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風華 - 第7章

聖者晨雷

  周銓並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會從楊戩這個奸宦的口中,傳到皇帝那邊去。

  他現在終於弄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如今是大宋政和元年,當今皇帝趙佶在位已經有十一年。

  周銓對歷史略有所知,知道這位皇帝就是著名的宋徽宗,華夏歷史中有名的昏君,即將面臨靖康之恥,然後被帶到東北去坐井觀天。

  不過,現在趙佶還只是三十歲(虛歲),想來離靖康之恥應該還有些時間。

  至於他自己的家庭,乃是大宋都城汴京外城一戶居民,他的便宜老子周儻,是勾當廂公事署的一名小吏,「書手」就是職務,管些雜事。不過,再往上追溯,周家原是禁軍軍門,只是到了周儻這一代,才脫去軍籍,轉入文吏。

  他母親周王氏,亦是禁軍之女,嫁與周儻已經十八載,生有二子一女,只不過別的兩個都歿於疾疫,故此,周銓並無兄弟姐妹。

  原本這樣一個家庭,在東京汴梁城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能夠過得比較舒心。但周儻是個好義氣的性子,禁軍出身如今卻混得很慘的一幫子兄弟們,他能接濟便接濟、能幫手便幫手。這反倒使得周家捉襟見肘,還只能在朝廷設的店宅務承租舍屋居住。

  好在大宋的廉租房辦得還可以,這店宅務出租的房子倒不算差,可以為周家遮風擋雨。

  「一個字,真窮!」

  背着手,周銓繞自家轉了一圈,喃喃說道。

  放在經歷過物質極大豐富年代的周銓眼裡,周家當然是窮。

  他身後,師師抿着嘴笑了起來:「哥哥說錯了,那是兩個字!」

  周銓回頭看了她一眼,有些悶悶不樂地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個啥!」

  師師揚了揚下巴:「奴雖不知道太多,卻知道爹爹和娘親都讓奴盯着哥哥,免得哥哥闖禍!」

  這是師師小姑娘在周家接下的第一個活兒,盯住周銓,勿讓他再被人唆使着去做壞事。

  於是周銓身後就多了個小跟班,這幾日裡,幾乎是寸步不離。

  周銓很奇怪,自己的父母是如何與李大娘完成了這份交易,將師師拐了過來。這內里必有某些他還不知道的緣由,無論他如何打聽,也無法從父母那裡問出答案來。

  王師師同樣也不知道答案,不過她這樣的小姑娘早慧,對自己的處境已經認命,所以將周母哄得心花怒放,比疼兒子還要疼她了。

  「這一片都窮啊……」繞完自家之後,周銓又開始繞街坊。

  這一片都是朝廷店宅務的房子,依據大小、新舊不同,租金各有區別,每月每間從五十餘文到一百餘文不等。

  轉到小巷最里,也是最陰暗逼仄的那間時,周銓正想轉身離開,突然間聽到了尖銳的叫罵聲。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一頓飯,抵得老娘十人吃的,便是和你一般年紀的小子,也吃不得你的三分之一!」

  這聲音有些熟悉,周銓在記憶里找了找,片刻後就知道:三仙姑。

  原來這位裝神弄鬼的三仙姑,離自家這麼近,就在同一條巷子之中。

  不過三仙姑家租的公屋,比起周銓家的更破舊。周銓家的好歹還有上下兩層,三仙姑家的則只是低矮的一層,而且縮在巷子最深處。

  兩塊破木板拼成的門,擋在周銓面前,卻擋不住裡面傳來的叫罵之聲。應當是三仙姑在罵她那個矮壯的兒子,周銓對別人家的家務沒有興趣,但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那破木板拼成的門「砰」的一聲打開,矮壯的小子滿臉沉鬱地走了出來。

