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6章
許開禎
退休第二天,路波背着帆布包到流管處找鄧家英。鄧家英不在,去了沙湖,毛應生留着路波吃飯,說飯後陪他一道去沙湖。路波笑着拍拍帆布包,說裡面有乾糧,然後離開流管處,往谷水河方向去了。
路波到流管處,是跟鄧家英告辭來了,這段時間他不能陪鄧家英,也不能照顧她了,儘管他知道,此時的鄧家英更需要別人的照顧,但路波真的有事,這事還非常急。
谷水河曾經是穿城而過的,將谷水城分為東城和西城,這是史書的記載,那時候的谷水城一定很美。不知多少年前,這條河幹了,谷水城便東西合為一體。城西一角落,海藏寺西北側,有一片棚戶區,是這些年城內拆遷用於安置拆遷戶的。棚戶區一隅,有一個小院落。天快要黑的時候,路波的步子停在了院門前。
路波停在院門前,並不急着伸手敲門,而是東張西望片刻,就跟做賊一樣。這是習慣,每次來到這院,路波都要東望望西看看,確信沒有人跟蹤,也沒有人發現,才急急地拉一下門閂,告訴裡面他來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顫巍巍探出一張臉來。這是一張極其蒼涼的臉,乍一看,蒼老、歷經磨難,額頭上爬滿了歲月的皺紋,溝溝岔岔,縱橫交織,眼睛裡布滿了混沌、歲月疊加起來的磨難。這張臉看上去有八十多歲,給人的感覺她卻像活了幾個世紀。她看了看路波,也學路波的樣子,伸出頭,往左右瞅了瞅。街巷很靜,沒有人影,連風的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像是刻意為他們停頓下來,好讓他們的見面從容、淡定。
「進來吧。」她用蒼老的聲音說。
院子不大,一共三間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蓋的,土坯房,但屋頂鋪了瓦。院落收拾得很乾淨,儘管院子看上去十分破舊,但裡面分明有整潔的味道。等進了屋,就是另一個世界了。三間房中間是客廳,兩邊互相套着,一間當臥房,另一間兼着廚房和儲藏間的作用。客廳兩堵牆,掛滿了字畫。這些字畫都出自一個人的手,現在的谷水人怕識不得,換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些字畫,在谷水城可就有名了。那時間,谷水人誰不知道程南堰程畫家啊。瘦高的個子,白白淨淨的臉,留一頭長髮,操一口南方口音,見了人彬彬有禮,對誰都很客氣。而絕不像谷水人那樣,看人先看身份,對有權有勢者點頭哈腰,卑躬屈膝。對無權無勢者頤指氣使,霸橫得很。程南堰不,他太謙虛太質樸了。
屋子裡的一切對路波來說,再是熟悉不過,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親切。可以這麼說,路波只有到了這座小院,只有到了這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面前,家的感覺才會升騰起來。
是啊,家。每個人都有家,可對路波來說,家是一條艱難的路,是一條苦難的河,是層層疊疊的山巒與溝壑,是淚,是傷。
「沒吃吧,我給你下麵條去。」老婦人的目光在路波臉上停了一會兒,大約是被路波疲憊的樣子提醒,想起做飯來了。路波趕忙說:「路上吃過了,不餓。」
「還不餓呢,你哪次餓過,可也沒見你身上長肉。」老婦人一邊說着,一邊進了廚房。從她說話走路的樣子看,她的身體還硬朗,耳不聾眼不花,背更不駝,精神氣足着呢。路波也不阻攔,他的肚子真是餓了,流管處到市區,一百多里路呢,路波是走回來的。他喜歡走路,喜歡一邊走一邊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窩」還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熱情地寒暄幾句。談談天談談地,話題最後會回到這山、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話就多了,沒一個小時,拉不完。這天他就先後跟三撥人交談過,一撥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們消息比他還靈通,得悉他退休,一個勁問,是不是要回城裡啊,這以後草原上就看不見你路工了。路波說哪會啊,生是草原的,死也是草原的。藏民們就感動得不成,抓着他的手,愣是不讓他走。第二撥是青年洛巴。前幾次遇見洛巴,都是跟那個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經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學,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這天沒見到宋佳宜,路波問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訴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籌款去了,她要建一個流域保護組織,需要錢。洛巴還拉路波也一同參加,跟他講了公益組織許多事。路波有點驚愕,這樣的公益組織怎麼會由一個南方女子先行發起呢,他有種失職的悲哀,於是痛快地答應了洛巴,說等忙過這陣子,一定去找洛巴報到。
路波用了報到這個詞,讓洛巴很是不安,急着說:「您太客氣了,我們想請您做頭啊,沒有您,組織的號召力就會下降一半。」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嘛。」路波一邊客氣,一邊心裡卻樂滋滋的,這陣想起這事,還蠢蠢欲動呢。等會兒,他想跟老婦人談談,退是退了,但不能閒着。人不能閒啊,得做點什麼。可除了流域,還能做什麼呢?
