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0章
許開禎
「我說你是繡花枕頭,你還真是繡花枕頭。」
秦繼舟冷不丁回過身,出人意料地搶白柳震山道:「我不是繡花枕頭,給我一周,我親自上山炸石頭!」
事後才知道,啞炮是個小小的騙局,炮捻子讓柳震山提前換了,裡面沒火藥,全是沙子。目的就一個,打擊秦繼舟,讓秦繼舟變「規矩」變「老實」點,因為這個狂熱分子實在是影響到大會戰了。
鄧家英知道的事實是,當天晚上柳震山和父親鄧源森找了右派分子路波。路波那時候其實很年輕,但給人的感覺很老。尤其鄧家英,老覺得路波跟父親鄧源森差不多年齡。其實不,路波當時只有二十五歲,比鄧家英大不了幾歲,一副老相是鬥爭斗出來的。運動剛開始,路波就被揪了出來,他先是提出驚人的「水資源危機論」,接着又大放厥詞,說一窩蜂修水庫是對流域自然生態的嚴重破壞,是違反科學的愚蠢行動,硬性地把河流斬斷,將流域水系破壞掉,這是犯罪,遲早要遭報復。此言一出,立刻引來各方圍攻,結果他頭頂戴了很多帽子,先在牛棚關了半年,又被下放到勞改農場,這邊要修水庫,才把他從勞改農場拉來,讓他邊改造邊看石羊河的水有多少,修十座水庫這條河照樣會奔騰。
柳震山心底里其實很敬重路波,他是一個懂得尊重知識尊重科學的人,但在那年,他只能把這些埋在心裡。鄧源森雖然沒文化,但他是一個明事理的人,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他心裡清楚得很。
柳震山誠懇地請教路波,怎麼才能安安全全把石頭炸下來?路波陰着臉,裝作很怕的樣子,悶着聲音說:「我是反動派,我接受改造。」問多少句他也這麼一句。柳震山怒了:「好你個路波,給你鼻子你還上臉了,擺譜了是不是,真想跟人民為敵啊?」
「不敢。」路波硬生生回答。
「說,山上為什麼老出事?」
「不知道,我沒去過山上。」
「那今晚去,我陪你上山。」
「我是罪人,是鬥爭對象,不能到山上去。」
「狡辯!」柳震山氣惱地打斷路波,目光轉向鄧源森。鄧源森見機說:「路工啊,別的不說了,就說眼下。你也看到了,山上不斷死人,那可都是命啊。龍鳳峽就你一個懂技術的,不能見死不救啊。」
「不關我的事,我沒讓修水庫。」路波的聲音很臭。
「路波!」柳震山突然叫了一聲。路波打個冷戰,不管怎麼,他還是怕柳震山。
「你說不說,再裝瘋賣傻我把你押山上,讓你當炮灰!」
路波垂下了頭。
又僵了一陣,路波終於說:「換個地方吧,到鐵櫃山炸,再沒別的辦法。」
「為什麼?」
「龍首山岩石鬆散,極不規則,山勢又不開闊,根本不具備爆破條件。人可以服從,石頭不見得,你把它當封資修也不管用。要炸也行,從山底開始,一點點往上取。」
「這不廢話嘛,你想讓我愚公移山啊,沒見着工期這麼緊?」柳震山急得上火,他是想找到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法子。他要搶進度,不能讓別的工地搶了先,他丟不起這人。可惜這樣的法子沒有,路波更是提供不了。路波就一個死理,這裡不能修水庫,是亂彈琴。實在要修,只能把龍首山頂的人撤下來,到對面鐵櫃山去。那裡的石頭怎麼炸也不會有危險。
無論哪樣做,都有逃跑和倒退的嫌疑,柳震山萬萬聽不得。死人的責任他擔得起,倒退的帽子他戴不起。迫不得已,柳震山又將希望寄託到秦繼舟身上,興許,這個滿口理論的年輕人,真能幫他創造奇蹟呢。
但是接下來,秦繼舟突然啞巴了。
