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1章
許開禎
他大開了眼界啊。
在此之前,秦繼舟根本想不到放炮還有那麼多學問。大學裡沒學過,只是從相關書籍上看的。在他看來,放炮不過是一項簡單勞動,膽大心細便可。那麼大一座山,炸幾塊石頭還不容易?等到了山上,一看,登時懵了。這哪是山,簡直就是狼牙!
地主五斗先是帶他看了一遍,凡是前面放過炮的地方,五斗都看。看完就搖頭,就嘆息,就唉唉地嘆個沒完。後來說,反了反了,逆着放而不是順着放,全反了,怪不得呢。秦繼舟並不懂正與反,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幾乎不敢睜眼,有條胳膊還夾在石縫裡,沒拿出來。他居然認出了那條胳膊,是鄧家山大隊民兵五羊的,五羊是全工地發動後第五個報名的,家裡窮,跟同村的石榴好上了,石榴家不同意,嫌窮,五羊想立功,立了功石榴家就不能不同意了。誰知……
「過來!」秦繼舟還盯着五羊的半截胳膊發呆,五斗厲聲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裡就甭再想別的,啥也看不見,知道不?」秦繼舟傻呵呵地點頭,五斗指着面前的岩石說:「炮眼從西往東打就順了,再者不能挨這麼密,這伙狗日,一口想吃個胖子,哪能打這麼密,不出事才怪。」說着,掏出懷裡錘子,開始敲點。
五斗說:「先放兩個,不能急,試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無用。」
山有脾性。這是秦繼舟那年學到的又一個知識,後來才知道,這不是知識,這怎麼能叫知識呢,這是活人的理啊。這話是地主五斗說的,同樣的話地主五斗還說過很多,他這才陸陸續續明白,不只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連一塊石頭,也保不準會有性子。萬物皆是,何況人乎?五斗居然說了句文言文。這個五斗啊。
五斗一前一後打出兩個眼,把他叫跟前,如此這般講了一通,然後讓他出去。秦繼舟不離開,五斗火了:「有些東西能學,有些不能學,出去!」秦繼舟就怏怏不樂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處,操作面上只剩了五斗一個。結果,那天的炮響了,成功極了。一前一後,兩聲過後,大片的石塊很講規則地落下來,一塊也沒落在操作面上,全都乖乖地滾到了山下。山下雷鳴般地歡呼時,地主五斗抹着頭上的汗說:「記住了,下去之後就說是你放的,千萬甭提我。」
許多年後,秦繼舟才明白五斗那麼做的用意。當年是堅決不許四類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錯誤和失敗都可以歸到他們身上,成功卻不許沾半點。於是他再次成名,省報辟出半個版,專門介紹了他的事跡。
某種程度上說,是地主五斗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這個五斗呀。
秦繼舟的腳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間,他又看到了地主五斗,這個話不多,每說一個字都能砸在別人心上的荒怪誕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輩子,一輩子啊。
那條斷了尾巴的狗跑過來,嗅嗅他褲角,想搖尾巴,又沒搖,抖抖身子,一身亂毛就飛舞在了他褲管處。秦繼舟看見堤壩上走來一人,是位老者,顫巍巍的。走近一看,認出是水庫管理處的老張頭。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張頭客氣着,拿腳踢了一下黃狗,讓它規矩點,別亂舔客人褲子。老黃狗委屈地吐了下舌頭,傷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繼舟說:「還沒退啊,以為你早退下來了。」
「早就退下來了,家裡閒不住,又來了,現在不看水庫,看墳。」老張頭說。
「墳?」秦繼舟疑惑地問。
「嗯,是墳。塌了,老書記的墳進了水,老鼠在裡面造窩,跟縣裡匯報幾次,沒人管。五斗墳里去年還跑出一窩兔子呢。這人,死了也不安閒的。」老張頭說着,引秦繼舟往堤壩北面庫管處院子裡去。秦繼舟腳步幾次停下,目光長長地伸過去,望住山腳下那片荒涼的塋地。
五斗睡在那裡,老書記柳震山睡在那裡。當年死去的人,一個也沒能回家,全都睡在那裡。
庫管處已經沒幾個人了,原來熱鬧的院子,現在怎麼看怎麼荒涼。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認得秦繼舟,所以秦繼舟的到來並沒帶給她什麼喜悅。她抬着目光,憂愁地望着天。老張頭跟她介紹了秦繼舟,說是省里來的秦專家,當年這座水庫就是他指導着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聲,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戀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離開這鬼地方,到縣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戶里探出幾雙眼睛,見是無關緊要的秦繼舟,又收了回去,並沒人出來歡迎。秦繼舟跟着老張頭進了房間,老張頭嘆說:「就這樣子了,你全看到了,就這樣子了。」
夜裡,等老張頭睡下,秦繼舟一個人摸索着出來,幽靈一般往墳塋那邊去。每次到峽里,這道功課總是少不了。有時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個晚上,摸着黑挨個兒添把土。有時就那麼坐着,像是跟他們這夥人生氣,尤其五斗,他怎麼能那麼早就死去呢,不是說要跟他當一輩子夥計嗎,不是說要把女兒送到省里讀大學嗎,還讓他親自教。怎麼就走了呢?