第三撥是於幹頭和五羊領的一夥「笨波」。路波現在有點煩這些人,但又離不開他們。路波現在才發現,你越是煩的人,越是離不開。年輕時他煩吳天亮,煩秦繼舟,但這輩子,還是被他們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脫開半步都不行。現在他煩那些整天空喊卻不做事的人,離了這些人,自己又六神無主。到底是自己錯了呢,還是他們錯了。或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惡來選擇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對手的打磨中改變好惡。
於幹頭他們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營水庫的管理人員打了,差點讓公安抓進號子裡,如果不是吳天亮出面說好話,說他們也是為了流域,怕現在就進去了。二是到處煽風點火,製造謠言,說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還要給草原劃若干紅線,不讓藏民們的牛羊越過。路波批評了他們,讓他們少干點齷齪事。於幹頭卻說,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想想你這一輩子,不是他們害的是誰害的?」於幹頭又要拿路波的一生來刺激他,路波哼一聲,算是對於幹頭的警告。可是這陣,路波卻在想,他這一輩子,難道真的是命該如此?
麵條下好了,每次一聞見那香噴噴的味兒,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邊去。老婦人說:「你累了,就坐那兒吃吧。」說着,遞過碗來。路波狼吞虎咽,也不怕燙着。看着他餓極的樣子,老婦人嘆:「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要注意身體,飢一頓飽一頓,怎麼叫人放心?」
路波抬頭,看了老婦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媽,我退了,以後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婦人叫媽!
老婦人愕了幾愕,眼睛裡忽然閃出淚花一樣的東西來。「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麼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剛才還說,我也不年輕了,這不,一晃六十歲了,該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嚇人。」老婦人像是憶起什麼。路波怕她重提舊事,忙道:「麵條真香,以後,天天到媽這兒蹭飯。」
老婦人卻不上路波的當,閉着眼怔想一會,說:「要是雪兒還活着,也該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歲,我的雪兒啊。」老婦人控制不住,緊跟着哽咽起來。
雪兒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聲,竟當着老婦人的面痛哭起來。老婦人也跟着哭,一時,這座平靜的小院,被哭聲淹沒。哭聲里流淌的,是一個悲壯的故事,一個家庭的慘劇。
第23章
過去是有故事的。
過去的那個故事並不被太多人知道,儘管人們都在傳說,都在猜測,可傳說與猜測離真相太遠。
路波用一生的歲月,瞞住了真相,裹住了事實。歲月只漏下一些碎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戳痛了無數人的心。
現在,讓真相出來吧。
