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5章

許開禎

  女兒鄧朝露因為跟法國人合作的那個項目,被迫離開醫院,鄧家英馬上催促路波:「還愣着做什麼,快接我出去。」路波哪敢,打電話向吳天亮求援,吳天亮說:「你讓她在醫院好好養病,啥也不能想,啥也不用她想。」

  由不得不想。包括吳天亮自己,也做不到。旱情像瘟疫一般蔓延,誰也阻擋不住。不只是下游,包括龍山還有谷川區很多鄉鎮,也頻頻出現水荒。農作物大面積旱死,谷水縣六個鄉鎮人畜飲水出現問題,就連最上游的毛藏縣,牧民們也開始趕着牛羊往雪線最深處轉移了。那是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在草原上,頗為壯觀,也頗令人寒心。牧民們一邊走,一邊祈禱,雪山之神啊,請庇護你的子民,保護你的牛羊。白房子北邊的瑪尼堆前,藏人自發地組織了一場規模宏大的祭山盛會。方圓數十里乃至百里,上千號牧民如期而至,天堂寺高僧擔起主祭之責,為凡黎祈福。可是不管用,幾年前舉行這樣的大型法會,一定是陰雲掠山,細雨霏霏。可這次,任憑虔誠的藏民們怎樣叩拜,那一絲雲彩就是不肯前來。驕陽似火,草原如灼,滾滾熱浪蒸騰得人想叫,牛羊們大張着嘴巴,卻流不下一滴水來。更可怕的,祭山當日,現場就有五頭氂牛暈死過去。最後連高僧也不得不發出長嘆,恩我澤我的草原啊,怎麼變成這樣?

  吳天亮的日子更不好過,前段時間為應付省里檢查,市里通過行政手段,從上游三座水庫往下游「借」了水,這水一直小心翼翼存在沙漠水庫,一滴也不敢往下放。來了省里和更上面的領導,市里會興致勃勃帶他們去看,觀景似的。但在這一天,「借」來的水沒了,沙漠水庫原又乾涸見底。雪上加霜的是,副省長黃國華偏巧這一天來到沙湖縣,跟吳天亮沒打招呼。這下,吳天亮露餡了。

  「務必在半個月內拿出流域治理方案,省里研究後上報中央。」這是副省長扔給他的話。

  「治理問題再不提上日程,我們就是罪人!」副省長這話更狠。

  這一天,流域管理處副處長毛應生匆匆忙忙來到醫院,病情都沒來得及問,就拿出一份報告,急着讓鄧家英看。

  「書記使勁催呢,要不您就簽個字,我拿去報了?」見鄧家英滿頭是汗,虛弱的身子幾次要倒下去,老實厚道的毛應生不忍心了,提醒道。

  鄧家英哪容應付,披衣強坐在床上,一字一句斟酌,看着看着,忽然發了火:「這算什麼方案,這是自欺欺人!」未等毛應生反應過來,她已下床,穿好衣服。

  「走啊,這方案要是報上去,你是罪人,我也是罪人!」

  毛應生不敢,鄧家英又道:「送我回處里,處理完這事我再回來治療。」

  去了,就不見得能回來。毛應生呈給鄧家英的那份報告,或者叫方案,是經市里方方面面討論過的,也就是說,吳天亮原則上同意這方案。可鄧家英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方案一方面淡化了流域用水矛盾,對乾旱造成的損失採取保守態度,該放進去的不放進去,尤其對生態的破壞程度,縮了很大水。另一方面,對下游開荒打井,過度開採地下水的事實隻字不提,將旱情簡單歸結到降雨量減少。也就是說,整個方案只談天災,不論及人禍。

  「怎麼會這樣,誰定的調子?」鄧家英怒問副手毛應生。毛應生支支吾吾,不敢作答,問急了,說:「有些東西不是我們能做主的,哪些能提,哪些不能提,上面都有規定。還有方案中的數字,是市里權威部門統一提供,變動其中一個,都要經主要領導核准。」

