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19章
許開禎
這個世界,真是讓人看不懂。
更看不懂的是秦雨。
兩個年輕人發現,秦雨迅速地消瘦下去,他整天陰着臉,很難跟他們講一句話,即便講,也是責備他們沒把工作做好,對項目不負責。但是責備過後,一雙眼睛立馬陰鬱地望着馬牙雪山。他從一個簡單的人變成一個深刻的人,從一個樂觀的人變得臉上有了陰雲。沒人敢當着秦雨面提及此事,大家都把懷疑還有不解全化解在自己肚子裡,包括范院長。直到有一天,范院長接到吳天亮電話,讓他勸勸秦雨,回家一趟。范院長才結結巴巴跟秦雨說:「下山看看吧,迴避解決不了問題。」
「我迴避什麼了?」秦雨一句話反倒問住了范院長。
「呵呵,呵呵,什麼也沒迴避,不迴避好,不迴避好啊。」范院長打着哈哈。
接下來,秦雨變得更為瘋狂,腳步不停地在山裡跑來跑去,忽而要到這個觀測點,忽而又要到另一個點採集數據,總之就是不讓自己停歇下來。范院長邁着一雙老腿,毫無怨言地跟在後面。直到有天夜裡,秦雨又回到白房子,半夜范院長醒來,四處不見他,跑到山坡上一看,才發現秦雨傻傻地坐在山坡下的瑪尼堆前,就是最早跟鄧朝露跳過篝火的地方。
秦雨是回去過一次的,只在家待了一夜。岳父吳天亮不停地電話催促,後來發了火:「就算離婚,你也得回來辦手續吧?」岳母加領導苗雨蘭也在電話里發脾氣:「秦雨你什麼意思,發生這樣的事,連句安慰也不送給我家小涵?」
進了家門,他們都在。吳天亮黑陰着臉,氣呼呼坐沙發上。秦雨進去前,這裡剛發生完一場戰爭,戰爭的結果很明顯,吳天亮敗了。這個家裡,吳天亮總是敗。甭看他是市委書記,能管理百萬多人的一個市,卻未必能管理好自己的家人。苗雨蘭氣勢洶洶,她剛砸碎一隻花瓶,腳下碎片一大堆,雙手叉腰,一副要鬥爭到底的架勢。秦雨目光掃了一圈,妻子吳若涵坐在電腦前,見他進來,也不起身,目光很兇地跟他對視一眼。
「回來了?」岳丈吳天亮問。
秦雨點頭,猶豫一會,跟吳天亮和苗雨蘭問了好。
「你還知道回來,從沒見過你對工作這麼認真,這次倒好,入迷了,連家都忘了。」苗雨蘭訓斥秦雨。這是在苗雨蘭和吳天亮家中,秦雨沒吭聲,找個地方坐下。吳天亮沖妻子說:「你跟涵兒到那屋去,我跟小雨說說話。」
苗雨蘭一下叫開了:「有什麼話就當面說,我們做錯了什麼,幹嗎要躲人?」
「沒做錯什麼,但有些話我要跟秦雨單獨講!」
「我也有話要跟他講!」苗雨蘭絲毫不給丈夫面子,口氣遠比吳天亮凶。秦雨暗想,他們可能吵了不止一次,火藥味好大啊。
「好吧,你先講。」吳天亮無奈地說。
「講就講!」苗雨蘭猛地拉過一把椅子,很有領導范地坐在了秦雨對面,沖秦雨說:「打了那麼多電話,為什麼不回來?」
「工作忙,項目時間緊,這您是知道的。」秦雨說。
「撒謊!」苗雨蘭惡聲道了一句,轉過去跟女兒說:「小涵你過來,當着爸媽的面,好好跟他講講,他那朋友怎麼害人的。」
「朋友?」秦雨納悶。
「向敏不是你朋友嗎,如果不是你,小涵怎麼會跟她認識,怎麼又會上她當?」
「她是個騙子,我恨死她!」一旁坐着的吳若涵突然說。
秦雨不明白她們母女要講什麼,這個時候提起向敏,難道要把責任歸咎於他?