路波喚做媽的這個老婦人,並不是路波的母親,她叫白霓。八十多年前,白霓出生在河南一個小鎮,祖上算得上是富裕人家,書香門第。後來白霓考進上海一家女子師範學校,再後來,她跟另一家學院的老師程南堰相識相愛,兩顆心在那個久遠的年代浪漫地結合在了一起。每每想起那段時光,白霓眼裡就會泛出少女的春潮,她不止一次跟路波講,那個年代多祥和呀,日子充滿了殷實的味道,他作畫,我念書。白霓上師範時念的是法語,後來又學了英語,再後來,因為革命需要,白霓自學了俄語。對那個時代的女子,一氣能拿下三門外語,是多麼的了不得。所以在鄰居還有家人眼裡,白霓算是大才女。可白霓從來不覺得,她說,要論才,我連南堰一半都不及啊,這輩子我只能當他的影子,不過我開心。「開心」兩個字從白霓嘴裡說出來,特別的有味道,說時她的臉一定泛着紅,兩隻美麗的眼裡涌着淡藍色的潮水,那是幸福的另一種顏色。俊俏的臉上燃燒着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對美好日子的期盼。是的,那時候的白霓是幸福的,濃烈而熾熱的愛情,關心她疼愛她的丈夫,自己心愛的事業。後來他們有了女兒,日子一下飽滿得不能再飽滿了。
他們的女兒叫程雪衣。
路波認識白霓夫婦的時候,雪衣已經過了十八歲,高中畢業,裊裊婷婷的個子,一條長辮子甩在身後,見人先是笑,然後主動迎上去,張開好看的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說:「我叫程雪衣,上海來的,以後不走了,就在你們龍山縣工作,你歡迎不?」
路波那時二十出頭,參加工作已有三年光景,平日不大愛說話的他,在程雪衣面前,竟然意外地話多起來,後來簡直就變成了話癆。
「歡迎,歡迎。」他喜笑顏開地說。
「那好,告訴我你叫什麼?」程雪衣歪了歪腦袋,扮出調皮的樣子。路波看見了程雪衣雪白的後頸,好美麗,那裡有一顆黑痣。
「我叫路波,社會主義道路的路,波浪滾滾的波。」路波回答得十分認真。
「太囉唆了,你不會是一個不懂得節儉的人吧,我給你糾正一下,你應該這麼回答,我叫路波,道路的路,波濤的波。」說着話,程雪衣咯咯笑起來。她的笑,有一種山泉的味道。路波被感染,緊着就說:「對,對,還是你說的簡練。」
「那好,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對了,我是學舞蹈的,明天要去你們歌劇團跳舞,你呢,做什麼工作?」程雪衣大方地伸出手來,要跟路波握,路波沒敢,手都已經伸了出來,又拘謹地縮回去。
「我是打井隊的,工人。」
「工人階級好呀,覺悟高。」正要興奮,眉頭一皺又問,「打井隊是幹什麼工作的?」
「就是打機井,抽水。」路波比畫半天,程雪衣還是不明白,一雙眼睛滿是好奇,「要不改天帶我去看吧,我還從沒見過打井呢?」
路波這次沒敢痛快地答應,打井那活兒可不是亂讓人看的,再說這活也實在沒什麼看的,況且他們有個忌諱,真要打井時,女同胞是不許到井前的。
「怎麼,不樂意啊?」初次見面的程雪衣非常大方,語氣更有點咄咄逼人。看着路波囁嚅,不敢說話,她竟大聲笑了起來,笑聲驚動了院裡的人。這些日子總有大城市的人搬進來,大家權當看新鮮,這陣見路家的小子正跟漂亮洋氣穿的確良襯衫的上海女娃子大聲說話,還逗女娃子笑,就有人感嘆,路家這小子,平日裝得文縐縐的,原來也是個膽大貨啊。
路波其實很緊張,這種緊張感從那天生出,後來便跟定了他,讓他一見到陌生女生頭上就冒汗。不過路波那天也同時感覺到,外地人就是外地人,跟龍山小城的人完全不一樣,不但洋氣,而且大方得要死。路波抹了把汗,正要回答程雪衣,院裡一扇門吱呀打開,探出一張美麗的臉來:「雪衣,該吃飯啦。」
那張臉就是白霓。當時路波的感覺是,他看到了兩個天使。而且根本沒想到,她們會是母女,簡直就像是姐妹倆嘛。
「我媽叫我了,路波,改日再向你請教。」
路波終於知道,新來的這戶人家姓程,男主人叫程南堰,書畫家,女主人叫白霓,中學教師,他們有個漂亮的女兒,懂音樂、會跳舞、會演戲。院子裡最近搬來不少外地人,不是專家就是老師,還來了一位音樂家。路波一開始對他們是不關心的,他除了打井,對外界發生的事極少關心,但這一天,路波記住了一個名字——程雪衣。
