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腔 - 第4章

水千丞



他許久不曾和任何人有過身體的接觸,此時竟有種慌不擇路,想破門而出的衝動。

邵群尷尬的收回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轉瞬即逝,他也跟着站了起來,道,「你吃飽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李程秀點了點頭,拎起旁邊椅子上的塑料袋,安靜的跟在邵群身後。

邵群一回身,就看見他低着頭,像女人一樣把袋子抱在懷裡,慢騰騰的走在他身後,他皺了皺眉,快走了幾步,穿過茶樓大堂的時候,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兩人在路上有一搭每一搭的聊了幾句,邵群按照李程秀說的地址把人送到地兒,透過車窗看着外面那棟破舊的老式公寓,「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語氣裡面甚至是帶着驚訝的。

李程秀臉上有些發燙,他很想告訴他,有很多人都會住在這種地方,又覺得跟他這樣的人多說無益,就說,「謝謝,送我回來,我走了。」

邵群點了點頭,把車門鎖給他打開。

李程秀正要打開車門下車,邵群突然叫住他。

「程秀,你下次休息是什麼時候?」

「下星期三。」

邵群搖搖頭,「下星期三太晚了,你這個星期六請一天假吧。」

李程秀一愣,心裡頓時有幾分不舒服,「不能請假。」

「有什麼不能請假的,酒店也不是沒了你不行。」

李程秀依然搖着頭,「不能請假。」請一天假就拿不到獎金,他憑什麼為了他一句話就得請假。

邵群臉上終於露出幾分不耐,扒了下頭髮,道,「如果你擔心你們老闆,我會跟他打招呼的,就這麼定了吧,要是等到下星期三,時間太緊迫了,我希望我辦的PARTY能讓人挑不出瑕疵,也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這不也是你們老闆要求的嗎。」

李程秀啞口無言,看着邵群跟他揮手再見,然後升上車窗,一腳油門車就飛馳了出去,仿佛多留一秒都難受。

李程秀依舊抱着他明天的早飯,吭哧吭哧的摸着漆黑的樓道上樓。

每次走這個樓梯,他都挺害怕的。樓道里的燈泡壞了,常年沒人修,樓梯又窄又陡,晚上必須摸着牆前進,可是牆面上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白天他經常看到很多污穢的東西附着在上面,每次摸黑上樓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提心弔膽的經歷。

回到自己的屋裡打開燈的一瞬間,他渾身都被汗打濕,整個人虛脫一般躺倒在床上。

沒有光亮的樓梯間,前後看不到頭的黑暗,死一般寂靜的校園,他哭着喊着放他出去,聲音迴蕩在空蕩的大樓里,更顯得陰森可怖。

這個遙遠的噩夢因為邵群的出現,而愈見清晰起來。

李程秀其實是姓李的。

學校里很少有人知道這一點。

「程」是他的母性,可能從一開始,老師就叫他程秀,所以所有人都以為他叫程秀。

這個學校根本不會有人在乎李程秀到底姓什麼或者名字怎麼寫,儘管從初中部到高中部,所有人都認識他。

但凡學生們提到他,都是用所有人都公認的他的形象的綽號,「娘娘腔」。

所有人在求學生涯中,都一定遇到過這樣的人。

他們雖然橫看豎看都是男的,但某些動作,語調,為人處世的方式,就是讓人覺得女氣。

李程秀就是這樣的人,無論是動作,語調,還是為人處世的方式,都很不男人。

李程秀其實長得不難看,皮膚白嫩,眉眼周正,輪廓清晰,成績也很好,要是不是那樣一種感覺的人,他肯定會有女孩子喜歡的。

就算他是娘娘腔,只要人豁達開朗,除了第一印象讓人不舒服,認真相處,大部分人還是會接受他的。

但是他實在讓所有人都接受不了。因為他總是渾身散發着讓人忍無可忍的味道。不是濃烈的酒臭,就是廚房裡油膩的飯菜味,或者混合,整個學期都不見他換過幾次衣服,連定力修養極好的老教師碰到他都忍不住要皺眉繞道。

跟人說話也總是陰沉沉的,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比女孩子還瘦,走路輕飄飄的總是低垂着腦袋,一付軟弱窩囊的喪氣樣子,讓人看着就心煩。

據說他小時候是沒有這麼糟糕的,家裡雖然不寬裕,人也一樣瘦小,但是穿戴還是乾淨的,也沒有一副見鬼的營養不良的樣子。後來據說他爸跟別的女人跑了,除了留了個破房子外把所有的錢都捲走了,他媽就天天酗酒,也不怎麼管他了。