  「又是他!」鄧家英氣得臉都變了形。她知道,吳天亮又在避重就輕,玩搪塞的遊戲。他們總是不敢正視,對自己所犯的錯誤從不去檢討,甚至不去面對。

  「下游過度開採,這個問題怎麼不提,我們是搞科研的,不是搞政治的,不能聽他那一套!」鄧家英氣呼呼地說。

  毛應生撓了撓頭,他真是兩頭為難。鄧家英根本不知道,關於下游過度開採,目前已是敏感問題,根本不容提起。誰都知道,下游過度開採,濫采亂采,是造成流域斷水的一大誘因。近五年的數據表示,下游沙湖縣每年地下水開採量是整個流域降水量的五倍還要多,下游開採量不控制,流域治理就無從談起。可目前谷水市正大批量地往沙湖移民,這也是市里脫貧致富的大戰略。就在一周前,龍山北部山區又有兩個鄉鎮五個村共計一千三百戶近五千人搬遷到沙湖,市里管這一戰略叫「下山入川」。兩個戰略互相矛盾,搞得他們這些科研人員都不知該怎麼說話。一開始,毛應生是堅持了實事求是原則,在報告中翔實地列舉了下游超量開採給流域帶來的種種惡果,用一大堆數據和事實闡明,要想從根本上治理流域,就必須停止下游打井開荒,嚴格控制地下水開採,建立節水型社會。報告呈上去,讓吳天亮一頓惡罵。

  「照你的意思,是市委錯了,是我吳天亮錯了?」

  毛應生哪敢辯論,只能低下頭,任憑吳天亮發火。

  見毛應生不說話,吳天亮又問:「不開採,沙湖幾十萬人怎麼辦?不移民,龍山幾十萬人又怎麼辦?你去過龍山沒,你見過北部山區農民怎麼生活,為拉一桶水,得花一天工夫,有些家庭現在不但不敢養羊不敢養牛,連雞都不敢養了。十幾歲的小姑娘,因為缺水,三天不敢洗臉,這樣的日子,你體驗過嗎?」

  聽得毛應生心裡一緊一緊,龍山縣的情況他當然清楚,他家就在龍山北部山區,鐵櫃山頂。當年龍鳳峽水庫,就是在他家山下修的。一個山頭上住三個村子一千八百號子人,小的時候,半山腰處有一眼井,家家戶戶用驢馱,馱水是一天裡最重要的事。十年前,那眼井幹了,一滴水也沒有了。人畜飲水只能用三碼子到龍鳳峽水庫去拉。為此常常跟水庫鬧矛盾,有時還為幾桶水打架。三年前水庫作出決定,不讓農民到庫里拉水,農民只好越過堤壩,到南部山區的龍水河拉水。山道崎嶇,根本不具備通車能力。毛應生每年都能聽到拉水的三碼子翻下山崖的消息,村里為此已死了不少人。就這,鄉親們還是艱難地活着。

  是啊,不移民,龍山群眾又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着他們受窮,被貧窮和乾旱逼死?

  毛應生一時也茫然了,看來科研並不能解答一切。

  「你以為我這個市委書記不懂得合理用水,不懂得建設節水型社會。我們是沒有辦法啊,這樣的自然條件,我們除了靠天還能有什麼辦法?」吳天亮臉上突然露出深深的無奈來,說出的話也帶着某種蒼涼。

  毛應生還能說什麼,只好聽吳天亮的,將下游開採的文字還有數據全部刪掉,一律改用政府部門提供的。就在這時候,谷水市關井壓田工作通過省里相關部門驗收,驗收資料表明,兩年時間,谷水市在沙湖境內關停機井六百多眼,退還耕地兩千八百多畝,開採量比兩年前降低百分之二十六點七,省里對谷水還有沙湖縣的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與表揚。這些,可都是有紅頭文件作證的呀。

