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0章

許開禎

  這招有點狠,秦雨害怕她們真的這樣做。這段時間,吳若涵越發瘋狂,成天什麼事也不做,專門跟秦雨鬧,已經砸過秦雨的辦公室一次了,還揚言要找秦雨父母算賬,就因苗雨蘭跟楚雅吵架時,楚雅說了句:「好好教育你的女兒,我可不想看到她變成當年的你。」苗雨蘭母女就不依了,非要問出個究竟,她這話什麼意思,當年的苗雨蘭到底怎麼了?秦雨真是有些擔心,母親再也受不住打擊了,以前從沒覺得母親老,母親在他心裡,永遠那麼年輕,那麼漂亮。這次回來,突然地,就覺母親像一棵風雨中飄搖的老樹、枯樹。頭髮白了,上山時秦雨還沒發現,等課題搞完回來,就見母親兩鬢染了霜似的白,眼角皺紋比以前深了許多,額上也有了幾道掩不住的溝壑。還有,母親背駝了,走路時晃着,站不穩。記憶中那個美麗漂亮風姿綽約的母親瞬間消失,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歲月擊得快要倒下的老人。

  對吳若涵,母親什麼也不說,既不在他面前責怪也不抱怨,只用一聲接一聲的嘆息來表達她的困惑。是的,秦雨感受到了母親的困惑,母親一定是在想,這門婚姻因她和苗雨蘭的關係而起,因她拒絕鄧朝露而成了現實。母親有種自己打了自己嘴巴的痛悔。秦雨想安慰母親,但除了嘆息,照樣安慰不出。上次跟吳若涵吵過之後,回到山上,秦雨想了許多,可他找不到出口。猶如一隻困在洞穴里的羊,雖然窒息得要死卻找不到突圍出去的洞口。他也沒指望母親能給他答案。換作以前,秦雨會毫不遲疑地問母親,接下來該咋辦?這次不。秦雨終於知道,以前自己是錯的,把命運還有任何困境都交給母親,是錯的。他不小了,該承擔一切。

  「放心吧,媽,一切都會過去的。」秦雨終於學會像男子漢一樣,給了母親一句踏實的話。可母親並不踏實,她用充滿疑惑和疼愛的目光看了秦雨好久,喃喃道:「就怕過不去啊。」說完,閉起了眼。秦雨走過去,不多話,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多餘的,幫母親卸不下負擔。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件麻煩事了,斷,還母親一個清靜。他伸出手,替母親捏背。母親沒有拒絕,或者這種交流的方式,是目前他們母子最能接受的。

  電話響了,宋佳宜用恐怖的聲音說:「秦雨不好了,路老師被他們打了,傷得很重,怕是……」

  秦雨還沒反應過來,閉着眼享受的母親突然醒過神:「老路頭怎麼了?」未等秦雨回答,母親一把奪過手機,沖電話那頭問:「你是誰,路波到底怎麼了?」

  宋佳宜聽出是秦雨母親,只好將情況又重複一遍。

  「在哪家醫院?」母親問完,還給秦雨手機:「快帶我去醫院!」

  秦雨沒想到,路波受傷,母親會這麼急。以往的記憶里,母親楚雅是個驕傲得過了頭的人,當年修水庫那些戰友,除了吳天亮和苗雨蘭夫婦,母親幾乎是不接觸其他人的,對路波,母親更是冷得出奇,多少年了,秦雨很少聽路波兩個字能從母親嘴裡迸出來。沒想這一次,母親反應如此強烈。

  秦雨帶着母親來到醫院,剛進病房,楚雅就甩開兒子攙她的手,撲到床前,高聲喊:「老路你怎麼了,老路你快醒醒,我是楚雅,我來看你了。」

  路波呼吸微弱,楚雅的話他根本聽不着。秦雨看了一眼,嚇得差點喊出聲來,路波哪還有先前的樣子,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滿身血糊糊的「屍體」,頭腫得老大,臉部完全變了形,兩個眼珠子被血充着,幾乎要奔出來。

