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 - 第2章

張愛玲

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

石闌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着的葉子在太陽光里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

「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僕歐們全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

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着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裡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里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着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

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着。隔着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着旗袍在森林裡跑。不過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着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着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着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諦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只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

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着,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僕歐拿帳單來。他們付了帳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調情——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着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弔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着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裡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裡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硃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

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嘩嘩地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

「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兩人劈劈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裡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里,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着,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裡做着太陽里的夢了,人又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了旅館裡,又從窗戶里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着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荑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着。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了,忽然閒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傷了風,在屋裡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藉口,用不着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着傘在旅舍的花園裡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欄杆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着,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了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着,薩黑荑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着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着欄杆,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閒閒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着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着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嗤一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着我做什麼?」

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裡卻怙胺着: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着她自動的投到他懷裡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裡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裡,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

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着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

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着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着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髮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裡,在寂靜的旅舍里,在寂靜的淺水灣。

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

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着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裡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僕歐們,旅館裡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着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着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

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里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着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

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裡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裡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裡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平時白公館裡,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着腿感慨一番。他們忙着這各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採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裡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

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藉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裡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裡。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

白老太太長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裡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着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細雨迷鎊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裡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里晚妝既畢,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裡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着黑過來,一腳絆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着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

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撥轉身走到梳妝檯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鈎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裡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

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網,把頭髮一攪,攪亂了,夾釵叮零噹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裡,擰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夾釵一隻一隻揀了起來,柳原已經光着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而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着冰冷的鏡子。

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家裡那些人——離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會厭倦她,未始不是於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

他果真帶着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而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家具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餘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裡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裡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着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裡燒水替她隨身帶着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里的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着試了一試,然後把那粘粘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裡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着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於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惜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推着,擠着,踩着,背着,抱着,馱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裡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裡看着。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應該躲着人,人也應該躲着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着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裡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着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着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地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着。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着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着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栗趿着木屐上樓來,一路撲禿撲禿關着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裡,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裡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巴而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着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裡同時飄着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劃。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着,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着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着,喃喃唱着囈語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蹲不得了!我——我帶他到陰溝里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里躲一躲」流蘇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裡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首。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着爬起身來,去找阿栗。

一開門,阿栗緊緊摟着孩子,垂着頭,把額角牴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着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插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裡的幾片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着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着急,別着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沖沖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裡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

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扎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里,上面蒙着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着,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裡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着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裡。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裡儲藏雖富,都是留着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下樓來,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開着玻璃門,門前堆着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里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着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

柳原與流蘇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着風扑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着,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

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布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嘆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着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裡。

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着煙——山陰的煙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煙——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着的門,拍着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

穿堂里滿積着塵灰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着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里。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香水氣味。她又發現了許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裡駐過兵麼?——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農,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着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裡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裡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裡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着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着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着。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着,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着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着,聽着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裡。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着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

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着他的棉被,擁抱着他。

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着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着臉,把蓬鬆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裡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腳下卻依舊趿着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裡,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裡有去了殼的小蚝,願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蚝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裡。

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麼?你們幾時結的婚?」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蚝湯。薩黑荑妮沒有再上門過。

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裡去登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着,嗤的笑了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

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瓷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鈎子吱吱響,招牌背後只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着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菜,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館裡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里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着,跟着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一九四三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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