  「造假,典型的造假,一派胡言!」聽完毛應生的話,鄧家英越發失控,臉色已經全變了。

  「您別激動,身體要緊。」毛應生生怕鄧家英再急出病來。

  「要緊什麼,要緊的是方案。方案拿不出來,我鄧家英給自己交不了差,也給流域幾百萬群眾交不了差。」

  發了一陣火,鄧家英突然說:「我找他去!」

  毛應生哪能阻擋得住,鄧家英的脾氣他早就領教過,這人一旦較上勁,九頭牛都拉不回。抓起電話,想打給吳天亮,號撥了一半又停下,她還沒有資格直接給市委書記打電話。猶豫一陣,只好求助路波,哪知路波一句悶騰騰的話,差點讓她背過氣去。

  「冤有頭,債有主,我還巴望着新賬老賬一起算呢,是該算了啊。」路波說完,竟在電話里唱起秦腔來:為臣還有不敬言,我主不該去還願,為臣也曾拿本參,毒龍出水真兇險,驚動聖駕非等閒,七郎兒擋駕把龍斬,手執龍頭跪駕前,主封他斬龍將軍身榮顯,天慶王有書到山前,潘仁美一旁讒言諫,寧說幽州景非凡,為臣動本大佛殿,你反把為臣當奸讒,一言不和推下斬。

  這個路波!

  鄧家英沒找到吳天亮,吳天亮家出事了!

  消息是秘書周亞彬告訴她的。一開始周亞彬什麼也不說,只是告訴鄧家英,書記有事外出,不在市里。鄧家英急得上火,非要周亞彬告訴她吳天亮去了哪,周亞彬不說,鄧家英就吵嚷着要見秘書長。周亞彬才怕了,急忙攔住她說:「阿姨,您小點聲,這事目前不能聲張啊。」

  「什麼事?」鄧家英的聲音果然小了許多。

  年輕的周亞彬搓搓頭髮,又喚了一聲阿姨,顯出更大的不安和靦腆來。周亞彬不但是吳天亮的秘書,他還肩負着另一項艱巨任務,這任務是吳天亮交付給他的。

  「我告訴你,給我當秘書事小,好好對待小露,把她娶到家,這事大,懂不?」這話是從醫院探望鄧家英回來,吳天亮關起門來對他說的。打那天起,周亞彬心裡就藏了事,負擔好重。見過領導用行政命令讓部下干工作的,沒見過用行政命令讓部下談戀愛娶老婆的。可吳天亮絕不像是開玩笑,更不是心血來潮,這裡面,滲透着一份情啊。

  周亞彬懂,可他沒有辦法。這段時間,他是努力了,非常用心,可人家鄧朝露對他一點感覺沒有,每次找她,都是自討沒趣。這陣,周亞彬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鄧家英。

  「亞彬你這孩子,有什麼話快說,別跟我玩啞謎好不,阿姨沒時間。」鄧家英也忽然想起這檔子事,面前這個年輕人,不只是吳天亮秘書,弄不好,將來是她女婿呢。所以說話的語氣當下就變了。

  周亞彬獲得了安慰,比剛才坦然了些,稍作思考,道:「阿姨,是小涵出了事。」

  「什麼,小涵能出什麼事?」鄧家英讓周亞彬的話嚇着了,聲音突然又提高許多。

  「這……」周亞彬吞吐。

  「你這孩子,急死人啊,快說,小涵到底怎麼了,她現在在哪?」

  「她……她闖下了大禍。」

  吳若涵的確闖下了大禍。吳若涵跟同事向敏一道去了法國,剛去時,住在向敏家裡。向敏老公叫華樹庚,曾就讀於對外經貿大學,學的是國際經濟貿易,畢業後先到法國留學,後來又到美國溜了一圈,然後回國,在國內一家金融機構工作。兩年前華樹庚辦了出國手續,目前在法國里昂一家金融機構工作。

  吳若涵跟向敏到了里昂,華樹庚很熱情:「來了好,來了好啊,像你這樣的人才,早該出來了,窩囊在那邊算什麼?」華樹庚一邊殷勤地為吳若涵介紹里昂這座城市,一邊抱怨妻子,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若涵小妹也要來,弄得他沒一點準備。「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早說,我就提前訂賓館,里昂不比國內,最近賓館很緊張的。讓小妹委屈在家裡,不夠意思啊。」