「秦雨你聽好了,這次我們家攤上大事了,第一,你要對小涵好,她是受害者,當然,騙的錢我和你爸會還給你們,不讓你們受一點損失,這個你放心好了。至於精神上,你要多安慰小涵,不能讓她再受刺激,能做到不?」
秦雨不知道怎麼回答,目光躲避似的在苗雨蘭和吳天亮臉上晃來晃去。苗雨蘭說:「還有一點,對向敏這個害人精不能就這麼了了,必須把損失追回來,還要給她治罪。」
「對,治罪。」一旁的吳若涵說。
秦雨覺得無聊,這種對話簡直無聊透了,後悔自己就不該下山,不該參與到他們的是非里。奇怪,從聽到事情那一刻,秦雨就感覺這事離他很遠,甚至跟他沒一點關係。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呢,他懷疑自己出了問題,更懷疑吳若涵和苗雨蘭也出了問題,尤其吳若涵剛才那句跟過來的話,更加讓他堅信,這女人出了問題。
他有幾分悲傷,更有幾分絕望,怎麼會把生活弄成這樣呢?在山上他曾想過類似問題,找不到答案,所有的答案都不是答案。也許一開始就錯了,錯得離譜,錯得沒法挽救,那麼現在,他能做什麼?
什麼也做不了。
苗雨蘭還在喋喋不休地教訓他,語氣時而厲時而軟,可秦雨耳朵里是進不去了。他到山下,到吳天亮家,原本就不是聽他們訓的,更不是聽他們喋喋不休把責任轉嫁給他或者向敏。有什麼可轉嫁的呢,錯誤轉到誰身上,都還是錯誤,難道把錯歸咎於他,就能改變事件的性質嗎?荒唐!秦雨笑出了聲。他到山下來,就想要一個結果。這個結果不需要解釋,不需要澄清,更不需要界定誰對誰錯。生活其實就是在這樣一種混沌的狀態下進行的,比如他結婚,迷迷糊糊就結了。在他眼裡,生活是想不透的,哪有想透了再去生活的,笑話。所以這次來,他不想聽不想說,更不想吵鬧。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只想要一個結果。
是的,結果。
吳天亮眼睛很毒,只一會工夫,就看清了秦雨想要什麼。他也知道結果已無法改變,攤上這種事,再想維持美好的結局就成妄想,笑話嘛。但他不想給得太快。見苗雨蘭還在頑固地說教,厲聲打斷妻子,跟秦雨道:「帶上你老婆回家,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解決。」
那晚他跟吳若涵還是吵了架。他是不想吵的,吵什麼呢,還有意義嗎?但吳若涵想吵,沒辦法,躲不開時,他也只好奉陪。
一進門,吳若涵就沖他發威:「你還知道回來啊,還知道你有老婆,說,是不是我栽了跟斗你特興奮?」
秦雨無言以對,默默地換衣,燒了開水,沖了兩杯茶,一杯給吳若涵,一杯留給自己。
「還有心情喝茶,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我是你妻子,我受了辱受了騙你居然躲到山上不下來,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回來啊。」
秦雨只顧着喝茶,腦子裡閃過幾個畫面,都跟吳若涵無關,是別人,宋佳宜,洛巴,還有鄧朝露。
奇怪,這個時候,怎麼能想起鄧朝露呢?細一想,有些日子沒見她了,有天他跟宋佳宜在一起,宋佳宜非常神秘地問他,知不知道小露又戀愛了?那一刻他明顯感覺心裡一震,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戀愛好啊,應該恭喜她。