  病房裡很亂,醫生護士跑來跑去,忽而說要輸氧,忽而又說要測心電圖。沒過幾分鐘,有個護士又喊,病人又出血了,止不住……

  秦雨他們被護士「請」到樓道內,護士嫌他們妨礙治療。楚雅不想離開,非要守在路波床邊,秦雨怕護士發怒,硬將母親攙出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這輩子,遭的難不少啊,這個老路頭,就不能讓人省心點。」楚雅是被路波的樣子嚇壞了,出了病房,嘴裡不停地嘮叨。看見護士出來,就會情急地奔過去,問這問那。

  「把她帶走,不要在這添亂。」年輕的護士沖秦雨說。

  「媽,要不你先回去,這邊有我,有消息我隨時通知你。」秦雨也感覺母親留在這不是個事,好心相勸。

  「我不回,我要等老路頭醒來,我跟他這輩子的恩怨還沒完呢。」楚雅不聽勸,秦雨也不好硬來。正犯着難,宋佳宜來了,剛才她是去了別的病房。轉到省人民醫院的不只路波一人,於幹頭、五羊、老支書張興儒,還有跟於幹頭來往最密切的田文學,受傷的五個人全被送到了這裡。

  「情況怎麼樣?」秦雨問。

  宋佳宜搖搖頭,事發時,她跟青年洛巴還有十幾位志願者就在離雜木河水管處不遠的地方。宋佳宜和洛巴成立了一個志願者協會,目的就是自發地保護流域,不讓流域再受到侵害。她老公來來回回幾次,現在也被她說動了,答應捐出一部分錢來,同時號召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向流域捐錢,宋佳宜現在很充實,原先困擾她的那些問題一個也沒了,整天奔走在草原上,仿佛找到了她人生的又一個目標。她跟洛巴擬出了一個龐大的「流域拯救計劃」,宋佳宜負責募捐和宣傳,洛巴負責實施。聽到消息後,洛巴帶一批藏民還有志願者往祁連集團去了,宋佳宜急着趕來省城,她跟路波現在是忘年交,這個有着苦難經歷的老水文,用一顆孩子般透明的心溫暖了她,讓她漂流的心在祁連山找到了歸宿。路波現在也是志願者協會的一員,前些日子宋佳宜還開玩笑,等忙過這陣,她要拜路波乾爹,路波開心地說:「好啊,我老路頭無子無女,看來上天真是不薄我,真要有你這麼一位乾女兒,這輩子值了。」兩人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商定,擇日舉行個儀式,好讓更多的人知道。

  儀式雖未舉行,宋佳宜已在私下「乾爹」「乾爹」地叫了。

  「我乾爹這陣沒事吧,快急死我了。」宋佳宜一邊抹汗一邊朝病房張望,汗水已經濕透她衣服,到醫院後她一直沒閒,五個病房來回穿梭,哪裡急就往哪裡跑。

  「還在昏迷中,不知啥時才能醒過來。」

  「唉,跟他說了多少次,就是不聽。非要跑那種地方,這下好,起不來了。」

  「不說這些,其他人情況怎麼樣?」

  「於師傅跟五羊師傅已經醒過來了,傷不是太重,我擔心老支書,他的情況比乾爹好不到哪。」

  秦雨不放心,想去老支書張興儒那裡看看。流域這些有名望的老支書,秦雨都很熟,在白房子上班時,還常到張興儒家吃飯,記得他家養了一隻大花狗,很兇,但他去了,花狗遠遠地就搖頭跑來,跟他很親熱。

  「你不用去,剛抬進手術室,最少也得三個小時。」宋佳宜說完,找個凳子坐下,她的腳快要跑腫了。這當兒陸續有人圍過來,有傷者家屬,也有村上的。秦雨認出幾個藏人,都是張興儒的朋友,都很激憤,表情沉重,見祁連集團到現在還不派人來,醫藥費不交,有人火了:「把人打成這樣,竟然連面都不照,這幫龜孫子,狠啊。」

  有人叫嚷,找他們頭兒去。更有人鼓動,發動幾個鄉的群眾,把祁連集團給圍了,你一言我一句,快要把樓道吵翻了。秦雨沖領頭的藏人說:「目前情況還不明,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不過這樣鬧不是辦法,會影響病人休息,大家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相信上級組織會給個說法的。」

