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章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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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對】《河流(出書版)》作者:許開禎

  

【內容簡介】

  鄧朝露和吳若涵是兩位美女,一個內斂,一個奔放。兩人也是國內水文水資源界後起之秀。鄧朝露畢業於國內著名的北方水利大學,師從國內水資源泰斗秦繼舟,目前是北方水利大學水文水資源研究所研究人員,秦繼舟助手。吳若涵則是典型的海龜派,從法國學成歸來後進入中科院祁連分院水資源研究中心工作。石羊河流域出現生態危機,中央和地方圍繞這一流域展開了一系列治理,鄧朝露和吳若涵所在的兩家科研機構也在這項規模浩大的生態工程中擔負起使命。鄧朝露她們承擔了《石羊河流域水資源綜合管理規劃綱要》的制定,跟法國專家組一起完成。吳若涵所在的機構則分擔《石羊河流域水資源規劃決策支持系統》這一重大項目。圍繞着兩個項目的展開,兩位年輕漂亮的女博士仿佛走進了一座迷宮,這宮裡有愛情,有責任,也有歷史留下的一個個創傷。一條河的歷史,一個流域的消失與救亡。兩代水利人的風雨征程,兩代知識分子的愛恨情仇。

【編輯推薦】

  著名作家許開禎最新瀝血之作!順河而上,我看見馬牙雪山,看見聖潔的天堂;順河而下,我看見卑微的靈魂,看見死亡。河流關乎水,更關乎命!是河流也是人心是責任也是欲望,一個流域的消失與拯救,兩代人的風雨征程與愛恨情仇……王躍文閻真黃曉陽唐達天洪放齊賀出版。

  

【作者簡介】

  許開禎,著名作家,甘肅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曾任政府秘書、鄉企廠長、大型企業集團副總經理。身在官場數十年。2002年開始創作文學作品,天生的悲憫情懷和宏大敘事結構使其作品有一種凝重感,具有極強的可讀性和深刻的思想性。代表作有《省委班子》《市委班子》《拿下》《政法書記》《跑動》《打黑》《無水之城》。

  【「追夢的風箏」註:此cmread版本為36章完整版,但是缺章節的標題名,我僅根據網上的免費節選版本補全了前十章的標題,後面26章暫時還原不了。如果誰有這本書、或者在書城看到了本書,請務必幫忙補齊並聯繫我,謝謝!】

  第1章

河與沙漠

  

  順河而上,我看見馬牙雪山,看見聖潔的天堂;順河而下,我看見卑微的靈魂,看見死亡。

  ——許開禎

  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麼曖昧,極少溫吞吞地到來。它像個剽悍的寡婦,剛等季節的門打開,就急不可耐地跳將出來。

  前幾天河的上游毛藏高原還是冷風刺骨,支流雜木河還被層層疊疊的冰雪覆蓋着,那些冰有白的、藍的、綠的,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看到一兩片紅色,五彩繽紛,煞是奪目。草原更像一條褪了色的毛氈,面目全非地鋪開在寒冷里。草原盡頭,天地連接處,馬牙雪山仍是冰天雪地。千里雪線像一條白色的綢帶,又像一條圍在上天脖子裡耀眼的哈達,晃晃悠悠往極西處鋪開了去。眨眼,夏就來了,草原還沒來得及褪去寒意,便又被熱浪包裹。

  西北風這時候也格外的厲,卷着黃沙,卷着河的氣息,一吼兒一吼兒,從遙遠處的騰格里沙漠吹來,風和沙塵讓世界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河兩岸的人們早已進入勞作的季節。只是這沒完沒了的沙塵敗壞着人們的心情。沙塵起時,天成了另外一個顏色,山也成了另一個顏色。就連這條河,也變得迷迷濛蒙,昏昏沉沉,顯不出它生龍活虎狂奔不息的兇猛了。有人說這條河啞了,從某一天起,人們再也聽不到它動聽的歌唱,聽不到它咆哮的聲音,夜半的時候,它會發出一種嗚嗚的怪叫,低沉、沙啞,令人絕望。也有人說邪惡之手玷污了聖潔的哈達,河神被褻瀆,馬牙雪山發怒,再也不肯淌下甘洌的乳汁,大地遭到了報復。

