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6章

聖者晨雷

  「自然是十一郎你了,這些時日,還有誰被星辰砸中?」劉貴口沫橫飛:「諸位鄉鄰可都是看到的,這天底下被掃帚星砸着還能不死的,若不是大氣運大福緣在身,誰會相信?」

  眾人原本聽得劉貴說是葉暢,心中都不以為然,可再聽到劉貴的理由,便有人情不自禁點起頭來:這廝說得有理!

  當然有道理,劉貴心中洋洋得意,劉氏為什麼把他打發到葉暢身邊,不就是因為他有急智麼?

  「現在將這星宿下凡的事情套到小畜牲頭上,他哪有本事給村子引來水,到頭來少不得一個招搖撞騙的名聲。然後再尋機下手,葉氏族中有誰會替一個騙子出頭?」

  心中打着如意算盤,劉貴又大聲道:「各位,十一郎一向謙遜,必然是不肯承認的,大夥何不一起求他?」

  眾人短暫地搖擺了一下,劉貴見此情形,一不做二不休,當下便跪了下去,拜倒在葉暢身前。

  「郎君便是不欲救鄉親,也要救咱家自己啊!」

  「正是正是,十一郎就行行好,想想辦法吧!」

  所謂神棍,便是如此養成,有一個帶頭的,眾人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加上百姓見神拜神見佛拜佛,也不在乎多拜一個葉暢,一個個當真向葉暢拜請起來。

  葉暢盯着劉貴,好一會兒,才牙痛似地道:「劉貴,你這是將我……架上火烤啊。」

  他這模樣看起來是十分不情願,而劉貴則大義凜然地痛哭流涕:「若能救田裡莊稼,回去之後,小人任郎君責罰。」

  旁邊的老和尚純信見他二人神情,心中不由暗嘆:影帝水準!

  他卻不知,葉暢一臉牙痛的神情,實在是哭笑不得,這劉貴倒是個頭腦靈活的,玩這一手便是想將他推到身敗名裂的境地,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先是和他葉暢開了個玩笑,緊接着就將捉弄對象轉移到了這個劉貴身上。

  「唉……諸位,我確實未曾見過什麼韋陀菩薩,也不是什麼星宿轉世。既然諸位這般說,有件事情……我當告訴諸位。」

  葉暢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眾人都看着他,純信再次暗贊他演技高明的同時,地上的劉貴卻覺得不對了。

  為何葉暢不再全力推託,反而有種順水推舟的感覺?

  「那日我為掃帚星所擊,仿佛大夢一場,見着一個背着藥簍子的道人……」

  說到「道人」,葉暢特意加重了一下語氣,老和尚純信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突了一下,心裡也開始覺得不妙起來。

  「他老人家確實說山裡有幾處泉眼,還指了一處給我,說是讓我將這泉水引來澆灌……只是此事太過怪異,我醒了之後,忘了許多事情,偏偏就記得這位老道人,但我可以肯定,我絕對不曾見到韋陀菩薩。」

  純信原本庄嚴的臉上,頓時象是生嚼了一把胡椒般,露出苦瓜模樣來。

  這位葉家的十一郎報復來得可真快!

  眾人這時注意力就全都到了泉水上,雖然還都是將信將疑,卻也願意跟葉暢去尋一尋泉水。葉暢領着眾人又出了十方寺,純信看着他們的背影,想到方才葉暢撇開韋陀菩薩的話,心中頓時無比糾結,不知道該祈求葉盛真找到泉水好,還是祈求葉盛找不着好。

  想了想,老和尚還是跟着眾人出了寺廟。

  葉暢在山路上轉了幾圈,花了兩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那日他尋着的地方。那天他將泥土挖開,雖然又填了回去,可是水還是滲了出來,形成了一個小窪子。眾人看到這小窪子已經信了三分,葉暢讓他們再往下挖,頓時七手八腳開始動手。

  雖然沒有帶鋤頭鏟鍬,可人多力量大,一會兒功夫,整個水脈就被挖開,掙脫束縛的泉水嘩嘩而出,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它們分成三股,聚在低處,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小水塘,葉暢估計,勉強夠灌溉所用了。眾人頓時歡呼,看着葉暢的目光也不一般,葉暢只是一指,便找到了水!