  「沒事,若涵是自己人,不會介意的。自己人來了,還是住家裡好,你說呢若涵?」向敏笑眯眯地看着吳若涵。

  吳若涵被他們夫婦倆弄得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地表示,她喜歡住家裡,喜歡他們拿她當自家人。接下來的幾天,華樹庚當起了嚮導,帶着夫人和吳若涵,玩遍了里昂。吳若涵儘管也在法國待過兩年,但她是在另一座城市,法國的每一座城市都是有個性的,跟街頭的法國人一樣,充滿了自信和浪漫,每一個人呈現的浪漫又是那麼的不同。吳若涵喜歡這座年輕的城市,不但富有朝氣,而且很有底蘊。跟里昂比起來,銀鷺算什麼,自己這些年真是白活了,當初真不該回國,心血來潮啊。吳若涵後悔得要死,不止一次跟向敏表示,姐啊,咱不走了,賴也要賴在這裡。

  「好啊,有我家樹庚在,你就只管放心,他在這裡人脈很廣的。」向敏信誓旦旦說。

  華樹庚的確在里昂人脈很廣,這是吳若涵親身感受到的。到來這些日子,華樹庚擺了好幾次飯局,應邀前來陪同的人個個身份不凡,且具有紳士風度。這可把吳若涵興奮壞了,在國內,吳若涵絕不缺飯局,但就是見不到有紳士風度的男人。哪個女人不願意被人當鮮花一樣捧着啊,而國內那些老土鱉,目光里全是色,是貪婪,一頓飯下來,就想把某個女人吞掉。現在不一樣,吳若涵在異國他鄉,終於享受到了讚美,享受到了貴賓級的禮遇。有個叫尼克的法國男人,第一次看見她,就熱烈地喚她「東方女神」。

  「天呀,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東方的維納斯。」尼克張開熱情的雙臂,要擁抱她。吳若涵還有點放不開,目光跟向敏求助。向敏鼓舞她:「尼克從來不這樣夸女人的,他跟我認識這麼久,從沒給我一個擁抱呢。涵,我真替你高興。」向敏這樣一說,吳若涵不再有什麼顧忌了。不出一周,她跟尼克就已打得火熱。尼克三十出頭,或者更大一點,但這沒關係,法國人是看不出年齡的,再說年齡跟吳若涵也沒有關係,她看中的是尼克的熱情與奔放,還有他在里昂的深厚背景。據華樹庚介紹,尼克是一家莊園的莊園主,那個莊園盛產優質葡萄酒。尼克的姐姐是一家商會的會長,姐夫在里昂一所大學任教,更讓吳若涵感興趣的,是尼克的父親在法國部級水資源管理委員會任職,這個信息是向敏悄悄告訴她的。向敏還說,她們兩人能否順利進入這家機構,就要看尼克了。

  「是這樣啊?」吳若涵意味深長地看了向敏一眼,見向敏還有話要說,忙搖頭制止。「向姐你放心,這次來,我就沒打算再回去,祁連那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不只是我們倆,我還要想辦法把秦雨也拉出來。法國這麼大,不相信裝不下我們仨。」

  「若涵你真好。」向敏激動地一下子抱住吳若涵,差點就要吻她了。吳若涵紅着臉說:「具體怎麼做,向姐你可要教我啊,別到時你留下,把我打發回去。」

  「哪能呢,向姐是那種人嗎?」

  向敏的確不是那種人。此後若干天,向敏跟吳若涵就圍着如何留下來四處奔走,當然,奔走的中心還是圍着尼克轉。終於在這樣一個夜晚,向敏兩口子設宴,宴請尼克。那晚的氣氛有點特別,地點也選得非常有意思,里昂舊城的索恩河畔,一家類似於紅磨坊式的歌舞餐廳。向敏夫婦沒再請別人,特別強調,這宴是為尼克和吳若涵設的,弄得吳若涵心裡特緊張,臉也紅成一片,好像她跟尼克之間發生了什麼。這段時間,向敏每每談及尼克,總要將曖昧的目光投到吳若涵臉上,仿佛此次法國之行,吳若涵有別的目的。當然,吳若涵不是沒反應,至少尼克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讓她想起了法國那段浪漫而又痛苦的日子。尼克長得真還跟保羅有點像,只是年齡比保羅大一些,男人味也比保羅足。

