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泥犁獄 - 第2章
陳漸
這些年隋唐交替,連年征戰,連鄉野村夫都能把西域諸國說出來幾個。
「我……」胡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大聲道,「天竺人,中天竺,波羅葉。」
「天竺……」差役撓撓頭,顯然沒聽說過。
波羅葉傷了自尊心,嘴裡咕噥幾句,顯得有些懊喪。
玄奘道:「海內諸國,如恆河沙數,有遠有近,有親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夠明了的。」
波羅葉臉上現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稱是。
這個天竺人波羅葉,是玄奘從長安出來的路上「撿」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馴象師,四大種姓里的首陀羅,賤民階層。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印度名僧波頗蜜多羅隨唐使高平王李道立從海道來唐,住在大興善寺。隨着波頗蜜多羅一起來的,還有戒日王送給當時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淵的兩頭大象;隨着大象一起來的,自然便是這位天竺馴象師了。
可波羅葉倒霉,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幾個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時水土不服,竟死了一頭。這可是重罪,到了長安就被使團的首領關了起來,打算返回中天竺,交給戒日王治罪。波羅葉很清楚,以戒日王酷愛重刑的脾氣,自己讓他在大唐丟了大面子,要麼燒死他,要麼砍斷他的手腳,於是他心一橫,乾脆逃跑算了,好歹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於餓死。
這波羅葉擅長瑜珈術,偏生大唐的看守還不曾想過提防會這種異術的人,於是波羅葉把自己的身體折成一根麵條一般,從鴻臚寺簡陋的監舍里逃了出來,開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這一流浪就是兩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見他可憐,二來自己研習佛法,需要學習梵文,了解天竺的風土人情,便將他帶在身邊。這波羅葉覺得跟着和尚怎麼都比自己一個人流浪好,起碼吃住不用掏錢。況且這個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從此就不願走了,一路跟着他。
波羅葉人高馬大,漢話也不甚利索,卻有些話癆,當即就跟那差役閒扯起來,兩人聊得熱火朝天,幾乎就有點拜把子的衝動。便在這時,先前那個差役急匆匆地從衙門裡奔了出來,身後跟着個頭戴平巾綠幘的胥吏。
那胥吏老遠就拱手施禮:「法師,失禮,失禮,在下是縣衙的典吏,姓馬。」
「哦,馬大人。」玄奘合十躬身,「請問明府大人何時能回來?」
「嘿,不敢稱大人。」馬典吏滿面堆笑,「春汛季節,郭大人擔憂汾水的堤壩,巡視去了。這都好幾日了,估摸快的話今日申酉時分能回來,慢的話就明日上午了。法師找郭大人有事?」
「有些舊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貴縣明府姓郭?」
「……」馬典吏一陣無語,心道,原來這法師連大人叫啥名都不知道啊?「對,姓郭,諱宰,字子予。武德七年從定胡縣縣丞的任上右遷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貧僧這就先找個寺廟掛單,等明府大人回來,再來拜訪。」玄奘道,「據說霍邑左近有座興唐寺,乃是河東道的大寺,不知道怎麼走?」
「哦,興唐寺就在縣城東面二十里的霍山腳下。」馬典吏笑着問,「還不知大師的法號怎麼稱呼?」
「貧僧玄奘,乃是參學僧,受具足戒於成都空慧寺。」玄奘道。
參學僧就是遊方僧,以到處參學、求證為目的,四方遊歷,這種僧人一般沒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裡就在哪裡掛單,只需出示自己受過具足戒後經國家機關發給的度牒即可。按唐代規定,正式的僧人,也就是受過具足戒的僧人,擁有免除徭役的特權,並授予三十畝口分田。
玄奘以為這位大人在查驗自己的資質,回答得甚是詳細,沒想到馬典吏一聽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師?把江漢群僧辯駁得啞口無言的玄奘?嘿,據說蘇州的智琰大法師辯難輸了,竟傷心得哭了!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傳到了三晉。他二十一歲出川遊歷,從荊襄到吳、揚,再到河北,就像一陣龍捲風掃過。佛家各個派別的經論,各大法師的心得,無不被他深究參透,直至最後辯難,連自己的師父也無法回答,才懷着疑惑而去。