  劉貴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小潭水,也顧不得眾人七腿八腳地踩過,伸手舀了一捧就往自己臉上澆去。

  果然,真的是水,不但是水,而且水味道還略帶着絲甜味,分明是上好的山泉!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一定是哪兒弄錯了!」劉貴喃喃自語。

  他把葉暢推出來絕對沒安好心,原本待葉暢沒有找到水露出馬腳之後,他便可以宣揚,是葉暢吩咐他吹噓的,這樣葉暢就會成為自吹自擂的騙子,從而走上身敗名裂的道路。但是葉暢卻找到了水,這豈不就意味着,他原是挖個坑讓葉暢摔死,結果葉暢不但沒摔着,還在坑裡撿着一個金元寶?

  更讓劉貴擔憂的是,若事情傳回到長支劉氏的耳中去……他豈會有好果子吃?

  「該死,這不畜牲定然是在哪兒做了手腳……一定是……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問題出在哪兒?」

  他有幾分急智,站在水中便拼命想着如何逆轉,但別人卻不可能一直等着他,有人便道:「十一郎,你是遇仙了!」

  大唐遇仙之事絕非罕見,如今名滿天下的詩人李太白,也在詩中自稱「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便是朝廷之中,也有李淳風、袁天綱、張果等「仙人」出沒。

  聽得那人的話語,葉暢還很謙虛:「我福緣淺薄,哪裡能遇到仙人……大約是某位仙家憐憫我們吳澤陂受旱災,借我之口指點大夥罷了。」

  「十一郎這話說的,為何那位仙長不借我們,不借十方寺里的僧人,卻偏偏借你之口?十一郎,你是有仙緣之人,將來必有大富貴!」

  「正是,正是!」

  「正是個屁!」劉貴猛然跳將出來,大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十一郎平日裡總愛上山採藥,他定然是早就知道這裡有泉水,他知道這有泉水,卻不告訴大伙兒,這是……這是想害得大夥都餓死啊!」

  眾人頓時愣了。

  方才吹噓葉暢星宿下凡的,是劉貴,現在又說葉暢是個騙子而且想要旱死眾人的,也是劉貴!

  這樣翻來覆去的變化,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更何況,劉貴名義上如今是葉暢的家僕,以仆誣主,可是大罪!

  劉貴也是一時激憤,故為此舉,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天被葉暢氣壞了。到了這個時候,他是騎虎難下,就算他此時撤回誣指,葉暢也明顯不會放過他。

  因此他只能把心一橫:「我雖為十一郎之仆,但也看不慣這等行徑,諸位休要被他瞞了,他這等人,當真……」

  「呵呵!」

  葉暢仰頭大笑起來,劉貴原以為他會暴怒,卻沒有想到他反笑,劉貴頓時就結巴了。

  大笑打斷了劉貴,葉暢掃視眾人一眼,心中微微有些緊張。

  此前和劉氏起衝突的那一次,只是在院子裡,身邊也沒有別人,這一次不同,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起了衝突。葉暢心中明白,此事關係到他能否在這個時代立足,能否真正讓關心他的和他珍惜的人過上喜樂的生活,他只能勝而不能敗!

  「昨日你才從我們葉家三房長支被送到了我這三支來,今日就誣我包藏禍心。我早知曉長支伯母瞧着我不順眼,想要將趕出家門,好讓三支的產業落到長支手中……卻不曾想,你奉命而來,心卻這樣急!」

  葉暢將葉家的家醜攤出來,一時之間,眾人都是瞠目結舌。劉貴更是臉色大變,雖然劉氏一向針對葉暢,可是她心中的算盤也只在少數親信面前透露過,葉暢是怎麼知道的?