夜好濃,濃得化不開,心事也濃得化不開。老了,心事卻越來越重,年輕時活得多簡單,多直白,現在反而……
到了墳前,坐下,什麼也沒帶,空着手來。以前帶這帶那,來了就給他們,讓他們吃,讓他們抽,讓他們喝,可他們理都不理他,全都冷着臉,冷着臉啊。現在索性啥也不帶,空着手來,看看他們能咋?
先在老書記那坐了坐,想說啥,說不出,全堵在心裡。活着時沒覺得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後來當了地委書記,也覺得沒啥了不起。對他總有意見,對他的建議老是排斥。關於這條河,關於這流域,他提過不少意見,可,算了,人都走了,還說什麼呢。不過現在,坐在老書記墳前,秦繼舟忽然就糊塗了,是自己過激,還是老書記保守?當年很多爭論,很多懷疑,怎麼就一一被老書記的話驗證。移民是他提出的,老書記反對過,可最終還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書記當年堅決反對,最終還是在政策的強壓下實施了。於是乎,龍鳳峽上游,鄧家山甚至更上游處,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機井。水滾滾而來,下游澆得那個滋潤喲。毛藏高原那邊,也未能倖免,當初老書記是堅決反對開採地下水的,是他,過高地估計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開發上游,涵養下游的理論,結果……
想着想着,他騰地站起來,跳到了五斗這裡,罵:「五斗你說,你說啊,真是我錯了嗎?」不等五斗回答,他就捶起胸來。還用得着說嗎,事實擺在眼前,事實勝於雄辯啊。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咋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過激觀點呢,難道他對這條河,對這流域,真如老書記說的,沒有感情?
不,絕不!他相信,自己是有感情的,有啊。一股淚滾下來,模糊了他的眼。怎麼能說沒感情呢,他覺得自己是把整個心融了進去,融了進去啊,怎麼就……再後來,他就越發痛悔得不行了,他一次次地想起五斗,想起那個狡黠詭異,愛耍點小聰明,心裡藏着不少小九九的傢伙,那個人精。
他難過得要死了,五斗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那年他終還是跟楚雅完了婚,鄧家英是失蹤了,可並沒阻攔住什麼。歷史的車輪真不可阻擋,這話放之四海皆準啊。指揮部破例騰給他們一頂帳篷,做他們的新房。工地上破天荒開了一罈子酒,他的丈人丈母娘都來了,笑嘻嘻地給大家敬酒,分發着喜糖,邊敬酒邊說些嚴格要求的話。後來在吳天亮和苗雨蘭面前停下,非常認真地說:「你們也要加油啊,早日請我們吃喜糖。」吳天亮拉着臉沒說什麼,看得出他對這樣的祝福並不心存感謝,苗雨蘭卻已心花怒放,合不攏嘴地說:「多謝兩位首長,我們還想讓兩位首長當證婚人呢。」
「好啊。」楚雅母親說了一聲,揚起目光,瞅了瞅天上的雲。「要下雨了。」她說。楚雅父親將目光從苗雨蘭身上挪開,裝模作樣也看了看天,點頭道:「是要下雨了,我們到指揮部去吧。」