「真的?」宋佳宜歪着頭,不懷好意地看他。秦雨扭過臉,望着遠處的雜木河。那天他們是在雜木河邊上,秦雨的心也像雜亂的河水起起伏伏,時而觸礁時而迴旋,就是不肯明快地往前流。後來他暗中打聽,才知道跟鄧朝露戀愛的不是別人,是他老丈人吳天亮的秘書周亞彬。
莫名的,秦雨就恨起這個人來,對老丈人也生出從沒有過的不滿。
這陣子,那個叫周亞彬的又浮出來,仿佛站在一邊,不陰不陽地嘲笑他。
「我說話呢,你聽到沒,裝啞巴算什麼本事?」吳若涵被秦雨的冷漠徹底激怒。父母家裡,她是給秦雨留面子,不想翻臉,在這,她就沒那麼寬容大度了。當然,另一個原因,吳若涵也是虛張聲勢,給自己壯膽。一趟法國之行,發生了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感覺跟做夢一樣,可惜是場噩夢。真沒法跟秦雨交代,只能期望秦雨還跟先前一樣,對她什麼也不計較,完好如初。但這顯然有難度,事發到現在,秦雨採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電話怎麼催都不肯下山,以工作為由,拒絕面對現實,已令吳若涵心虛。今天人雖來了,那張臉卻分明告訴她,他是不會饒過她的。
「要我說什麼?」秦雨仰起頭,吳若涵是不會讓他沉默的,沉默某種程度上比殺人還厲害,於是溫吞吞問過去一句。
「說什麼也行啊,我最看不慣你裝聾作啞。」
「吳若涵你想聽什麼?」
「我要你疼我、愛我,知道不知道這次我受傷多厲害,那麼多錢被騙,差點回不來!」
「那你幹嗎回來?」
「你——」吳若涵沒想到秦雨會這樣回答她,一時惱羞成怒。她真是控制不住自己,母親再三叮囑她,讓她跟秦雨賠個不是,多說幾句軟話、好話,多流點眼淚。「男人嘛,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落淚。媽教你,一哭二鬧三上吊,就秦雨那點兒本事,還愁應付不了?」她也想照母親話做,可一面對秦雨,她就亂了方寸,火氣不由得大起來。
「我累了,想睡。」秦雨拿起被子,鑽書房去了。吳若涵發了幾秒鐘怔,猛地撲過去:「你給我回來!」結果抓得太猛,抓爛了秦雨的脖子,她看到了血。
「放開我。」秦雨怒臉相對。
「不放,秦雨你什麼意思,讓你同事害我,你再冷落我,到底什麼意思?」
「我只想睡覺!」
「說清楚再睡!」
「讓我說清楚?」
「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吳若涵受不了了,從小到大,何時受過這種欺負,何時被人這樣挖苦過。天啊,他的眼神,還有語氣,哪是回家安慰她,是在拿刀刮她,是把她層層剝開。
「秦雨你好狠毒,現在我才明白,你比他們都毒!」
「是嗎?」秦雨鼻子裡哼了聲,又道,「那我得謝謝你。」
啪!誰也沒想到,吳若涵伸手就給了秦雨一巴掌,這一巴掌驚住了秦雨,也驚住了吳若涵。
「你……打我?」秦雨捂着臉,恐怖地看住吳若涵。
「我……我就要打你!」吳若涵撲上來,雙手用力撕住秦雨,又是罵又是抓,最後竟猛地撲進秦雨懷裡,放開了嗓子喊:「你不能丟下我,不能不要我。雨,你是我的,我的啊,永遠是!」她把嘴巴對上來,想吻住秦雨。秦雨躲着,她開始扒秦雨的衣服,也扒自己的衣服。
「秦雨,雨……」吳若涵亂成了一片。那個夜晚,一向有主見的吳若涵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對付秦雨,後來她把自己扒光了,美麗的身子不止一次撲向秦雨,雙眼露出饑渴的目光,熱烈而急迫地想讓秦雨蹂躪她,占有她。
秦雨居然一把推開她,提起衣服走了!