路波父親是縣水利局工程技術人員,母親是一中老師。在縣裡,父母算是知識分子,但跟這些外來人比起來,就差得遠了。父親告訴他,這些人都是響應國家號召,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來到龍山,或者更偏遠的地方,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和任務,就是支援大西北。
「西北要發展了,國家政策真是好。」父親激動不已地說。
「我們學校也來了兩對夫婦,一家是上海人,一家是大連人,你說,那麼好的地方,他們捨得?」母親也顯得很興奮,不過她好像很不理解這些人,在母親看來,這些大城市就是天堂,人怎麼會跳過天堂往地獄走呢,母親當然不明白。
「這是國家號召,你那點小農意識,看不懂的。以後啊,咱大西北會越來越好,趕上甚至超過它們。」父親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有兩個特點,一是很聽黨的話,更聽上級的話。二是對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運動,父親充滿信心,相信明天一定會更好。
父母說話的時候,路波傻傻地站在門口,目光痴痴地望住對面。他腦子裡想什麼,沒有人知道,反正父母所說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父母說了半天,忽然見兒子不搭理他們,父親沖母親努了下嘴,讓她看自己的兒子。母親踮着腳,悄悄來到路波身後,順着兒子看的方向看過去,終於發現對面窗戶里有個影子。母親聲音很大地問:「怎麼,看上人家啦?」
路波嚇了一跳,猛地轉身。
「媽——」他佯裝生氣地喊了一聲,想逃,臉卻紅成一片。
這一年是1964年,當年的才男俊女程南堰和白霓,已步入中年。這對中年人給路波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讓路波眼前的世界一下寬廣、遠大,天不再是原來那個天,地不再是原來那個地。當然,心,也好像不是原來那顆心了。年輕的路波才知道,人是會改變的,一切都會改變。
路波成了程家的常客,這對來自上海的夫婦,並沒嫌棄這個小城裡長大的年輕人,更沒嫌棄他是工人。程南堰也好,白霓也好,似乎跟路波有那種天然的親近,每當路波去他家,白霓總是笑吟吟的,沒幾天,她就親昵地喚路波「小波」。程南堰更絕,幾面見下來,認定路波是個可造之才。
「這孩子就這麼下去,真是可惜了,得想辦法教他,讓他有一顆知識的腦袋。」
「好啊,我贊成。要不你這大畫家收他為徒吧。」白霓也覺得路波不能停留在目前,必須有所學,有所長。一陣鼓動之後,程南堰先是要教路波作畫,煞有介事地為路波置辦了筆硯,還在自己家裡給路波支了一張寫字畫畫的桌子。後來見路波缺少這方面天賦,怕耽擱,又心血來潮,讓路波跟白霓學外語,找來一堆書,逼路波每天早五點起床,站在院落里背單詞。折騰來折騰去,路波還在原處,並不見哪方面有他們期望的那種長勁,夫婦倆沒氣餒,商量一番後,道:「不折騰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學水利吧,我給你找最好的老師。」
人總是要有方向的,這方向一半來自於先天,也就是程南堰特別強調的天賦。另一半,來自於後天的發現。
路波跟水的結緣,就這樣開始。時光飛逝,轉眼兩年過去,路波由當初的打井工人變為水利局幹部,這得益於程南堰,他給路波找的老師是上海來的水利專家,叫王之溢,當時在谷水地區農水處支邊。這人在當年的分量,完全超過一個地委書記,可以這麼說,當年王之溢一句話,足以改變一個小人物的命運。路波正是因為深得他的賞識,才從一名打井隊抱鑽頭的工人,迅速成長為懂測量會繪圖能對水利工程談出個一二三四的工程技術人員。
好景不常,「文革」開始了。