  這河叫石羊河,源於南部的祁連山,一路流淌,從草原流進山谷,又從山谷躥出來,拐幾個彎,流進北部的巴丹吉林和騰格里沙漠了。

  河與沙漠,就這樣連接着,交融着,對峙着。

  沒有人知道,這河流淌了多少年。也沒有人知道,沙漠裡的風吹了多少年。祁連山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毛藏草原上的經幡讓風吹走了一串串,一叢叢,又讓風吹來一叢叢,一串串。那些各色各樣寫滿經文或是綴滿祈願的小旗,在大地與蒼穹間飄蕩搖曳,會同銀光閃閃的雪峰,綠毯茵茵的草甸,將河的秀氣、靈韻渲染到極致。而河的下游,黃沙漫漫的漠野,綠色卻越來越成為一種稀罕。人們正以從未有過的焦灼、恐懼還有不安,祈盼着河神的光顧、垂青。沙漠裡滿處是綠幽幽狼一般的眼,他們盯着上游的水,如饑似渴,心裡卻騰起股股狼煙。而在毛藏高原,被稱為河和雪山守護神的「把窩」們,已經在四處活動了。「把窩」們清一色頭纏紅布,面部掛珠,斜披白布帶,奔走在高原和腹地之間,不時會跪在神案前,嘴裡念叨着:「請坎主、松馬、把窩和把莫諸神把病原菌人的枷鎖取掉,把他們的靈魂放回來……」這些神靈的化身們越來越堅信,河的靈魂被人偷走了,是那些貪得無厭的人,他們已經被鬼魔纏身,不可救藥。他們的貪婪和無恥傷害了河神,讓這條河淚流滿面,創傷累累。「把窩」們想藉機奔走、祈禱,幫那些可惡之人驅逐掉邪惡之魂,讓他們乾淨的靈魂回來。這樣做無濟於事時,他們會跪在河邊,將煮熟的牛羊肉、鮮美的酥油、酒和乾淨得一塵不染的清水,用「邦穹」或樹葉裝好,連同手搖轉經筒、佛珠、長刀、衣物,擺在河邊,指着地上的食物說:「我們為你們準備了這麼多東西,拿走吧,不要再盯着我們的河。我們的子孫、牛羊,還有這聖潔的草原都離不開這條聖河。」

  「把窩」們活動的時候,那些冒充「笨波」的漢人們也在四處遊蕩。這是一夥趁亂打劫的人,他們的身上同樣附了鬼魂。「把窩」們很急,河的災難已經到了非常深重的地步,他們的牛羊正在餓死,大片大片的草原在退縮,在消失,那條神聖之河裡的水越來越少,已經養活不了他們了。馬牙雪山的白雪還有雪山下的冰川,正在被貪婪的人們劫走,雪線離他們越來越遠,眼看都要看不到了。

  而在遠處,還有那麼多饑渴的嘴巴在大張着……

  河憂傷的時候,省城銀鷺的一隅,漂亮女子鄧朝露也在憂傷着。

  鄧朝露不是「把窩」,也不是冒充的「笨波」,她是北方大學水文水資源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水文水資源專家秦繼舟的得意弟子。在國內學術間享受盛名的水文水資源研究所是幢二層小洋樓,典型的俄式建築,坐落在北方大學西北側,青磚綠瓦,很有些年頭。小樓後面是高高大大的樹,梧桐還有別的,前面也有一棵,很老了,古槐,怕是有好幾百年了吧。遠遠望去,盤根錯節,彎腰扭身,樹幹已鏽蝕中空,樹皮蒼老而堅硬。鄧朝露讀碩士那年,這座叫銀鷺的城市下過一場暴雨,電閃雷鳴,甚是可怕。後來雷聲折斷了古槐萌發的新枝,把一抹綠活生生地扼殺了。自那以後,古槐就再沒吐過新芽,像是筋疲力盡,再也不想活了。孰料今年開春,二三月間,一枝新芽又嫩嫩地吐出,鉚足了勁地瘋長。這是個好兆頭,研究所的人看到了,都覺得興奮。