  大廳里客人不少,個個衣冠楚楚。向敏夫婦穿得很正規,在法國出席正式宴會,不正規是不行的,尤其晚宴,格外講究。之前向敏婉轉地提醒吳若涵,要她注意這晚的裝扮。

  「不像國內,你可不能穿條牛仔褲就來。」吳若涵聽着不舒服,向敏的很多話,她都聽着不舒服。要論法國的禮儀,她吳若涵不比向敏懂得少,再怎麼着,她在法國也生活過一段時間,還嫁過一個正宗的法國人呢。她心裡哼了一聲,暗暗罵了句土包子,黃臉婆,臉上卻堆滿了笑,嘴裡連着稱是,還說,等會我穿了,向姐你一定要把關啊。等她真的穿了,向敏果真除了驚訝,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吳若涵一襲飄逸的長裙不但讓見慣了她的向敏發出驚訝,也讓華樹庚張大了嘴巴。「是……是若涵嗎,太驚艷了,若涵,今晚你才是公主!」氣得向敏狠狠踩了自己男人一腳。飄逸的白色長裙和細緻的高跟鞋讓一向野慣了的吳若涵立馬多了女兒家的柔情和浪漫,將她女性的柔美氣質一下襯託了出來,再配上淡而不俗的妝,東方美人的神韻立馬就有了。尼克也不示弱,長袖襯衫配着法國男人那種精氣神很足的正裝,讓他的紳士派頭足到了極點。

  兩人目光相碰,彼此流露出讚賞。尼克殷勤而優雅地為吳若涵服務,讓吳若涵再次享受到法國男人的體貼與周到,虛榮心在這樣一個奢侈而多情的夜晚得到充分滿足。

  樂聲響起,幽幽燭光中,彬彬有禮的侍者緩緩地向玲瓏的水晶杯中傾注琥珀或者釅紅的瓊漿,艷麗的法國金髮美女正用優美的法語緩緩地唱起情歌,此時此景,吳若涵心裡很多東西在活躍,在奔涌。尼克變戲法地拿着一束紅玫瑰,獻詩一樣獻給吳若涵。這樣的夜晚,如此浪漫的地方,吳若涵怎能抗拒開那一抹深情,羞答答地接住了那束深情的紅玫瑰。香醇的葡萄美酒緩緩滑過喉間,若有若無的悸動之間,樓下台上的法國舞者開始了奔放的「康康舞」表演,熱烈的舞姿、煽情的呼喊,浪漫的情緒此時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感覺,和着韻律的節拍一起鼓掌,在法國美酒的微醺和艷舞撩撥下四個人全都放下白日緊張的情緒,久違的浪漫情愫充盈周身。向敏早已偎在丈夫華樹庚懷裡,雙眼迷離,臉頰緋紅,少女懷春般。吳若涵瞥了一眼,心怦怦直跳,再看尼克,正用一雙勾魂的眼看她呢。吳若涵把持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就將身體往尼克那邊移了移。尼克倒是大方,坦然地伸出手,攬住了吳若涵……

  吳若涵的心很快醉了,身子也在連着發顫。一種美妙的感覺升起,燃燒着她沸騰着她,仿佛她已不再是漂泊一族,不再是為能留在這個國度而苦心焦慮的異鄉人。她有了一種真實的錯覺,此時此刻,她就是法國貴族。

  這晚,尼克終於拿出一撂表來,沖吳若涵和向敏說:「把它填了吧,填了,你們留在里昂就不再是夢,而是現實。」

  「咣當」碰過杯後,向敏急不可耐地搶過表,生怕慢半拍,頭籌就讓吳若涵拔了,看也沒看表,刷刷就簽上了向敏兩個字,附帶着又簽了自己新起了法國名。吳若涵哪敢怠慢,向敏剛把筆放下,便急急地拿起,也學向敏那樣,在幾份表格上一一簽了自己的中國名和法國名。

