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明談戀愛 - 第3章

泡泡雪兒

  張英明有點委屈。「你當我為了誰?」

  王捷冷冷地回了一句。「謝你了。我可不敢當。我又不是女的。」

  話里透着多管閒事的味道,張英明愣了一下,被慪得傷心起來。他一聲不吭,王捷手腳靈活地處理着傷口,抬頭看了他一眼。

  「怎麼,生氣了?」

  「沒有。」

  張英明悶悶地回答。從小到大,有誰能讓我張英明為她動拳頭?門都沒有。也就只有你王捷,你倒是知道嗎你。

  王捷的手忽然伸過來,在張英明的頭頂上擄了兩下。那樣子,就像主人在安撫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狗,可是又透着一股子親昵的味道。

  「下次別亂動手了,回家嚇着你媽。」

  張英明呆呆的。

  兩個人就都沒說話。沉默的空氣中,張英明聽見自己靜靜的呼吸。他還沒從剛才王捷那個比較親密的動作中回過神來。為了方便夠着傷口,王捷就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肌肉緊實的背部就在眼前。張英明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好想,好想輕輕地碰觸,但是伸到半空就僵在那裡,緊握成拳。

  如果就這樣把他摟進懷裡,如果就這樣堵上他的嘴唇……

  如果感情是如此簡單,就好了。

  那天之後,張英明曾經去找過王捷兩次。一次下午,一次晚上。兩次都是一個女孩開的門。她不認識張英明,張英明卻是想忘了她都忘不了。第一次,張英明張大了嘴,半天才擠出一句王捷在嗎?女孩很禮貌地回答在,沖屋裡喊了一聲「捷!」那一聲「捷」,喊得張英明心一陣緊縮。王捷問着誰啊走出來了,只穿着背心短褲,拖着拖鞋,很家居的樣子。兩人的視線一對上,張英明就趕不及地說,沒什麼事兒,就只是路過來問候一聲,行你們忙,我走了啊。

  他掉頭就走,被王捷和那女孩同時喊住。王捷說,我們忙什麼,既然來了就坐坐;那女孩說,哪有客人來了不進門的理。一副這個屋子女主人的架勢。

  張英明坐在沙發上,僵硬地笑。那女孩忙着端茶倒水,張英明看了王捷一眼,腆着笑說,喲,怎麼好意思勞動嫂子。女孩臉紅了紅,王捷就說,什麼嫂子,叫她杜蘊就行了。

  杜蘊很漂亮。她不是小家碧玉的清秀,而是非常大氣的漂亮,雙眼皮,大眼睛,直鼻樑,還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長頭髮鬆鬆地挽着,身材凹的凹凸的凸,是那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美女。張英明和王捷說話的時候,她在一邊陪着,既不過分殷勤,也絕對沒有怠慢,該說的時候說兩句,該笑的時候笑一下,就是那種特有分寸的樣子。如果擱在以前,這也算張英明喜歡的類型,可現在,杜蘊越是完美,越是讓張英明如坐針氈,只待了幾分鐘就推說還有事,告辭出來了。

  第二次是晚上10點多,那是張英明想王捷想狠了,實在忍不住。門開以後,看見了揉着眼睛的杜蘊,張英明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杜蘊就穿着一身貼身的小睡衣,臉上妝也卸了,一副正要就寢的樣子。張英明連王捷在不在都沒問,連說不好意思打擾了休息吧我明天再給王捷打電話。然後就像做賊一樣逃了出來。

  張英明蹺了一個星期的課。

  沒有人來查他為什麼不去上課,都歸功於張英明有一張什麼時候唱什麼歌的嘴,把級任老師哄得服服帖帖。年紀大的教授上課屬於自我陶醉型,哪怕底下只有小貓三兩隻,也能講得聲情並茂熱血沸騰;年紀輕的頂多是個助教,知道犯不上和大學生頂真,只管上完課做自己的小兼職。因此除了教英語的那個年輕女老師看不見平時特愛逗她的張英明,微微感到失落以外,什麼事都沒有。

  相對的,向張英明示愛的女生多起來了。明着約的,暗着寫信的,短消息打啞謎的,不亦忙乎。這還得歸功於王珊妮,自從和張英明分手後,她四處控訴張英明是如何忘恩負義負心薄倖薄情寡義,弄得兩人分手的消息人盡皆知。不過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更別提這個男人還長得很不錯。王珊妮把她當初倒追張英明的理由都忘了,如今成為更多的女生向張英明倒貼的理由。