  鄧朝露是第一個看見那嫩芽兒的人,那天她剛剛完成一篇學術論文,心情無比的好,跑到院裡想看會天空,天空被暗淡的雲層遮住了,雲層碰回了她的目光,她來到那棵古槐下,結果就看到這嫩芽。鄧朝露無比激動,她想,這是不是預示着她的人生會有新的起色,愛情會不會在這一年裡豐收?

  但是誰能想得到,她的愛情偏就在這個春天裡夭折了。哦,愛情,每每想到這個詞,鄧朝露就淚如雨下,心要撕裂開般,幾十把刀插在上面。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正是戀愛的大好時節,可愛情突然夭折了。夭折得很殘酷,很堅決,一點餘地都沒留下,恰如一顆地下深埋着的種子,吸足了養分,備足了精神,剛要破土而出,茁壯成長,卻意外遭到無情的霜殺……

  給她降霜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髮小、同學,同是水文水資源專業研究生的吳若涵。

  那天,鄧朝露陪導師秦繼舟從石羊河流域搞完科研活動回來,意外在研究所碰見了導師的兒子、她的學長秦雨。秦雨那天像是遇到了興奮事,顯得非常陽光,臉上破天荒沒了對父親的仇視。要知道,那可是他的特色,秦家這對父子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對冤家,老子見不得兒子,兒子更見不得老子,父子倆常常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嚴重時秦繼舟拿水杯砸過自己的兒子,秦雨更不是省油的燈,有次竟當着研究所那麼多人面頂撞他老子,說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做了秦繼舟的兒子。氣的秦繼舟一頭栽過去,心臟病當場發作,他卻揚長而去。後來還是鄧朝露叫來急救車,將導師火速送往醫院。導師秦繼舟心臟不好,激動不得,秦雨卻老是讓他父親激動。

  那天不錯,秦雨笑眯眯的,可愛極了,一口一個爸,叫得那個親熱,讓鄧朝露聽了都嫉妒。鄧朝露沒有父親,打生下就沒有。母親告訴她,父親在她生下時就死了,造反派斗死的。後來又有人說,不是斗死的,是自殺,自絕於人民。總之,鄧朝露沒見過父親。聽到別人叫爸,心裡既嫉妒又羨慕,偶爾還要哭上一鼻子。女孩子沒爸就沒了主心骨,沒了心裡那個神,總是顯得柔弱,這份柔弱多的時候成了另一種美麗,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激發起男人憐香惜玉之心。鄧朝露就是這樣。