吳若涵再也控制不住,羞恥伴着憤怒,她有種無地自容的悲壯。她都作踐自己到這程度了,瘋狂地砸碎不少東西,她把結婚照撕了,把秦雨買給她的戒指還有耳環扔了,不解氣,拿起煙灰缸就往電視上砸。後來她倒在沙發上,像一隻睏倦的貓,赤裸着身子,可憐巴巴縮在那裡,眼裡是止不住的淚。
第27章
鄧朝露和秦雨幾乎是同一時間趕到醫院的,鄧朝露去的是銀鷺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鄧家英被送往這裡。秦雨則去了省人民醫院。
鄧朝露剛剛從流域回來,北方大學跟保羅他們聯合組織的考察活動早已結束,保羅沒回國,繼續留在流域,為下一個課題做準備。鄧朝露本來能休息一段時間,她也想趁此機會多陪陪母親,她已想好,母親既然不願住院,就陪她到處轉轉,去九寨溝或者西藏。誰知所里又接了新項目,就是跟秦雨他們一同競標拿到的《祁連山水源涵養區生態環境保護和綜合治理規劃》。副所長章岩一開始不想讓她參加,怕她受到秦繼舟影響,給項目添亂,但搞到中間,人手顧不過來,再說沒了秦繼舟,許多專業問題,章岩吃不准,打電話讓鄧朝露去。鄧朝露不能推辭,搞專業的不搞項目,等於白混。再說一聽流域兩個字,本能地就憋不住。在山上,她跟章岩發生過爭吵,也耐心交流過,這次考察總體說是成功的,章岩採納了她不少意見,但也糾正了她不少偏頗。鄧朝露發現自己在專業上的確有偏頗,這些可能跟導師秦繼舟有關,也可能無關。章岩說得對,是她把學問搞古板了,任何事情都脫不開政治,脫不開領導,這是章岩的原話。初聽覺得滑稽,甚至有點無恥,可經章岩苦口婆心說了,就覺得人家有理。
鄧朝露改變了對章岩的看法,開始用另一種目光打量這位中年女人。她跟母親一樣敬業,一樣吃苦,卻比母親會來事,靈活多變,不會一頭鑽進黑洞,自己都找不到出口。她跟苗雨蘭阿姨有點像,但本質上卻很是不同。這是新發現,以前鄧朝露真是拿她跟苗阿姨當一類人了,看來自己看問題還是有欠缺。
一個在原則之內善於變通的人!這是鄧朝露對章岩給出的新評價。當然,這都不重要,不管怎麼評價,章岩永遠是她領導,是前輩,鄧朝露會一如既往地尊重她。鄧朝露現在除了關心母親,剩下的就是流域到底該如何治理,能不能如她們所想,短期內能有明顯效果。可章岩告訴她,別做夢。說這話時,章岩臉上露出極少見過的沉重,黑色的沉重,眼裡也露出霧狀的東西。要知道,章岩有一雙漂亮到令人嫉妒的眼睛,就算鄧朝露們這般年輕的,也不敢在那雙眼睛面前搶占上風,可那天,章岩那雙眼,破天荒地沒了清澈沒了水晶一般的透明,仿佛那雙眼睛裡,也流着一條渾濁而又悲壯的河。鄧朝露才知道,有些東西是捆綁在一類人身上的,對她們這些人來說,責任兩個字,輕易是脫不掉的。這點上導師真是錯了,沒認清章岩是怎樣一個人,一直拿她跟苗雨蘭混在一起,其實不,真不,兩種人呢,有原則性的不同。
也是那一刻,鄧朝露感覺自己跟章岩近了,跟現實也近了。
是的,別做夢。章岩還說了一句讓她能記一輩子的話,她說:「毀一件東西容易,建一樣東西,太難。」說完,丟下鄧朝露,忙着改項目報告去了。
章岩沒讓鄧朝露看最後定稿的項目報告,鄧朝露也沒堅持,突然地,她覺得能理解章岩了。章岩說得對,報告再好,不被採用等於廢紙一張,我們做的雖是學問,但必須是能被決策者採用的學問,而不是束之高閣像祭品一樣供着的東西。祭品兩個字深深刺痛了鄧朝露,也讓她對自己以前的價值觀科學觀還有人生觀產生了動搖。項目完成後,她們都松下一口氣,章岩說:「回去吧,好好休整一下,這段時間忙着你了。」章岩沒提她母親,但鄧朝露懂,章岩沒說出的話是讓她安心去陪母親。
回到省城第二天,鄧朝露接到電話,母親出事了。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這段日子她嘗試着接觸的周亞彬。上次母親住院,吳天亮有意將周亞彬帶去,意思很明顯。鄧朝露現在成了大負擔,她像一塊石頭,壓在母親心上。鄧朝露原本不打算妥協,愛情這東西,勉強不得,她實在不敢想象跟不愛的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感覺,一定會彆扭死。可母親天天催她。在醫院的時候,母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勸她,又不敢。好幾個晚上,鄧朝露醒來,見母親披衣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在告訴她,母親是愁着的。路波也不止一次提醒她:「該嫁人了,小露,別太挑,也別太讓你母親操心。」路伯伯還說:「人老了,別的想法都沒了,就想子女好,就想子女能早點成家立業。」這些話起初對她是不起作用的,等熬過醫院那些艱難的日子,看到母親默默地流淚、傷神,鄧朝露就知道,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再不能讓母親揪心。