  但是她們找不着張英明的人。手機永遠不接,學校也不露臉,家裡又說沒回去。衝到宿舍要人,她們又拉不下面子。

  事實上,張英明就待在宿舍,哪都沒去。他平時住家裡多些,但是宿舍也有一張床,這個時候就派上了用場。這一個星期,他吃了睡,睡了吃,白天沒人就打電腦遊戲,晚上人回來了就打牌。說不出這日子有什麼好,但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好。短短几天,牌技倒是磨練出來了,和上鋪的老大結成黃金搭檔橫掃千軍,殺得一排兄弟友邦丟盔棄甲哀鴻遍野,名聲大噪,成了八十分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張英明打牌的樣子是很頹廢的。叼着煙,眯着眼,光着膀子,看牌的時候是一撂疊在一起,慢慢一張張歪斜,掃一眼牌面就疊回去,很有點拉斯維加斯的味道。他的絕活是記牌,哪家哪種花絕了,哪個A哪個K還留着幾個,記得一清二楚。老有其他宿舍的人來挖角,那邊不行了借你們張英明使使!老大就箍着張英明腦袋說,你說借就借啊,打狗還要看主人哪!張英明就狠狠給老大一拐子,然後什麼牌局都趕赴不誤。老大說張英明你怎麼墮落成這樣了,人小姐出台還要挑挑呢,你受什麼刺激了這麼想不開?

  張英明不是想打牌,他是想頭暈。

  頭暈了自然也就不用想了。不用想自然也就沒煩惱了。

  張英明臨了也只能用這麼一種俗到不能再俗的辦法來解決心理問題。

  他沒再見過王捷,王捷也自然不可能先來找他。兩人本來就只是幾面之交,如果不是張英明主動,王捷連話都不會多說。張英明連王捷當不當他是朋友都搞不清。張英明甚至想,如果自己就這麼不去找他,大概這輩子也都見不着王捷了。

  張英明不是用情專一的痴男,也不是至情至性的情種,更不是今天愛了就愛一輩子的情聖。他只知道趨易避難是人的本能。本能告訴他,王捷這條路,走不通。人是直小伙,有個躺在一張床上的女朋友,說不定連房子都買了就準備結婚了,頂多結婚時請喝杯酒發兩塊糖,其他還有你張英明什麼事兒?

  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吧。

  痛苦,失望,心涼;發苦,發酸,發漲……

  張英明對自己說漲破了心也沒有用,你以為你是雙性戀了別人就都跟你一樣?你以為你這回認真了別人就該得回應着你?你以為只要對他說一句王捷我喜歡你我愛你,他就會很感動地說謝謝你暗戀了我這麼久嗎?

  張英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性取向的悲哀。

  因為他是少數群體,是區別於多數群體的極少數那一群。所以,就是不正常的,不合理的,變態的,噁心的。就跟萬年吸血鬼一樣,永遠見不得光的一群人。見不得光的感情,見不得光的愛戀,見不得光的折磨和痛苦。即使心裡喊得再大聲,是認真的啊真誠的啊可以把心剖成兩半讓你看的啊!真喊出口的話大概立刻就會被當作變態然後方圓數米無人靠近。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哀,現在的張英明還只是懵懵懂懂,可是他已經本能地預感到,自己,不被容納。

  不容於王捷,和他身邊,那個陽光普照的世界。

  但是張英明沒有足夠聰明。如果真的足夠聰明,不會一切都想明白了,還是忘不了。

  不管怎樣顛倒日夜玩弄時差屠殺腦細胞,就是忘不了他。

  好幾次忍不住撥了他的電話,又狠狠掐死。好幾次在那幢樓下徘徊,看見杜蘊出來又進去,就默默離開。

  什麼叫愛情。

  張英明寧願就保持從前的理解。魯迅是偉大的,但是現在的張英明想說,阿Q更偉大。

  為了忘卻的記念,張英明就那麼眯着眼吸着煙,甩出一張牌。

  今天晚上他很背,花了的眼睛看錯了好幾張牌,第一次搭檔的對家又連連吃蒼蠅,弄得張英明一肚子火。轉眼給別人追到了Q,就快打通關了,自己還在J上咬定青山不放鬆,怎不叫人心頭火起。火燒火燎的張英明就在這時聽到手機響。他決定不去理它,可是手機執拗地翻來覆去歡快地唱着小叮噹,還是16和弦立體聲效果,煩得張英明拿起來看也沒看粗門大嗓地說了一聲喂!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是張英明嗎?