雨果然噼噼啪啪下了起來。婚後第三天,大壩要合龍了,這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刻啊,苦戰兩年多,就等這一刻。龍水河像是格外高興,忽然間水就漲了老高,超過了人們的預期。路波很緊張,吳天亮也很緊張,這樣高的水位,這樣急的水流,合龍是有危險的。吳天亮建議,要不再延緩幾天,等水位回到可控高度。馬永前擰起眉頭,不滿地教訓道:「什麼意思,又想退縮?」吳天亮不敢再建言了,這個時候的馬永前已很有權威,不久前龍山縣城爆發過一場武鬥,造反派差點將柳震山揪出來,給他戴上牛鬼蛇神保護神的帽子。柳震山的腳步已經很少到工地,吳天亮的地位岌岌可危。
「秦大學你說,這樣的水位合龍有沒有危險?」馬永前將話頭轉向秦繼舟,目光有點逼人。秦繼舟望着咆哮的河水,一時無話,心裡也在不斷嘀咕。一邊的楚雅急不可待替他回答:「報告首長,越是有危險,我們越是要向前。」
秦繼舟剛想拿眼瞪楚雅,馬永前說話了,馬永前的口氣很硬,他道:「聽到沒有,你們還沒一個女同志有膽量。命令下去,各營做好準備,大壩按時合龍!」
「是!」一直護衛在馬永前身邊的半瞎子雙腳啪地往跟前一併,敬了一個標準的禮,同時不滿地瞪了吳天亮一眼,跑步走了。苗雨蘭情急地拽了一下吳天亮,催促他快快表態。吳天亮卻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秦繼舟,那目光里有哀、有怨,更有擔憂。
秦繼舟佯裝看水位,將目光扭開。楚雅走過去,拉住苗雨蘭的手說:「不怕的,有我家繼舟在,根本不用擔心。」苗雨蘭一扭身道:「怕不怕還說不定呢,光表態頂什麼用,得拿出實際行動來。」說完,臉上露出挑戰的表情來。
楚雅討了沒趣,有點求救似的將目光擱馬永前臉上,馬永前興高采烈說:「讓那些膽小之人看看,龍山人民一定能創造奇蹟。」
的確是奇蹟。水位高過安全水位將近一米,而大壩合龍留的口子又比設計寬出三米,這三米是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為了奇蹟誕生。各營早已準備好,就等總指揮馬永前一聲令下。馬永前站在大壩最高處,身前身後都是荷槍實彈的民兵,仿佛他不是水庫工地總指揮,而是帶着百萬大軍,要衝破敵人封鎖線,直達會師地。十分鐘後,工地上響起一聲槍響,大壩合龍開始了。
數百輛架子車拉着石頭,在各營營長的指揮下,爭先恐後往合龍處湧來。幾千號人不顧水深路滑,手拉着車,肩挑着筐,以排山倒海之勢,奮勇沖向大壩合龍處。這個時候是沒人敢猶豫的,那是一場爭時間搶速度,具有高度組織性和紀律性的戰鬥,也是一場人與自然的巔峰對決。秦繼舟和吳天亮各站在大壩豁口兩邊,手裡揮舞着紅、黃兩色指揮旗,兩位民兵替他們拿着小喇叭,喇叭里傳出他們的叫喊聲。奇怪的是,兩個一直暗暗較勁兒的技術人員,那一刻思路是驚人的一致,喊出的話都一模一樣。工地上的人更是心勁一致,誰都鉚足了勁兒往豁口處投石頭,投草袋……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四個,終於,水流被截斷,兇猛的龍水河開始馴服,浪濤衝下來,在新起的圍堰上劇烈碰撞,濺出幾米高的水花,然後打個猛旋,呼嘯着往兩邊去了。秦繼舟和吳天亮臉上終於露出輕鬆,站在極高處的馬永前也松下眉頭,長長吐一口氣,他可以提前慶賀勝利了。
