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個法師鬧革命 - 第10章

尹四

  當然,顧北也沒有傻到向他們求救。匕首還抵在脖子上,求救只會死得更快。

  騎士們也沒有注意到躲在樹上的米歇爾和顧北。他們似乎只是路過,行進速度很快,沒一會就消失在了顧北視線之中。而在騎士們遠離之後,顧北又感覺到,米歇爾很明顯地放鬆了下來。

  再過了一會,米歇爾收回了匕首。

  顧北摸着自己的脖子。金屬的涼意還在,他心有餘悸。

  米歇爾到底要幹什麼?那些騎士究竟是什麼人?還有……之前自己問的,為什麼米歇爾不清除掉自己留下的暗號?

  此刻的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還不等他開口問,米歇爾就說話了:

  「里瑟閣下,請原諒我的無禮,我只是為了安全起見。放輕鬆,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問題了。」

  米歇爾拿袖子抹了抹匕首,將它收好。

  隨後,她望着騎士們離去的方向,又接着道:「關於你的那些暗號,很不巧,我根本用不着清理它們。」

  顧北驚疑不定:「你什麼意思?」

  米歇爾靜默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麼,有些諷刺地開口:

  「你真的以為會有追兵來救你嗎?可惜,你和安妮都被騙了,根本沒有什麼里瑟家族的追兵。一直追在我們身後,只有他們。」

  沒有追兵?

  顧北一下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怎麼會,難道自己已經被家族給放棄掉了?這一路米歇爾口口聲聲強調的,就連安妮也深信不疑的「里瑟家族的追兵」,只是一個騙局?

  坑爹啊這是!

  這女的,打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所有人了,連自己的「小弟」都不放過。顧北一個穿越新手,自然上當,就着這所謂的追兵,打了一路的小算盤,浪費了一整夜的感情。臥槽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沒有追兵,那他豈不是死路一條?

  「等等,那……他們是誰?」

  顧北從震驚和死亡的恐懼中強行鎮定下來。想了想,他指着那些騎士離開的方向這麼問道——那一隊騎士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直覺告訴他,這些騎士是自己最後的希望了。

  然而,米歇爾回答的語氣卻有些古怪:

  「他們……是教會的『清洗者』。」

  顧北追問:「清洗者?清洗什麼?」

  聞言,米歇爾沉默了一會,忽然沒來由地笑了幾聲,聲音沙啞得像生鏽的刀刃相互摩擦。她看向騎士來時的方向,開口,帶着幾分鄙夷的味道,又有點像是自嘲。

  這是她的回答:

  「清洗安妮。」

第七章

安妮之死

  安妮之前常常想,自己會怎樣死去?

  說起來也挺奇怪的,她並不喜歡死得很乾淨。她曾夢到自己被人肢解,死狀悽慘,卻沒有半點驚恐或者不安。有一次,她夢見自己安詳地死在病床上,人們為她舉辦了一個漂亮的葬禮,米歇爾靜靜地站在墓碑前,為她遞上一束百合花。

  她從夢中驚醒,冷汗淋漓,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

  自從遇見米歇爾,好像安妮所有的夢境都變得與她有關。被米歇爾砍碎、與米歇爾一同被教會燒死、用繩子勒死米歇爾……甚至還有一次是她與米歇爾在骯髒的小旅館翻雲覆雨,而清醒時,她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直到她決定背叛米歇爾。

  背叛米歇爾的念頭,是從米歇爾不再相信自己開始的,但那並不是最初的隔閡。在莎莉出現之前,米歇爾就是她的信仰、她的精神支柱——米歇爾是她心目中的神。

  米歇爾可以殺死任何人,米歇爾可以得到任何東西。

  就像她第一次遇見米歇爾的時候。深夜的小旅館,米歇爾像神祇一樣,從天而降,一劍砍掉了客人的頭顱。

  當時的場景恍如昨日:客人無頭的身子還壓在她的身上,像被扒光了毛的公雞一樣,抽搐、顫抖。頭顱帶着略顯滑稽的表情,骨碌碌在地上打滾。血噴得到處都是,染紅了發黃的被褥和床單,連被子上最頑固的霉臭味都給沖淡了。