  聲音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張英明正在火頭上,不耐煩地喝一句你TMD是誰有事快說!

  手機里靜了一下,說,我是王捷。

  張英明抱着手機,呆了。

  張英明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手裡的牌掉了一桌子。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看他。

  "我……我……你等我一下,我到外面接,你別掛啊!別掛!"

  張英明撥拉開人群就往外跑,後面一堆人喊餵你還打不打了!張英明什麼也沒聽見,他衝到走廊里,還覺得不夠,一口氣衝出宿舍樓,直衝到馬路對面的樹蔭底下。喘着氣,抖着手,他咽了一口口水,終於說,現……現在安靜了,你說吧。

  王捷在手機里說,不好意思,你在忙着吧?

  張英明說沒沒沒,就……在宿舍里混玩。

  王捷說,你方便嗎?我在你們學校門口。能出來一下嗎?

  張英明月夜狂奔。

  就像一個從未面聖的怨妃,忽然蒙主寵召;又像一個苦苦朝聖的聖徒,驀然聆聽神音。冰冷萬年的火山噴出一口岩漿,暗夜茫茫的大海亮起一座燈塔。張英明把什麼都忘了,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了奔跑。好像一生都不會再跑這樣一段路,又好像一生都不能把這段路跑完。

  當然他終於還是跑完了。然後一眼看見了王捷。

  王捷靜靜地坐在摩托車上,俊美得像一尊雕像。看見張英明的時候,他笑了一下。

  張英明差點掉下淚來。

  他無法控制住自己,就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男孩,在外頭強充好漢,一回家就號啕大哭,媽媽越是安慰,越是哭得大聲,越是覺得千般委屈,萬般哀怨。他望着近在眼前的王捷,感覺好像分開了一個世紀。苦苦壓抑的情意就在這一眼破閘而出,一瀉千里,再也不肯回頭。那一瞬間,張英明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喝了鶴頂紅中了情花毒,無藥可解,無醫可救。哪怕胡青牛復活平一指再生,唯一能救他的人也只有眼前這一個而已。偏偏,他才是真正的劊子手。

  張英明就在這須臾之間,轉過千般念頭,滿腹心酸,悲喜交加地走上前去。

  王捷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張英明說是啊,都二十一年了。

  王捷愣了一下,隨即哈哈一笑:"一日三秋啊,我可不敢當,杜蘊前兩天還說你怎麼不來了呢。我說她見了你就忘不了吧,老惦記着。"

  這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張英明也沒法可想,王捷能主動來找他,已經是中了頭彩了。他就說哪裡哪裡,我再帶電也不能當電燈泡啊,萬一亮的不是時候怎麼辦。

  王捷聽出他的意思,有點不好意思,說去你的。我們還沒結婚呢。

  張英明的心有點扎。他笑笑,轉而問有事嗎?張英明再自做多情,也知道王捷絕不可能是因為想他才來的。果然王捷點了點頭說,是有件事想麻煩你。你有同學考過自考嗎?我想借份資料。

  王捷在一群人中看見了張英明,眼睛睜得老大。

  "你怎麼在這兒?"

  "課表上不是寫着這兒嗎?沒錯吧?"

  張英明裝模作樣地拿出課表看了看。王捷說你怎麼也報了這個班?張英明嘆了口氣說你不知道現在本科生都不好混出去了大把大把的找不着工作只有比誰的證多了。

  你對法律也有興趣?

  我老爸就是高檢出身的我可是根正苗紅家族遺傳。

  王捷也就相信了,笑起來說,那太巧了。

  張英明為了這張自考證,差點犧牲色相。自考辦的女幹部硬說報名截止了,要報得再過半年,把張英明急出一身大汗,好話說盡,最後忍着一身的雞皮疙瘩叫了幾聲"姐",終於把這個名給報上了。他沒什麼想頭,就想反正死肯定是死了,橫豎是個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至少怎麼死可以讓自己選吧?