  卻不知劉氏這點心思,瞞瞞過去的葉暢還可以,對現在的葉暢來說,早就洞若觀火。

  拋出這件家醜,葉暢森然看着劉貴:「劉貴,你隨我才一日,就這樣誣我,依大唐律,家僕誣主,當受重罰,你可知罪?」

  「我……我沒有誣你,我說的,句句是實!」劉貴咬牙硬挺。

  葉暢目光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兒,還在老和尚純信臉上微微一停。純信心中一動,此時若他出面為葉暢說上一聲,認定他就是韋陀菩薩口中的「星宿」,那麼葉暢就能擺脫嫌疑。

  只是老和尚也略略知道葉家的情形,葉家族長出自長房,三房各支,唯有長支在宗族裡有些力量,若是幫葉暢說話,就要得罪葉家長支,而長支的那位劉氏夫人又是小劉村劉家的小姐,父親正是劉氏宗族的族長,地位甚高。

  也就是說,他一開口,就要得罪葉劉兩家有力人物,而只是幫了一個少年罷了。

  想到這,純信只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就避開了葉暢的目光。

  葉暢抿着嘴笑了一下,這老和尚缺乏勇氣,難怪將座十方寺經營成如今模樣,不過自己原本就不把希望寄予他身上。他又看向諸人:「族中分我十餘畝田,如今也旱得快絕收了,各位,若是早有辦法,我會坐視自家田裡的苗兒枯死?」

  這一句話,眾人便紛紛點頭:「正是,我們豈會如此糊塗,冤枉十一郎這樣的好人!」

  劉貴愣了,他雖有急智,思慮終究不全面,忘了這一茬。他心中也不禁猶豫起來,難道說葉暢真是前些日子遇了仙,才知道這裡有泉,而不是早就明白?

  「也不知是哪位仙人指點於我,既然尋着了泉水,我等原該為他塑金身才是。」葉暢又說道。

  「是,十一郎說的對!」

  他輕輕巧巧地一句話,將眾人的注意力從劉貴的指控又轉到那位指點他的「仙人」身上,這話說出來之後,老和尚純信心裡咯登一下,忍不住再次後悔:方才自己怎麼就沒有出面給這少年撐腰!

  「我知道那位仙人是誰,定然是藥王!」有人道。

  葉暢心中一喜,眼睛裡也閃閃發光,他一拍自己的腦袋:「正是,正是,我真糊塗了,那位仙人與藥王觀里的孫仙人確實有幾分相象!」

  

  第8章

悍婦毒舌鬼神厭

  

  藥王觀里的孫仙人,就是藥王觀中供奉的孫思邈神像。

  修武縣一直有傳言,國朝初時神仙藥王孫思邈,曾在覆釜山與六真山採藥煉丹,後來丹成飛仙,其弟子初唐四傑中的盧照鄰,也曾經來此尋覓其師仙蹤。

  事實上葉暢對盧照鄰的傳聞是持懷疑態度的,盧照鄰雖然和孫思邈學醫,可是最後自己還是因為不堪忍受疾病折騰而投水自盡,哪裡有閒暇來修武縣轉悠。

  不過現在,他得裝出一副模樣來。

  在葉暢原先的計劃中,十方寺的老和尚應該與他一唱一和,這樣他自己就不需要過多的表演,可現在純信變了卦,莫說方才沒有出面支持他,就算出了面,葉暢也不會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因此,藥王觀就成了葉暢的新選擇,而且,他還不得不親自來表演一下。

  「往常我日日想要求仙訪道,不曾想竟然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捶胸頓足:「終究是我仙緣不足,福德不厚!」

  「十一郎,你這還是福德不厚?」眾人一片哂笑,似乎是在嘲笑葉暢太過貪心。

  這個時候,劉貴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總之託孫仙人的福,我們是尋着水了,接下來有筆賬我要先算一算,劉貴,你往哪兒跑?」

  見眾人被葉暢說動,劉貴便開始準備跑,但是別人可以忽視他,葉暢如何會忽視?他一聲喝斥,劉貴撒腿想要開溜,葉暢已經快步追上去將他扯住。

  「我,我……」

  「你這大膽刁奴,竟然欺主,誣良為盜,實是大罪……大夥幫我將他送到官府去,少不得要抽他幾十板子!」葉暢厲聲喝道。

  「饒命,十一郎饒命!」劉貴頓時慌了。

  他雖然有幾分急智,但終究只是鄉野間的家僕,畏懼官府乃是本性,聽得要送他去見官,他心裡的各種鬼主意頓時煙消雲散,雙膝也發軟,直接就跪了下來。

  須知百姓畏官,古來皆然,官字兩口,一口吃盡民脂民膏,一口決斷生家性命,除了葉暢這樣從後世來的對官府天生便有懷疑與置問心理的,誰會不怕!葉暢沒有想到自己提到送他見官,竟然就讓這個刁奴嚇在這種模樣,也不禁微愣,然後心念一轉:「你可認罪?」