哪知就在這一刻,上游突然衝下一個浪,浪頭足有兩米高,像匹脫韁野馬,又像一隻怒獸,瘋狂地朝大壩衝來。吳天亮看見了,暗叫一聲不好,秦繼舟也看見了,心裡連驚幾下。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浪已重重打在剛剛堆起的圍堤上。在邊上指揮的鄧源森大叫一聲:「水要衝過去,快!」秦繼舟也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快」。可是來不及了,那股不期而至的浪目空一切地躍過剛起的堤壩,在眾人眼前跳幾個漂亮的舞步,放肆地沖向下游。
水一漫頂,意味着合龍失敗,千鈞一髮的關頭,壩上響起鄧源森的聲音:「跟我跳,造人壩!」
「造人壩!」不知是誰跟着呼應了一聲,就見鄧源森一個猛子躍下去,穩穩地站在了水裡。接着,堤壩上響起「撲通撲通」的聲音,人們扔了筐,扔了杴,扔了架子車,一個個跟着往下跳了。
那是多麼驚心動魄的一幕啊,很多年後想起來,秦繼舟仍然感覺到心驚肉跳。那個時候,他腦子裡全亂了章法,根本就想不出應對之策,心裡只一個聲音,完了,完了,徹底完了,前功盡棄啊,功虧一簣!感嘆鄧源森魄力的同時,也暗自納悶,他怎麼就能想到用人體築壩呢?後來才知道,那是山里人修水庫常用的一種方法。沒有方法的時候,拿命賭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一天,前後不到半小時,河裡跳進兩千號人,吳天亮下去了,秦繼舟下去了,鄧家英下得比他們還早,就連苗雨蘭,也情不自禁跳了下去。大壩上站着的楚雅目瞪口呆,她不敢跳啊,這可是拿命玩,她當然玩不起。她看看高處的馬永前,見人家雖然驚惶失措,卻無跳下去的意思,便也心安理得起來,不過很快,她就沖水裡喊了:「繼舟,秦繼舟,你咋這麼糊塗啊。」
那天真是糊塗了,以後只要一想起這事,秦繼舟就會這麼懺悔。他糊塗啊,他怎麼能跳下去呢。他不跳,水裡的人很有章法,他們都聽鄧源森的。他一跳下去,下面立刻亂套。鄧源森沖他斷喝一聲:「誰讓你下來的,二柱,把他拖上去!」叫二柱的立刻掙扎着沖他過來,想把他提走,可是水太猛了,浪一個接着一個,咆哮聲淹沒着一切。有人摔倒,爬起來,又摔倒。鄧源森大喊着:「抱住脖子,堵人牆!」人們就互相抱住脖子,像一根鐵鏈子那樣串起來。秦繼舟也想做裡面一個鏈,太想做了,於是掙扎着過去,想在人牆中間找自己的位置。鄧家英看見了他,從人牆中抽出身子,吃力地沖他喊:「到這邊來,秦……」後面的字沒說出來,鄧家英被一個浪打翻,連站幾下,沒站起,嘩就越過了堤壩。
「家英!」
「家英!」水裡連着響起幾聲,第一聲是秦繼舟喊的,第二聲是她爸鄧源森喊的。但是鄧源森並沒撲向女兒,他站的位置太重要了,一旦鬆手,整個人壩就會倒掉。不知為什麼,秦繼舟忽然就明白,這個時候該他出手了,再不出手,怕有些事就再也沒了機會。於是他猛地一躍,像個游泳高手一樣沖向鄧家英。
堤壩上響來撕心裂肺的一聲:「不要,繼舟!」楚雅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水中那一躍,她的聲音完全失真。隨後,她就發瘋似的往堤壩上跑了,她的哭聲在那一天格外響亮。
秦繼舟根本就不會游泳,這個北方大學的水文水資源教師,居然是個旱鴨子,水技實在糟糕得很。說的也是,那一工地的人,又有幾個會游泳呢?連嗆幾口水後,秦繼舟似乎站了起來,可是一個浪衝過來,重重打翻他,秦繼舟被惡浪席捲着,狠狠地撞向一塊石頭。隨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隱約記得,被浪打暈的那一刻,他是喊過一聲家英的,是的,他喊的是家英,而不是鄧家英,也不是小鄧!
