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 第7章
聖者晨雷
葉暢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長者行禮:「見過宗長。」
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葉氏宗族的宗長,也是吳澤陂中的村正。依大唐體制,百戶一里,五百戶為一鄉,象吳澤陂這樣的地方,應當也設有里正,但是因為吳澤陂諸家並無勛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勛官充任里正),這些年又沒有出什麼人物,因此里正一職就由相鄰的小劉村人充當,而葉氏宗族因為人多,所以宗長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貫不願意與官府打交道的鄉野,里正、村正便是決斷訴訟、緝盜捕寇和調解說和的權威。
葉氏宗長名為葉淡,論輩份乃是葉暢叔祖,見葉暢行禮,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以往對這個族孫,他都不怎麼關注,葉氏是個大家族,諸房加起來人口過百,一個遠支的族孫,平日裡又默默無聞,自然進不了他的眼。但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還在大旱之時找到了泉水……
想到葉暢找到泉水的事情,葉淡心中就有一種煩躁。這讓他的心情很不好,看着葉暢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長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聽聞你在外人面前說你本房伯母對你不利?」葉淡哼了一聲:「你三房最近鬧得是越來越不象話,你不好生經營生計,為何疑神疑鬼,詬陷自家伯母,豈不知這是忤逆之罪?」
一來便是一大頂帽子,葉暢看了劉氏一眼,原先還怒氣沖沖的劉氏,此時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長說的是……」旁邊的劉貴情知這是自己逆轉局面的唯一機會,他雖然被綁着,可是嘴巴卻沒有被堵,這時立刻跪在葉淡面前:「小人親眼所聞,十一郎竟然誣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還有些猶豫當如何處置劉貴的葉暢,這個時候便下定了決心。這廝對劉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生事,這樣的一個傢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葉淡冷冷地問道。
「侄孫是說過,本房伯母劉氏覬覦本支的家當,有意為難我。」葉暢不知道為何葉淡會有些針對他,因此回應得不卑不亢:「至於忤逆,本房伯母於侄孫既無生恩,又無養德,實不敢當『忤逆』二字。」
「嗯?」
葉暢這表現,讓葉淡愣了一下。
什麼遇仙之事,對於葉淡來說,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在葉淡的印象中,這位遠房族親一向是個木訥少語的性子,兄弟倆都是一般老實,而現在葉暢的表現,則與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葉暢言辭鋒利,思維敏銳,痛快地應下了並不構成大錯的指摘伯母之責,但又堅決否認忤逆之罪,這種避重就輕,只有能言善辯機敏過人者才有。
而且他神態間,也有大家之氣,令葉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人們的傳聞,葉暢遇到了仙人孫思邈。難道他真的遇仙人開竅,故此有現在的機智?
「十一郎,你這等胡言亂語,雖非忤逆,卻是不敬尊長。」葉淡微微思忖了一會兒:「去祖祠領家法吧。」
這下輪到葉暢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為他知道這在中古之時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葉淡也明顯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卻還要用家法處置他,這是何道理?
葉暢畢竟是後世來人,故此對於此際宗族力量還沒有深刻認識,葉淡即使心中認同葉暢的理由,今日之事卻也非得處罰他不可。要知道葉淡在宗族中的聲望權力,都是來自於宗法制度,他如何會不維護三房長支!
「只是這樣,太便宜他了,族裡分派的族田,得給他收回來!」劉氏在旁大聲道。
「說的是……」有人低聲應和,自然是和三房長支關係密切的。
「此事待葉思回來再說。」葉淡看了劉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輩,少不更事,嚴加管教是要的,但他還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數。」
他要維護宗法制度,卻也不會任劉氏擺布,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牆,正是他居中漁利的好時機,如何會讓事情短時間內就結束!