不能啊——
鄧朝露哭了一夜。第二天,主動給周亞彬打了電話。周亞彬很是積極,當天就坐車到了省城。兩人在濱河路走了一個小時,看得出,周亞彬對她很滿意,那眼神,那舉止,分明是含着濃濃情意的。奇怪的是,鄧朝露對這個優秀的男生竟是生不出一點兒感覺。心裡也急,也想快快地生出愛慕之情來。中間還嘗試着,想拉一拉他的手,或者學那些纏纏綿綿的小情侶,將身子偎依在他懷裡。但難啊,鄧朝露恨死自己了。每每這種時候,腦子裡就會無端地跳出另一個人來,明知那個人已不屬於自己,但還是阻擋不住。鄧朝露犯了倔,就在那天,就在濱河路邊,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她要用眼前的周亞彬,徹底趕走秦雨。她要把心騰空,挪出一大片地方來,再也不讓那個人占領,要騰給周亞彬。
這次去山上,鄧朝露愣是堅持着,不讓秦雨的一點消息傳到她耳朵。別人談及秦雨時,她就躲到一邊。中間課題組遇到難題,需要秦雨他們那個課題組幫忙,章岩想讓她去找秦雨,鄧朝露當着章岩面給周亞彬打電話,讓他來山上。章岩瞬間懂了,讓同所的林海洋去。林海洋沒走幾步,師妹楊小慧就跟了出去。對了,這個季節,還發生一件事。師妹楊小慧愛上了林海洋。林海洋追求鄧朝露不成功,知難而退,回眸一望,竟發現楊小慧在那裡痴痴等他。楊小慧那雙眼,才是他要找的醉池,才是真愛的所在。於是兩人很快投入愛河,歡歡快快,熱熱烈烈,到現在,已經讓人有點嫉妒了。
愛情在別人那裡,怎麼就如此容易,對自己,卻是這般難。
周亞彬很快來到山上,幾乎像跟班一樣,天天追在鄧朝露屁股後面。同所的人都拿她跟周亞彬開玩笑,周亞彬也喜歡他們開這種玩笑。到了夜晚,兩人走出住所,往山的深處去,往夜的深處去。鄧朝露強迫自己投入進去,以戀愛的心態。可是很不成功,她真是找不到那種感覺啊。後來不得不很內疚地告訴周亞彬,她做不到,她真是沒法把那個人從心裡趕走,而容下他。周亞彬聽了,傷感地看她半天,什麼也沒說,披着夜色轉身下了山。
那晚鄧朝露在山坡上坐了好久,直到章岩擔心,出來找她,她跟章岩說,她又傷了一個人,一個無辜的人。章岩母親一樣攬住她的肩,寬慰道:「女人是走不出自己的,女人一生總在被自己傷。」後來章岩又說:「越是忘不掉的情,越要忘掉,不然這輩子你就沒法活。」
也是那晚,鄧朝露聽到了章岩的故事,一個憂傷的,沒有結局的,非常悲情的故事。
一個美麗的錯誤。
情是獄,愛是劍,天下女人,沒哪個能躲開。
鄧朝露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醫生和護士剛剛走開,病房裡站着兩個陌生人,鄧朝露情急地撲到床邊,還未喊出「媽」,就已哭得不成樣子。兩個陪同人員中年長的一位走過來,聲音很輕地問:「你是小露吧,我是沙湖縣政府辦的,姓王。」
鄧朝露抹把淚,問姓王的同志:「我媽到底怎麼了,她怎麼成了這樣?」
「唉……」此人是縣政府辦副主任,縣長孔祥雲帶來的。他嘆了一聲,也不知怎麼回答鄧朝露,只是很同情地說:「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深感內疚,我向你檢討,對不起啊。」說完,真就給鄧朝露鞠了一躬。
「我媽到底怎麼了?」鄧朝露哪還有心情聽這些,母親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頭和臉全讓紗布裹着,只露出鼻子。她連喊幾聲,母親都沒有回答。母親還昏迷着。鄧朝露情急地掀開被子,天啊,她看到了一個遍體鱗傷的人!
「是誰幹的?!」鄧朝露發飆了,掉頭轉向政府辦王副主任,質問的聲音如同狼嗥一般。
聲音再大有什麼用呢,王主任除了檢討,別的話不肯多說。鄧朝露再三追問兇手是誰,王主任支吾道,是村民們幹的,吳書記正在下面處理呢,相信會還鄧處長一個公道。
真的能還回公道?