相比起來,智琰法師組織江漢群僧與他的一場辯難,在玄奘的經歷中,不過是一朵細小的浪花而已。不過一個年輕的僧人對付十幾個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們說得理屈詞窮,在外人看來,那是相當傳奇的一幕了。
玄奘搖搖頭:「智琰法師的悲嘆,不是因為不及貧僧,而是因為道之不弘,法理難解。」
馬典吏可不大懂什麼法理之類,他只知道,眼前這個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廣大。於是更加熱情:「呃,法師先別忙着走,在下先帶您到一個地方看看。」
玄奘一陣錯愕,這馬典吏不由分說,命兩個差役抬着大書箱,就帶着他上了正街。馬典吏太過熱情,玄奘也不好拒絕,只好跟着他走,也沒走多遠,朝北繞過了縣衙,進入一條橫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處宅第前。門臉不大,也沒有掛牌匾,但門口的兩尊抱鼓卻說明這戶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師,」馬典吏介紹,「這裡就是縣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後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這裡。左邊是縣丞大人的宅子,右邊是主簿大人的宅子。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說一聲。」
玄奘不禁有些發怔,自己明明說要去興唐寺掛單,這馬典吏怎麼把自己領到了縣令的家裡?雖說富裕人家供養佛僧很常見,只要你有錢,請僧人住上幾個月些許年也沒問題,可縣令不在,難道還能住到他家不成?
馬典吏叩了叩門環,一個小廝打開角門,見是他,急忙讓了進來。馬典吏匆匆走了進去,叮囑那小廝要好好看顧法師。小廝好奇地看着這群人,還沒等他說話,就被波羅葉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紀咧?叫啥名捏?家裡幾口人?阿爹和姆媽做啥的……」
一迭聲的問話把小廝鬧得發懵。玄奘也無奈,這廝在大唐流浪了兩年,別的不學好,卻學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還喜歡摻雜到一塊用……
這時,一個相貌平庸的大丫鬟從宅子裡走了出來,到了角門,探頭看了看玄奘,一臉狐疑:「你就是長安來的僧人?你可通驅鬼辟邪之術?」
聽了前一句,玄奘剛要點頭,後一句頓時讓他無語了,只好硬生生地頓住,苦笑道:「貧僧修的是如來大道,驅鬼辟邪乃是小術,貧僧修道不修術。」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臉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驚叫一聲,「驅鬼辟邪還是小術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師,請,快請!死球兒,還不開中門?」
玄奘瞠目結舌地看着她,這位大姑娘……理解力也太成問題了吧?
還沒等他解釋,那個叫「死球兒」的小廝一迭聲地跑進去打開了大門,這時候馬典吏也出來了,一臉堆笑:「法師,夫人有請,快快隨我進來。」
玄奘無奈,只好隨着馬典吏走進了宅子。後面的波羅葉早就和小廝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說,你連你,爺爺奶奶的名兒,都告訴,俺了。咋不告訴俺,你叫啥名。原來,你叫,死球兒。」
那小廝一臉漲紅,惱道:「我不叫死球兒。」
「那你,叫啥?」波羅葉奇道。
「球兒!」小廝怒目而視。
這座內宅其實是縣衙的三堂,和前面通着,縣令從自己家穿過小門就可以去二堂辦公,不用走大街。內宅也挺寬敞,迎面是一座廳堂,三間寬闊,左右是僕婦下人的耳房,廳堂後是內院,是縣令家眷的住處。廳堂側面還有個月亮門,通向後花園。
馬典吏和大丫鬟莫蘭陪着玄奘進了會客廳,地上鋪着花色羊毛坐氈,莫蘭招呼眾人坐下。馬典吏卻讓那兩個差役放下大書箱,說自己還有公務,不能久留,告罪一聲,跟着他們離開。玄奘想要阻止,莫蘭卻好像巴不得他走,連連擺手,讓球兒抬過來一張食床,奉上幾樣茶點,道:「法師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來。」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馬大人將貧僧帶到這裡,到底有什麼事?」
莫蘭猶豫了一下,道:「馬大人是受我所託,找一位高僧來驅邪祟,具體什麼情況,他並不知曉。事關縣令內眷,他也不方便與聞,因此……還請法師莫怪。」
「祛邪祟?」玄奘啞然失笑,「貧僧已經說過,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術,佛法經咒是讓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讓眾生明理受益的,那種驅鬼神、祛邪祟、呼風喚雨、符籙咒語,不是佛家正法。你還是去找個寺廟,甚或尋個道士好些。」
這大丫鬟顯然不信,也怪馬典吏把他吹噓得狠了,長安來的高僧啊!十年遊歷天下,辯難從無敗績的高僧,怎麼可能不懂法術呢?