要說1966年的冬天,並不是龍山最冷的冬天,雖然運動如火如荼,革命烈火席捲了全國,但在偏遠的龍山,人們依然保持安靜,並沒有馬上投身到革命的暴風雨中。這一年路波被抽調到地區農水處,跟着王之溢完成一項水利設計。這也是王之溢有意安排的,是想讓路波到身邊,一則解決他知識上的許多盲點,二則讓他增強實戰經驗。這一年程雪衣也到地區文工團排演節目,為了迎接大運動,地區文工團加班加點,要上演一場大戲《烈火中的青春》。這個時候的程雪衣已經在谷水小有名氣,她參加演出的兩個節目《紅岩》和《穆桂英掛帥》已經贏得人們的稱讚。龍山人對這個清新脫俗的女子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對她在台上字正腔圓、飽滿豐沛的唱功和柔弱有力的舞姿讚不絕口,先是把她譽為飛來的小鳳凰,後來又誇她是「小雪仙」。這隻小鳳凰被上級文工團看中,在大劇中擔任重要角色,也使得路波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冬天裡能擔負起接送她回住處的任務。兩人終於在父母視線夠不着的谷水城,能漫步街頭了。
愛情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萌芽的,但誰都不知,它就是愛情。等意識到時,災難已經來臨。
先被揪出來的是路波的父親。這個一向很聽黨的話的人,在1967年的一天,學習會上,說了一句極為反動的話。他說,不是要搞社會主義建設嗎,怎麼現在看上去有點亂,到處搞鬥爭,反而沒人抓建設了?這個亂字被人抓住,那時候誰敢說「亂」啊,路波父親偏偏說,還對那場鬥爭提出質疑,他被揪出來,一點也不奇怪。當時龍山縣城已經不那麼平靜,先是龍山一中的學生出去串聯,接着外地的學生也結伴來到龍山,要刮旋風。緊跟着,駐紮在龍山的部隊行動了起來,部隊成立了一支工宣隊,這支工宣隊很有名,龍山當年的革命烈火,有工宣隊很大功勞。突然有一天,工宣隊衝進縣一中,也就是路波母親所在的學校,將德高望重快要退休的歷史老師揪了出來,這是龍山那次運動中的第一頂高帽子。有了這頂高帽子,龍山再想平靜,就不那麼容易了。
路波匆匆從谷水趕回龍山,跟仍在谷水的程雪衣招呼也沒來及打。他的父親出事了,父親是因為保護水利局長而被連帶進去的。當時大修水利的口號已經提了出來,但水利局長持反對意見,幾次會上都表示,水利不能搞一窩蜂,要因地制宜,要統攬全局。這些言論一旦被上綱上線,就足以置人死地。等路波從谷水趕回時,父親已被造反派押走了。
從這一天開始,路波的人生就進入了另一個階段。等龍鳳峽水庫大會戰那年,路波已經取代父親,成為龍山水利系統最大的走資派。
那年的鄧家英和秦繼舟們只知道,路波是被下放到水庫勞動改造的,他罪行累累,頭上既有右派的帽子,更有保皇派的帽子。他保的皇,就是給了他知識也教會他做人原則的王之溢。造反派要斗王之溢,路波居然衝進人群,用身體護住自己的老師,手裡拿把管鉗,沖早已斗紅了眼的造反派們說:「哪個敢動我老師,我先砸爛他的狗頭!」他把造反派的頭比作狗頭,這下,連柳震山也保不住他了。之前柳震山剛剛保住他父母,從牛棚里把他們放了出來,暗中送往一個叫柳樹屯的村子,也就是柳震山老家去改造。這下好,他又出事了。當年在鄧家英們眼裡,路波就是這樣一個人,更複雜的路波,他們卻沒有看到。
複雜來自於愛情,來自於程雪衣的怕。
去水庫之前,路波挨斗基本是有規律的,白天拉出去,戴上高帽子,脖子裡掛上紙牌,陪斗。不管是地區還是縣裡,每天總有新的走資派和反動分子被拉出來,游斗是當年最最流行的形式,路波這種已經被揪出來還未關進牛棚的五類分子,就是專門陪斗的。到了晚上,造反派們要開會,要分享革命果實,路波他們就被送回家,老老實實在家裡寫「認罪書」。這天晚上,大約十點,路波寫完了「認罪書」,正要用藥水擦洗打壞了的身子,門突然被推開。路波以為是造反派夜裡找上了門,嚇得一把將寫好的「認罪書」撕了並丟掉。路波有兩種「認罪書」,一種是真正的認罪書,寫了交給造反組織,一種,是他對這場運動的認識與思考,絕不能讓外人看的。誰知那天來的不是造反派,暗夜裡很快響出他熟悉的聲音:「路波哥,快救我爸,我爸不行了。」