葉暢這時回過神來,看來一頓家法是不得脫了,他瞪着劉氏,那劉氏見他瞪來,便又大罵道:「你這沒教養的小畜牲,還敢瞪我,宗長,你瞧瞧,他當着你的面,還敢瞪我!」
「十一郎……」葉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長,我姓葉,我若是畜牲,那我們姓葉的豈不全是畜牲?」葉暢大聲道:「我只是不敬她這個伯母罷了,她說我們姓葉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葉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長你老人家,也當家法處置!」
劉氏滿嘴惡毒的叫罵頓時啞了。
她做潑婦罵街,卻不曾想給葉暢抓着了漏洞,一句話便套了進去。葉暢對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麼大過,可是對祖宗不敬,那就是大過了。若說葉暢此去領家法要被鞭笞,那麼劉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劉氏是被這小……被十一郎氣壞了,口不擇言,無心之失,還是不追究了吧。」
氣氛一時僵住,葉楝向旁使了個眼色,一位微微駝背的葉氏長輩開口道。
他這句話,讓劉氏原本僵成一塊的臉終於又活動過來,葉暢卻向這駝背長輩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着響兒四處轉悠的時候,他已經見過這位長輩,名為葉渾,乃是葉淡同輩中的人,他要敬稱一句九叔公的。只不過這位九叔公一向與葉楝關係好,故此這個時候,才會出面為劉氏說情。
見葉暢向自己笑,葉渾已經活了六十多歲,卻沒來由地覺得心中一抖,這個葉暢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來。
葉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處置劉氏,似乎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反而還會得罪了劉氏娘家,這個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時激憤,那就罷了,不過,劉氏,身為長輩,當有長輩模樣,今後休要做這潑婦罵街!」
第9章
翻雲覆雨惹惡念
葉淡看來,訓斥一番劉氏,也算給了大夥一個交待,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但葉暢卻不這樣認為。
劉氏被無關痛癢地訓斥兩句,換他去祖祠挨一頓家法,對葉暢來說,這可是賠本的買賣,賠本的買賣他是絕對不做的。
「宗長寬厚仁德,有長者之風,實為我葉氏楷模!」首先葉暢是以一個馬屁開頭,這讓葉淡嚴肅的面容稍稍化解,然後葉暢又道:「只是侄孫也有下情,還請宗長容稟。」
「說。」
「侄孫指控長支伯母,也是一時激憤,只因當時劉貴這小人,以奴僕之身,竟然誣衊侄孫這主人。劉貴是昨日長支伯母才打發到小侄這邊來的,連身契都交與了小侄,可他卻敢說小侄包藏禍心,早就知道山中有泉,偏偏一直不告訴大夥,想讓大夥受災——這可不是誣衊小侄一人,咱們葉家的名聲,全被他誣衊了!」
「有此事?」葉淡眉頭頓時擰起。
他是被葉楝與劉氏請來的,葉楝與劉氏可沒有提起這個事。大家族中,惡奴欺主之事屢見不鮮,但也一向是他們這些為主者最為痛恨的,這可是動搖宗法綱常根基之事!
「宗長不信,請問諸位鄉親,若非如此,侄孫又如何敢指摘伯母?」葉暢轉向正津津有味看着熱鬧的諸位閒人:「各位請說一聲公道話吧。」
「正是,正是,方才劉貴確實說了。」
眾人巴不得事情越熱鬧越好,自然紛紛證實,還有人說着劉貴當時口氣說了一遍。聽到這裡,葉楝的臉色鐵青,葉淡則神情更為陰沉,而劉貴則瑟瑟發抖。
對劉貴來說,事情大條了!
以仆誣主,就算不去官府,請出家法來,也要被打個半死!
「侄孫為其所誣,不知他背後是何人指使,故此口不擇言,有得罪長支伯母之處,想必長支伯母寬大,不會與侄孫計較。宗長寬仁,這廝雖然目無主上,但終究是長支伯母的陪嫁小廝出身,須給長支伯母留幾分體面……」
葉暢口口聲聲說要給劉氏留面子,實際上卻是在擠兌葉淡:若是計較此事,那麼劉貴和他背後的三房長支就全部要承擔責任,如果不計較此事,那麼葉暢那不敬尊長的些許過錯,也應該輕輕揭過。
葉淡心中還是很不快,但也只有按着葉暢的布置來行事了。
「劉貴,你這廝身為家僕,竟然惡言誣主,實在是罪不可逭——來人,給我打!」
劉貴不是族人,只是一個下人僕役,自然是用不着去祖祠行家法,葉淡一聲令下,族中自有青壯上來,將劉貴摁倒在地,然後又有人拿來棍棒,扯下褲子就對他屁股一頓打。打了幾下之後,葉暢卻出聲道:「宗長,這刁奴嘴上油滑,當給他嘴上一些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如此嘴賤!」
「嗯,抽嘴!」葉淡掃了葉暢一眼。
於是劉貴又被拖了起來,有人拿來硬鞋底,開始抽他的嘴,噼哩叭啦之下,劉貴雖然連聲求饒,還哀求長支給他求情,可是長支葉楝與劉氏都恨他辦事不妥,加上要避支使他為難葉暢的嫌疑,一時之間,根本無人為他求情。
眼見十幾鞋底抽下去,劉貴不唯嘴被抽腫了,連牙都抽出了一枚,葉淡向葉楝那邊瞄了一下,示意他們可以開口求情了。但是就在這時,葉暢又上前向他行禮:「宗長!」
「又有何事?」葉淡的耐性都快被磨沒了,這一次出來主持族中爭執,卻處處彆扭,他現在還不大清楚原因是什麼,但有一點不會錯,就是葉暢這小子在其中起了極不好的作用。
「宗長向來寬厚為懷,這刁奴已經受了教訓,還請宗長饒過他這一遭吧。」
竟然是出面為劉貴求情!