「秦大學!」人牆裡突然傳來一聲。誰也沒注意到地主五斗啥時跳下水的,築人壩根本輪不上這些壞分子,他們沒有資格。他們跳下水,很有可能是搞破壞,所以事先馬永前再三叮囑,一定要看管好這些壞分子,包括右派路波。
但是地主五斗跳下了水,不但下來了,還結結實實成了人牆中的一員。
眼見着秦繼舟像死去的魚一樣肚子朝天被水卷下去,地主五斗惡狠狠罵了句娘,一個猛子扎過來就不見了。
那天的場景此後多年裡被人反覆提起,但人們更多的把話頭集中到了吳天亮身上,因為那天的鄧家英是吳天亮救上岸的,不管苗雨蘭多麼傷心,多麼的不情願,這個事實卻被幾千號人看到了,而且經久不絕地傳誦着。關於地主五斗,那年卻成了一個禁忌,他救了秦繼舟不假,但此事被馬永前一句話就否定了。
「他哪是救,他是想趁亂謀害。」
以後多年,再也沒人敢提五斗,更不敢說是他救了秦大學。不敢說啊,說了,下場比五斗更慘。但是,地主五斗死了,被大水沖走了,人們只找到他一隻鞋,其他的,啥也沒了。
沒了。
葬在山下墓里的,不是地主五斗,是那隻鞋。
路波流着淚說:「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才把你推上岸,才把你推上岸啊,這個五斗。」
一陣風吹來,捲起一股子塵埃,風中夾雜着幾片落葉。風是黃風,整個世界瞬間也變成了黃色。
跪在五斗墳前,秦繼舟眼裡哪還能止住淚。
第16章
手術過後,鄧家英恢復得還算快。鄧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不像剛聽到噩耗時那麼絕望那麼悲慟,再也不敢跟母親慪氣,無微不至地照顧着。
鄧家英的氣色比剛做完手術好了許多,已經能看報紙了。這天她看着《祁連日報》上的一條新聞說:「露啊,媽得回去,處里工作有了問題,媽住在這裡心不安。」
鄧朝露問怎麼了,鄧家英說副省長下去檢查工作,對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個問題提出了批評。鄧朝露不屑地說:「才八個啊,還以為八十個呢。」
「露你怎麼說話呢,媽是認真的。」
「我也沒亂說,我看省長還是官僚,讓我檢查,八十個都不止。你們那能叫治理,純粹應景兒。」鄧朝露在給母親削蘋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勁,斷了,嘆一聲,接着削。鄧家英的臉就陰了,女兒話說得沒錯,很多事都是在應付,都是做給上級看,就這,還應付出不少問題。
正想着,處里來電話了,打電話的是副處長毛應生,先問過病情,接着就匯報工作,說處里三項工作挨批,書記發火呢,尤其是關停並轉工作,已經挨省長批了,請示怎麼辦。鄧家英對着電話嘆氣,這能怪處里嗎,處里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廠子關掉?
關停並轉是去年三月提出來的,圍繞流域治理,省市出台一系列政策,其中最強硬的一條就是對流域內污染嚴重,對生態破壞大的十二家企業關停並轉。這項工作本來是發改委負責,後來吳天亮又讓流管處拿方案,因為流管處負責整個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與修訂,涉及哪個方面,再由相關對口部門出面落實。企業關停並轉牽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會觸動敏感神經。有些神經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煩就來了。結果,一年下來,鄧家英里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說,開罪的人,已不止一個兩個,而是一大片。她曾無不悲涼地跟副處長毛應生說:「我們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滾蛋。」
副處長毛應生年齡跟鄧家英差不多,參加工作晚一點,學農的,幾年前從農科所調來。調他來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內推廣生態農業,依靠生態農業,建設節水型社會,這也是治理的一個方向。可是幾年過去了,生態農業還只是一個提法,並未推行開來。
推行不開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麼難?