能上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也是因為自己努力,他據說是他們縣少數幾個考上這個學校的人,於是縣裡就給出了錢供他,不然像這種隨便一抓都是高官或富商子弟的學校里,哪裡是他能進得來的。

他的身世什麼的,在學校都不是秘密,全是大家課間課後的談資,偶爾有那麼幾個同情他的,只要一看到他的樣子,就都搖頭了。

他那麼一個人,什麼都低眉順眼的不爭辯,被人嘲諷的話即使臉憋得通紅也一聲不吭,被人推推搡搡的話也只是顫抖着肩膀低着頭快步走開,這麼軟弱好欺負的人,只能讓那些被慣壞了的孩子變本加厲的把他當充氣娃娃,肆意的發泄着他們年輕的傲慢和頑劣。

每當下課的時候,李程秀總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

一般不會有人跟他搶道,大家只要看到他,都會誇張的捏着鼻子自動退開好幾步。

他已經習慣這樣那樣的蔑視輕賤,年幼的自尊心,還來不及成形,就被敲打的粉碎,於是漸漸也就麻木了。

自從他爸離開後,這三年多以來的生活軌跡,如果描繪成圖的話,就是一個三角形。

家,飯館,學校。

每兩地之間的距離,都要坐近一個小時的公車。

每天坐公車的時候,是他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刻,他可以只是坐着,不用幹活,這時候他都會想很多。

家裡的那套在老城區的四十五平米的房子,是他媽唯一僅有的財產。其他的開銷,都是他用除上課學習以外的所有時間在一個遠親家開的餐館裡打工掙來的,勉強能維持最低的生活保障。

現在比起以前的話,還要再難一些。

以前他媽清醒的時候,還會去賣菜,每天都多少能拿點錢回來,但是常年酗酒,身體早就完了,神智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醉的時候更不用說,摔東西打人是常事,家裡除了電燈就沒有電器了,都被她砸壞了,也就沒錢再買,倒也省電。唯一慶幸的是現在自己長大了,刷完掃地的話兒他可以少干一些,跟着師傅學了幾年,現在能有機會炒上幾個菜,所以工資就比以前高了些。

生活就這麼維持着。

那時候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方式,就是幻想自己的未來。

他想他好好讀書,縣裡面答應如果他能考上省重點高中的話,還出錢供他,上了重點高中,借着努力,就能上好的大學,畢業了就能找到好的工作,最好在陌生的城市,沒有人認識他,他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他的人生就會從此改變。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家裡照樣是黑燈瞎火的,他摸着樓梯走上二樓,一碰門把,居然門又沒關。

這都好幾次了,反正他家裡也沒什麼東西是值得偷的。

一進門就踩到什麼東西狠狠滑出一大步,還好扶穩了門框,要不肯定得趴地上了,接着月光一看,又是一地的那種半透明的塑料袋,還躺着不少液體。

這是他媽經常喝的酒,他記得去年上化學課的時候老師還講到很多這種廉價的袋裝酒裡面有工業酒精,他回家跟他媽說,莫名其妙就被甩了幾個耳光,從此再也不敢提。

他摸着牆找到電燈的拉繩,屋子亮起來的一瞬間,就聽到一聲含糊不清的咒罵。

嘆了口氣,他走過去扶起地上又喝的爛醉的中年女人,吃力的把人扶到床上,蓋好被子。

他媽清醒的時候對他還可以,他所覺得的可以就是幾乎把他當空氣,但是至少不會打罵,而且會給他做飯吃。

可惜現在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嘴裡不停的嘟囔着不滿和怨恨,這些他早聽慣了。

料理好他媽之後,就開始收拾房間的一片狼藉。

他從前的家總是很乾淨,他媽其實是個能幹的女人,而且很好面子,看不得家裡有一點不順眼的地方,會跪在地上擦地板,所以他從小的衛生習慣也很好。

他也不想每天一身臭味的去上學,可是水費太貴,澡是不能天天洗的,穿得下的衣服就那麼兩三件,還都是餐館裡的人送的,天天洗換也不現實。

開始周圍同學和老師的那種眼神,真的刺傷了他,後來也居然麻木了,就想着以後賺了錢,就可以把自己弄得乾淨些,也就可以交到朋友了,現在……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

李程秀唯一的指望,就是未來,能夠支撐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休息時間加起來不到五小時玩命一樣的輪軸轉的動力,還是未來,他想着他努力,他拼命,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美好的未來。

