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4章

許開禎

  星星是你孤獨的心愿,

  哦,雪山上你是一隻雄鷹,

  飛過千山萬水,

  草原上你是一匹駿馬,

  踏遍了高山流水,

  哦!呀啦嗦啊瑪尼石,

  連着他鄉遊子的淚,

  哦!呀啦嗦啊瑪尼石,

  牽着故鄉阿爸的心扉。

  宋佳宜聽出,洛巴唱的是《瑪尼石》,這歌在去西藏的路上,洛巴教會了她。便也放開歌喉,跟着唱起來。

  誰知到了跟前,眼前的情景令他們大吃一驚。本來只是爭論的兩家竟然打了起來。一問,才知是助手常健惹了禍。

  常健草原上來得少,對藏區生活知之不多,尤其許多禁忌,更是不知。可又一心想替主任苗玉蘭說好話,結果跟朗剛吵了起來,吵着吵着,竟罵了一句「無知的藏人」,還伸出手,用居高臨下的姿態拍了拍朗剛的肩,以極其輕蔑的口氣說:「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還是回去看護你的牛羊吧,甭在這裡耍什麼無賴。」這句罵,這個動作,激怒了血性十足的朗剛。對朗剛他們來說,哪怕是久別重逢的朋友相遇,交談時也不能把手伸過去搭對方肩上,更不能用帶有污辱性的話刺激對方。

  朗剛怔怔地看了常健一會,突地就向常健出手了。

  草原上的漢子,一旦出手,外人是很難招架的。

  常健連着被朗剛摔出幾個跟斗,年輕力壯的朗剛摔起常健來,比摔一隻羊還容易。

  「快鬆手,放開他!」見朗剛還要摔常健,洛巴幾步跨過去,厲聲制止了朗剛,扶起常健。

  「草原上不允許欺負客人,朗剛,不能這樣對待朋友。」

  「他不是朋友,他是草原的侵犯者,他污辱我們,我們應該懲罰他。」

  「胡說!」洛巴的權威這時派上了用場,幾句呵斥,朗剛果然不說話了。洛巴一邊問常健摔壞沒,一邊讓朗剛他們離開。常健活動了幾下身子,他的腰扭着了,胳膊也有點不聽話,不過他咬着牙,沒露出多痛。他不識得洛巴,斜着眼瞪了這個藏族青年一眼,很沖地道:「我要找你們縣長,我不信沒人治得了你們。」

  這話差點又惹出事,如果不是洛巴在,常健這天沒準還要讓朗剛摔出幾個跟斗。洛巴一邊制止事態,一邊往於幹頭那邊看,他相信,所有的陰謀都來自這個小眼睛的中年男人。他在草原上乾的那些事,洛巴早有耳聞。對這個男人,洛巴既警惕又反感,不過,他跟於幹頭很少說話,還是在路波那裡,他們打過照面,不過洛巴始終覺得,於幹頭跟路波不是一路人。

  「他們是兩條河裡的魚。」洛巴曾說。

  「他們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爬,永遠成不了真正的朋友。」這是洛巴的斷言,是聽到許多關於路波的謠言後說過的話。

  於幹頭往後退縮幾步,他還是有點怕洛巴。這個常年奔走在草原上的年輕人,目光里總有一股讓人戰慄的東西,於幹頭最怕這種東西。前面他帶人拐下山,沖秦雨他們來,是見洛巴跟宋佳宜走開了。這陣洛巴回來,於幹頭不敢再滋事,悻悻的,跟多扎遞個眼神,跟五羊一前一後離開了。

  

  第20章

  

  夜已經很深,可秦雨怎麼也睡不着。

  白天發生的事擾亂了他,讓他歸於草原的心再次凌亂。這次下來,秦雨下決心是要忘掉一些事的,不能老被它們糾纏,得把注意力集中起來,認認真真做點事。這些年,秦雨感覺自己的專業不是在進步,而是在不斷荒廢,走下坡路。許多要鑽研的課題,要麼鑽研不了,要麼中間走調。一些該沉下心尋根問底認真探究的課題,被搞得潦潦草草,粗暴而且極不負責地下了結論。這不是科學精神,科學正在隕落,正在變為工具,正在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

  作為一個曾經有遠大抱負的青年,一個專業工作者,秦雨感到迷茫,心中有股說不出的痛。是什麼讓科學變成了這樣,又是什麼在一點點地吞噬着他們心中的理想,還有為理想奮鬥的精神?