  那天秦家父子在樓上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居然沒有吵架,氣氛歡快得很。後來導師將鄧朝露叫去,當着秦雨面跟她叮囑資料該如何整理。鄧朝露看看導師,再看看師兄,一顆懸着的心算是放下。那天秦雨對她態度也分外好,這是件稀罕事。這個世界上,秦雨算是最不懂憐香惜玉的人,他自己還巴望着讓女人疼呢,所以他對鄧朝露總是冷冰冰的,極少理,偶爾理一下,也帶着取笑的意思,要麼是挖苦要麼是打擊,裡面總是少了鄧朝露想要的真誠或溫度。可鄧朝露偏是沒志氣,秦雨越這樣,她反而越着迷,心裡越放不下他。真是應了那句俗話,一物降一物,你的軟肋捏在我的手裡。那天秦雨卻一反常態,突然就對鄧朝露大方起來,熱情得很。鄧朝露受寵若驚,心裡狂喜得不得了,差點就要為之動容為之失態。她俯着身聽導師教誨時,秦雨就在她身後,時不時插進一兩句話來。秦雨也是搞這專業的,因為畢業早,實踐經驗遠比鄧朝露豐富,因此也能稱得上是鄧朝露的老師。況且他在這個領域裡已有了建樹,有了地位,說話也就有了一定權威。秦雨說話的時候,鄧朝露感覺到了他的氣息,那是一種很怪的氣息,裡面仿佛含着某種特殊密碼,一嗅到就會暈眩,就會失去理智,大腦會出現缺氧狀,變得空白。鄧朝露那天就險些失掉理智,秦雨從她身後經過時,無意中觸碰了她,好像是腿,又好像是胳膊,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觸碰了她。一股酥麻立刻騰起,傳遍全身。面對着導師的臉立刻紅起來,身體也像漲了潮般猛地起伏。導師怪怪地看她一眼,又沖她身後油腔滑調的秦雨瞪一眼。秦雨不在乎父親的臉色,像是有穿透功能似的,及時捕捉到了鄧朝露表情還有身體的變化。聲音暖暖地說了聲:「爸,你就少給我學妹安排點工作,這麼大女孩子,也該讓人家戀戀愛談談情了。」鄧朝露心猛地一怔,臉一下紅得不知往哪放了,幸虧背對着他,不然,可窘死了。就在她面紅耳赤心跳快得如十幾隻兔子狂奔時,秦雨又開了口,說:「小露,改天我帶你出去戀愛吧,再讓我爸這麼管束下去,我們小露都成傻大姐了。」

  這句話刺着了鄧朝露,敢情在他心裡,她就是一傻大姐啊。不過秦雨的話還是讓她怦然心動。帶我去戀愛?鄧朝露心花怒放。都說戀愛中的女人傻,智商為零,其實暗戀中的女人更傻,智商簡直就是負數。鄧朝露暗戀秦雨都不知道暗戀了幾年,今天才聽到這麼一句話,不心花怒放才怪!

  可是,不幸很快發生。那天鄧朝露是跟着秦雨出去了,喜滋滋的,不知有多激動。有好幾次,她都幸福地閉上了眼,感覺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將要來臨。車子帶着他們,穿過城市,越過黃河,鄧朝露看見一家叫「浪漫小榭」的酒吧,那是情男情女們常去的地方,火得很。鄧朝露心怦怦亂跳,還未進酒吧,臉已紅得沒地方放了。哪知進去後卻看到另一張臉,吳若涵身着緊身紅裙,面若桃花地站在那裡。看到她,吳若涵怔了一下,鄧朝露也怔了一下,秦雨哈哈大笑,一把拉過她說:「小露,替我們祝福吧,我跟小涵正式公開戀愛關係了,你是第一個見證人。」

  如五雷轟頂,鄧朝露當場傻在那兒!

  一切就這麼結束,尚未開始就結束。鄧朝露還沒來及把心裡珍藏多年的感情和思念道出,就讓一盆冷水澆滅。那晚她在黃河邊奔走了三個多小時,幾次腳步都停在黃河邊上,差點就……

  死去的愛情,一具未見天日的腐屍。這是鄧朝露用手指寫在黃河邊上的一句話,那晚她的手指出了血。

  那天之後,鄧朝露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整日精神恍惚,神情倦怠,整個人像被摧垮一樣,再也顯不出朝氣來,要麼瘋狂地工作,要麼痴痴地坐在窗前,眼神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