鄧家英發現,那次出洋相後,秦繼舟突然再也不像先前那麼激進,那麼愛出風頭了。好長一陣,她都沒見秦繼舟在工地上出現,以前他可是天天要露一回臉的,那陣子突然就安靜下來,銷聲匿跡般。就在鄧家英擔心他會不會被柳震山真的打發回去時,有天在河裡,鄧家英意外地看到了秦繼舟。天啊,紅得發紫的秦繼舟居然鑽河裡跟五類分子們一起撈石頭。
當年的工地是分了區域的,全工地的人以大隊為單位,分成若干個營。每個營承擔的任務不同。鄧家英她們在最上游,負責拉沙。而在下游,用紅線隔出一個危險區,那是右派和四類分子們集中改造的地方。右派和四類分子統稱改造營,他們要把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從河裡撈出來,或背或抬,弄到紅線之外安全的地方,然後由貧下中農拉到大壩上面。
鄧家英站在離紅線兩百米遠的地方,痴痴地看着河裡那個人,他跟右派路波嘀咕着什麼,兩人裝模作樣撈石頭,半天卻不見有石頭撈起。邊上不遠處,地主五斗警惕地瞅着岸上的動靜,他在替他們放哨,生怕半瞎子突然殺將過來。地主五斗也是個可憐人,跟鄧家英同隊,他家早已沒財產了,窮得跟啥一樣,可還是被打成地主,只要開批鬥會,就少了不他。父親鄧源森曾說,這個五斗,真是個硬骨頭,怎麼斗也斗不彎他的腰,比他爹劉三升還硬。不過那一年,五斗的腰是彎下了,弓得很厲害。運動很猛啊,白天撈石頭,晚上挨批,半夜還要讓半瞎子們叫起來,拉到各營去認罪。但那年,五斗的智慧幫了路波他們,這個腦子裡總有鬼怪想法的地主後代,其實是最會放炮的一個人。只是他把想法咽在了肚子裡,直到……
一周時間很快就到,柳震山居然沒忘掉,這天他找到秦繼舟,挖苦似的說:「秦大學,表下的態沒忘掉吧?」
「沒忘!」秦繼舟正在畫一張圖,後來才知是路波和地主五斗告訴他一個辦法,能準確判斷出岩石走向,並告訴他在石灰岩上打炮眼的方法,那方法很獨特,是地主五斗摸索出的。
「那好,這次上山,實戰。」柳震山半是激將半是認真地說。
「上山,不過我有個條件。」秦繼舟一點不畏懼。
「什麼條件?」柳震山問,目光掃了掃後面跟着的鄧源森。
「我要帶一個人?」
「誰?」
「劉五斗。」
「你瘋了,帶他上去幹什麼?」柳震山驚訝。
「絕不行,地主分子怎麼能上山?」身後的鄧源森急了,工地上不是沒有人提起讓地主五斗上山,但這能行嗎,這是社會主義的水庫建設,上面一再要求,要嚴加看管地富反壞右,絕不容許他們搞破壞。
「那我就不上山。」秦繼舟忽然松下臉上的表情,奇怪的是這次他並不像以前那樣激烈爭辯。
「想坐蠟是不,怕就直說,用不着拿五斗給自己找藉口。」柳震山笑眯眯地望住秦繼舟。
「早就知道靠不住,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鄧源森發起了牢騷。
秦繼舟不為所動,目光原又盯住手裡圖紙。這時候地主五斗和右派分子路波還在河裡,不過兩人的目光都是盯着這邊的,五斗的樣子有點急,已經在伸着脖子望了。
「我要是不同意呢?」柳震山問了一句。
秦繼舟沒吭聲,他的專注讓人覺得他吃定了柳震山一樣。果然,柳震山不敢僵持了,咳嗽一聲說:「還真由得你了,好,我就答應你一次,再敢出醜,馬上離開龍鳳峽。」說完,大步流星走了。鄧源森又扭頭看了一眼秦繼舟,沒說啥,跟在柳震山屁股後面走了。
在工地上,鄧源森從來都是柳震山尾巴。兩人一唱一和,就能演出一場戲來。等他們的腳步遠去,秦繼舟這才抬起目光,那不是一個年輕人的目光,看到過那目光的人都說,秦繼舟把山裝在了眼裡。