  秦雨腦子裡一次次閃出岳母苗玉蘭的臉來,這些年,秦雨的成長受苗玉蘭影響很大,是苗玉蘭通過關係,將他從祁連深處的白房子調進了省城,把他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頭扎進學問堆的書生拉進了省城繁華的生活中,也是苗玉蘭,不停地用一些世俗而又非常實際的人生哲學改變着他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一度,秦雨認為自己以前是錯的,迂腐的,差點又步父親老路。他曾跟苗玉蘭明確無誤地表態,做學問真是沒有什麼意思,遠不如做領導痛快。苗雨蘭欣喜若狂,以為拯救了他,當即表態,只要聽話,只要乖,她會不惜代價為他安排。

  安排。暗黑的夜裡,秦雨像咀嚼堅果一樣咀嚼着這兩個字。

  後來秦雨想到了愛情。哦,愛情。較長的日子裡,秦雨都以為自己跟愛情無關了。這個美好的字眼,從他發現那張照片時就已死了。愛情,哼,不過是謊言,不過是自欺欺人。但是這夜,秦雨控制不住地又想到了這個詞。

  我真的背叛了她,我真是一個勢利小人,趨炎附勢,拿愛情當交易,拿婚姻做跳板?秦雨覺得不是,真不是,可為什麼他們都那麼說?白天裡朗剛還有多扎的話又響在他耳邊,讓他覺得整個夜晚都響徹着一種聲音,轟轟隆隆,輾軋在心上,聲討、譴責、鄙視、詛咒。為什麼啊,秦雨覺得冤,覺得憋氣、堵,可上哪兒去申冤呢,又向誰道出他心中的苦水?

  他苦啊——

  跟吳若涵結婚後,秦雨發現人們看他的目光變了,對待他的態度也跟從前大不一樣。以前在所里,人們稱他秦工,剛畢業的大學生則恭敬地稱他老師或前輩,老葉他們呢,喚他小秦。這些稱呼真實自然,如同山間的風,河裡的水,沒有偽裝,沒有虛假。但是婚後,人們一窩蜂地將稱呼改為官銜,秦雨目前擔任中心第二研究室主任,於是跟岳母苗玉蘭一樣,所里上下改口稱他秦主任。這稱呼令秦雨不安,也令秦雨惶恐。不是說他怕人們恭維他的目光,而是這稱呼,有可能意味着他專業生命的結束。

  有些東西是會毀掉人的,儘管它看上去很耀眼,聽上去很悅耳。

  秦雨冷不丁地連打幾個冷戰。後來他又想,難道這一切,真是自己的宿命?如同白日裡朗剛怒氣十足地罵他,他是一個投機主義者,一個用婚姻交換未來的人?

  哦,婚姻。躺在床上,耳邊是久久不息的山風,一吼兒接着一吼兒,還有遠處松濤的聲音。心裡,卻是對婚姻一次次的詰問。我為什麼要娶她,為什麼啊?以前秦雨很少向自己發問,對婚姻,對命運,似乎總是缺少思考,很有點唯命是從的意思。他這一生,聽母親聽慣了,母親的話到了他這裡,就是聖旨,就是不可能再變的選擇。而現在,秦雨卻對母親楚雅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人是不能久長地庇護在一棵樹下的,那樣,你身上就全成了樹投下的影子,沒了你自己。

  不由得,在這個極端失眠的夜裡,秦雨想到了另一棵樹,父親。

  父親是很少關心他的,記憶里,父親留給他的,除了罵,就是批評,就是苛責,就連這些,也是少而又少,零零星星,串不成線。一個不懂感情的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這是秦雨對父親的評價。在這個家裡,父親極像個偷窺者,躲在暗處,躲在他和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冷眼旁觀着他們。用沉默和冷視對付着他們,其實那是抵抗,秦雨懂的。父親用他特有的方式,用隻言片語,將他和母親看似完美的生活打碎,用瓦礫一樣尖銳無情的語言,在他們的心裡劃出血來。父親對他的批評或是責罵,多是在事業上,比如他從白房子調回省里,比如他一心要去苗玉蘭所在的生態治理中心,父親就會從角落裡跳出來,用堅硬的姿勢反對他。反對不起作用,其實父親的反對很少有起作用的時候,秦雨打小就習慣了一種生活,那就是按父親反對的方式去做人做事。這是母親的功勞,還在他不大懂事的時候,母親就一再提醒他:「他要丟下我們,要丟下我們啊,過他的好日子去,這個壞人。」後來再大點,秦雨能懂善惡的時候,母親會不停地教唆他:「險惡啊,他這人有三顆心,一顆也沒在我們身上。」「你瞅瞅,對別人多好,對自家老婆孩子呢,那張臉何曾沖我們笑過?」母親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