  天知道她有多恨那股霉臭味。

  每次接待客人,她都只能把精神集中到旅館的天花板,好讓自己忘掉那股噁心的味道。哪怕來的客人再不堪,她都可以放空自己,無視掉那些聳動的肥肉和油膩的鼻頭。只有那股發霉的味道,她怎麼樣也無法忍受。

  那味道像極了兒時的床單,粘膩,潮濕,時刻提醒着她成為了一個多麼卑賤不堪的人。

  為了逃避那股味道,她會張大嘴巴呼吸。有時客人會把她這一表現當作褒獎,表現得更加賣力,不過她都不太在意。

  回想當初,長達五年的職業生涯,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也只有她用來發呆出神的天花板和被子上的可惡氣味了。

  因此,當米歇爾殺死客人的時候,安妮並沒有害怕,反而因為血腥沖淡了霉臭味,感到了一絲輕鬆和快意。

  然後,米歇爾收起手中的劍,看着面無表情的她,對她說:

  「跟着我,你會成為一個法師。」

  那時候,安妮甚至都不知道法師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可她卻點了頭,把這句話死死地記在了心裡。時至今日,她都能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那一瞬間的場景就像定格了的油畫,米歇爾衣服上的每一個細節、門打開的角度、頭顱滾落的位置、牆壁污漬的形狀……一切都好像剛剛發生,那畫面,新鮮得像剛從海里撈出來的魚。

  米歇爾就是那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存在。

  或許正因如此,當安妮發現米歇爾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候,她才會變得那麼憤怒。

  轉折發生在跟隨米歇爾學習魔法的第三個月。

  那天,米歇爾帶了個竹竿似的女人回來。正好是晚飯的時候,陌生的女人跟着米歇爾進門,不等別人說話,就笑眯眯地坐下,好像她才是這裡的主人,順手拿走了盤子裡的唯一一根香腸。

  那是她留給米歇爾的晚餐。

  安妮呆呆地望着那個女人,望着她高聳的顴骨和刻薄的眉毛。安妮感到很震驚,她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生氣。

  那個女人與她對視,咧嘴笑了起來:

  「你好,我叫莎莉。」

  莎莉,真是個蠢名字。也只有最愚蠢的農婦,在喝了三桶麥酒後不小心掉到糞坑裡,意識模糊之下,才會給女兒取這樣的名字吧。

  可她還是沒有發火,沒有給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一巴掌,而是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米歇爾。米歇爾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扔給她一句話,或者說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她就是我們的同伴了。」

  安妮像掉進了冬天的珀爾湖,寒冷,刺痛,骨頭髮酸。

  這種感覺過於熟悉。

  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那個無知懵懂的小女孩。

  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也是這樣,抱着一個皺巴巴的男嬰來到她面前,對她說:「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弟弟了。」

  多麼相似。

  她的母親是村裡有名的棄婦,她的父親在她出生的那天就離開了。為了尋回自己的丈夫,母親變賣了田地和奶牛,踏上尋找丈夫的旅程。有時候三天,有時候五天,安妮只能靠着鄰居的一點接濟,在破舊的家裡等待着一次次失望而歸的母親。

  五歲那年,母親離開了十天,最後帶回了一個男嬰——她的弟弟。聽說那是她父親在外面與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至於她的父親在哪,安妮不知道,母親回來後也隻字不提。

  那次之後,母親似乎死了心,不再外出尋找父親,卻迷上了麥酒。醉醺醺的母親讓安妮感到害怕。有時候她在夜晚驚醒,會發現母親望着自己,眼神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兒,卻像在看一個仇人。