一場別開生面的鬥爭會開始了,主題是柳震山確定的,讓工地上最最革命的大學生秦繼舟帶着最最頑固的地主分子劉五斗上山。為了讓人信服,前一天夜裡,工地上突然傳出一股風聲,說地主五斗想復辟,他瘋狂造謠,說幾次都夢到了山神爺託夢,龍脈炸傷了,龍鳳峽水庫修不起來,會死很多很多人。半瞎子半夜裡扯着公雞嗓子,挨窯洞喊話,要大家提高警惕,千萬不能中階級敵人的計。有了這個鋪墊,人們就覺得讓五斗上山是順理成章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準備妥當後,地主五斗和秦繼舟在眾人的張望里,背着他親自包好的炸藥、雷管,腰裡系了一盤麻繩,神情莊重地上了山。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那天的龍鳳峽工地,氣氛格外莊嚴,仿佛面臨一場生死考驗。所有的人都緊着神,鄧家英更是感覺心要跳出胸膛了,渾身篩糠似的亂抖,不得不用手扶住邊上同伴,這樣才能讓自己站得穩一些。鄧源森要一同上山,被柳震山狠狠拉住,柳震山厲聲說:「誰也不用跟去,就給他們兩個助手,我倒要看看,是紅的能戰勝黑的還是黑的能贏了紅的。」這麼說時,他的目光掃過了馬永前的臉。馬永前懷疑他們另有計謀,暗暗跟市委打了小報告。一旦他們失敗,馬永前就能很從容地取代柳震山,真正成為水庫的主人!後來鄧家英實在控制不住了,感覺心被某個人帶到了山上,走上前跟柳震山請命,說鐵姑娘隊副隊長鄧家英請命,想去山上。柳震山嘟囔了一句,嘴巴一努,將話頭交給鄧源森。鄧源森惡狠狠說:「你添哪門子亂,回去!」站在另一邊的苗雨蘭陰陰一笑,鼻尖上露出鄙夷的樣子。那個時候苗雨蘭的心思已經到了吳天亮身上,鄧家英能明顯感覺到。女兒家的心事,瞞不過人的。秦繼舟對吳天亮構成威脅,這誰也看得見,苗雨蘭當然盼着炮放不響。
太陽從東邊山頭爬過來,穿過幾片雲層,在鄧家英她們頭頂上旋了一會,往西邊去了。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山上半絲動靜沒。汗濕在脖子裡,心裡的浪泛起,沉下,再泛起,打着朵兒,要往山頂上奔了。柳震山狠命地抽煙,鄧源森像一頭被磨困住的驢,原地使勁打轉兒。路波遠遠地蹲在河邊,像個沉默的獅子一動不動。
終於,山頂亮起了黃旗。
第15章
那一年的很多事至今還刻在秦繼舟腦子裡,不,深深地烙心上。只是,輕易不敢翻出來。一翻出來,秦繼舟會看到別樣的東西。所以他怕,所以他深深地藏着。
他是一個躲在記憶暗處的人。
每次踏上祁連,秦繼舟總要生出不少懺悔,這懺悔有時來得毫沒來由,卻又極其強烈,仿佛,流域變成這樣,是他一手造成的。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觸,但又抵擋不了,仿佛一口深井,已把他牢牢困住。天旱得厲害,前些日子雖然降過一場雨,但在秦繼舟眼裡,那不能叫雨,頂多是老天掉下幾個淚渣子。有雨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很多日子都一去不復返。人生就是這樣,老在懺悔中往前走,懺悔成了活着的理由。
這次出來,好像是生了老婆和兒子的氣,其實不,怎麼可能呢,如果生他們的氣,秦繼舟相信自己是活不到現在的。尤其老婆楚雅,他似乎已經習慣,愛鬧鬧去吧,他已沒有一點反抗的欲望。