  她的法國名叫切利亞「Celia」。

  吳若涵沒想到,就是這份表格害了她,也正是這個尼克,扮演了騙子的角色。

  尼克根本不是什麼莊園主,他家也沒有那麼多關係。尼克是華樹庚所在的金融機構的內勤,一開始負責維修電梯,後來在電梯內對女職員性騷擾,差點蹲了大牢。華樹庚認識他的時候,尼克拿着每個月最低的薪水,在這家金融機構接受「培訓」。這便是法國人的特點,你在單位犯了事,沒到蹲大牢的那一步,工作可以保住,但你必須接受培訓。培訓合格,方有重新上崗的機會。那時候華樹庚也正經受人生一場磨難,華樹庚出過事,向敏並不知情。他在這家金融機構業務幹得很不錯,升了主管後,進步很大。本來前程似錦,一片美好,但不幸的是,他跟一位名叫克拉拉的法國女子有了情,克拉拉是中產階級,丈夫從事對華外貿,是一家大型貿易公司的駐華代表。可能丈夫長期不在國內的原因,克拉拉一度時間對華樹庚很熱情,華樹庚呢,長期在國外,向敏又不在身邊,自然抵擋不住克拉拉的示愛。兩人很快打得火熱,一個周末的夜晚,華樹庚喝了酒,克拉拉也喝了酒,兩人興奮不已,最後在里昂一家有名的酒店裡共度良宵。華樹庚本想在體驗到一段激情後火速撤退,不想跟克拉拉長久地保持關係。克拉拉也不想,她從骨子裡不喜歡東方人,覺得東方人太假,激情總是被太多虛偽的東西遮蔽,缺乏幽默更不具浪漫情調。木乃伊,這是克拉拉對東方人的評價。所以要跟華樹庚上床,一是念他寂寞,身在異國,沒有女人陪伴。二來是被華樹庚的東方智慧吸引,還有他專注於工作時的樣子讓克拉拉動情。太勤奮了,東方人如此勤奮,超出她想象。克拉拉也不想長久地沾着華樹庚,她又不是慰安婦,毫無必要。但世事難料,風雲說變就變。本來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克拉拉突然陷入一場債務危機,老公在對華貿易中三次失手,損失巨大,其中一筆生意是她和老公暗中操作的,是借用朋友的錢。這一下,克拉拉亂了套,迫於無奈,不得不求助華樹庚,讓他幫忙度過這場危機。華樹庚以為是敲詐,不敢違規貸給克拉拉資金,惹惱了克拉拉,將他倆的事曝了出來。金融機構有嚴明的紀律,機構工作人員不得跟客戶發生那種關係。這事一曝,華樹庚在這家機構就待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尼克幫他化解危機,說服克拉拉,怕是華樹庚現在已經背着行李回國了。

  打那以後,華樹庚跟尼克就成了死黨。有天尼克對華樹庚說,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想到法國去,何不在此事上面動動腦子?

  「你們中國人別處花錢都捨不得,獨獨為了出國,多少也捨得。」尼克說。華樹庚也認為是這樣,想想當初他出國,就差變賣祖上房產了。兩人一拍即合,開始籌劃此事。這次所以動吳若涵的腦子,一是吳若涵出國心切,不用騙也能上鈎。二是他們看中了吳若涵父母在國內的影響力。想想看,把吳若涵父母的名片打出去,那是多大的號召力啊。而且像他們這種身份,即或揭穿了也不敢聲張。

  這話是向敏說的。

  吳若涵先後被騙去五十多萬,這些錢都是華樹庚幫着從銀行貸出的,貸款人是吳若涵,所有手續上都有吳若涵簽字。不只如此,吳天亮和苗玉蘭的身份還有地位,也被他們廣泛利用,苗玉蘭還把家裡所有存款悉數匯到了女兒在國外的假賬號上。

  

  第22章

  

  騙局還是法國人保羅識破的。

  保羅目前還在流域,他跟鄧朝露們聯合搞的那個課題即將完成,保羅還要在中國多留一段時間,除石羊河流域水資源分析外,保羅和他的團隊還想對另一大流域——黑河流域的水文水資源進行研究。就在他啟程前往黑河流域的前一天,保羅突然接到來自法國的消息,說他的前妻在法國被騙了。