  他就選了飲鴆止渴。

  只要天天能見到他,就行了。

  張英明很想笑,怎麼搞的成純情少男了。嘴巴撇一撇卻變成好像要哭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很可憐。

  一起上課不像張英明想象得那麼浪漫。王捷很用功,認真聽課,記筆記。但是張英明也有自己的樂子。他趴在桌上,眼睛眯一條縫,大大方方地偷看王捷,或者往椅背上一靠,把王捷清爽的髮根,緊實的背肌看個夠。有時胳膊肘和王捷的挨在了一起,或者桌子底下兩人的長腿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讓張英明像接了吻偷了情似的,激動得回味好幾天。一切都純情得不可思議。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二三歲,那種青澀的、稚嫩的、似懂非懂又甜得不行的滋味,從遙遠的記憶中鮮明地復活,然後迅速加固成模,成了永遠。

  下課以後,兩人在晚上10點的大馬路上晃蕩,吃大排檔或者街邊攤,泡酒吧或者打斯諾克。要麼什麼也不做,就一人拿着一個甜筒舔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相視大笑。

  張英明知道了王捷的很多事。

  比如說他是北方人,大學畢業後來上海兩年;比如說他有個弟弟,現在在北京上學;再比如說2年前一個聖誕舞會上,他認識了白領小姐杜蘊。

  張英明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結婚,又很怕王捷真的說出來。好在王捷從來不提。

  一天晚上下了大雨,兩人都沒帶傘,出門被淋得透濕。張英明的家先到,張英明剛要走,王捷忽然猶豫着喊住他。

  我能借你們家浴室洗個澡嗎?今天……我們那兒停水。

  張英明看着他,傻住了。

  張英明的老爸在外地做官,老媽前幾天參加太太旅行團週遊新馬泰去了,小保姆也請假回了老家。家裡一個人也沒有。

  聽着浴室里嘩啦啦的水聲,張英明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數綿羊。一,二,三……兩百一,兩百二,兩百三……

  綿羊成群結隊地來了又走了。張英明的心跳得還是一樣快。

  張英明,你是男人。

  你是男人。

  要不要……

  讓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呢?

  王捷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張英明腦子裡只有四個字:人間絕色。

  清逸的眉,秀挺的鼻和黑漆漆的眼睛,浸在一層迷濛的水霧裡,看不真切。裸露的頸,微敞的胸,凸起的鎖骨,禁慾的氣息透着致命的冶艷。濕濕的髮絲一綹一綹垂下來,驀然水珠落,漣漪驚無數。微微垂着的眼波那麼一流轉,張英明的心便酥了一樣,消融得無影無形,熔化得乾乾淨淨。另一個地方卻洶湧起來,鼓動起來,燥熱起來,熱得張英明一張俊臉黑里透紅,活像個熟得快爛了的柿子。

  偏偏,王捷還對他那麼若有若無地一笑。不好意思,還借了你的衣服。

  張英明在心裡哀號。拜託別在這個時候笑,別再用這種表情對我笑了!

  天人交戰的張英明用冷水沖了二十分鐘,才把一身的火藏了掖了。無論如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張英明再猴急,也知道這個時候急不得。何況,到底要不要做,怎麼做,他根本就沒想好。所有的殺伐決斷猛男雄風全不見了,只剩了一頭一臉的汗,一身一心的慌。因為是王捷,什麼都亂了。

  等張英明滿腹鬼胎地出浴,王捷還一點沒意識到他就是那進了狼窩的小羊,還天真無邪地對狼說,你房間可真夠亂的,瞧這一地酒瓶。

  張英明嘆了口氣說誰叫我命苦,討不着媳婦呢。

  王捷說還不是你不要人家?說着就走向角落的垃圾筒,丟進去一個啤酒罐。張英明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吃吃地笑,說媳婦你幹嗎呢!

  王捷傻傻地回答這不幫你收拾嗎,說完才反應過來,僵在那兒。張英明笑得彎了腰,王捷把剛揀起來的罐子一扔,咬牙切齒地就撲上來:耍我啊你!不想活了吧!箍着張英明的脖子就勒,張英明大叫謀殺親夫啊!王捷勒得更緊更狠了,張英明伸着舌頭直翻白眼,看得王捷反而撲哧笑了,嘴裡說看你還犯不犯混了!張英明等他力道一放鬆就壞笑:別說我欺負你啊!手一伸就向王捷腰裡抓去,王捷是吃過虧的,擋着跳着往回躲,張英明得了意,大叫哪裡逃!拉住他就往懷裡扯,手上一陣狠抓狠撓,王捷笑得喘不過氣來,反過來也撓他,偏偏張英明是不怕癢的,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把心裡的火更澆了三層的油。兩個人就那麼拉拉扯扯,不知是誰踩着了啤酒罐,一起驚叫着倒了下去。

  張英明的背先着地,硬木地板硌得他生疼,忍不住「哎喲」一聲。他想要爬起來,嘴張在那裡再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