  窗外依舊。

  古槐西邊是一片小園林,所長秦繼舟親手開墾的,那時秦繼舟還年輕,身強力壯。園子裡種着一些城市裡不常見的植物,胡楊、梭梭、紅柳枝、駱駝刺,都是來自沙漠腹地。最西頭是一片沙棗林,上百棵沙棗樹抱成團,密密麻麻裝點出一片風景來。每當沙棗花開,撲鼻的香味便往四下里飄開,能把整個校園香成一片。北方大學大得很,占地面積甚至比省委還要大,加上這些年學校搞三產開發,又從周圍購得不少地皮,幾乎銀鷺城東北角一大半都讓學校給占了。

  可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呢?鄧朝露現在想的是,她怎麼能逃開這裡,逃開這個給她屈辱和絕望的城市。是的,屈辱。鄧朝露已經認定自己遭遇到世界上最大的屈辱了,秦雨當着別的女人面,狠心地撕碎她的愛情,還要她為他們祝福。他狠啊,一手摟着吳若涵,一手拉着她,非要她給他們獻花、敬酒。還接近無恥地說:「小露,愛情太美好了,我現在才知道,有了愛情,你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來吧,讓我們為愛情乾杯!」說完,吧唧一聲,竟在吳若涵額頭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天呀,他居然吻吳若涵!

  多少個夜裡,鄧朝露想象着,某個特定的時候,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會深情地俯向她,將寶貴的一吻獻給她。為此她激動得徹夜難眠,近乎無恥。可現在,一切碎了,真的碎了。還有那個女人,吳若涵!

  鄧朝露必須逃開,斷然不想在研究所待下去了,滾他的專業,滾他的水文水資源。一個女人連愛情都得不到,還枉談什麼理想,枉談什麼事業!鄧朝露哭了,這是她再一次為那個男人流淚。她想到了祁連,想到了毛藏草原,想到了那條河,那裡才是她的家。

  鄧朝露出生在祁連山區一個叫龍鳳峽的地方,那裡有一座水庫,小時候她就是在水庫邊上長大的,後來到縣城讀書,再後來到省城銀鷺,在北方大學讀完本科,接着讀碩讀博,博士讀完後,本來有機會去國外,美國還有英國幾家機構都向她發出了邀請,可導師秦繼舟堅決不許,鄧朝露自己也沒那種強烈的願望。她的志向在國內,說現實點就是祁連省。她生在這兒,長在這兒,當然也要把理想目標建立在這兒。這點上鄧朝露跟別的學子是那麼的不同,別人是擠破頭想往國外奔,奔出去就不想回來。鄧朝露卻偏是不想離開,甚至不想離開西北這塊土地,就連去南方的心思都很少動。外人都說這是導師秦繼舟的功勞,秦繼舟愛這片土地愛得出了名,幾次謝絕國內名校的邀請,執意留在北方大學,就連北京、上海的研究所研究院高薪請他,都被他婉言謝絕。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弟子也能像他一樣,忠實地守候在祁連這片土地上。但愛是一回事,留守又是一回事。鄧朝露所以堅決留下來,還是因為秦雨。男人為事業而堅守,女人為愛而生而死。俗也罷偏激也罷,人生說到頭脫不了這兩條。

  導師秦繼舟並不知道鄧朝露戀愛了,更想不到女弟子深愛着的會是自己的兒子。這是個古板又頑固的老頭,十足的老學究,腦子裡除了學問,除了那條河,怕再沒別的,自己的愛情就弄得一塌糊塗,跟老婆楚雅吵了半輩子架,現在懶得吵了,前段時間毅然搬到小二樓來住,讓人唏噓。

  現在,他還是一如既往想把鄧朝露的腦子洗刷乾淨,除那條河外,什麼也不容許裝進去。鄧朝露所有的時間都讓導師秦繼舟安排得滿滿的,一個接一個的科研項目等着她,一堆接一堆的科研資料還有科研論文等着她去整理。這位漂亮的女博士,壓根抽不出空去戀愛,更別說花前月下的浪漫。鄧朝露一蹶不振,導師秦繼舟一點不急,依舊我行我素,麻木到了極點。他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對女弟子的婚姻大事向來不聞不問,甚至想不起女弟子除了科研之外,還應該戀愛,應該嫁人。在他心目中,他是屬於那條河的,他身邊每一個人,都應該屬於那條河。