  正說着,病房裡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路波再次大出血,血把床單染紅了,醫生護士止不住。一輛車推了過來,路波要進急救室。大家手忙腳亂,將路波抬上推車,爭先恐後往急救室那邊去。

  楚雅看着這些人,心裡嘆,老路頭就是老路頭,到哪都有人緣。

  晚上六點半,傳來兩個驚心的消息。一是老支書張興儒因失血過多,加上肝部被打壞,沒救過來,死了。他的兒女們悲天慟地,把醫院都哭翻了。第二個消息,路波需要輸血,可他血型極為特殊,是罕見的「熊貓血」,Rh陰性。醫院沒這個血,跟其他醫院求救,照樣沒有。同來的藏人還有親屬紛紛伸出手要獻血,可惜得很,沒一個人血型吻合。

  又過了一小時,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主治醫生還有醫院一位領導把秦雨叫去,要秦雨通知家人,早做準備。「實在遺憾,我們找不到血,病人失血過多,內臟好幾處破裂,對不住啊。」

  秦雨呆了。

  母親楚雅一直留在醫院,不肯回去,誰勸都不聽。醫院最後發出通知後,楚雅的臉色突然變僵、變黑、變青,身子搖晃着,像是要一頭栽過去。秦雨緊忙跑到母親跟前,想扶住她,楚雅卻突然站直站穩了。

  「馬上找小露來!」她沖六神無主的秦雨說。

  但這天,第一時間趕去接鄧朝露的,不是秦雨,等秦雨按母親指示去找鄧朝露時,宋佳宜已經先他一步去接了。

  鄧朝露接近虛脫,她的腦子跟不上線,完全地短路了,感覺整個過程就跟做夢似的,發生的一切來不及細想,慘劇就擺在了眼前。

  宋佳宜滿頭大汗出現在病房門前時,鄧朝露還以為宋佳宜是看她母親來了。之前她並沒聽到路波也受傷住院的消息,不是別人封鎖了消息,而是她全部精力都被母親鄧家英占滿了,根本顧不上想別人。宋佳宜也是急壞了,居然沒問鄧家英病情,一把抓住鄧朝露的手:「出事了,快跟我走!」

  「往哪去,看你瘋瘋癲癲的,還能出什麼事?」

  「去了就知道了!」宋佳宜說着,不由分說就拉鄧朝露走。鄧朝露說我媽在病床上啊,還有比這大的事?宋佳宜才像清醒過來一樣,到病房看了鄧家英。其實看與不看都一樣,鄧家英還沒醒過來,情況跟路波那邊差不多。宋佳宜心裡急着路波,她知道,這個時候只有鄧朝露才能救路波,這是秘密,是她跟路波之間的秘密。她往這邊來,沒跟任何人說,包括秦雨母子也沒敢提,不能提,路波再三叮囑過她,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絕不能說出去,宋佳宜是跟路波發過誓的。

  兩人快速上車,宋佳宜才將路波受傷病危的消息告訴鄧朝露。

  天呀,怎麼會這樣!

  那一刻起,鄧朝露的腦子就不起作用了,一方是她母親,一方是她另一個最親的人,她只感覺心痛得在叫,腦子裡除了恐怖還是恐怖。怎麼到醫院,怎麼被宋佳宜帶到樓上,秦雨幾個人圍過來,跟她說了什麼,她都不記得。腦子裡就一件事,路伯伯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去。懵懵懂懂中,鄧朝露被帶進測血室,怎麼化驗的血型,怎麼抽的血,她真是沒有記憶,沒有!