人是不能見啥也反抗的,反抗有時候是那麼的無濟於事。秦繼舟是動過離婚念頭的。他們的結合在當年來說是件挺轟動的事,水庫修一半時,北方大學突然組織了學習團,到龍鳳峽等幾個水庫接受教育。楚雅興奮地來到龍鳳峽工地,見面就說:「我爸誇你呢,幹得好棒。」
她爸那時是北方大學副書記,她媽更是不簡單,在省里。秦繼舟在下面的一應表現,都通過特殊渠道傳到他們夫婦耳朵里,讓女兒到龍鳳峽工地,不能不說有某種目的。
這目的很快被挑到明處。秦繼舟因為成功攻破龍首山爆破難關,將全新的爆破辦法手把手教給工地爆破人員,一時成了英雄,好多記者來到龍鳳峽,大力報道他的英雄事跡。很快,一道嘉獎令頒了下來,給他親手戴上光榮花的,就是自己未來的岳母,一個漂亮得讓人咋舌的中年女人。此後不久,一個落雨的夜晚,秦繼舟被請進谷水地委招待所,跟他談話的是楚雅的父母。他們說:「我們已決定把女兒嫁給你了,有你這樣一個紅色樣板做我們的女婿,我們很高興。你有什麼想法,可以說出來。」說完後,夫妻倆對望一眼,等待他的回答。秦繼舟好不吃驚,那時候他腦子裡真是沒有結婚概念的,就連戀愛這樣的想法也不敢有,覺得是種恥辱。所有的人都在為社會主義建設奮鬥,都在鼓足幹勁,大幹快上,他怎麼能談情說愛呢?資產階級的東西萬萬要不得啊。可跟他談話的是組織,是……他垂下頭,半天不作聲。楚雅母親矜矜一笑:「看來小秦是同意了,好吧,我們做父母的就不多說什麼了,你們還有一段時間,可以互相接觸一下,增加革命感情嘛,時機成熟時,我們會通知你,婚禮我們會抓緊張羅的。」
說完,夫婦倆就走了。秦繼舟還沒回過神來,就有兩撥人先後走進來,都是代表組織跟他談話,要他珍惜這機會,要他接受組織考驗,要他拿出滿腔熱情來,迎接挑戰。他們把愛情也說成是挑戰,口氣就跟要他赴湯蹈火一樣。秦繼舟還能說什麼呢,那是一個組織決定一切的年代,個人在組織面前,除了響應和服從,是沒有任何發言權的。
有發言權的是楚雅。她突然做出一個決定,留在龍鳳峽水庫不走了,要跟秦繼舟並肩戰鬥。戰鬥的結果就是在龍鳳峽水庫大壩將要合龍的前一天,在水庫工地舉行了神聖的婚禮。
而在那一天,水庫工地上同時發生一件離奇事,鐵姑娘隊副隊長鄧家英失蹤了,派出去很多人都沒找到,她的父親鄧源森怒氣沖沖說:「姓秦的,你真他媽不是東西,我女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把你丟河裡當沙洗!」
那一刻,秦繼舟才恍然明白,這對父女這麼長時間裡對他隱藏了什麼。天啊,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嘛!他大張着嘴,吃驚地望着鄧源森。然後回過目光,盯住自己的准妻子。他的目光瞬間變得迷茫,變得恐懼而不安,不知所措。楚雅及時地說:「繼舟你鎮定點,不就丟了一個村姑,你驚慌什麼?」又罵鄧源森:「這個男人好粗野,他有什麼權利教訓你?這裡的人咋都這麼粗野啊——」
粗野的並不是別人,正是楚雅。這是婚後很久秦繼舟才明白過來的,可是晚矣。那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兒子秦雨,在兒子秦雨之前,楚雅不小心還流過一次產。當時龍鳳峽水庫大壩已經合龍,秦繼舟又熱情不減地去了南營水庫,懷孕的楚雅跟在他後面,誰勸也不回去。他們像一對發了瘋的羊,認為只有修水庫的地方才有草。其實秦繼舟心裡明白,楚雅是怕他。那個時候楚雅已經知道鄧家英對他是怎麼回事了,工地上的人都在風言風語,說他們的鄧家英太傻了,人家秦大學怎麼會看上她呢?人家是省城來的,又是大學老師,後面還站着有權有勢的岳父母,怎麼可能對一個鄉下妹子動情呢?很快有人反駁,鄉下妹子咋了,鄉下妹子就不能喜歡別人?馬上又有人嘆:「能,咋不能呢,可喜歡了又能咋,差點把命搭上,喜歡不起啊。」