  這是個瘋子,已經有不少人這麼說他。

  

  第2章

母親的不適

  

  鄧朝露被夭折的愛情折磨得茶飯不思時,她的母親,石羊河流域管理處處長鄧家英也被一件事折磨着。身體的不適是某一天開始的,先是乳房那兒有微微的不適感,接着一側乳房輕度疼痛,肩背部發沉、酸脹。鄧家英並沒在意,她身上這兩塊肉老給她找麻煩,年輕時候就因發育太好,一對胸飽滿挺拔,弄得她從來不敢穿緊身衣服,走路也不敢抬頭挺胸,老怕人說她故意炫耀,玩資本主義那一套。修水庫那陣,更是給她帶來麻煩。男人們常常不懷好意地盯住她,一盯就是老半天,盯得她不只是胸那兒不自在,心更不自在。有段時間她暗暗用布帶子將兩個害羞的傢伙裹起來,不讓它們往外突往外跳,像兩個憋屈的孩子,老老實實縮家裡。就這,還有人往她身上潑髒水,說當年龍鳳峽水庫大會戰,她所以能當標兵能當鐵姑娘隊隊長,全是因了這兩塊肉,還說省里的積極分子秦繼舟為啥賴在水庫上不走,就是圖她那兩坨肉。還把類似的「罪名」也背在了當年的技術員吳天亮身上,她鄧家英簡直就是水庫上的潘金蓮。要不是當年老書記保着她,加上她父親是大隊書記,怕是她再清白也是閒的,非得讓那些人搬弄出是非來。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兩坨肉非但沒下垂,沒縮水,一如既往的挺拔傲立,反倒看上去比以前更大、更飽滿、更誘人。可就是麻煩。鄧家英有時上網,看到那些女影星們為了出彩,變着法子隆胸,不知羞恥地故意把胸露給外界,還羞答答說是不慎走光。心裡就想,她們咋這樣啊,自己裹都來不及呢,咋個還能故意放出來闖禍?

  不適越來越明顯,終於有一天,紫褐色的乳頭上面,生出豆大一硬塊,美麗的乳頭開始溢液了。鄧家英跟別的女人不同,她太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了,年輕時她一對美麗的乳頭都沒流過液體,到了五十二歲,怎麼會流出汁呢?她感覺有問題,悄悄來到省城,找了婦科一位大夫。大夫比鄧家英年齡大一點,仔細詢問一番,又做了幾項檢查,說:「不要太悲觀,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回去吃點藥吧。」說完開了藥方,鄧家英長長地吁了口氣,感激似的看着比她年長的女大夫:「謝謝你啊,我真怕是不治之症。」大夫口氣友好地說:「哪有那麼多不治之症,不過你要愛護自己,女人嘛,要對自己好一點。」說到這溫情地笑笑,好像鄧家英是她久未謀面的妹妹,鄧家英還女大夫一微笑。女大夫意猶未盡地道:「那麼好一對乳房,嘖嘖,讓多少人羨慕。你可要感激它呢,要愛護它,知道不?」鄧家英羞澀地點了下頭,嗯了一聲。這之後鄧家英就不管了,以為那一對寶物真沒啥問題。可是她錯了,從醫院回來不到三個月,乳頭髮硬的那一側,腋窩淋巴結突然腫大,再笨的人也清楚是怎麼回事了,高興着的臉猛就陰下,雙腿忽然沉重得邁不開,心更是沉重,忽然就覺生命到了終點。