  「前妻?」保羅當時有點懵,他都不記得自己曾經還有段不痛快的婚姻。對方說了吳若涵的名字,保羅才反應過來。

  「哦,是她啊。」

  本來保羅是不想理睬的,吳若涵現在跟他沒關係,他們的故事屬於過去,保羅是一個不願意為過去熬掉太多精力的人,他的志向是未來,目光也總是瞄着未來。這點跟鄧朝露有太大不同,保羅為此還取笑鄧朝露,說她兩腿陷在泥濘里,被舊事困住,不願放下包袱,乾淨利落地朝前方鋪滿希望的路上去奔。可對方說的話又讓他不得不關注此事。對方是保羅的好友兼同事,他說,有不少中國留學生被騙,其中一位還是他在中國留學時的小師弟。這些留學生先後收到一家叫「迅捷」的出國諮詢服務機構的函,承諾全權辦理出國手續,包括擇校或選擇工作單位,所有手續都由「迅捷」統一辦理,出國者只需交納保證金便可。這家機構成立時間雖短,但騙術高明,上當者已達五十多人。日前剛剛被法國警方查獲,受騙者中就有吳若涵。

  「她不但被騙錢,還被騙色。保羅,你沒想到吧?」朋友又說。

  「什麼?」保羅驚了。

  對方一五一十跟保羅講清楚,華樹庚跟尼克前後真是騙了五十多人,非法牟利四百多萬元。兩名受騙者擺脫他們的控制,向警方報案,這才讓他們繼續行騙的計劃落空。目前華樹庚、向敏還有尼克已被控制,吳若涵因為被騙,一個人到酒吧喝酒,醉後大耍酒瘋,砸壞了酒吧設施,被警告,要求限期交夠罰款後驅逐出境。

  「她的樣子好狼狽,跟以前完全不像了,簡直就是瘋子。」朋友又說。

  「怎麼會這樣?」保羅目瞪口呆,他並不知道吳若涵去了法國,更想象不出被騙後吳若涵是什麼樣子。思來想去,保羅將消息告訴了鄧朝露,本來是想聽聽鄧朝露的意見,他該怎麼辦,是不是先回法國,幫前妻吳若涵處理妥此事?沒想鄧朝露聽了比他還急,當下就說:「還愣着做什麼,快告訴吳叔叔。」

  「告訴她父親?」保羅不解,按他的思維,吳若涵是成年人,出了這樣的事,應該自己解決,不應該連累父母。可鄧朝露不聽,見保羅猶豫,自個先給吳天亮打電話,將情況簡單說了。吳天亮當時頭就炸了,這事要傳開,還了得?一面求鄧朝露暫且先別到處說,替他保密,一面打電話質問苗雨蘭,是否給女兒寄過錢。苗玉蘭已經知道女兒受騙的事實,當初給女兒寄錢,她也猶豫過,可她就吳若涵一個女兒,女兒在電話里哭哭啼啼說好不容易有人幫她,如果不及時將款打過去,這事又得費周折,一狠心就把家底全給了女兒,誰知那個姓向的竟是騙子。

  「她是我女兒,我不能看她受苦。」苗雨蘭怕丈夫發火,先發制人。

  「你糊塗!」吳天亮顧不得多說,將市里工作簡單安排後,連夜回了省城。

  鄧家英半月後才見到吳天亮,是在省城吳天亮家裡,這個時候,吳若涵已被吳天亮通過關係接了回來。

  「真的發生了那種事?」見吳天亮情緒很壞,鄧家英怯怯地問。

  「什麼事,你想讓她發生什麼事?」吳天亮也不管鄧家英在病中,劈頭蓋臉就訓。他理解錯了鄧家英的意思,以為鄧家英這話,是問吳若涵跟法國痞子尼克那檔子事。這事要多丟人有多丟人,吳天亮簡直不敢想象。她是自己的女兒啊,怎麼能幹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

