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明 - 第3章
拉丁海十三郎
那年輕姑娘聽他這麼說,漆黑滾圓的眼睛輕輕一轉,眼神微微一亮,樸實中多了幾分靈動,好像有些奇怪,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的點點頭,然後說道:「我先看看你的傷口,然後再煎藥給你喝。」
說罷,走過來,伸手探查張準的腦門。
一股少女的清香,撲面而來,沁人心扉。這是沒有任何化妝品味道的原始香味,清新,自然,清淡,恬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年輕姑娘的聲音,說不上特別的清脆,卻也字正腔圓,聽起來很舒服。
自從進入看守所羈押以後,張准已經有三年的時間,沒有近距離的接觸到女人了。俗話說,當兵滿三年,母豬賽貂蟬,何況是在看守所里被羈押了三年?說的不客氣一點,只要是母的,都能看出一朵花來。幸好他的定力還算可以,不至於失態。
「你是耗子的妹妹嗎?」張准再次試探着問道。
「是啊!」年輕姑娘隨口回答。
「那……你叫什麼名字?對不起,我……忘記你的名字了。」張准很不好意思地問道。忘記別人的名字,的確有些不太恭敬,可是沒辦法,他真的是不記得了。
「忘記?你從來都不曾記得我的名字。」年輕姑娘無動於衷地說道,手指掠過他頭頂的傷口。不過,張准還是從她的言語中,感覺到一絲絲的暖意。
「對不起。」張准誠懇地說道。
「我爹叫我小菡,我娘叫我菡菡,我哥叫我小丫,你隨便叫吧。」年輕姑娘無所謂地說道。
「那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張准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在古代,這麼直接的問一個姑娘的名字,其實是很不禮貌的。他只是感覺,自己和對方應該很熟悉,是一定要知道對方的名字的,就跟後世要電話號碼一樣。
「楊映菡啊!說了你也不記得的!」年輕姑娘顯然和他的確是很熟悉的,隨口將自己的名字說出來了。
「楊映菡,我記得了。」張准緩緩地說道。
不錯的名字。
菡萏者,未盛開之荷花也。
接天連日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年輕姑娘不再言語。
她將張准傷口上的紗布掀開,清理掉裡面的草藥,然後重新敷上一些新的草藥。她的每個動作,張准都感覺到了。她並不是專業的大夫,也沒有專業的工具,想要十分正規,那是不可能的。在一般的女人裡面,她的這些動作,已經算是做得很好的了。
忽然間,她開口問道:「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嗎?」
張准條件反射的回答:「楊映菡啊!你爹叫你小菡,你娘叫你菡菡,你哥叫你小丫。不過我不記得我以前是怎麼叫你的,只好跟着你哥一起叫你小丫了,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楊映菡的動作,明顯停頓了一下,手指放在他的傷口上,仿佛有些不相信地說道:「你是真的記得?」
張准說道:「我還記得你爹叫做楊凱德,你娘叫做黃氏。但是你哥,我只記得他的外號是耗子,大名就不記得了。剛才他在這裡的時候,我忘記問了。」
楊映菡沉默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麼,停留在傷口上的手指,一直沒有動作,好一會兒才說道:「他是我二哥,叫楊大浩。我大哥叫楊銳鋒。我還有個弟弟和妹妹,分別叫楊敢生和楊凌雪。你都記住了嗎?」
張準點點頭,說道:「我記住了。」
楊映菡就沒有再說話,手指動作起來,繼續幫他處理傷口。
一會兒以後,傷口處理完畢。楊映菡彎腰提起竹籃,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然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卻問道:「玉麟,我剛才跟你說了什麼?」
張准隨口說道:「你說,耗子是你二哥,大名叫做楊大浩。你大哥叫做楊銳鋒。你弟弟叫做楊敢生,你妹妹叫做楊凌雪。」
話音未落,楊映菡忽然身子一震,仿佛是抽搐了一下,跟着抬起手來,似乎是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然後低着頭,掀開布簾,飛快的消失了。
「奇怪。」
「就算是我恢復了記憶,你也不需要這麼激動吧?」
張准自言自語地說道。
他決定下炕來,到外面去走走。
掀開黑乎乎的門帘出去。外面,是一塊混亂的空地,有雜草,有垃圾,有全身髒乎乎的小孩在玩耍。空地的周圍,是幾十間的茅草屋,外表都破敗不堪。為了彌補牆壁的漏洞,只要是能用的東西,都用上了,泥巴、草帽、斗笠、芭蕉葉、蜘蛛網……
有的茅草屋頂上,還壓着大大小小的石頭,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用的,也不擔心半夜石頭掉下來,剛好砸在腦門上。有的茅草屋上面,還長着茂密的黃瓜藤,就是沒看見黃瓜的影子,可能是季節不對。不知道誰家的屋檐下,掛着很多干透的葫蘆。
茅草屋前面的臭水溝,黑的好像是倒了墨汁。因為天氣冷,水流好像都被凍住了。隱約能夠看到被凍死的蒼蠅,也不知道被凍死在裡面多久了,恐怕至少得幾個月吧?牛虻嗡嗡嗡的叫聲,顯得格外的刺耳,可是看不見牛在哪裡。空氣中不知道瀰漫着什麼味道,整個人仿佛置身於後世混亂不堪的棚戶區。嗯,準確來說,後世的棚戶區,都要比這裡好多了。
「二愣,我家在這邊啊。」
忽然間,那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不用看,就知道是耗子,嗯,他的大名叫做楊大浩。
耗子走過來,熟稔地說道:「小丫正在給你煎藥,你要不要過來坐一下?」
張准搖搖頭,邁步向前。
他要觀察觀察周圍的地形。
這是一個軍人的習慣,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第一時間要熟悉的,就是周圍的地形。只有將四周的地形全部都搞清楚了,萬一有突發事件,才能做出正確的反應。明末是實實在在的亂世,人命如草芥,崇禎七年以後更是如此,他可不想再次遺憾的死在別人的手中。
如果他死了,他就無法改變歷史的進程,哪怕是最小的改變。如果歷史的進程無法改變,他的父親,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就逃脫不了悲慘的命運!他必須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發揮作用!