「法師,我伺候夫人這麼多年,見多識廣,大多數道士都是騙人的。」莫蘭露出些尷尬的表情,「咱們霍邑的興唐寺雖然靈驗,可近在咫尺,有些話不方便讓他們知曉……法師來自長安,雲遊天下……」
她話沒說完,玄奘自然也聽得出來,敢情是因為自己是個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們的隱私,辦完事就走,不會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讓人尷尬。
他苦笑一聲:「好,你先說說吧。」
莫蘭看了看廳內,除了波羅葉這個粗笨的海外蠻子也沒有旁人,當即壓低了聲音,說道:「大約從去年春上開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覺醒來,總會在身上出現一些紅痕。夫人也很疑惑,結果沒幾天就退了。但是過了幾天,就又出來了。夫人還以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藥,也沒什麼效果,因為那紅痕來得毫無徵兆,有時一個多月也不曾有,有時連着幾天越發的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來越覺得這縣衙鬼氣森森的……」
這大丫鬟說着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覬覦:「縣衙陰氣重,莫不是真有什麼妖邪作祟?」
玄奘皺緊了眉毛:「這紅痕究竟是什麼模樣?」
「千差萬別。」大丫鬟道,「有些是長條,有些是紅斑塊,有些甚至青紫。看起來……」她眼裡露出一絲恐懼,「看起來就像有鬼拿着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紅斑上表皮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顆粒?」玄奘沉思了一番,問道。
莫蘭遲疑着搖了搖頭:「這倒沒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他也有些鬱悶,自己好好一個研習佛法的僧人,卻被人拉來驅邪,「那麼,這些瘢痕出現在哪些部位?」
「哦,出現在……」莫蘭正要回答,忽然屏風後面腳步聲響,環佩叮咚,一縷柔膩的香氣飄了進來。
「哎,夫人來了。」大丫鬟說。
一名盛裝少婦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這少婦高髻上插着步搖碧玉簪子,淺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膩的酥胸上還墜着鑲蚌團花金鈿,一派雍容富貴。人更是明眸皓齒,姿容絕色,尤其是身材,纖穠得益,似乎渾身的弧線都在彈跳着。即使玄奘這個和尚看來,也能感受到一種生命律動之美……與山間勃發的花草樹木不相上下。
波羅葉到底是個馴象師,也不知道避視,瞪大印度人種特有的圓咕嚕眼珠子,盯着人家夫人看。果然見那夫人的潔白脖頸上有幾塊紅色的瘢痕,團花金鈿旁邊的酥胸上,還有長長的一條紅痕。
「這位便是長安來的高僧嗎?」李夫人沒注意這天竺人,乍一看見玄奘,不禁一怔,臉上露出一絲異色。
「阿彌陀佛。」玄奘站起來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着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滿是駭異,竟一時忘了回禮,好半晌才回過神,驚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氈上跪坐,潔白的額頭上,竟隱隱滲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發。
「法師來這裡,有何貴幹?」李夫人凝定心神,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問道。
「呃……」玄奘更鬱悶了,是你們的典吏把我拉來,丫鬟把我拽來的,幹嗎問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貧僧從長安來,本是為了求見郭大人,問詢一些舊事。誰料明府大人巡視汾水去了,恰好,馬典吏和莫蘭姑娘把貧僧找來,詢問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轉頭看着莫蘭,「什麼邪祟?」
玄奘和波羅葉不禁面面相覷,倆人都有些發呆。
「哦,夫人。」大丫鬟急忙說,「不是您身上的紅痕嘛,您常說夢中見到些鬼怪,只怕縣衙內不乾淨,咱們不是想着去興唐寺做場法事嗎?可您又擔心這,擔心那的,這不,我把法師請到了咱的家裡……」
她這麼一說,李夫人的臉上霍然變色,狠狠地瞪着她,眸子裡惱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這位大丫鬟自做主張啊?