是差點把命搭上。
得知秦繼舟要跟楚雅結婚,要成為省里來的楚雅的丈夫,鄧家英哭了幾夜,然後上了香林寺,她要到香林寺當尼姑。沒想到寺里不久,害了一場大病,差點就把命丟在那座孤寂的寺院裡。要知道,那年的香林寺是沒有人的,僧侶們全讓破四舊的趕出了廟宇。若不是放羊的老羊倌,怕是……
鄧源森怒從心起,差點一把火將寺廟燒掉。
秦繼舟的步子終於停在了龍鳳峽水庫面前。峽還是那個峽,兩山對峙,奇峰劍影。北邊的龍首山昂着驕傲的不曾屈服的頭顱,高高的兩個龍柱已不在,當年被他親手炸掉,當時還無比激動,覺得幹了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龍眼處已是千瘡百孔,面目全非,但山的氣勢還在,這麼多年了,它的氣勢咋就一點不減呢?緩緩轉過身來,南邊的鐵櫃山卻成了另番景色,滿目的綠已不再,茂盛的植被成了殘留在記憶中的美麗碎片,永遠不再復現。現在的鐵櫃山,樹沒了,灌木沒了,跟龍首山一樣,光禿禿的,除了蒼涼,再就是粗鄙。是的,粗鄙。當山失掉靈色失掉水一般的記憶後,除了粗鄙還能剩什麼?
一座山在短短几十年間從滿目翠綠變得慘不忍睹,除了無休止的砍伐,怕是河成了主要原因。每每看到這山的荒涼,秦繼舟就不由得這麼去想。有人說當年修水庫壞了龍脈,結果一水庫的水沒養住一座山,愣是把鐵櫃山的綠給沖沒了。秦繼舟不信。流域內已有不少山變成這樣了,毛藏草原都變得乾癟,變得枯瘦,何況缺雨少水的山。
水啊。秦繼舟長嘆一聲,回過身去,目光怔怔地盯住了庫區。
這還能叫水庫嗎?兩山之間,窄閉的峽谷里,一座大壩孤獨地立着,奔騰的河已不在,咆哮的水已聽不見,眼前呈現的,是洗腳盆就能舀盡的一汪可憐的髒水。兩隻鴨子疲憊地走在樹皮一樣乾裂的庫區里,一隻斷了尾巴的黃狗邁着散淡而又乏力的步子,不時停下,沖天汪汪上幾聲。
天沒有回聲。
風也是靜止的,天空晴得沒有一絲兒雲,整個山谷死一般的寂,壓抑的能讓人背過氣去。
當年的火熱場面呢,人山人海那個陣勢呢?不是說人能勝天嗎,怎麼人讓天逼成了這個樣子?
秦繼舟久久地盯着庫區,盯着那座大壩。這座大壩對他這一生,有着太多的牽連,太多太多的愛與恨。不只是愛情,絕不是,秦繼舟是一個把愛情埋葬了的人,他知道愛情在某個人逃逸到寺廟的那一刻,就已徹底死去,再也不可能復活。他這次來,是想搞明白一個問題,這輩子,是不是真錯了,錯在哪裡。
錯在哪裡啊——
驀地,耳邊又響起地主五斗的聲音:「人算啥,天又算啥,人不過是只蟲子,誰都可以踩死你。天是網啊,鷹都沖不破,你想?再者,人幹嗎要跟天斗,人跟人斗的還不狠嗎,還不狠嗎?還要跟天斗,戰天鬥地,臨終,賬都要算到人頭上,算到人頭上啊——」
那時候,他跟地主五斗已經很要好了,這要感謝路波,如果不是這個老右,那年他跟地主五斗是搭不上話的,更別說幫他教他。路波起先對他是不屑的,一個整天被槍押着被半瞎嘆牲口般喝嘆着的落魄男人居然敢對他不屑,這讓秦繼舟很不理解。可是有天夜裡他從窯洞裡翻出一撂紙,用來寫認罪書的麻紙上繪着各種各樣的圖,細一看,竟是在為大壩完善着設計。
倏忽間,秦繼舟就明白了,柳震山為什麼要把路波從別的地方押來,為什麼又將他跟地主五斗關在一個窯里,原來是有目的的啊——
那是秦繼舟第一次冷靜下來思考問題,也是秦繼舟第一次從內心裡把自己隱掉,以仰視的姿態去打量別人。他感到了自己的無知、淺薄。他沖路波說:「失敬,失敬啊。」