  鄧家英本來是個堅強的女人,但凡認識她的人都這麼說。她的朋友路波、吳天亮,包括水文專家秦繼舟也都這麼肯定她,但那是之前,在她生命的前五十二個年頭。現在,她的五十三歲生日即將來臨時,她突然有種崩潰的感覺,撐了一輩子的她終於支撐不住,暗暗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往省城跑。這次她沒找那位女大夫,一個人悄悄來到省第一人民醫院,做完各項檢查,如同死囚等待宣判結果,焦急地等結果出來。這中間市委書記吳天亮打電話找過她,讓她準備一份材料,市里急用。鄧家英忍着強大的恐懼和不安,嗓子哽咽着說,她不在單位,來省城了。「老跑省城幹什麼?」吳天亮不滿地訓道。鄧家英鎮定一下,換了相對自然的口氣道:「我來看看女兒,有點想女兒了。」電話那頭吳天亮哦了一聲,想女兒當然是人之常情,吳天亮每次來省城,都要叫上女兒,親親熱熱吃頓飯。女兒有啥要求,他都儘可能滿足。

  「是這樣啊,那你好好陪小露,我找老毛。」

  老毛是流域管理處二把手。

  鄧家英真是想女兒的,懷疑自己患不治之症那一刻,腦子裡首先奔出女兒那張臉來。這五十二年,前面將近二十年是父母陪她度過的,中間幾年是那個被她愛過、恨過的男人陪她度過的,當那個男人杳無音信後,她以為自己的生命會馬上結束,可是上天很快送給她一個女兒,讓她的生活一下又有了指望。女兒鄧朝露來到人世的這二十多年,是她最最幸福最最快活也最最充實的二十多年。難道這份快樂馬上要失去?鄧家英一下就怕得不知所措了,她不是怕自己會馬上死去,她是怕女兒。女兒還沒成家還沒立業還沒……對象都沒處呢!她的眼淚忍不住就往下掉,邊擦淚邊跟自己說,你不能倒下,絕不能,你要挺住啊,為了小露你也要挺住。

  檢查結果終於出來了,跟鄧家英談話的是一位老大夫,人民醫院的專家。鄧家英運氣好,第一次到省人民醫院看病就遇上了專家。她可憐巴巴地望着專家,專家並不急,目光從深度眼鏡上面探過來:「你就是病人?」鄧家英慌不迭迭地說:「我就是,我叫鄧家英。」

  「哦——」老專家長哦一聲,收回目光,動作麻利地將診斷結果藏起來。

  「家屬呢,讓你家屬來。」

  鄧家英回頭望了望,身後空空,哪有家屬啊。她沖老專家說:「我是外地來的,大夫你就告訴我真相吧。」

  「沒有家屬陪?」老大夫詭異地又往她身後看了看,確信她是一個人來的,道,「這樣吧,你先回去,結果還得等兩天。」

  「不是已經出來了嗎?」鄧家英急得要哭,同時意識到,結果肯定不好。老大夫非常有經驗地說:「這才是初步結果,看似沒啥大問題,不過你還是要引起注意,這樣吧,先住院觀察,最好能讓你家裡來人,住院治療相對麻煩點,家裡不來人怎麼行?」

  不管鄧家英怎麼問,老大夫就這一句話。鄧家英越發清楚是怎麼回事,癌,肯定是癌。

  離開醫院,鄧家英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內心的感受無法言說。家屬、親人,腦子裡反覆閃着這兩個詞。以前根本不覺得這兩個詞有什麼特殊含義,這會兒才明白,家屬就是你最最需要關心和疼愛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給你力量給你支撐的人。可她真的沒啥家屬啊。這些年陪伴她的,就女兒一人,但是她能把這消息告訴女兒嗎?丈夫這個詞對別的女人或許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詞,到了她這裡,卻是那麼的奢侈,那麼的顯貴。想到這,她腦子裡驀地閃出一張臉來——秦繼舟,旋即又堅決地搖頭,不能,絕不能,這消息同樣不能告訴他!