不由得就讓人懷念那個年代。那個年代雖說有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但,只要一聲令下,全民立馬動員起來。幾乎沒任何阻力,哪像現在,往前邁半步都那麼難。
毛應生又將話題落到冶煉集團上,說冶煉集團那邊理都不理,怎麼辦?
一提冶煉集團,鄧家英的頭猛就大了。這十二家企業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煉集團,龍頭企業無所作為,其他企業全都看着,怎麼關停?
半天,她沖毛應生說:「你派車來吧,接我回去。」
鄧朝露一聽急了,一把奪過手機:「想回哪裡去,病要緊還是你的工作要緊?」
鄧家英訕訕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緊起來:「露啊,媽工作了一輩子,這麼躺着,心慌。」
鄧朝露一把將母親扶起,帶着脾氣說:「那就坐着!」
娘倆正較勁,門推開了,市委書記吳天亮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他的秘書,一個長得有點秀氣的白面書生。鄧朝露知道秘書的名字,叫周亞彬,畢業於人民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學歷。
「小露啊,辛苦你了。」吳天亮巴結似的沖鄧朝露笑了笑。自打吳若涵和秦雨結了婚,鄧朝露見了吳天亮再也沒了那份親熱,以前總是吳叔叔長吳叔叔短的,現在見了,頂多點下頭,不高興了,頭也不點。吳天亮來,她走,把人家晾在那裡。鄧家英勸過她,鄧朝露聽不進去。
鄧朝露照樣還是沒說話,頭一低,出去了。吳天亮趕忙沖秘書使個眼色,年輕的周亞彬跟了出去。
病房裡只剩了鄧家英和吳天亮。手術後,吳天亮通過關係讓醫院安排了一個單間,說照顧起來方便。鄧家英開口道:「剛才毛處長打過電話,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沒那回事,你安心養病,工作的事,讓他們操心就是。」吳天亮應承着,替鄧家英剝了一根香蕉。鄧家英不想吃,手術不但讓她失去了一對胸,也失去了對食物的美好胃口。吳天亮硬將香蕉遞她手裡,關切地詢問了恢復情況,鄧家英嘆息說:「就這樣了,現在是活兩年還是活兩個月的區別,如果不是小露,真想這麼走了。」
這話有點淒涼,屋子裡的兩個人同時愁了臉,吳天亮心裡七上八下,其實他是想讓鄧家英回去的。流域治理工作挨了上級批評,很多要開展的工作至今開展不了,馬上又有中央檢查團下來。不爭氣的是,沙漠水庫上周徹底乾涸,一滴水也沒了。這些事堆在心中,他這個市委書記坐立不安,恨不得搖身變成東海龍王,給祁連山區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來,把整個流域澆個透。可一看鄧家英如此情況,又說不出口。不能讓一個重病患者替他排難解憂啊,這樣做他算是什麼了!