有了前世的教訓,張准現在不相信任何的正義公理。
他只相信兩句話:
第一句話是:命運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二句話是:亂世人命如草芥,有刀就是草頭王。
「二楞,你去哪裡?」耗子急忙跟在他的後面。
「我隨便走走。對了,我對這裡基本上沒有印象了,你幫我介紹介紹吧。」張准說道。
「爛地方有什麼好介紹的。」耗子滿臉的不情願。
「好歹這裡也是我們的家鄉啊!」張准不動聲色地說道。
耗子只好絮絮叨叨的解說起來。
按照朱元璋當初的規定,每個千戶所應該有1120名軍戶,每個衛應該有5600名軍戶,這是標準的編制。除了軍戶之外,還有小旗、總旗、鎮撫、百戶、千戶、指揮僉事、指揮同知、指揮使、都指揮使等各級軍官。衛所參加是大明軍隊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廢弛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軍戶逃亡不斷,現在浮山所在冊的軍戶,只有不足450名了。
明朝時期,山東萊州府和登州府的民戶本來就少,生活在這裡的人,基本上都是軍戶。嘉靖時期,倭寇不斷侵略山東沿海各地,民戶大量內遷,剩下來的數量就更少了。崇禎四年孔有德等人占據登州府作亂,以人相食,着實是殺了不少人,導致軍戶的數量也大大的減少。現在的萊州府和登州府,可謂是真正的地廣人稀,半夜能聽到的,只有野狼的嚎叫。
他倆所住的地方,叫做楊家屯,是浮山所轄下的二十五屯之一,大概有六十多戶人家,所有的人口加起來,可能有六七百人。由於位置比較偏僻,山東的各地內亂,都很少波及到浮山所。楊家屯沒有一幢像樣的建築,全部都是茅草屋,一看看過去,就是後世的棚戶區,甚至比棚戶區還要更慘一點。
大明朝的戶籍制度太變態,軍戶是世襲的,老子死了兒子頂上,一人是軍戶,全家都是軍戶,連嫁過來的媳婦都是如此。軍戶輕易是不能脫籍的,隨着時間推移,戶數沒有任何增加,實際人口倒是增加了不少。整個浮山所的人口加起來,可能有幾千人。
但是,大部分的人口,在黃冊(相當於明朝的戶口本,封面是黃色的,通稱黃冊)上並沒有記錄。換言之,這些人都是黑戶。國家「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不管這些人的死活。究其原因,自然是衛所的各級軍官搞鬼了。中飽私囊和吃空餉,沒有哪朝哪代比大明朝更厲害的。
「玉麟,藥煎好了,你快點過來喝吧!」
兩人轉回到楊家屯中間的空地,楊映菡的聲音剛好裊裊的傳來。
很溫柔,很動聽,很有感覺。
第03章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楊映菡家同樣的破舊,都是雜草糊着泥巴堆砌上去的,相當多的泥巴已經干透跌落下來了,有些地方還有新糊上去的泥巴痕跡。由於楊家的人口很多,所以茅草屋很大。茅草屋既然大了,漏水的地方就多了。
在屋子中間的泥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一窩窩的凹陷,都是下雨的時候水滴石穿造成的。如果要找茅草屋哪個地方不漏水,還真是有點困難,就連睡覺用的炕,也都經常被雨水光顧的。下雨的時候,根本無法睡覺。這些年長期乾旱少雨,才稍微好一點。
廚房在茅草屋的東面,雖然殘破,也沒有幾件像樣的炊具,但是收拾得很是乾淨。這是因為楊家有三個女人的緣故。楊映菡,還有她的娘親黃氏,以及她的妹妹楊凌雪,都是很勤勞的女人。
「楊伯伯。」
張准恭敬的向楊凱德問好。
楊凱德被打斷了左手左腿,暫時只能在炕上坐着,如果要下地,必須要其他人攙扶。他的傷勢比張准嚴重多了,左手還有康復的可能,左腿卻是粉碎性骨折,根本不可能復原了。換言之,他的左腿基本上是癱瘓了。因此,他的神色看起來很是憔悴,又非常憤怒。
