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大院 - 第3章

泡泡雪兒



我的衝動,斷送了我和他的關係。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像墜落在了深淵。

第3章

那天之後,楊東輝開始避開我。

他再也沒有來喊過我打球,也沒有在集合訓練的時候再看我一眼。我站在他的隊列里,聽着他的訓話,看着他軍容嚴整地發布着訓練口令。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刻,我費了那麼大的功夫調動來站到這裡,就為了靠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可是現在,我跟他之間只隔着不到三米的距離,卻遠隔重洋,天南海北。什麼叫作咫尺天涯,我現在明白了,如果這個時候讓我去寫這個詞彙的詞語釋義,我可以寫出深刻的體會。

我的目光一直跟隨着他,但是他卻一次都不看我。我知道他的餘光可以看到我的眼神,但是他巡視隊列的目光一到我這裡就繞開了,像跨越着障礙,那麼露骨地跳過去,這種生硬而又刻意的閃避,像一把尖銳的鋼刀扎進我的心裡。

我故意去班排長的宿舍轉悠,想和以前一樣通過散煙、嘮嗑來化解那天那件事,但是我去的時候,楊東輝要麼借着什麼事情出去,要麼就是沉默,而看到他因為我的出現而這麼為難,我再也沒有去過。

我們幾乎沒有了私下裡的接觸。在營房裡碰到時,我對他敬禮,喊「排長」。他公事公辦地點頭,並不看我,和別人走了過去。

在食堂吃飯,我和他端着盤子在過道里碰上了,在狹窄的過道上,不可避免地抬頭對視,他終於看了我一眼,但是他的眼睛和我一碰,就移開了,他似乎根本不想看到我,根本不想跟我碰面。

我們擦肩而過,誰也沒有說話,像兩個陌生人,好像我們從來就沒認識過。

晚上,我在寒風裡站哨,站在冰冷的崗亭上,我手握鋼槍,刺骨的冷風鑽進脖子裡,吹得後背一片冰涼,整個人都是冰冷的,連腳底都是凍僵般的僵硬。

但是比起身體的寒冷,心比身體要更冷一百倍,一千倍。

就在不久之前,就在這個崗亭,我們還溫暖地依靠在一起。就在下哨的路上,我們一起躲起來抽着煙,在煙霧裡對着對方的臉笑,那時候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親近,他拉着我的手寬厚,溫暖,我們的手在他的衣袋裡緊緊握在一起。

這一切,都成了黃粱一夢。

這怪誰呢?我在心裡苦笑。只能怪我自己。

他現在是怎麼看我的,我心裡很清楚。他一定認為我是個變態,恐怕連看我一眼都嫌噁心吧。

我們這種人總是容易自作多情,把別人單純的善意一廂情願地理解為他對我也許也有那麼點意思,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抱有幻想。

幻想總是被現實無情地擊破,而我也嘗到了苦果。

想到他在心裡對我的嫌惡、反感甚至唾罵,就跟被人拿着刀往心上砍一樣。但是我不怪他,正常人都會和他一樣的反應,不正常的人是我。

而且,他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沒有當面痛斥唾罵我,已經對我夠客氣的了。

也許事情沒有這麼嚴重,也許我可以向他解釋那就是個開過火的玩笑,嘻嘻哈哈地把那件事帶過去,但是我不打算這麼做。

我不後悔那天晚上的舉動。雖然那是衝動、莽撞的後果。

如果遲早有一天他都會躲避我如洪水猛獸,我寧願讓他知道。憋在心裡忍一輩子也不告訴對方不是我性格,就算因為這樣我們徹底連朋友也做不成,至少不會再有遺憾,否則我會抱憾一輩子。

而且我相信,他在我那一晚的眼神里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那不是一個玩笑。

嘴裡可以說着謊言,但是眼睛只會出賣真心。

下了哨我沒有回班,在牆根下的樹林裡貓着,抽煙。

一根接一根地抽,感覺不到寒冷。煙很差,味道很嗆,把我嗆出了眼淚。

這個冷風嗖嗖的樹林,在風裡發出一陣陣嗚嗚的叫聲,濃重的黑暗裡仿佛隨時會撲出什麼,把人咬得遍體鱗傷。

但是這個樹林現在就是我的避風港,它陰森,冷冽,可怖,對此刻的我而言,卻是我唯一想待的地方。

我抹過爬過臉頰的冰冷的東西,嘲笑自己,媽的,沒出息。

然後告訴自己,過了今晚,不再掉一滴眼淚。

夜間巡邏糾察逮住了我。第二天,我被整個連隊通報批評。

連長嚴厲地訓斥我,在一個連的人面前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麻木地聽他發火,腦子裡很空,他罵了什麼我都沒進耳朵。

「一排長!」連長嗓門很大,「把這熊兵帶回去!你們排開會檢討!」

「是!」我聽到了楊東輝的聲音,但我沒抬頭。

我寫了檢查,在全排面前讀,在班務會上又做了一遍檢查。

戰友們很同情我,過來拍我以示安慰。馬剛背着班長對我嘀咕說,抽個煙而已,屁大點事。「傻逼啊,下哨不回來不被逮到才怪,癮犯了非要蹲那個凍死人的外頭抽?也不怕凍掉了JB!」

馬剛罵我,我無言以對。但心裡還是挺感動,總算還有個關心我的人。

楊東輝集合全排做了訓話。他沒叫我出列,我也就站在隊伍里。他說了幾句,說的什麼我也許聽見了,也許是不想聽到,所以過後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時間不長,他就喊了解散。