誰能想得到,跑來支邊的一批知識分子能在那一年統統被打成右派,有的被冠以反動學術權威的罪名,有的被冠以臭老九。程南堰自然難以倖免,他是龍山文化系統最大的毒草,後來又說他是台灣派遣過來的特務。反正那個年代帽子是滿天飛的,罪名隨手可來。扣在白霓頭上的帽子更可笑,說她生活糜爛,原因是院裡有人揭發,這個上海來的女人天天夜裡洗澡,白天還要塗個紅嘴唇。揭發她的是院裡四十歲的老光棍,曾因強姦婦女差點坐了牢的打井隊工人陳懷發。運動開始不久,這個在打井隊最讓人嫌的老光棍搖身一變,成了龍山第二支造反力量「二炮司令部」的總指揮。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南堰被造反派打壞了,打得要死了。聽程雪衣說,陳懷發用腳狠踹她父親的襠部,還用管鉗猛擊程南堰的頭部。程南堰奄奄一息,這是路波那晚跑進程南堰家後看到的真實一幕,程南堰雙手捂着襠,使勁在床上打滾,疼痛讓他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能用止不住的汗水回答路波。他的頭上起了好幾個包,左邊額頭仍在出血。白霓打得也不輕,竟然倒在床下,沒有力氣給丈夫包紮傷口……
那晚路波沒將程南堰送往醫院,醫院那一年是不收反革命不收黑五類的,他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拿着管鉗衝進陳懷發家,一管鉗下去,陳懷發就發不出聲了。奇怪的是,這事並沒加重路波的罪行,已經自封為「二炮司令部」總司令的陳懷發,竟然對路波的「謀害」行為不敢聲張,將疼痛咽到了肚裡。直到若干年後,人們才知道,那天夜裡路波沖陳懷發下手時,說過一句話:「敢再為非作歹,我把你打井時做的爛事壞事全揭發出來,別忘了忘水村小寡婦是怎麼死的!」
那一夜路波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簡單用土辦法給程南堰包紮傷口後,將這對來支邊的夫婦照顧着睡下,他將程雪衣攬在了懷裡,不停地說:「不怕,有我呢,我路波這輩子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他們欺負你家。」
路波沒做到。
路波所以在水庫工地上整日陰着臉不說話,是他沒做到。鄧家英們以為,那年的路波,是被自己的境遇壓垮了,其實不,他自己的境遇算什麼呢,真正壓垮他的,是這家上海人的境遇啊……
再後來,程南堰和白霓不見了。有傳言說,這對夫婦被遣送回了上海。也有傳言說,他們因不服改造,被另一支造反派接管了。路波當時並不知道這對夫婦到底去了哪。唯一跟他保持聯繫的程雪衣某個夜晚之後,也被造反派抓了起來。抓她的不是陳懷發的二炮,是另一支,這支造反派的後面站着縣革委會主任馬永前。他們還給程雪衣定罪。
第24章
現實令鄧家英痛心、近乎絕望。怎麼會這樣呢,所到之處,她被謊言包圍,被謊言引誘,被謊言報復。騙局,他們公開製造騙局,欺上蒙下,瞞天過海。其造假之露骨,之大膽,之目空一切,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對下游沙湖縣所報的數字,鄧家英心裡是有準備的,對市里幾個部門核查或確認的數字,鄧家英也不敢當真。但她真是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做假做得太放肆,太過分。
一踏上沙湖地界,鄧家英就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內心惶惶,焦慮恐慌。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還是希望那些猜測與懷疑不被證實,她想看到另一個樣子,如同他們報告中寫的那樣。
但是沒有。