「莫蘭……」李夫人惱怒不堪,卻沒法當着玄奘的面斥責,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給我退下!」
莫蘭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夫人為何如此發怒,但又不敢違拗,只好撅着嘴跑進了後宅。
「哦……」李夫人面色暈紅,更顯得美艷如花,不可方物,尷尬地看着玄奘,「讓法師見笑了。這婢女從小伺候我,疏了規矩,閨閣玩笑事,竟讓她驚擾外人。」
「阿彌陀佛,」玄奘也有些尷尬,「是貧僧孟浪了。」
李夫人嘆息了一聲,眸子盯緊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禪,一顆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塵,空空如也,面前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紅粉骷髏差別不大,自然不會心動,然而卻也翻騰出些許怪異:這夫人一直盯着貧僧作甚?
「法師是哪裡人氏?」李夫人道。
「貧僧是洛州緱氏縣人。」玄奘合十道。
兩人似乎有些沒話找話的味道。
夫人問:「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長和一個姐姐。」
「你有兄長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長如今都做什麼生計?」
「貧僧十歲出家,至今也沒回去過。出家前,大兄是縣學的博士,那時還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縣,有了府學,不再設縣學。緱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在何處,貧僧也不清楚了。」提起親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許黯然,眼眶微微濕了,「三兄務農,有地百頃;大姐嫁與瀛洲張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亂到治,洛陽一帶亂兵洗劫這麼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這場持續了十多年的可怕亂世,也不禁心有觸動,嘆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陳素,長我十歲,早早的便在洛陽淨土寺出家了,法名長捷。」玄奘道。
「長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着。
「貧僧五歲喪母,十歲喪父。是二兄將我帶到了淨土寺,一開始是童行,十三歲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彌。」玄奘露出緬懷的神情,顯然對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滅隋立唐後,洛陽王世充對抗天軍,戰亂將起,二兄帶着我逃難到長安,隨後我們又經子午谷到了成都,便在成都長住下來。」
李夫人眸子一閃,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現在呢?他在何處?」
玄奘一怔,露出遲疑之色,緩緩道:「武德四年,貧僧想出川參學,遊歷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書信,離開了成都,從此再也沒有見過。」
「原來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個可憐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語。
「大師,」李夫人咬着嘴唇,顯然有一樁難以決斷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話想奉勸。」
「阿彌陀佛,夫人請講。」
李夫人美眸中閃過一絲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師可否即刻離開霍邑,離開河東道?」
玄奘愕然:「夫人這是何意?」
李夫人卻不回答,雙眸似乎籠上了一層霧氣,只是痴痴地望着對面牆上掛着的一幅仕女圖,邊上題着詩句。那仕女圖細筆勾勒,極為生動,畫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飛揚,直欲從畫中走出來。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樣。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場,喃喃地念着:「莫道妝成斷客腸,粉胸綿手白蓮香。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
舞勝柳枝腰更軟,歌嫌珠貫曲猶長。雖然不似王孫女,解愛臨邛賣賦郎。
錦里芬芳少佩蘭,風流全占似君難。心迷曉夢窗猶暗,粉落香肌汗未乾。
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