  的確沒有笑過,父親是一個不會笑的人,秦雨長這麼大,還沒看到一次父親的笑臉,倒是母親,不論多苦多難,總是用笑臉來安慰他,鼓舞他。這樣的成長環境,就難怪秦雨會那樣對待父親了。

  但是這晚,秦雨卻想起了父親跟他關於婚姻的一場對話。

  婚事訂下後母親楚雅正張羅着為他娶親的某一個晚上,仍住在小二樓不肯回家的父親突然把他叫去,非常嚴肅地說:「我們得談談。」

  「那就談唄,又不是沒談過。」秦雨對父親的嚴肅視而不見,他已習慣用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對付父親,口氣中甚至帶點陰陽怪氣。

  「你要認真點。」父親警告他。

  「我難道不認真嗎,怎麼才算認真?」秦雨有點惡作劇地笑了笑。

  父親恨恨瞪了他一眼,有點無奈地說:「好吧,這次我要跟你談談婚姻。」

  「婚姻?」秦雨差點笑出聲,他沒想到父親居然也會跟他談婚姻,這簡直是一件滑稽的事,他的兒子都要結婚了,他才記起跟兒子談談婚姻。況且秦雨的印象里,父親除了學術,除了祁連,幾乎沒什麼談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這些在別人眼裡既急迫又重要的事,到了父親這裡,就變得庸俗,不值一提。父親是跟他談過吳若涵,反對他跟吳若涵戀愛,可他拿不出理由,只是武斷地告訴他,不能跟吳若涵戀愛。這樣的話秦雨難道也要聽?

  「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父親顯然不高興了,他最煩秦雨凡事不當事,缺乏嚴肅認真的態度。秦雨只好往端正里坐了坐:「好吧,我正要告訴你呢,我跟若涵馬上要結婚了,這是我和母親的決定。」

  「不談你母親!」父親嚴厲地打斷他。

  秦雨搖了搖頭。他曾經提醒過母親,這事得徵求一下父親的意見,最起碼應該提前告訴他。母親極為不屑地說:「告訴他,你指望他給你出錢還是出力?雨兒你別傻了,他不添亂就好,你就當沒他這個父親。」

  現在看來,母親是對的,有些事真沒必要讓父親知道,更別指望他會為你做什麼。一個容易給別人添堵的人,秦雨想起自己將來的岳父、谷水市委書記吳天亮曾經說過的話。

  父親咳嗽了一聲,用以緩和他和秦雨之間的氣氛,然後喝了口水,道:「當然,談婚姻之前,我想跟你談一個人,吳天亮,難道你真的打算讓他做你的岳父?」

  秦雨傻眼了,父親這是怎麼了,跟他玩意識流,東邊一句西邊一句,他到底要做什麼?再說吳天亮三個字父親幾乎是懷着深仇大恨說出的,而且有種居高臨下的腔調。秦雨不喜歡這種腔調,父親其實就毀在這種腔調上,老以為自己是神,是救世主,別人都是俗物。可神與俗物有界限嗎,父親這時候看上去就很俗。秦雨回敬一句:「這事不用你管,老爸你就省省心吧。」

  父親再次厲聲打斷他,這次他的怒氣顯然比剛才還要大:「我警告你秦雨,吳天亮和苗雨蘭的這個女兒你根本娶不了,她不配進我秦家的門,我也不可能讓你娶她!」

  太嚇人了!父親說的斬釘截鐵,好像他早已做出某個決定,事實上他對兒子的婚事到底進展到何等程度心中並無數,典型的剛愎自用。秦雨顯出極大的失望,逗逗父親的興趣都沒了。本來他還想,既然父親要跟他談,那就和和氣氣談一次。父子之間總這麼僵着也不是回事,遲早得把這種擰巴勁兒扭過來,再怎麼,也是一家人嘛。再說,結婚大事,怎麼也繞不過父親,是該聽聽他的意見。哪知父親是如此態度,於是秦雨那根筋也就挑起來了,又回到了過去對父親的態度。