  然後她就睡了過去。她太累了,這些日子沒日沒夜地照顧母親,母親醒不過來,她就坐床邊喊,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不喊,母親就永遠睡過去。秘書周亞彬倒是體貼,數次想替換她,可鄧朝露哪敢。

  這一覺睡掉了三個小時,等她醒來,天完全黑了,微弱的燈光打在臉上,感覺有些生硬,有些疼痛。鄧朝露掙扎了一下,想起身,然後又疑惑自己在哪,房間沒人,抽完血後她就在急診室邊上一間小屋睡着了。她喊了兩聲佳宜,沒有人回答,掙扎着下床,剛把鞋子穿好,宋佳宜撲了進來,進來就抱住她,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了?」鄧朝露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宋佳宜哪還能說出話,抱住鄧朝露的雙臂在使勁用力,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猛。一股不祥突然襲住了鄧朝露,愣愣地想了片刻,她一把推開宋佳宜。

  「不會是路伯伯他……」她嚇得沒敢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宋佳宜痛苦地點點頭,哽咽着嗓子說:「乾爹他,不,路老師他,他沒了哇。」然後就又號啕起來。

  如同五雷轟頂,鄧朝露眼前一黑,一頭栽了過去。

  

  第28章

  

  時間一晃而過,冬季來臨了。

  這個秋天非常得漫長,非常得蕭瑟。黃風一場接着一場,吹落了樹葉,吹死了花吹乾了草,吹枯了大地。

  這個秋天發生了許多傷心的事,讓本來就蕭瑟的秋天更加蕭瑟。

  路波走了,誰也沒想到,一生被苦難和不幸填滿了的路波,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世界。那段日子鄧朝露的思維是混亂的,根本想不清發生了什麼,或者正在發生着什麼,機械而又麻木地聽從人們的擺布,按人們說的去做這做那。

  路波被安葬在龍鳳峽,就是當年修水庫的地方,那座荒蕪的山腳下,睡着老書記,睡着地主五斗。秦雨他們給路波安葬的地方,就在地主五斗邊上。路波死後,發生過兩件事。一是洛巴帶人圍攻了市政府,要求政府嚴懲殺人兇手。洛巴他們把打人兇手改成了殺人兇手,那天跟洛巴去的,差不多有一千二百號人,有雜木河水管處的職工,還有西營鄉、南營鄉的農民,總之人很多,黑壓壓站滿了谷水城一條街道。那陣勢,誰見誰怕。

  吳天亮不在,出來制止事態的是市長。但市長最終也沒能制止住事態,倒是楚雅硬拉着鄧朝露去了現場,楚雅先是哭着嗓子求洛巴,求諸位,回去吧,不要再鬧了,人死不能復活,就讓死者安心地走吧。洛巴當然不聽,事發到現在,祁連集團沒一位頭頭站出來,給死者賠個不是,一句道歉話也沒有,人家反而理很足,認定路波是帶着村民去行竊。尤其老闆田大公子,出事到現在面也不露,竟然到國外考察去了。那天的鄧朝露眼睛是腫着的,為路波哭腫的,心也是腫的。路波走了,臨走居然沒能看上她一眼,沒跟她說上最後一句話。

  他走了,走了。鄧朝露腦子裡整天響着這句話,神情痴呆,面容憔悴,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後來是楚雅求她:「小露,你說句話吧,他們都聽你的,這樣鬧沒必要,很沒必要,我不忍別人再打擾他,讓他安靜地走吧。」楚雅的表現令所有人困惑,簡直跟之前的楚雅換了個人。人們在感激她對路波的這份情時,也在想,是什麼改變了她,讓她突然地對過去的夥伴有了如此真摯的情誼。路波逝去的這段日子,幾乎是楚雅在忙着張羅一切,跑前跑後,處理一切雜務。一旦閒下來,馬上進入另一種狀態,不聲不響地坐在太平室那張石椅上,她的目光是深灰色的,裡面蒼蒼茫茫,布滿了霧一樣的東西。

  那是歷史,是過去,是一代人的一生。

  是苦難,還有苦難中結下的不解之緣,不悔之情。

  鄧朝露懂。儘管她恍恍惚惚,神思不定,但她懂,真的懂。她聽了楚雅的話,這個時候她必須聽話,走上去,沖情緒激動的洛巴說:「讓大家都回吧,已經夠辛苦大家了,我在這裡謝謝你們了,謝謝。」說着朝洛巴鞠了一個躬。這個躬嚇壞了洛巴,洛巴心裡,鄧朝露是聖潔的,是天使,是月亮,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兩條人命啊,就這麼了了?」洛巴顯得很猶豫,這段時間他不停地為路波和老支書張興儒奔走,但他的奔走毫無效果。洛巴才知道,人心並不都是寶石,這個世界上,不少人的心是狼牙石做的。

