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腔 - 第2章
水千丞
李程秀尷尬的扭着手,那個邵總的語氣尤其的篤定,仿佛根本不給人拒絕的餘地。他很想將這事推掉,可是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知道自己多說話肯定要出錯,自己丟人事小,給他老闆丟了人,麻煩就大了。
他們酒店的陳老闆在旁邊附和着,「好啊小李,還不趕緊謝謝邵總啊。」
李程秀小心的拿眼睛偷瞄了他一眼,小聲道,「謝,謝邵總。」
陳老闆微微皺了皺眉頭,隨即帶着幾分討好笑道,「邵公子呀,也就是你,不然我們酒店的師傅,是輕易不外借的,但是咱哥倆嘛,好說,你儘管用。就是我們這個小李師傅,小時候環境可能不太好,有點自閉,講話什麼的,不是特別利索,其實也不影響什麼,廚藝那是一頂一的好,你多擔待點兒,別給你添麻煩了。」
邵總含笑點頭,眼睛一直就沒離開李程秀,「不礙事,廚師嘛,舌頭能嘗味兒就行了。」
那「嘗味兒」三個字的語調聽在李程秀耳朵里,總覺得有些怪異,讓他不太舒服。
陳老闆一揮手,沖張經理示意的抬了抬下巴,「那就這樣吧,你們回去忙吧。」
張經理和李程秀都如獲大赦,轉身就走。
邵總突然道,「李師傅。」
李程秀身子一頓,僵硬的轉過身來。
邵總微笑着看着他,「小李師傅,那麼我過幾天來接你,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李程秀看着張經理高大厚實的背,從出了包廂就猶豫了一路,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小聲叫道,「張經理。」
張經理皺着眉回過頭來。
他對這個李程秀,平時接觸不多,也說不上反感,真要說,就是有那麼點兒看不上吧。
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瘦弱的跟高中生似的,怎麼形容呢,就是弱不禁風,一個男人啊,讓人覺得弱不禁風,還有救嗎。這也就算了,講話聲兒小的讓人恨不得給他嘴上按個喇叭,一副低眉順眼的娘們兒樣,就這樣的穿個裙子走出八里地,都不帶有人看出不對勁兒的。
他知道他們酒店有些年輕的小工,愛背地裡學他說話和走路姿勢,還要額外配個蘭花指吊吊眉角什麼的。他知道他只是娘了點兒,到不至於跟社會上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那樣妖妖叨叨的,可是就是這個窩囊勁兒,也夠讓張經理彆扭的了。
今天他的表現,比他想象中還要差,進去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竟低着頭看腳丫子了。也就是今天來的都是老闆的熟客,要不惹着客人不高興,到時候還得他的收拾爛攤子。
想到這裡張經理對他的那麼點兒看不上,就有點兒升級,口氣也不太好,「怎麼的?」
李程秀有些膽怯的看了他一眼,遲疑道,「張經理,能,能不去嗎。」
張經理一眯眼睛,把耳朵靠近他,「你說什麼,大聲點兒。」
「那個,海上,派對,能,能不去嗎。」
張經理這回聽清了,嘖了一聲,「不去,為什麼?」
李程秀低下頭,想不出什麼說辭,只是又重複了一遍,「能不去嗎。」
張經理臉色有點不好看了,「不是,不去?你怎麼想的啊?那個邵總別看年輕,你知道多大的背景嗎?他家直通着那個呢。」張經理沒明說,指了指拐角處燈箱上中南海酒的廣告,「就這樣的你去一趟能少得了這個數不?」張經理把那個手又伸到他眼前,不過這次展開了五個手指頭,「你倆月累死累活的也不過就這樣,你有什麼毛病,為什麼不去?」
李程秀臉憋紅了,突然問了句讓張經理意外的,「他,他全名,是什麼。」
「什麼?」
「全名,邵,邵什麼。」
張經理皺着眉頭,眼神嚴厲了幾分,「你一個廚子,打聽這個幹什麼。」
「我……」
「你老老實實做飯就行,別想些不該想的,我告訴你小李,那種人不是你想攀就能攀的。」
「我不是……」
「我真不知道你想什麼呢都,這事兒老闆親口給答應下來了,改是不可能改了。你要有那個本事,好好表現,讓邵總多給你點兒。可是你可不能給咱們老闆丟人啊,老闆最好面子,脾氣上來了,說開人就開人,你在咱們酒店幹了好幾年了,算上在總店的時候,再多混幾年興許能當廚師長了,別怪我沒提醒你,踏踏實實的,好好干,不然機會砸你自己手裡,你可怨不得別人。」
張經理說的話句句在理,李程秀一個字都反駁不出。
人話說完了就徑自走了。
李程秀沉默的看着酒店空蕩蕩的長廊,明黃的燈光一盞一盞的延伸到底,盡頭處幾乎覆蓋整面牆的衣裝鏡將長廊折射成了無限延展的空間,看上去富麗華美,可也空的嚇人。明明是暖色調的布局,卻被冷硬的大理石地板裝束出了幾分清冷寂寥,李程秀單薄的身影就那麼突兀的點綴在了空闊的景象中。
第二章
他回去先把乾淨的衣服換下來,重新套上那套髒的,這才回到廚房。
他進去之後,裡面掂勺的配菜的雕花的通通動作一滯,拿詢問中帶着點兒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他。
李程秀知道自己在這裡人緣不好。
在他過往的人生里,其實從來也不曾存在過人緣這種東西。他的處事方式,一直是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不交流就不交流,所有人都忘了他才好,只有那樣他才覺得自在。
像他這樣的人,輕易就能惹得人反感,所以不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反而安全。
他習慣沉默待人,別人自然也沉默待他。
只是這個地方不太一樣,他感覺的到有些人對他的態度,除了輕視,還有些敵意。