「高雲偉,到幹部室來一下。」解散完,他說。

我站在辦公桌前,他坐着。門已經被他關上了。

在避開我那麼多天後,他終於肯跟我單獨相處了,卻是為了訓我。真是諷刺的場面。

我一言不發,他也沉默。

「以後不要這樣。對你自己前途不好。」他終於開口了。

「是。謝謝排長。」我回答。

他終於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表情很機械,我是一個兵,而他是我的排長。我是來接受上級訓示的。

「對不起排長,我給排里抹黑了。」我硬邦邦地說。

他又沉默了,既不說話,也不訓我。

我等了一會兒,他還是坐着,我說:「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

第4章

我向他敬了禮,轉身向外面走。

「站住。」

他叫住我。

「……是因為那天的事?」

他低聲問。

「不是。」我伸手去拉門把,他忽然站起來把我拽了過去。

「再抓到一次就開出連隊了,你懂不懂?」

看到他那副擔心的表情,我一直壓抑的情緒一下從胸膛里爆發了「那正好!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你說什麼?」他攥着我的手很用力。

「你終於肯跟我講話了,」我想起這幾天他避我如蛇蠍猛獸的樣子,心口就像針扎。「那天的事要是讓你噁心了,對不起,我道歉。」

「我沒這麼想過!」

「那你為什麼躲我?」我看着這張臉,這些天我沒有一天不是想着這張臉徹夜難眠,我一根接一根地抽,想忘了他,可我忘不掉!

「你還小,別犯糊塗。」他皺着眉,他的眼神里有無奈也有困惑。「把那天的事忘了!我還是你哥。」

「忘了?」我也想忘了,我他媽比誰都想忘了!

「我忘不了。」

我面對着他,挺着胸膛,年輕氣盛的衝動和勇氣,讓我堂堂正正地告訴他。

「那不是玩笑,我是認真的。」

楊東輝看着我的眼神震驚。

「排長,我喜歡你。」

這幾個字就這樣從我嘴裡迸出來。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我費盡心機調到警衛連,全是為了你。」

他呆住了。如果讓他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在被窩裡想着他打飛機,是不是會被他一拳揍出這個房間?我不知道!

「閉嘴!你個熊玩意兒,這是部隊!」

他終於有了反應,他的第一反應是告訴我,這是部隊!

沒錯,這是紀律嚴明的部隊,是說錯一句話都能把我打回老家的地方,我這句荒唐的話,荒唐的念頭,在部隊就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你不用怕,這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以後我也不會來打擾你,你放心吧。」

我知道,我跟他之間是徹底到此為止了。從這個門走出去以後,以前那些私下關係就都廢了,他是排長,我是兵,從此以後我們只會有這層關係,其他什麼也不會有了。該說的話,到今天就全部說盡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他這麼難堪。我只是想讓他明白,我不想強加給他什麼,更不會在部隊這個環境裡用這見不得光的心思抹黑他的名譽。我不會再打擾他。

我拉開門就走,聽到他喊我,但我沒有回頭。開始是快步走,接着就跑了起來,一口氣飛奔出幹部樓,用百米衝刺的速度沖向器械場,腦子裡是他最後喊我的那聲「高雲偉!」

我抽瘋似地在器械上發泄。器械場上的風沙亂舞,我自虐似地沖障礙,讓頭腦可以放空,讓大量的體能帶走腦子的思考,這個時候我感激體能訓練,讓身體極度疲勞之後,汗流浹背之後,把整個人都掏空了,以致晚上和全班又練過一輪體能後,腦袋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什麼都沒想,什麼也來不及想。

後來我們班長告訴我,原本懲罰犯錯的兵就是練你,讓你玩命地做俯臥撐,蛙跳,沖圈,練不死你。尤其是在基層部隊,違紀的新兵都是這麼挨練的,根本不是一篇檢查完事。但是這在機關,而且我人緣不錯,最主要的是,他聽說排長私底下向連長求過情。

「當然,我也替你說話了。」班長大概是想點化我。

「謝謝排長,也謝謝班長。」我已經學會怎麼說話了。

我開始對楊東輝保持距離。

為了讓他不會因為我不自在,也是兌現我的承諾,我儘量避免和他的交集。除非公事上必要的接觸,其他時間有他在的地方我都避着走。

夢寐以求的警衛連的日子現在變成了牢籠。看到楊東輝會讓我痛苦,看不到他,照樣痛苦。

真不知道老天他媽要我怎麼樣?

我的煙癮直線上升,幾乎到了煙不離手的地步。馬剛兜里僅剩的幾個鋼鏰都被我強行徵收了,以至於後來這小子一見到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捂緊口袋,那樣子讓我好笑,他可憐巴巴地叫嚷「地主家也得留點兒餘糧啊!」

我們幾個老煙槍總是找個隱蔽的地方當癮君子,這個大院很大,白天找個地方,躲過那幫狗日的糾察,還不是什麼難事。

「我們幾個抓到沒事啊,高雲偉你可是有案底的,抓到了可有好看了。」一個弟兄擠兌我。

「大不了打包袱,回老家。」我滿不在乎。

我現在是真不在乎。

「城市兵就是吊,我可不敢,為了當兵花了不少錢,家裡還欠着債呢。」這兄弟是個農村兵,當個兵不容易,他說了這話,我們就都沒怎麼說話了。

我看着煙霧裊裊上升,尋思着當兵的意義。

原來,我是為了這身軍裝,為了軍旅的夢。我有當兵的體格,我也有報國的男兒志。

可是到了這兒,都變成了三個具象的字,楊東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