  「是你結婚還是我結婚啊,爸,你不至於給我包辦吧?」

  秦繼舟冷冷地掃一眼兒子:「我勸你還是正經點,這話我只說一次,你要想清楚,婚姻對男人來說,不只關乎幸福,還有……」還有什麼,他自己卻說不下去。

  秦雨詭秘地一笑,馬上從另一個方向還擊:「爸,你是不是在暗示這輩子你娶錯了人?」

  「我在說你,少跟我玩嘴上遊戲!」秦繼舟臉色驀然蒼白。每次兒子拿他的婚姻取笑,就感覺要被擊潰一樣。是人都有軟肋,秦繼舟的軟肋就在楚雅那裡。

  「那好吧,你就替我做主吧,讓我跟誰戀愛我只管奉命去愛就是。」秦雨忽然不想讓父親太難堪,父子倆總是在攻擊中又為對方挽留着一絲體面,他們不想把對方剝得太淨。

  秦繼舟體會到了兒子言語裡的那絲暖意,臉上不那麼凶了,放緩口氣說:「一點沒有誠懇的態度,如果專業上也這樣,會毀了你自己。」說到這,又緊着道:「不,你已經在毀自己,尤其到省里後,跟着那個苗雨蘭!」

  秦繼舟鼻子裡重重哼出幾聲,苗雨蘭三個字幾乎是嚼碎後吐出來的。

  至於嗎?那天秦雨很是解嘲地笑出了聲。他覺得父親不只是愚頑,簡直就有點僵化到底。多少年的恩怨,到現在還化不開,人幹嘛要把自己裝進過去啊,讓過去壓住一生,永遠翻不過身,有意思嗎?

  「爸,我覺得你挺沒趣,你們都很沒趣,陳芝麻爛穀子,你們當寶貝一樣珍藏一輩子。」

  秦雨本還想說,他心裡有許多這樣的話,一直想找機會吐出來,吐給父親,也吐給苗玉蘭還有楚雅,吐醒他們。哪知父親突然喊叫起來:「不許你小看歷史,更不許你用這種口氣!」

  半天,父親又說:「雨,你不懂啊,真不懂。」父親的眼變得茫茫蒼蒼,是雲,是雨,又像是電。突然地,父親氣急敗壞打翻了桌頭的杯子,一把推開桌上的資料還有書本,像是要發瘋似的,說出一句讓秦雨這輩子也不可能忘掉的話。

  「誰忘了過去,誰就不配談未來!」

  父親說完那句,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整個人變得虛脫,很有點力不從心要倒下去的幻覺。那一刻秦雨有點怕,父親身體不好,激動不得,不管怎麼樣,父親的健康他不能不管。就在他試圖走上前寬慰父親時,父親從怔想中醒過神來,用幾近溫暖的語調說:「你應該清楚爸的心思,放着那麼好的姑娘不愛,卻要走彎路,你啊——」

  秦雨一下懵了,不敢再兒戲,父親這句話顯然還是捅到了他某個地方,讓看似什麼也不在乎的他心裡狠狠地抽搐了幾下。父子之間到底還是有一些默契,用心說出的話彼此都能聽出深意。秦雨垂下頭,沉悶半天,然後咬咬牙說:「爸,不要抱這想法了,我跟她之間,根本不可能!」

  秦繼舟心裡也是一動,他能聽懂兒子的話,兒子此時說的這個她,決非吳天亮和苗雨蘭的女兒吳若涵。

  臭小子,想瞞我,沒那麼容易!秦繼舟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不過很短,對待兒子,秦繼舟絲毫不敢大意,生怕一疏忽,落進兒子設下的圈套。跟他媽一樣呢,滿腦子是不乾淨的東西,詭計!

