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 第1章
姚雪垠
作者: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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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說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國作家協會主席茅盾致信作協書記處:「親愛的同志們,為了繁榮長篇小說的創作,我將我的稿費二十五萬元捐獻給作協,作為設立一個長篇小說文藝獎金的基金,以獎勵每年最優秀的長篇小說。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地祝願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
茅盾文學獎遂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最高獎項,自一九八一年起,迄今已歷八屆。獲獎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後不同時段長篇小說創作發展的軌跡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當代長篇小說文庫中的翹楚之作,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的、持續的影響。
人民文學出版社曾於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學獎獲獎書系」,先後收入本社出版的獲獎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讀者、作者、作者親屬和有關出版社的建議、推動與大力支持下,我們編輯出版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並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為讀者心目中「茅獎」獲獎作品的權威版本。現在,我們又推出不同裝幀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以滿足廣大讀者和圖書愛好者閱讀、收藏的需求。
茅盾文學獎四年一屆,獲此殊榮的長篇小說層出不窮,「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的規模也將不斷擴大。感謝獲獎作者、作者親屬和有關出版社,讓我們共同努力,為當代長篇小說創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貢獻,為廣大讀者提供更多的優秀作品。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
2013年8月
北京在戒嚴中
第一章
崇禎十一年十月初三日晚上,約摸一更天氣,北京城裡已經靜街,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大門外都掛着紅色的或白色的紙燈籠,燈光昏暗,在房檐下搖搖擺擺。在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各街口的牆壁上貼着大張的、用木版印刷的戒嚴布告。在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胡同里,時常有更夫提着小燈籠,敲着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里逐漸遠去。
城頭上非常寂靜,每隔不遠有一盞燈籠。由於清兵已過了通州的運河西岸,所以東直門和朝陽門那方面特別吃緊,城頭上的燈籠也比較稠密。城外有多處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從遠遠的東方,不時地傳過來隆隆炮聲,好像夏天的悶雷一樣在天際滾動。但是城裡的居民們得不到戰事的真實情況,不知道這是官兵還是清兵放的大炮。
從崇禎登極以來,十一年中,清兵已經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儘管東城外炮聲隆隆,火光沖天,城內有兵馬巡邏,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離皇城較近的府第中,為着怕萬一被宮中聽見,在歌舞侑酒時不用鑼鼓,甚至不用絲竹,只讓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輕輕地點着板眼,婉轉低唱。有時歌聲細得像一絲頭髮,似有似無,裊裊不斷,在彩繪精緻的屋樑上盤旋,然後向神秘的太空飛去。主人和客人們停杯在手,腳尖兒在地上輕輕點着,注目靜聽,幾乎連呼吸也停頓下來。歌喉一停,他們頻頻點頭稱賞,快活地勸酒讓菜,猜枚划拳。他們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聲和火光,更沒人去想一想應該向朝廷獻一個什麼計策,趕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廟後院中古柏樹上和煤山的松樹上的仙鶴,被炮聲驚得不安,時不時成群飛起,在紫禁城和東城的上空盤旋,發出來淒涼的叫聲。
北京城裡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兩天來又從通州和東郊逃進來十幾萬人,沒處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兩旁的屋檐底下,為着害怕凍死,擠做一堆。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嘆息着。女人們小聲地呼着老天爺,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里縮做一團,哭着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着大人的心。但當五城兵馬司派出的巡邏兵丁走近時,他們就暫時忍耐着不敢吭聲。從上月二十四日戒嚴以來,每天都有上百的難民死亡,多的竟達到二三百人。雖然五城都設有粥廠放賑,但死亡率愈來愈高,特別是老年人和兒童死得最多。今夜刮東北風,冷得特別可怕,誰知道明天早晨又會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屍體被抬送到亂葬場中?