  劉貴心裡明白,自己現在只有服軟才有退路,當下叩頭道:「小人錯了,小人不該犯蠢,竟然誣主……實是小人來到三支後日夜勞作,心中不滿,想要惹怒十一郎,將小人趕回長支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雖然求饒,卻不敢將劉氏也牽扯進來,言語中便有為劉氏辯護的意思。葉暢哼了一聲,原本就不指望通過這一件事情就將所有麻煩解決掉,他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這個劉貴,只要能再榨出點油水來,也沒有必要和他計較。

  抬頭又看了一眼老和尚純信,還有賬要和這老和尚算,不過不急,先記着。

  「送這廝去見官!」有人嚷道,鄉野間總不會少這些愛起鬨好看熱鬧的閒人。

  葉暢沉吟了一下,卻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他姐夫劉錕來看望他時,提起有人意欲在覆釜山內開陶窯,正需要人手之事。他心中一動,這個劉貴當然不能留在身邊,否則關鍵時候他又跳出來鬧騰,對自己甚為不利。把他送官也不是件好事,官府是否會對所謂「遇仙」之事追根究底,葉暢並無把握。那麼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這劉貴發賣——既可以將他趕走,又能變現換點銅鐵花用。

  他讓人將劉貴先綁起,然後道:「下山再說,各位家親,咱們回去!」

  眾人鬧了半日,也都累了,而且今天發生的事情,正要回去說與家人鄰居聽,因此一個個應了起來。行了兩步,葉暢又高聲道:「既然是藥王老仙長賜我們清泉,明日大夥可都要記得,咱們一起去藥王觀上香!」

  眾人又是哄然應諾,唯有老和尚純信腳下險些一趔趄。

  這些香火……原本該是他十方寺的,只因為他臨時改了葉暢的話本,便被葉暢改到了藥王觀。這樣一來,他跟着忙乎了許久,還專門做了種種安排,豈不是恁的好處也沒有得到,只是成全了葉暢遇仙之說?

  老和尚心中第三次產生了悔意,而且這一次悔得非常徹底。

  葉暢不管老和尚心中怎麼想,這只是他對老和尚背信棄義的小小報復。在眾人幫助下,押着劉貴他們便下山而去,早有腳快嘴快地跑到了前頭,因此他們人還沒有到,今日的事情已經被人添油加醋傳回了吳澤陂。

  故此到村頭的時候,半村的人都在等着,大多是葉家同宗,也有外姓閒人在看熱鬧。

  響兒一臉迷糊地站在人群中間,她旁邊是嫂子方氏,方氏身後則站着一個看上去就老實巴交的男子,那是她丈夫葉曙,也就是葉暢實際上的親兄。葉曙已經年近三十,比起葉暢要大上十多歲,性子最是懦弱,又少言寡語,因此葉暢甦醒過來後總共也沒有和他說過十句話。

  只不過他看着葉暢的目光,總是帶着歉然,大約是覺得讓葉暢去給三支充當嗣子,實在是對不住葉暢吧。

  葉家三房,長支從上上一代起就非常強勢,因此其餘二支比較衰微,到葉曙與葉暢這一代時,二支最為貧困,主要收入就是族中撥付的一些田地。而大唐經過百年,均田制已經走向瓦解,朝廷發放的露田在有些地方名存實亡。故此,葉曙讓葉暢去嗣三支,也有為他尋一條出路的意思。

  「四哥,四嫂。」葉暢與他們招呼了一聲,葉曙點了點頭,目光中含有隱憂,看向站在眾人堆中的一個長者。

  葉暢也望過去,只見這長者身着葛衣,神情嚴肅,雙眼中甚為嚴厲。在他身邊,則是長支的伯父葉楝,還有一臉都是怒色怎麼也藏不住的劉氏。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