  可母親看弟弟的目光卻完全不一樣。

  就算喝醉了,母親也只會用最溫柔的手臂去撫摸弟弟,給他唱搖籃曲,給他掖被子,給他到隔壁村里偷牛奶。有時候,安妮都覺得母親看弟弟的眼神不像在看兒子,而是像看情人。

  更何況,那根本不是母親的兒子。

  安妮討厭她的弟弟,可她沒有辦法。她去山上挖野菜,她做所有的家務,她幫鄰居干農活。而她換來的錢除了母親的酒錢,也全花在了弟弟身上,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食物……一切只為了讓她的母親滿意。每當她給弟弟縫補衣服的時候,她都能夠感覺到,母親看自己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一點。

  這讓她覺得母親還是愛自己的。

  隨着時間的推移,母親變得愈加頹廢,對她的態度愈加惡劣,她對母親和弟弟的殷勤程度也逐步加深。最終,一切累積到頂點。

  轉折發生,就像腐爛到極致的屍體生出蛆蟲。

  十二歲那年,她為了掙錢,被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帶到旅館裡,經歷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她就愛上了旅館骯髒發霉的天花板。她一邊望着天花板,一邊想着拿到了這筆錢,能給弟弟買多少食物,母親又會有多麼開心。這讓她也很開心。

  可當她拿着錢回家的時候,鄰居卻告訴她,弟弟在珀爾湖裡淹死了。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回家時,母親看她的眼神。

  其實從頭到尾,母親並沒有對弟弟的死作出任何評價。她就像往常一樣,坐在床上,半蓋着破舊的棉被,手裡拎着一個喝了一半的酒瓶,冷冷地看着安妮。

  安妮讀懂了母親眼裡的話:「我希望死的人是你。」

  於是,安妮也不說話。她默默地走到床邊,拿出剛掙來的那一小袋錢,放在了母親的手旁。

  母親又看了她一眼,終於開了口:

  「下賤。」

  第二天,安妮在珀爾湖裡發現了母親的屍體。和弟弟一樣,母親的五官變了形,臉腫得像發酵的麵包。在看到屍體的那一刻,安妮想,母親一定會高興的,現在弟弟和母親長得那麼像,再也不會有人說他們不是親生的了。

  母親和弟弟的葬禮上,她流了很多眼淚。那是她第一次哭泣,她覺得很輕鬆。

  葬禮後,她離開了村子。

  直到她遇見莎莉之前,她都不了解自己對於母親和弟弟的感覺。她覺得她愛他們,她為他們付出了那麼多。他們的死讓她很傷心,所以她才離開了家鄉,四處漂泊。

  但見到莎莉的那一刻,她醒悟了——她恨弟弟,就如她恨眼前的莎莉一樣。

  她希望自己能給莎莉一巴掌,就如她希望能在一開始掐死那個男嬰。

  但她沒有。她維持着木然的表情,看着莎莉吃掉了那根香腸,有些怯懦地說了一句:「你好……我是安妮。」

  她走進了一個新的死局。

  莎莉比她更聰明,莎莉比她在魔法上的天賦更高,莎莉更加能言善辯……一切就如安妮預料到的一樣,米歇爾的天枰,漸漸傾斜到了莎莉那邊。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再怎麼言聽計從,米歇爾對於莎莉的關注,永遠在她之上。

  每一個深夜,她都想悄悄地爬起來,用匕首割破那個女人的喉嚨,讓鮮血遮住那令人厭惡的假笑。可是她不敢。

  就像她不敢殺死她的弟弟一樣,她不敢動莎莉的一根頭髮絲。

  這讓她愈發地厭惡自己。

  她也發現了,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別人對她越差,她就忍不住對別人越好。這成為了一種動力,讓她試着擺脫自己的下賤。她想徹頭徹尾地改變自己。

  於是,她變得越發偏激起來。她折磨所有米歇爾抓來的人質,她用最殘忍的手段殺死敵人。這讓她感到高興。她覺得她自己變了,變得很厲害,不再是以前那個卑微的傻女孩,別人都怕她。

  但在米歇爾和莎莉面前,她還是大氣都不敢出。

  莎莉並不是她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