  「為什麼?」他問兒子。

  「我說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秦雨忽然變得煩躁,剛才那種兒戲的心境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是惶恐。好長時間,秦雨是不能想那個人的,不管誰提起,他都會條件反射似的顯出不安,顯出莫名的焦躁和憤怒。他恨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

  「絕不可能!」他又咬牙說了一聲,好像是給自己鼓勁兒。

  「不可能,真不可能。」說這話時,秦雨的聲音弱了下來,學他父親那樣,也變得要虛脫。

  「如果爸非要讓它變成可能呢?」

  「不,這不可能!」秦雨猛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裡突然布滿了血,「爸你裝什麼糊塗,為什麼不可能,應該問你自己!」

  瞬間,秦繼舟傻了,啞了。這話太惡毒,太有殺傷力,秦繼舟徹底被擊敗。

  兒子這話是有明確指向的,往事滾滾而來,裹着沙,裹着塵,夾雜着雷電,他抵擋不住。

  無恥!他從心裡狠狠地罵了一聲,爾後,就像一隻鬥敗的公雞,癱在那兒。

  兒子在懷疑他,搗毀他,甚至撕碎他,讓他連一點尊嚴和體面都留不下。

  這個孽障!

  床上實在躺不住,秦雨起身,往外走。夜色如潮,帶給人太多的聯想,也帶給人太多的不安。院子還是那個院子,白房子還是以前那白房子,院裡的花草,還是曾經的花草。可這次來,感覺跟以前幡然不同。以前秦雨是這裡的主人,院裡的一草一木,都跟他緊緊相連,他熟悉它們的氣味,熟悉它們的生長和枯萎。它們也同樣熟悉他,他高興時,這些草木會發出歡笑的聲音,當他悲傷或彷徨時,草木們會眨着眼睛,露出憂傷的表情。多少年過去了,秦雨覺得早跟它們融在一起,分割不開也斷裂不開。可是現在,陌生兩個字襲擊着他,讓他覺得離開這裡是一件恥辱的事,一件絕情的事。

  我難道真的錯了?往外走時,秦雨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慨。這感慨一半來自於對白房子的感情,另一半,則是這次到流域後意外生出的一種恍惚感,距離感,還有專業領域的遲鈍感。

  是啊,遲鈍。一個天天坐在辦公室里,玩虛的玩空的,按照上級意圖去刻意「編造」學問的人,一旦回到這真實而又殘酷的現實中,落差立馬就有了。

  秦雨很痛。這痛,是為自己熱愛的專業生出的,也是為急劇消失的綠色和河流生出的。

  哦,河流——夜色下,秦雨發出這樣的呼喚。

  這個睡不着的夜晚,秦雨的步子最終停在了北邊小山包,瑪尼堆前。這可能是宿命,他是發誓不想鄧朝露的,他現在是有婦之夫,吳若涵的老公,吳天亮和苗玉蘭的乘龍快婿。這個世界上別的女人,他沒資格想,也不能去想。但是他的步子還是停在了瑪尼堆前。

  夜色朦朧,涼風習習,皎潔的月光刺破淡淡的雲層,將一勻兒的白灑下來,暈白,涼白。山在月色里變了顏色,草也在月色里變了顏色。高高的瑪尼堆越發朦朧神秘,仿佛一個謎團,豎在那裡,可上面又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在夜空下沖他發問。腳下的大地,身邊的山巒,在風中微微發顫。那顫通過一種奇特的方式,電流一般擊到他心上,秦雨站不住了,仿佛隨着風抖起來。

  抖着抖着,眼前忽然出現幻景。十多年前的那堆篝火又燃了起來,就在瑪尼堆旁,篝火映出一張張年輕而又紅潤的面龐,那麼青春,那麼耀眼,朝氣蓬勃。面龐里有他,也有她。天呀,她怎麼那麼真實,那麼清晰,仿佛一天也沒離開過他。

  秦雨興奮了,月夜裡他想叫,想奔跑,想不顧一切地奔向神秘的瑪尼堆,奔向那堆篝火,奔向……

  「小露!」過了很久很久,秦雨瘋狂而又壓抑地喊出了這麼一聲。

  

  第21章

  

  鄧家英出院了!

  病沒好。儘管術後恢復的不錯,但醫生還是建議,繼續住院治療,以防復發或其他惡性病變。可醫生的話管什麼用呢?鄧家英一刻也耐不住了,先是沖女兒鄧朝露說:「快辦手續吧,我一分鐘也躺不下去了,我要回谷水。」女兒哪能答應,哭着求她:「媽,忘了你的工作好不,工作可以由別人干,媽卻不能由別人代替啊。」

  「媽不是為了工作,媽實在不願意在這裡躺下去啊。」鄧家英撒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