是葉暢的小球。

  沒有絲毫準備的葉暢,捂着襠部,眼珠突起,腰彎成了蝦米。覃勤壽臉上的笑變成了驚悚,他也伸手捂住了自己要害,同時噝噝地吸着冷氣。

  小蟲娘的舉動,完全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在皇宮之中,她可是一個從來循規蹈規不敢有任何出頭舉動的,存在感極弱,今天還是葉暢的鼓勵,讓她敢於同陌生人說話,敢於踢球,還有……敢於踢了葉暢的小球。

  「你……你……做什麼?」

  葉暢終於說出話完,看着怒氣沖沖意猶未盡的蟲娘,他嘶聲問道。

  「讓你入宮。」蟲娘兇巴巴的說。

  只不過她一慣老實,就算是把眉毛鼻子擠在一塊兒想要露出兇巴巴的模樣,看上去卻還只是象是做個鬼臉兒。葉暢如果不是蛋疼得緊,當真生不起氣來,但現在……他已經意識到,眼前這看上去嫻靜可憐的小道姑,卻不是善茬!

  「蟲娘,過來!」

  那邊的玉真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這一幕,只不過這個時候,她的聲音不早不晚,正好傳到了。

  蟲娘恨恨地看着葉暢,轉身向着玉真走回去,但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看了葉暢一眼。那目光分明在說,此事尚未完,她會想方設法,將葉暢弄進宮中去的。

  葉暢覺得自己又是飛來橫禍,什麼事情都沒做,不過就是對着小姑娘笑了兩下,如何會惹來這種麻煩?彎着腰的他能站住就不住了,只能目送着芳塵遠去,回過頭來,便是覃勤壽充滿同情的目光。

  「葉郎君……這個,這個,仆聽聞宮中有快刀手,專門切那活兒,讓人少受罪的……若是葉郎君那活兒碎了,仆這就去為葉郎君請來快刀手……」

  「滾!」

  

  第51章

戎鏑狄矢夜鳴鶻

  

  「今日覺得如何?」

  因為蛋痛而臉色很不好看的葉暢,在宣平坊老吳記酒樓之上,對着蕭白朗道。

  蕭白朗臉上的笑容就一直沒有收斂過,今日是名利雙收,這等好事,他這輩子都未曾有。

  隔出來的小包廂里,就只有葉暢與他,便是覃勤壽都不在這裡,釋善直則跟着蕭白朗的兄弟們在外吃喝,那呼喝喧譁之聲,隔着門板,仍然可以清楚地傳入他們耳中。不但是蕭白朗沒有這樣風光過,他那些兄弟們,又幾曾如此風光過?

  「若不是遇着十一郎,我蕭白朗哪能有今日?」蕭白朗將酒樽舉起:「我飲勝以敬,多謝十一郎!」

  「若某有事要煩勞蕭五郎,不知能否答應?」葉暢開門見山地道。

  「十一郎只管吩咐才是,若是眉頭皺一下,蕭某就不是人養的。」

  蕭白朗慷慨應諾,葉暢也不着急,便將自己兄長葉曙之事細細說來。說到他死於咸宜公主駙馬楊洄的家僕楊富之手後,葉暢盯着蕭白朗:「我只想知道,為何我兄長會死,只想替他洗刷罪名……五郎,此事你要擔一些風險,但並無性命之憂,若是做得隱蔽,甚至……」

  「十一郎不必多說,蕭某方才已經講了,無論何事,蕭某都擔下了!」

  蕭白朗打斷了葉暢的話,他起身便道:「西市之中,某還識得一些兄弟,他們整日在街面上討生活,此事他們必然知曉。給我三日時間,必能帶回真相。」

  旁人不敢說的事情,這些無賴遊俠敢說,而且他們是城狐社鼠,與各府各宅的僕人下役有着密切的聯繫,便是哪家主人昨夜裡睡了哪個丫環,哪家娘子偷了哪個馬夫,他們都能打聽出來。

  這是一股不為人所注意的力量。

  「唔,我就不與五郎說謝了。」葉暢眯起了眼:「除此之外,還有一事,僅憑今日之賽,五郎想要進入天子眼中,還相當難,我有一個建議,五郎可以與覃掌柜商議,辦長安聯賽。」

  所謂長安聯賽,便是以長安的各坊為單位,每坊派一支足球隊,參與足球比賽。此次青龍寺上的足球賽最重要的作用,還是將足球的規則傳到長安各坊去,接下來只要有人造聲勢,說是要辦這樣的聯賽,再拿出百十貫充作聯賽獎賞,長安城中好玩好樂的游手無賴,只怕都會紛紛加入進來。

  「每一次比賽,皆可收費,比如,每人出一文或是兩文,便可以到最好的位置去看,而不出錢者,只有到稍差的位置去看,這樣一來,每場比賽便可收個一兩貫錢。然後,還可以讓長安城諸多商家在球場中掛招牌廣而告之,每個招牌收費幾百文到一貫不等。再有,在球場外賣些小炒點心湯水之類……」

  葉暢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說出來,聽得蕭白朗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到得後來,幾乎要突出來一般!

  按照葉暢的規劃,一場足球賽下來,最理想的狀態下,組織方便可收得數十貫錢。這錢不僅足夠維持比賽開支,還有巨大的利潤!此前長安城中也有蹴鞠與馬球比賽,但是卻誰都沒有想着將這種比賽當一種商品經營,人人想的只是好玩罷了,而葉暢卻給了蕭白朗一種全新的理念!

  這種理念一出,也就意味着大唐的文化娛樂,將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長安城裡百萬人口,其中富庶者絕對不下萬戶,也就是有數萬人,而中等以上者,不下十萬戶,也就是有四五十萬人。這可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消費群體,在大眾娛樂還只是初起步的現在,這些人的消費能力,根本沒有得到充分釋放。葉暢說到這,自己心中也漸漸明晰起來。此前,他對自己在大唐能做什麼,自己的性子適合做什麼,都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但現在,葉暢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門道,若是能組成,每旬選休沐之日比賽,一年便是十萬貫的收益!」到得最後,蕭白朗已經完全傻掉了,滿腦子都是十萬貫的銅錢在砰砰亂跳。十萬貫!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乃是此時人們的夢想!

  「這是最理想狀態下,實際上不可能達成,我估計,組成四級聯賽之後,每年的收益當在六萬貫左右。但這麼大的收益,權貴不覬覦是不可能的,因此還必須得到一些人的支持,比如說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那邊,還要十一郎出面打點?」蕭白朗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手中有人,覃勤壽在有了摺扇的穩定收益後便有錢,而葉暢有智,現在他們缺的就是一個有權者了。

  「我只備顧問,不直接介入此事。」葉暢搖了搖頭:「若有機會,我會與玉真公主提及此事,但是具體如何商量,利益如何分配,都是你們的事情。」

  「十一郎為何如此,這可是十萬貫……便是四家平分,一年下來,十一郎總能得到萬貫以上!而且此乃長遠生意,可傳承子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