路波懷疑地打量着他,不相信秦繼舟這樣的人會對別人表示出尊敬,當秦繼舟第二句話出來時,路波的眉頭鬆開了,心裡寬慰了一下。
秦繼舟說:「我太自以為是了,現在我才明白……」明白什麼他沒說,或者他還沒完全明白過來,但這態度已經起了作用。路波友好地看着他說:「峽谷地質條件複雜,水流湍急,大壩必須安全,萬年大計,安全為本。」
秦繼舟又是一震,換了他挨批挨斗,怕是心裡斷然不會這麼想。一個沒有仇恨的人!忽然間,他心虛了,近乎虔誠地看着路波,等待他後面的話。路波卻不再說什麼,捧起那些紙,低頭思考去了,不時拿出鉛筆,在圖上補充些什麼。秦繼舟傻站一會,乖乖坐下來,眼神里終於有了敬畏。
人對人的征服其實是瞬間的事,這點人比動物簡單,但人對人的敬仰卻是很漫長的一個過程。此後若干年,秦繼舟心裡便有了神。後來他們說到了放炮,路波還是堅持己見,一再強調龍首山根本就不適合做料場,要求指揮部馬上將料場選到對面鐵櫃山上。
「想得美。」一旁聽着的地主五斗忽然插進了嘴。
「你是巴望着多死幾個人吧?」路波毫不客氣地挖苦道。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人輕如鴻毛,有的人重若泰山,我是鴻毛。」地主五斗一邊拿針挑爛手上的血泡一邊說。
路波斜他一眼,慢悠悠說:「還是批的不夠,多挨幾繩子你就老實了。」恰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一聲響,一股塵煙之後,那面讓人心驚的白旗又舉了起來。山下頓時啞巴。白旗跟死亡是連在一起的,如果有人受傷,山上舉的是黑旗。
良久,兩個被改造的人抬起頭來,互視一眼,路波帶着仇恨似的說:「又死一個,你打算裝多久?」
「我沒裝!」地主五斗恨恨說。
「你裝!」
「沒裝!」
「裝!」
「我沒!」地主五斗突然跳出幾個蹦子,然後一泄氣,像條死狗一樣癱地上不動了。過了一會,見秦繼舟傻呵呵地看着他,突然來了勁:「有本事你上山啊,幹嗎要把他們糊弄上去?」
「我沒糊弄。」秦繼舟說。
「放屁,不是你是誰,你個吃五穀不拉人屎的,那是人命啊,六個,讓你白白害掉六個,都還沒結婚呢,嗚嗚……」五斗哭了起來。
「我真沒有。」秦繼舟還在狡辯,他不認為發動大家上山是鬧劇,他還是認為什麼艱難險阻都能戰勝,就看我們有沒有決心。這個被熱情沖昏頭腦的年輕人,那一年的確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
「你是鬼,真想一鐵杴砍死你!」地主五斗恨恨說完這句,起身,孤獨地往河邊去了。路波點上煙,騰雲駕霧地抽。這天路波告訴秦繼舟,這個工地上幾千號人,真正能在龍首山放響炮的,怕就一個五斗。
「那就讓他上山啊,立功贖罪。」秦繼舟急不可待地說。
路波極其失望地剜他一眼,慢吞吞道:「他沒罪,贖罪的應該是你。」
這話讓秦繼舟全身一陣痙攣,罪這個字,第一次跟他掛上鈎。不過路波並沒放棄,兩天後他跟秦繼舟說:「想不想冒險?」秦繼舟不明就裡,他已經不敢在路波面前輕易說話表態了,說什麼也是錯誤,只好老老實實聽他把話講完。路波接着說:「你可要想好,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他是批鬥對象,萬一出事,他的命保不住。」
「沒這麼嚴重吧?」秦繼舟嚇得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