  鄧家英後來想了一招,去另一家醫院,這次她聰明了,做完各項檢查,輪到聽結果的時候,跟大夫說,患者是她姐姐,她是陪同來看病的。大夫輕信了她的話,道:「很嚴重啊,你們當家屬的怎麼搞的,病都拖成這樣了才來醫院?」

  「大夫,真的很嚴重嗎?」鄧家英臉色大變,呼吸立刻艱難。

  「不嚴重難道是嚇你?」大夫不滿地瞪她一眼,又道,「馬上住院,最好明天就能手術,再拖,就錯過最佳治療期了。」

  「明天?」鄧家英差點就癱軟在那裡。

  生命對誰來說也是重要的,但沒有哪個人能像癌症患者那樣準確而又刻骨地體會到這份重要性。鄧家英最終離開了醫院,一個五十二歲的女人,一個一輩子都不缺主見的人,突然不知道該把自己交給誰,交到哪裡。

  

  第3章

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就這麼來臨,太陽越過東邊新建的實驗大樓從窗戶里斜斜打進來時,鄧朝露將埋在資料堆中的臉抬了起來。她的臉白淨、透亮,帶着傳統女孩的秀氣,鼻子挺挺的,整張臉看上去遠沒有二十八歲那麼悲觀,跟剛讀研時幾乎沒什麼兩樣。唯一的變化,怕就是眼神中多了份淡定,多了份對人生和世事的從容。

  她似乎已經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看上去又恢復生氣了。說的也是,怎麼能輸給失戀呢,不應該的。

  「小楊。」半天后,鄧朝露沖門口坐着的楊小慧叫了一聲。楊小慧抬起頭,望住鄧朝露:「有事?」她淡淡地笑了笑,聲音很輕。

  「麻煩你把這些數據再核對一遍,我真是讓這些數據搞糊塗了,總感覺它們有問題。」

  鄧朝露臉上顯出睏倦,將手中資料遞給楊小慧。楊小慧理解地沖她一笑,說:「我來吧,師姐你是太累了。」鄧朝露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起身,目光探向窗外。

  她應該放鬆一下自己了,神經繃得太緊,這不是好事。可是手頭事兒一大堆,關於河的消息又從四面八方傳來,令她輕鬆不得。昨天她聽縣裡來的同志講,沙漠水庫快要乾涸見底了。這對於他們來說,絕不是一個好消息。興許他們很快又得下去,到河的下游去。

  可去了又能頂什麼用呢,鄧朝露顯得很迷茫。整個研究所的人其實都很迷茫。一條河馬上要消失了,千年之河,它就要消失了。鄧朝露心裡一暗,怔怔盯住了那棵老樹。

  初夏的校園是另一番樣子,熱浪早已開始在大地上醞釀,不過在銀鷺這樣的城市,熱來得還不是那麼太急。天空烏騰騰的,難得一見的太陽雖然穿破了雲層,但跟記憶中的太陽比起來,還是差很遠。她在古槐上盯了很久,目光又移到樓前那片密密的沙棗林去。一對青年男女在那兒戲耍,他們是在熱戀,打情罵俏的動作那麼直截了當,又那麼舒坦,真令人羨慕。幾個學生坐樹下,女生們吃着冰激凌,男生們在狠着勁兒抽煙……

  鄧朝露再次想到了祁連。

  她記憶中的很多故事都跟祁連有關,初戀、愛、生與死的考驗。就連腦子裡的太陽,也是祁連山區的。大而熾熱,像個火球,一躍出來就能把大地烤得暖而熱烈。天也應該那麼藍,高遠、透明、遼闊得讓人能醉,忽一下就能人把的心撩起來。還有那草原、牛羊,以及那條狂野不羈的河流……

  當然,那裡有她的母親,還有被千里雪山封埋住的層層往事,以及往事中一個接一個的人。

  他們都跟河有關。導師秦繼舟說,她屬於那條河,這話一點沒錯。其實誰又不屬於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