葉暢此舉雖然出乎葉淡意料,但總算合了一回他的心意。而那邊正準備出來說話的葉楝,此時不得不退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藉機向葉暢提說,這劉貴既是刁奴,已經不適合在葉暢身邊侍候,不如交還他們長支——從一開始他就不贊同將劉貴打發到葉暢身邊去的做法,這只是劉氏被葉暢與方氏擠兌得如此,現在正是要回劉貴的時機。可是葉暢出來,就完全打亂了他心中的算盤,這讓他心中不由狐疑起來,莫非葉暢這小畜牲看出了他的打算?
應該不是,若小畜牲有這等本領,早就該表現出來才是,除非他真的遇仙……可前些時日他昏迷的時候,自己親自去看過,那分明就是氣息奄奄,遇仙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
與這個相比,葉暢突然為劉貴求情,反倒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了。
「你為這刁奴求情?」
「宗長給他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再犯,便足夠了,侄孫家中無人,正需要人手,宗長饒他一回吧。」
「那便依你……不過,你不敬尊長之過,亦不能不追究,自己去祖祠跪上一個時辰吧。」
葉淡最後的決定,還是讓葉暢愕然。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為何葉淡會對他遇仙之事如此冷淡,按理說這大旱之時,他發覺泉水,應該是立有大功,可是葉淡不但不提這事,反倒有意刁難。
難道說是長支使壞?
不象是這樣,若是長支真對宗長有這麼大的影響,方才他就不會訓斥劉氏,更不會依着葉暢的意思重責劉貴了。
「怎麼,你要違命?」見葉暢沒有反應,葉淡又哼了聲。
「是!侄孫不敢。」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葉暢還需要葉氏宗族的支持,才可能在這個時代立足,因此他恭聲應是。
這場好戲,也因之落幕,只有劉貴委屈地抽泣着,他眼巴巴看着葉楝,想要回到長支去,葉楝卻只是向他微微搖頭,讓他稍安勿躁。
葉楝這個時候心時對葉暢當真是生出了殺機。
此前劉氏的行為,葉楝雖然知道,卻並不是他的主意,他更多的象是在冷眼旁觀。可今日見着葉暢幾乎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特別是還鬧出了一遇仙的事情,可以想見,隨着這名聲傳出去,葉暢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誰知那時葉暢會不會記恨今日之事。
一個敵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讓敵人成長起來,變成龐然大物。
葉楝又向劉貴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在葉暢身邊,劉貴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忍着嘴上和臀部的疼痛,跟在了葉暢的身後。
不唯如此,他還得盯緊了葉暢,要隨時通風報信。
他們的這些小把戲,都被葉暢看在眼中,也讓葉暢明白,象劉貴這樣的人,對他的寬容就是縱容。
「十一郎!」
到這個時候,他的血親兄長葉曙才敢上來和他招呼。
葉暢嘆了口氣,無怪乎當初葉思要選他為嗣子時,葉曙幾乎沒有做什麼反對了,這個兄長,倒是真怯懦。
「多謝兄長關懷,我無礙,這就去祖祠跪了,這個刁奴,兄長替我盯着,莫讓他偷懶。」
「哦。」
葉暢到祖祠去下跪,一個時辰跪完,天色也已經黑了,當他出來時,雙膝痛得象是針扎一樣。葉暢心中暗暗惱怒,將這筆賬暗暗記下,響兒早在門口等着,她這樣的小使女是不能進祖祠的,因此連送口水給他喝都做不到。見他走起路一拐一瘸,小丫頭頓時雙眼朦朧:「十一郎,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吃過晚飯沒有?」
「十一郎沒回來,我不想吃。」
「啊,哈哈,以後別這麼傻了,到時就吃飯。」葉暢憐愛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傻丫頭,你這個年紀,吃飯可耽擱不得。」
響兒睜大眼睛,莫明其妙地看着葉暢。
她感覺自家小主人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在祖祠跪了一個時辰,不但沒有讓他精神萎糜,反而讓他鬥志昂揚起來。
「不但要按時吃飯,而且咱們還要一日三餐……再下一步目標,則是每周都有肉菜!」
「每周」是什麼意思,小響兒是不懂的,但「肉菜」她明白,眼睛頓時就睜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