太殘忍。
默坐了一會兒,鄧家英問:「小露的情況,你跟周秘書說了?」
「說了。」吳天亮應了一聲。將周亞彬調來身邊,也是吳天亮精心考慮過的,在鄧朝露的事上,他不能一點作為也沒有,必須想辦法把虧欠的還了。小伙子才學不錯,本科讀的是歷史,研究生讀的經濟管理,如果培養得好,將來一定有作為。可……
「你覺得,成的把握有幾分?」鄧家英現在是真急了,只要來人,就忍不住反覆念叨小露的婚事,見人就拜託。
「讓他們先接觸接觸吧,這種事咱不能太急。」吳天亮不是敷衍,依他的觀察,周亞彬對鄧朝露挺有意思,好幾次在他面前提起小露,可小露這丫頭,就是冷着不接招。今天他特意把周亞彬帶來,目的就是多給他們創造一些機會。
「咋辦呢,你說這事咋辦呢,我這當媽的,咋就這麼不稱職啊。」鄧家英說着,嗓子裡拉起了霧。吳天亮要勸,卻不知道怎麼勸,只能陪她嘆息。嘆了一會,吳天亮說:「現在重要的還是把你的病養好,只要你精神了,小露的心情才會好。」說話間,伸手掖了掖被子,將鄧家英露外面的半條胳膊蓋進去。這個動作帶着那麼一點溫情,也帶着……鄧家英忽然就忍不住,伸手過去,似乎想握一下那隻手,卻又惶恐地躲開,扭過頭去了。吳天亮愣在那裡,這麼多年了,她在他面前還是那麼謹慎,那麼的不肯給他一次機會,哪怕握一下手也行啊——
倏忽間,吳天亮的心思就飛遠了,蒼蒼茫茫,帶着迷亂,帶着恨憾,飛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吳天亮心裡也有苦啊,那個荒唐的年代,錯給了他一份奢侈的相思。作為青年的他,心裡那麼鄭重地藏過一個人,想過一個人,明明知道那人心裡沒他,也不可能愛上他,他卻貪婪而又隱蔽地將思念包裹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直到大壩合龍,直到他們兩個掙扎在洪水中,他還是沒敢把心裡話吐出來。當時是有機會的啊,上蒼給了他那麼好一個機會,他卻無能地錯失了。
他是懦夫。很多年來,吳天亮都這麼詛咒自己,他對自己簡直要恨死了。懦夫是沒有資格獲得愛情的,因此他這一生,在愛情上恓恓惶惶也不足為怪。
「路波,他還好嗎?」見吳天亮不吭聲,鄧家英聲音低低地問。吳天亮哦了一聲,慌忙將思緒從亂雲一般的怔想中收回,道:「正要跟你談他呢,他馬上要退了。」
「退了?」鄧家英為之一震。
路波是半月前離開醫院的,他守在醫院,鄧家英不習慣,又怕把他的身體熬壞。女兒一來,就硬讓他回去了。走時路波像有什麼心事,沒說,鄧家英就一直惦記着。這陣聽吳天亮說要退,鄧家英甚是詫異,又問:「不是還沒到年齡嗎,怎麼會退呢?」
「年齡還有一年吧,身體不好,再者,老路現在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省里總站對他很有意見,所以就……」
看着吳天亮吞吞吐吐的樣子,鄧家英驀地想到另一層,脫口問:「是總站有意見?我怎麼覺得是有人急着想讓他退下來呢?」她的臉色已經陰了,看吳天亮的目光也發生變化。吳天亮不傻,聽出了話外之音,強辯道:「家英你亂想什麼,這事可跟我無關。」
鄧家英詫詫地盯了吳天亮半天,扭過臉,失望已經籠罩住她,忽然就沒心思跟吳天亮繼續說話了。如果她判斷得沒錯,定是吳天亮暗中做了手腳,路波在雜木河做的那些個事,讓吳天亮很頭痛,不止一次在鄧家英面前嘮叨過。這個人,她是越來越看不懂,越來越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也罷,人家是書記,哪能跟她比。
吳天亮知道鄧家英會怎麼想,並不急,太多的事,是不由人控制的,站在不同角度,對待事物的態度便不同。有些事,鄧家英是不知其中苦的,她太耿直,也太死板,這是她一輩子的缺陷。對吳天亮來說,必須學會變通,學會處理一些棘手問題。
目前路波就很棘手,他的做法已經傷害到大局了,必須採取措施。但吳天亮不能明着跟鄧家英講,只能模稜兩可一笑而過。吳天亮倒一杯開水,遞過來。鄧家英推開杯子,她不是氣吳天亮,是忽然想起了小露,往起坐了坐,說:「小露他們去了哪,這孩子,書記來了也不知道倒杯水。」
一聽稱呼換成了書記,吳天亮心裡一暗,捧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似乎極不甘心,甚至有種衝動,想伸出手來,撫住她的頭髮或者臉。這個衝動存了大半輩子,就是沒敢付諸行動。現在老了,仍是不敢,咋就這麼沒用呢。他嘆一聲,恨恨地轉過身,心裡湧上極深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