  鄧家英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問題,改口道:「她們娘倆呢,家裡怎麼就你一人?」

  「讓我趕走了,她們還有臉在這個家待下去?」吳天亮氣急敗壞道。

  「你呀。」鄧家英嘆了一聲,不敢多言,進廚房給吳天亮弄吃的去了。這個家她很少來,平日有事都是到辦公室去找吳天亮。此時站在廚房裡,鄧家英有種說不出的感慨。再想想眼下發生的事,感慨就更濃。鄧家英想起苗雨蘭,想起那個特殊的年代,那時她們都還不到二十歲,誰也不知道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多少年過去了,生活給她們的,原來是這麼多的痛,這麼多的傷。後來她又想到吳若涵,天呀,她暗叫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麼,但就是害怕。

  麵條下熟後,吳天亮不吃,說哪有胃口,讓兩個敗家子氣都氣飽了。鄧家英這時已平靜下來,好言相勸:「事歸事,飯還要吃的,這個家就靠你,你要是餓出病來,怎麼辦?」

  「那不正合了她們意!」氣歸氣,吳天亮還是端起了碗。他的確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自從回省城,就跟苗雨蘭吵個沒完。苗雨蘭不但不檢討自己,反口口聲聲說他不關心她們娘倆,只知道當那個市委書記。

  「當官有什麼用,家成了這樣子,女兒被人害成這樣,你不但不替女兒說話,反而責怪我們,難道她出國不對嗎?」氣急中,吳天亮動手打了苗雨蘭,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動手。當時他是氣壞了,本來他想讓苗雨蘭去法國,或者去北京找找關係,想法把女兒弄回來。哪知平日裡囂張跋扈,無所不能的苗雨蘭,真到了這個時候,卻跟死豬一樣賴在家裡,趕都趕不出去。最後還是他打電話托關係,跟人家訴苦,才把女兒弄回了國。但這事對他影響頗大,省里已經知道此事,估計用不了多時,相關處理就下來了。苗雨蘭卻不管這些,母女倆剛一見面,立馬就哭着沖他大喊大叫,讓他替女兒報仇,把姓向的還有她男人全給法辦掉。這是一個領導幹部說的話嗎,他吳天亮權力通天?此招不靈,馬上又掉轉話頭,讓吳天亮叫秦雨。

  「他為什麼不來,出事的是他妻子,他為什麼不聞不問?我懷疑是他搞的鬼,姓向的不是跟他在一個研究室嗎,如果不是他,我們家涵涵怎麼可能認識這種人?」

  「夠了!」吳天亮厲聲打斷她。他差點說,姓向的不也是你苗雨蘭的下屬嗎,難道姓向的跟女兒認識,不是衝着討好你苗雨蘭?又一想算了,這些賬是算不得的,現在他只想息事寧人,儘快讓風波過去。

  「秦雨呢,還在下面?」吳天亮問鄧家英。本來他是不想提秦雨的,對這個女婿,吳天亮是親不起來也遠不起來,出了這檔子事,他也不知道秦雨該怎麼面對,不過裝聾作啞也不是男人該採取的辦法。此時他想通過鄧家英,給秦雨做做工作。他知道,不管他們這些人有多少恩怨多少隔閡,秦雨對鄧家英還是很尊重的。

  「我也有些日子沒見他了,這孩子最近老在躲我。」

  一句話說的,吳天亮又沒了詞。秦雨避鄧家英,不是因為婚姻,關鍵是中間橫着個小露,這點吳天亮清楚得很。錯啊,當初真不該同意這門婚事,不該!這下好,全亂套了。

  鄧家英沒敢跟吳天亮提工作上的事,這種時候談工作談治理方案,的確有些殘忍。又跟吳天亮聊了會,藉故去醫院複查,離開吳天亮家。但她心裡,對方案是着急的。回到處里第二天,鄧家英做出一個決定,她要親自下去,到沙湖縣,到矛盾最尖銳的南湖和北湖,對關井壓田的數字,她要一一核實。對市里有關部門所說的流域治理效果,她要親自測評。

  路波退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