他們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鄧家英和她的團隊一開始被帶往收成鄉,這裡是有名的果瓜之鄉,沙湖縣集幾十年心血打造出的一張名片。馳名中外的白蘭瓜、黃河蜜瓜、鬱金香和銀蒂白蘭瓜,大板瓜子、紅瓜子、葵花子等綠色食品的主產區,也是沙湖的一道綠色屏障。可是鄧家英看到的情況並不樂觀,跟往年比起來,今年瓜果的收成明顯要低,農民們的情緒也很差。縣長孔祥雲一路走一路發牢騷,說今年收成減了有三成,都是水荒鬧的。
「不是說關井壓田後效果很顯著嗎?」鄧家英試探地問了一句。
「效果哪有那麼明顯,井是關了,田也壓了,但地下水沒了。」
鄧家英哦了一聲,抬頭抹了把汗。秋日的太陽,不但毒,還辣,感覺氣力有點跟不上。跟在身後的項目組副組長沈力嬌擔心地說:「要不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太熱了。」來時,毛應生再三跟沈力嬌叮囑,千萬要操心好鄧家英身體,寧可少看,或者不看,也不能讓她累着,一旦有緊急情況,馬上跟處里報告。
「不熱,繼續看吧,我還沒看見他們關掉的井呢。」鄧家英故意衝着沈力嬌說,縣長孔祥雲聽出了話外音,沖陪同的縣水利局長說:「其他不看了,直接去點上。」
縣裡是精心準備過的,跟每次應付檢查一樣,縣鄉總能搞出幾個「點」來,只要到了點上,你想看的都有,而且保證挑不出任何意見。鄧家英他們的步子最終停在了三道梁和四道梁的中間,沙漠裡一共有十八道梁,都是黃沙堆成的,一道、二道現在完全被綠色覆蓋,三道、四道現在算是建設得最好的,到了七道梁、八道梁,幾乎就是只見沙不見綠,十道一過,就是真正的沙漠。鄧家英看了三個小時,這裡確實關了不少井,也壓了一部分田。粗略估算一下,壓井數有三十多眼。負責介紹的鄉長是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他說每個村是按十五到二十眼的任務分配下去的,目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點三。身後的沈力嬌立馬就算了起來,算半天,悄悄跟鄧家英說:「按照他們說的,沙湖縣現在應該沒幾眼井了。」
「是嗎?」鄧家英扭頭問沈力嬌。
「我是把他們報的打井數跟關井數相減,真剩不了多少。」
鄧家英笑眯眯地望着孔祥雲。孔祥雲裝聽不見,對很多疑問,最好的態度就是裝聽不見,這是為官者的一門學問,作為縣長,孔祥雲對付專家的辦法實在是太多。哪怕你是中央來的,照樣把你蒙得一愣一愣,何況鄧家英他們還歸市里管。
「發現沒,他們拿過去的廢井充數,在上面做點手腳,就成關掉的井了。」沈力嬌低聲說。鄧家英瞪一眼沈力嬌,她什麼不明白呢!她在流域裡奔走幾十年,甭說三道梁四道梁,就算到了十八道梁,哪兒隨便動一下,她都能分辨出來。令她疑惑的是,如此瞞天過海之術,吳天亮難道不知情?或者,一切都是在他授意下進行的?
等到了北湖,鄧家英就實在忍不住了,縣裡市里提供給流管處的資料,全縣要數南湖關井壓田任務完成得最好,因為南湖目前是最最敏感的。可鄧家英們的腳步剛踏上南湖,就看到村民們正在打井,村支書牛得旺嘴裡叼着煙,正在吆喝着指揮。鄧家英眉頭一皺,再次看看孔祥雲。孔祥雲也不遮掩,直截了當地說:「沒辦法,村里連吃的水都沒了。」
「沒水還往下移民?」
「移民跟打井是兩回事。」孔祥雲狡辯,並將目光挪開。
「那邊又是怎麼回事?」鄧家英指着遠處另一群打井的人說。
未等孔祥雲開口,水利局長先罵起了髒話:「這幫狗日,就知道添亂,說好只打一眼的,他們竟敢到處開口子。」
「夠了!」鄧家英厲聲打斷罵髒話的水利局長,許是天太熱,也許是她心火太旺,發了一句牢騷,身體突然不舒服起來,頭上汗珠子直冒,做過手術的那個部位也發出劇痛,鄧家英痛得蹲到了地上。沈力嬌見情況不妙,馬上嚷着送醫院。孔祥雲也不想讓她繼續看下去,沖部下使個眼色,幾個人攙着鄧家英上了車,直奔縣醫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