下午四點,周亞彬急匆匆從市里看來,看到鄧朝露,似乎彆扭了一下。鄧朝露管不了那麼多,上午在醫院,王主任把吳天亮到南湖村找打人兇手的事斷斷續續說了,鄧朝露聽得腦子裡轟轟作響,胸腔里有火在竄,兩隻拳頭不由自主握緊好幾次。太過分了,瞞天過海、欺上瞞下不說,還敢對監管者行兇。這陣見到周亞彬,着急地問:「兇手呢,找到沒?」
周亞彬搖搖頭,樣子有幾分沉重。他告訴鄧朝露,是吳書記讓他到醫院來的:「處長這次傷得不輕,書記讓我好好照顧她,跟醫院方面做好協調。」
「不需要你們假惺惺,我媽成這樣了,還照顧什麼?!」一聽兇手還沒抓到,鄧朝露心裡的火更大。周亞彬忙着解釋,將發生在南湖現場砸車的事說給了鄧朝露。鄧朝露聽的是又氣憤又愕然,敢砸市委書記的車,村民們也太野了。
「這事鬧得太大,已經驚動了省里。我來時還聽說,南湖村民不甘休,要到省里告狀。」周亞彬說,他的面色有些緊張,感覺有些話他不方便說出。
「他們告狀?打了人還有理了。那個牛得旺,簡直就是土皇上。」鄧朝露越發激動。
兩人說了一陣,幾個醫生走過來,鄧朝露情急地奔過去。上午醫生來過一次,鄧朝露問了許多,可醫生只是搖頭,最後告訴她,病人情況很不好,要她做好準備。鄧朝露問準備什麼,醫生卻不往明白里講,鄧朝露心裡越發沒底。這陣見三四名醫生同時走來,鄧朝露心裡像是湧出了希望。可醫生是去另一病房會診的,那邊住着一個重症病人。鄧朝露跟了幾步,有個醫生回頭說:「你是16床鄧家英的女兒吧?」鄧朝露趕忙點頭,醫生看了她一會,想說什麼,又沒說,嘆一聲,往那病房去了。
鄧朝露的心越發慌了。
秦雨那邊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路波出事的消息是宋佳宜打電話告訴秦雨的。那天秦雨跟苗雨蘭吵了架,不是為吳若涵,是為秦雨他們搞出的項目報告。《石羊河流域環境改善與生態修復研究》項目秦雨自認為是這些年裡搞得最成功的,也是最花心血的。所有調研和考察結束後,他們沒急着下山,而是將自己關在白房子,做了長達一周的論證。秦雨這次是把功課做到了極致,允許大家暢所欲言,提出不同看法,也允許大家批評質疑。范院長更是高興,看他們如此辛苦,專門叮囑人去山下宰了羯羊,給他們改善伙食,還把自己思考多年的幾個問題提了出來,幫秦雨豐滿報告。報告徹底修訂好後,秦雨帶課題組下了山。原以為這樣一份報告,一定會得到中心的認同和讚譽。哪知報告呈上去,秦雨接連聽到不少消息,先是說丈母娘苗雨蘭大發雷霆,指責秦雨完全誤解她的意思,沒領會到這次調研的精神,花如此長時間,如此大代價,拿出了一堆廢紙。接着他被排擠開,中心重新換人馬,由老葉掛帥,常健等幾個人重新對課題報告進行修改,等課題報告重新定稿時,秦雨才發現,報告讓苗雨蘭和助手常健改得面目全非。秦雨不服,找苗雨蘭理論,苗雨蘭只扔給他一句話:「有什麼話,回家再說!」
對了,秦雨下山後,沒去家裡住,那個婚後建起來的跟吳若涵的小家,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也沒通知妻子吳若涵,他回到了父母的家。父親秦繼舟還頑固地留在流域不回省城,母親楚雅因為吳若涵的事大病一場,中間還跟親家母苗雨蘭連吵幾架,心臟病差點犯了。秦雨只能回家,陪着母親。苗雨蘭為此惱羞成怒,揚言秦雨再不回家,就讓女兒吳若涵搬到他父母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