  看到周銓,這小子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直接從他身邊離去。

  周銓往屋子裡瞄了一眼,屋中空空如也,乾瘦的三仙姑正一邊抹淚一邊叫罵。

  罵的除了那小子之外,還有小子的父親,從三仙姑如同唱腔般的罵法裡,周銓還是聽到了一些事情。

  「原來那小子叫李寶,而三仙姑十餘年前就開始寡居,獨自拉扯這樣一個小子,在這京城之中,也確實不易……」

  周銓心中暗想,而那三仙姑此時抹完淚,正追兒子追出,迎面與周銓撞上,臉色頓時變了。

  不僅僅是驚,還帶着恐懼與幾分仇恨。

  這些年三仙姑是靠着給人漿洗縫補和裝神弄鬼,才將兒子李寶拉扯大的,這其中,裝神弄鬼成了主業。

  但上回給周銓揭破了她的兩個騙局之後,她裝神弄鬼就再無生意,甚至有些以前被她騙過的人打上門來與她爭吵。

  「你來這做什麼?」她沒好氣地道。

  「看熱鬧。」周銓咂了一下嘴,然後轉身離開。

  三仙姑在他背後指桑罵槐,周銓只當是沒有聽到,不過當他拐到小巷口,離開了三仙姑的視線時,看到那矮壯的李寶沖了出來,一把推向他。

  「讓你欺負俺娘!」

  周銓被推得一個趔趄,斜撞在牆上,若不是這具身體還算強壯,只怕要被這小子推翻一個跟頭。

  「你做什麼?」跟在周銓身後的師師,忙將周銓扶住,對着李寶怒目而視。

  周銓卻擺了擺手,笑嘻嘻道:「無妨,無妨,他也是一時心急……我可沒有欺負你娘,你娘生氣,是你惹的。」

  他早就發現,李寶有些憨憨的一根筋,而且雙方並無深仇大恨,一點小誤會,揭開也就罷了。

  李寶哼了一聲,臉上悶悶不樂。

  「你娘生氣,是因為你吃得太多了?」周銓又好奇地問道。

  「俺也不想吃那麼多……可是不多吃,就沒有氣力,沒有氣力,就不能去幹活!」他瓮聲瓮氣地說道。

  「幹活?你幹什麼活?」看着這小子也就和自己一般的年紀,周銓好奇地問道。

  「去南角門子那邊扛包。」

  原來李寶這幾天都去了汴河邊,為那些漕船卸貨。只不過他年輕嘴笨,雖然力氣不遜於成年人,可在攬生意時壞了規矩,惹得那邊頭目發怒,三仙姑托人求告謝罪之後,這才脫身。

  「去南角門子找包能有幾文錢收入?」聽到這裡,周銓搖了搖頭:「一天不過二百文,還得被管事、頭人剋扣,你的脾氣,也不適合做這個。」

  這幾天,周銓可沒有閒着,對於此時汴京城中的物價、人工,都做了一番調研。

  「不做這個能做啥,俺娘要俺去讀書,說是有了功名好傍身,可俺不是那塊料,俺想着去勾欄里學相撲,俺娘又不允!」

  「你想學相撲?」周銓好奇地問道。

  「自然,你看前街的馬漢,便是相撲力士,不僅酒肉管飽,而且到哪兒都有人召呼,多有面子!」

  此時相撲之風勝行,但學相撲不易,就算學出頭了,年輕時風光一時,到得三十餘歲後,體力下降,遍體傷病,便只能在病榻上苟延殘喘。李寶這小子只看得到相撲手的風光,而三仙姑看到的更是相撲手的晚景淒涼。

  「代溝啊……」周銓道。

  「啥,啥子溝?」李寶問道。

  「別管啥子溝了,你是不是想賺些錢補貼家用?」周銓又問。

  「俺、俺也不想着俺娘去裝神弄鬼騙人,若是俺能賺着錢,她老人家便可以在家中享享清福!」

  這小子倒還有些孝心,周銓很認同「百善孝為先」的觀點,一個人有孝心,那麼總有幾分可以救藥。

  他心中有了個主意,只不過現在條件還不足,也只能暫且將李寶記在心上。

  左右轉了轉,他覺得實在有些無聊,便向着街上行去。

  還沒踏上街,後邊就傳來王師師的聲音:「哥哥,你不要上街生事!」

  她說話時小嘴嘟着,眼底隱隱有些惱怒。

  她年紀雖小,心氣卻高,原本淪落到李大娘手中,心底便有一絲悲憤,現在又被當成貨品般,轉到了周家,偏偏是服侍周銓這個渾小子!