第四章

就像這個學校的每個人都認識李程秀,李程秀也和這個學校的每個人一樣都認識邵群。

雖然兩個人是雲泥之別。

和邵群在一起的一幫人,家庭背景都很是驚人,至於有多驚人,李程秀想象不出來,而同時這些少爺小姐們也異常的囂張跋扈,這就是物以類聚。

因為長久以來受到的奚落和漠視,李程秀幾乎很少抬頭看周圍的人和事物,學校的人,他能記住面孔的實在很少。

可是邵群這個人顯然是不一樣的。

他實在是太耀眼了。

他尊貴着囂張着漂亮着,隨時都撒發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場。

李程秀對於學習和賺錢以外的任何事都不感興趣,但他自從開學那天看着從加長的黑色轎車裡面下來的小少爺,他穿着板正的西裝款的校服,五官精緻到無可挑剔的地步,臉蛋像牛奶一般嫩白,明明年紀比他小,卻有着凌人的盛氣,不知怎麼的,他一下子就忘不了了。

那時候單純的少年才剛剛意識到自己和同齡的男孩子不一樣,雖然本來就很不一樣,但是有那麼點兒隱秘的心思,是非常非常不一樣。

雖然沒有人會主動跟他說話,但是平時安靜的坐在教室的時候,班上的男生一聚在一起便要討論哪個哪個女孩子漂亮,哪個哪個女孩子胸大,他都聽的清清楚楚。可是奇怪,他並不感興趣,比起那些精緻漂亮的小女孩,他更喜歡看籃球場上推推搡搡的男生,陽光下揮灑的汗水和青春,凌亂的頭髮和豐富的面部表情,敏捷的動作和看起來很酷的肢體語言,都是他覺得很值得看的,看也不敢多看,匆匆瞄一眼,隨着年齡漸長,就有那麼點不一樣了。

但是那時候又單純又傻,他還是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不一樣。

這個,還是邵群給了他答案。

那個中午的太陽,歹毒的像要把人蒸乾,就算站着不動,不一會兒就能出一身的汗。

中午的學校,分外的安靜空蕩,很多學生中午都被家裡派來的車接走了,不回家的也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午休,只有他是回家太遠租房子太貴的,中午只好在學校呆着。

本來學校是不讓的,可是他這樣的情況,誰都知道。因為他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是學校的重點尖子生,所以學校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不能在教室呆着,否則丟了什麼東西就說不清了。

他一般都跑到他那棟教學樓的樓頂。那裡不容易被校警發現,雖然校警之間對他的事情已經有了共識,但是要是看到的話,還是要象徵性的趕一下。樓頂天台又安全,光線又好,又可以休息,也方便他看書學習。

在他貧瘠的生活里,自以為擁有一塊只屬於自己的空間,就足夠他偷偷的開心了。

那天他就像往常一樣,坐在巨大的水箱的陰影下打盹。

校園難得的寧靜,坐在陰涼處還有陣陣涼風吹過,這時候閉上眼睛休息,是李程秀一天裡最愜意的時刻,他可以暫時忘了很多值得他操心煩惱的事情,而專心享受屬於他的寧靜舒適的時間。

「你在這裡做什麼。」

清亮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把李程秀嚇了一跳,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有點適應不了陽光高亮下的暈眩,瞬間閉上的雙眼中出現了一個清晰的殘像,那人整個身體的輪廓都被太陽鍍了一層耀眼的金光,他有着透白的臉,閃着瑰麗色澤的黑髮,和明亮的眼睛。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那個人還是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李程秀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一瞬間熱氣就蹭蹭的撩到了頭頂,他知道自己的臉肯定紅了。

氣定神閒的站着男孩顯然對他突然燒紅的臉和無措的神情感到意外,他挑了一邊的眉毛,疑惑的看着他。

「我……」李程秀慌亂的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後的衣服,有些緊張的看着他,咽了口口水,「你……你好。」

不能怪他這麼緊張,實在是好久沒有人主動跟他說話了,而且還是長得這麼好看在學校這麼有名氣的人。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邵群時的場景,那時候邵群看上去就是一個高貴優雅的小王子。後來才知道邵群除了那層騙人的皮囊外,實際上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什麼打架鬥毆聚眾鬧事欺負老師同學的事他都摻和。

邵群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就往後退了一步,皺着眉頭看着他身上皺皺巴巴透着油漬的衣服,眼神里透出絲毫不加掩飾的厭惡。

李程秀在看到那熟悉的表情後,有一瞬間的失落,但是馬上又覺得平靜,畢竟是他熟悉的表情,他也知道怎樣熟悉的應對,沉默就對了,面對別人的厭惡,沉默就是了,然後就沒人理他了。

李程秀低下頭,慢慢把身子側過去,看着前方的一塊方磚。

「喂,問你呢,在這裡幹什麼。」邵群小少爺對別人的無視很不滿意。

「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