這次鬧餉,不但所有人都被打了,而且傷勢都很嚴重。除了楊凱德之外,楊家屯的其他幾個軍戶,也都被打斷了手腳,現在都躺在了炕上。但是相對於被打死的三個鄉親來說,他們已經是幸運的了。王世新還放出了風聲,要是誰還敢去鬧餉,他就全部打死扔大海裡面。眾人打不過他那些凶神惡煞的家丁和爪牙,都是敢怒不敢言。
三個被打死的鄉親,現在遺體還沒有下葬,還擺放在各人的家裡。隱隱約約間,還能聽到淒淒切切的哭聲。元宵節本來是普天同慶的節日,結果卻出現了如此悲慘的事情,整個楊家屯都籠罩在一片的悲傷之中。同時,在這深深的悲傷下面,又隱藏着深深的仇恨,還有熊熊的怒火。
「玉麟,小菡說你能記得我們的名字了?」看到張准到來,楊凱德強顏歡笑地說道,暫時從悲傷和憤怒中脫離出來。
他好像是真的將張准當做是自己家的孩子了。
這讓張准感覺到很是溫暖。
事實上,因為前世的某些影響,張准對眼前的這位老人,感覺相當的親切。楊凱德瘸了一條腿,和他的老父親,幾乎一模一樣。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遇到一個「熟悉」的人,張准當然感覺很開心。
「是的。」張准肯定的回答。
「你記得你爹的名字吧?」楊凱德急忙問道。
「張老四。」張准敏捷的回答。
「好,好,好,坐下來。」楊凱德滿意的點點頭。
張准在炕邊坐下來,伸手檢查了一下楊凱德左腿的傷勢。
楊映菡已經給自己的父親上了厚厚的草藥,看不到傷口的顏色,但是,從周圍筋肉的拉伸程度來看,楊凱德的傷口,肯定還要繼續紅腫好幾天的。粉碎性骨折,即使在後世,也很難痊癒,更不要說是在大明朝了。他這條腿,算是徹底的殘廢掉了。
聽耗子描述說,動手打楊凱德的,就是王世新的骨幹爪牙楊昆。打張准腦袋的,也是這個楊昆。他拿着手臂粗的木棒,照着楊凱德的左腿惡狠狠的就是一棒。咔嚓一聲,楊凱德的左腿,當場就粉碎了。楊凱德痛的差點昏厥過去,楊昆卻提着木棒,站在那裡哈哈大笑,還大罵賤胚。
楊昆身邊的打手,又沖楊凱德的左手打了一棍,將他的左手也打斷了。幸好其他人手疾眼快,將楊凱德搶回來,否則,可能還有第三棍。第三棍下去,楊凱德可能就要身亡了。
「楊昆,我記住了。」
張准在內心裡自言自語地說道。
敢砸自己的腦袋,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啊!
除了楊昆之外,當時參加鎮壓軍戶們鬧餉的,還有王世新豢養的其他打手。其中,有個叫做黑豹的流氓團伙頭目也在其中。這個人比楊昆還要兇殘,楊家屯被打死的三個鄉親裡面,就有兩個是被他打死的。他和楊昆兩人要在王世新的面前邀功,一個比一個殘暴。
「那個楊昆根本不是人來的!」
黃氏兩眼含淚,又氣又怒地說道。
楊昆本身是楊家屯的人,對自己人卻如此的殘暴,軍戶們最恨的就是他了。
耗子解釋說,楊昆是世襲百戶楊艮雷的兒子,楊艮雷的祖上,就是楊家屯的奠基人,一直負責管理楊家屯。楊昆從小就不學好,仗着自己牛高馬大,有幾分蠻力,父親又是百戶,就魚肉鄉里,為非作歹,無惡不作。楊家屯的每個貧苦孩子,都被楊昆欺負過。軍戶們都恨之入骨,卻又沒有辦法。
因為嫌棄楊家屯的居住條件不好,天啟年間,楊艮雷全家都搬到了浮山城裡面去,楊昆也跟着去了。但是,這惡霸還時不時的回來楊家屯耀武揚威。楊凱德帶人去鬧餉,楊昆是最先上來阻擋的。楊映菡的大哥楊銳鋒,就是被這個楊昆打傷的。他甚至想殺了楊銳鋒,只是被人擋住了。
「看來王世新的爪牙還不少。」
張准默默的想着,悄悄的下定了決心。
要消滅這些惡霸,從肉體上解決對方是最有效的。
楊映菡端來藥湯。
總共是三個人的:楊凱德、楊銳鋒、張准。
張准接過藥湯,昂首一飲而盡,將海碗遞迴去給楊映菡,隨口說道:「謝謝!」
楊映菡臉頰微微一紅,低聲說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