  是的,她瞧不起周銓,在她心底,覺得東華門外唱名,文採風流動天下,那才是真男兒真英雄。

  至於周銓,市井小兒,呆頭呆腦,雖然不是潑皮無賴胚子,卻也離師師心中的英雄差了十萬八千里。

  「放心放心,我絕不生事,只是上街轉轉,這幾日在家裡悶得緊。若你還不放心,不妨跟我一起來!」

  周銓口中應諾,腳下沒停,師師無奈,只能跟上。

  此時正是東京汴梁城最繁華之時,周銓出了巷子,到了大街上,只見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各種各樣叫賣之聲、喲喝之聲,此起彼伏。

  放在後世,這等熱鬧算不了什麼,但在此時,絕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寶地!

  周銓望着望着,突然間,他眼前景致有些變化,一團團烈焰,將他眼前的繁華盡皆吞噬,恍惚之間,那些叫賣呦喝,都變成了慘叫哭號。

  穿街繞巷的溝汊中流淌的,不再是水,而是血。戰馬的嘶鳴,蠻人的囂笑,女子淒悽慘慘的悲啼……

  這一切迎面撲來,讓周銓渾身毫毛都豎起,整個人都陷入驚恐之中,他幾乎想要轉身逃走!

第9章

街頭戲鼓,不是歌聲(2)

  「哥哥,哥哥!」

  就在恍惚之中,一個聲音讓周銓回過神來,他用力眨了眨眼,又搖了搖頭。

  剛才那一切,都沒有了,在他面前,仍然是太陽金光之下的汴京城,繁華無雙。

  師師在後邊拉着他的衣裳,很奇怪他為何站着發呆,而周銓只是嘆了口氣。

  此時是政和元年,當今天子,就是廟號徽宗的那一位,按他的年紀推算,離毀滅北宋的靖康之難,只有十餘年的時間了。

  剛才他看到的,可不僅僅是錯覺,更是十餘年後,這座天下名城,這個繁盛文明的命運!

  乃至整個華夏的命運!

  「哥哥,你發什麼呆?」師師抬頭望着他。

  周銓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髮,將原本一絲不亂的雙環髻給弄得亂七八糟,這才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把仍然殘存的冰冷驅走,而師師則嘟起嘴:「哥哥,你真惹人厭,又揉亂了人家的頭髮!」

  小姑娘甜甜糯糯的聲音,讓周銓精神一振:為了此身的親人,為了這小姑娘,他也要想辦法。

  「師師,如果有一天要離開汴京,你希望去哪裡?」他開口問道。

  師師瞪大了眼睛,小嘴嘟了起來:「哥哥又說胡話了,我們為何要離開汴京,這世上,哪裡還有比汴京更好的地方!」

  「唔,現在,汴京確實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周銓緩步行走在汴梁的街道上,看着兩邊連綿不絕的店鋪,表示認可師師的觀點。

  「這位小兄弟說的好,汴京確實是世上最好之處!」

  他話聲剛落,身後有人接口,周銓詫異地回過臉去,看到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手舞足蹈地在那裡說話。

  只不過這人似乎有些痴,臉上還沾着墨跡,就是方才說話,也不象是對周銓說的,更象是自言自語。

  「先生覺得汴京好在哪裡?」周銓忍不住問道。

  「可以入畫!」那書生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個答案,絕對在周銓意想之外。

  眼前這浮世繁華,確實適合入畫,只不過畫一座城市……

  周銓心中突然一動,忍不住向那書生問道:「先生想要將汴京之景,畫入圖中?這當真是奇思妙想,不知……我能否知道先生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