今天晚上,崇禎皇帝是在承乾宮同他最寵愛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檢,是萬曆皇帝的孫子,天啟皇帝的弟弟。雖然他還是一個不到二十八歲的青年,但是長久來為着支持搖搖欲倒的江山,妄想使明朝的極其腐朽的政權不但避免滅亡,還要妄想能夠中興,他自己會成為「中興之主」,因此他拼命掙扎,心情憂鬱,使原來白皙的兩頰如今在幾盞宮燈下顯得蒼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一連幾夜,他都沒有睡好覺。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宮批閱文書。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時,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國家大事交給親信的太監們去處理。到了他繼承大統,力矯此弊,事必躬親。但是由於他所代表的只是極少數皇族、大太監、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階級的利益,與廣大人民尖銳對立,而國家機器也運轉不靈,所以偏偏這些年他越是想「勵精圖治」,越顯得是枉拋心力,一事無成,只見全國局勢特別艱難,一天亂似一天,每天送進宮來的各樣文書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為着文書太多,怕的省覽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採取了宋朝用過的辦法,叫通政司收到文書時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邊,叫做貼黃。這樣,他可以先看看引黃和貼黃,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詳閱全文。可是緊急軍情密奏和塘報,隨到隨送進宮來,照例沒有引黃,更沒有貼黃。所以儘管採用了這個辦法,他仍然每天有處理不完的文書,睡覺經常在三更以後,也有時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一個下午就沒有離開御案。
有時他覺得實在疲倦,就叫秉筆太監把奏疏和塘報讀給他聽,替他擬旨。但是他對自己左右的太監們也不能完全放心,時常疑心他們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裡,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舊掙扎精神,親自批閱文書,親自擬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諭的稿子由內閣輔臣代擬,叫做票擬。崇禎對輔臣們的票擬總是不很滿意,自己不得不用硃筆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來就心情煩悶,偏偏事有湊巧,他在一位閣臣的票擬中看見了一個笑話:竟然把別人奏疏中的「何況」二字當做了人名。他除用硃筆改正之外,又加了一個眉批,把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稱「飽學之士」的閣臣嚴厲地訓斥一頓。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不由地又想了起來,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頭上更增加了不愉快。這時,他覺得還是過去的首輔周延儒和現在的輔臣兼兵部尚書楊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幹練人才。
飯後,田妃為要給皇上解悶,把她自己畫的一冊《群芳圖》呈給他看。這是二十四幅工筆花卉,崇禎平日十分稱賞,特意叫御用監用名貴的黃色錦緞裝裱成冊。他隨便翻了一下,看見每幅冊頁上除原有的「承乾宮印」的陽文朱印之外,又蓋了一個「南熏秘玩」的陰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應過要在每幅畫頁上題幾個字或一首詩,田妃也為他的許諾跪下去謝過恩,可是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時間,也缺乏題詩的閒情逸緻。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瀏覽畫冊,一邊向旁邊侍立的一個太監問:
「高起潛來了麼?」
「皇爺說在文華殿召見他,他已經在那裡恭候聖駕。」
「楊嗣昌還沒有到?」
「他正在齊化門一帶城上巡視,已經派人去召他進宮,馬上就到。」
他把畫冊交還田妃,從旁邊一張用鈿螺、瑪瑙、翡翠和漢玉鑲嵌成一幅魚戲彩蓮圖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隻碧玉杯,喝了一口熱茶,輕輕地噓口悶氣。整個承乾宮,從田妃到宮女和太監們,都提心弔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田妃多麼想知道城外的戰事情形,然而她絕不敢向皇帝問一個字。不要說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嚴禁對國事說一句話。這是規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禎對這一點更其重視。他愁眉不展地喝過幾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煩躁而又威嚴地低聲說:
「起駕!」
當皇帝乘輦到文華門外的時候,高起潛跪在漢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說:
「奴婢高起潛接駕!」
崇禎沒有理他,下了輦,穿過前殿,一直走進文華後殿,在東頭一間裡的一隻鋪着黃墊子的雕龍靠椅上坐下。高起潛跟了進來,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如果是一般太監,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當然用不着這樣多的禮節。但他現在不是在宮中侍候皇上的太監,而是皇帝特派的總監軍,監督天下勤王兵對清兵作戰。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禎問,「炮聲好像又近了。」
高起潛跪着回答說:「東虜兵勢甚銳,今天已經過了通州,看情形會進犯京師。」
有片刻工夫,崇禎默不做聲。其實,外邊的軍情他隨時都能夠得到報告,用不着問高起潛。不過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來他急於要知道的那個問題。
「昌平要緊,」他慢吞吞地說,「那是祖宗的陵寢所在,務必好生防守。」
「請皇爺放心。盧象升的宣、大、山西軍隊已經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緊了。」
又沉默一陣。崇禎從一位宮女手裡接過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輕輕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詳着這一隻天青色宣窯暗龍杯,欣賞着精美的名貴藝術。高起潛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來那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免得日後皇上的主意一變,自己會吃罪不起。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女和太監都沒有一點聲音,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詳茶杯的細微動作。他們都知道皇上會向高起潛問什麼機密大事。但是他們沒看見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動地迴避出去。這些宮女和太監們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開口,他們會根據他的眉毛、眼梢、嘴唇或鬍子的任何輕微動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當皇上的眼睛剛剛離開茶杯的時候,一位宮女立刻走前一步,用雙手捧着一個堆漆泥金盤子把茶杯接過來,小心地走了出去,其餘的宮女和太監們都在一兩秒鐘之內躡着腳退了出去。
現在文華殿裡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潛兩個人了。崇禎站起來,在暖閣里來回踱了片刻,然後用沉重的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