他來到深圳有十年了,從最開始的雜工學徒做起,後來跟了個待他比較好的師傅,進了這個酒店。
三個月前,老闆開了這家新店,由於是海景酒店,不僅環境好待遇高,第一批調過來的員工,以後肯定能有更好的發展。
當初決定人員的時候,大家也是搶破了頭的。他在他們陳總手下幹了五年,表現一直不錯,於是被調到這兒來,跟另外一個同事一起擔當副廚師長。
在以前的環境,大家都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可是到了新環境,有了許多新的同事,在最開始的熟悉磨合期,就一副與世隔絕的態度,想不招人怨也難。
何況以他的資歷能當副廚,難免遭人詬病,若不是新店急缺人手,肯定也輪不到他。
大家看他正炒着菜就被經理叫出去了,這麼急,多半是不會有什麼好事。
剛才接他手的一個年輕廚師小錢,就上來問他,「李哥,張經理叫你做什麼呀。」
李程秀如實道,「有客人,要辦派對,叫我去。」
小錢露出一個不相信的表情,張着嘴看了他半晌,隨即笑道,「行啊李哥,好事兒呀。」
正在準備冷盤的小趙故意重重嘆了一聲,「李哥運氣真好,要不是你今天當班,可碰不上這樣的好事了。」
言下之意是若是今天廚師長或是另一個副廚在,也輪不到他。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幾句,又一個不落的說恭喜。
李程秀就點點頭,也沒表示什麼。悶頭看了看電子版面上顯示出的客人訂的菜,洗了把手,擼起袖管就開始工作。
眾人看他沒什麼反應,都自討了沒趣,有個小工就在他背後誇張的扭着腰走了幾步路,其他人都嘻嘻笑了起來。
李程秀右耳弱聽,在嘈雜的環境裡很難分辨出多種聲音,可那帶着諷刺的笑意還是能穿透耳膜,清晰送進大腦里。
他埋着頭料理手下的蟹黃豆腐,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晚上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李程秀先把自己扔到了刷的掉色的地毯上。
他向來愛整潔,一身的油煙味如果不洗乾淨,絕不碰床。
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地毯上,閉着眼睛大口喘着氣休息。
七月的深圳,熱的跟大蒸籠一樣,他大晚上下班,公車依然擠的人汗流浹背,上一趟班回一趟家,就跟洗了個黏糊糊的澡一樣,讓人里外直犯噁心。
公司本來是有安排住宿的,但是搬到新店後,宿舍還沒準備好,他這個級別的,每個月給他一千三的住宿補貼,讓他們在外邊兒先找着房子。
李程秀覺得這樣挺好,以後就算宿舍弄好了,他也不想去住,他寧願拿着住宿補貼每天坐半個多小時的公車來回,也不願意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他掏出衣兜里的手機,想看看幾點了。
上班時間都關着機,開機沒一會兒,就蹦出來好幾條信息,全是未接來電。
有他認識的號碼,也有不認識的。
李程秀看着那個熟悉的號碼,輕皺着眉頭,抿着嘴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撥了回去。
「餵……」
「哎呀!你怎麼現在才回電話啊!」那面兒傳來尖利的女聲。
「四姑,我上班。」
「上班上到現在?那夠辛苦的啊。小秀啊,這個月的錢你給打了嗎?」
「沒有,明天。」
「那你趕緊的啊,其他人都有點兒急,另外四姑這個月的錢,你給多打一千吧,下個月你弟弟要帶女朋友回來,我想買個空調。」
「……好。」
「小秀啊,四姑也知道你難,可你趁年輕,累就累點,得多加把勁兒啊,要不然你欠的那麼些錢,什麼時候能還清,還不清你不是一輩子都背着債,是不是。」
「是。」
「那就這樣吧,長途費可貴了,以後你要按時打錢,四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儘量按時啊,要不你離這麼遠,跑了都沒處找去,四姑也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你欠的不只我一份兒,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你多為我們想想,好吧。」
「好。」
李程秀掛了電話,只覺得身上都累散架了。
掙扎着爬起來,簡單的洗了個澡,出來就坐在他的小床上,從枕頭下邊兒掏出一個被翻的邊角都翹了起來的舊存摺,對着上面的數字發呆。
突然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身子一動,床吱呀直叫。
他連忙把拿過手機,看着上面那個從來沒見過的一串數字,輕輕按下通話鍵。
「……餵?」
那邊兒傳來幾聲輕輕的呼吸聲,然後試探着問,「李程秀?」
李程秀手一抖,電話差點兒拿不穩。
他記得這個聲音,今天剛聽過,是那個「邵總」。
對方聽這邊兒沒聲了,又叫了一聲,「是李程秀嗎?」
李程秀遲疑了半天,終於小聲說,「是。」
那邊兒鬆了口氣,輕笑道,「我還以為打錯了呢。」
李程秀沉默的舉着電話,貼在右耳邊兒上。他從剛剛聽到了這個聲音,就把手機從一貫聽電話的左耳挪到了弱聽的右耳,似乎把這個音量降到最低,就能讓他的不安減到最低。
「怎麼不說話?」
「……邵總。」
「恩,你還記得我的聲音,不錯。」
「……」
「我跟你們經理要了你的電話,是這樣的,明天你幾點下班,我去接你,我們商量商量派對的事。」
李程秀為他那種不容置喙的語氣感到反感,「明天,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