  「回吧洛巴,不要鬧了,啥說法也不要,人都沒了,要說法何用?我只想讓路伯伯早點入土為安,讓他去天國。」

  讓他去天國!洛巴突然地沖人群喊了這麼一聲,然後揮揮手,毅然地掉轉了身子,那些「笨波」還有「把窩」們,居然全聽他的。還在市政府官員驚慌得不知所措時,人群漸漸散開,一場風波居然就這麼平息了下去。

  送葬那天,來的人很多。除路波生前的朋友、同事,毛藏高原和雜木河那邊來的人最多。大家自發地排成隊,跟在靈柩後面。靈車從省城出發,沿着河流,沿着山,向龍鳳峽方向駛去。到了毛藏高原,洛巴放開了嗓子,學他父親的樣,開始「喊山」。他的聲音一高一低,起伏有致,低沉雄壯,含着特有的悲涼。飄蕩在山間,又特別有力量。那些地道的「把窩」還有正宗的「笨波」們,學他的樣,齊齊地喊出聲來。

  大地立刻進入另一個狀態,仿佛整座山脈都在迴旋着一種聲音,一種力量。

  靈車快到龍鳳峽時,遠遠地看見一個人站在水庫壩上,手捧白色的山花。秋日慘白的太陽照在他身上,讓他蒼老中又多出幾份悲壯。

  那是秦繼舟。這個失蹤了長達三個月的老人,這一刻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送葬的隊伍看見了他,楚雅也看見了他。這對吵了一輩子的夫妻,路波死後,接連表現出一大串的驚人來,好像路波的死喚醒了他們,更像路波的離開讓他們有了某種徹悟。其實不,事後很久,鄧朝露才知道,他們這一代人,把很多東西都壓在心底,不表現出來。他們表現的,往往是跟他們相反的,而真正的內心,卻在另一個地方。

  天下雨了。長久旱着的祁連山,那天居然下起了雨。細雨霏霏中,鄧朝露看見,師母楚雅走過去,像攙住一棵古老的樹一樣攙住導師。兩個染了白髮的人,忍着淚水,走在路波後面。等把路波入了葬,其他人退開,鄧朝露就看見,一向高傲的秦繼舟率先俯下身子,雙腿跪地,點燃紙錢,雨打着紙錢,不容易點着,秦繼舟脫下衣服,把它撐成傘狀,劃着了火柴。他望着新起的墳塋說:「老路,你來了呀,你又一次走在了我前面。好吧,你先到那邊,等着我,等着我啊,跟你很多賬還沒算呢,得算,得算啊。」

  雨大起來,噼噼啪啪。好久沒見雨的人們有幾分興奮,與葬禮的氣氛不那麼協調,但這沒關係,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師母楚雅也跪下,這些日子一直撐着的她,突然撐不住,撲在丈夫身上,放聲大哭。

  哭聲嘹亮,震得整個山野嗡嗡響。悲慟中的鄧朝露扭開目光,細雨濛濛中,山色在變,天在變,大地也在變。被秋風吹得枯黃的山,那一刻突然清新起來,山跟天連成一線,向遠處延去。那座上輩人建起的大壩,以另一種姿態看着她,也看着這些前來送葬的人。

  驀地,鄧朝露看到了水,滾滾而下的龍水河,湧起驚濤駭浪。浪里掙扎的有她母親,有師母,有導師秦繼舟,還有地主五斗。但她看不到路伯伯,真的看不到。鄧朝露急了,失聲喊出路波的名字。

  雨還在下。雨中,師母楚雅跟導師秦繼舟仍然默立在路波墳前,不肯離去。雨打濕了他們頭髮,淋濕了他們衣服,秦雨送過去一把傘,被父親無言地拒開了。兩人站成一尊雕像,站得那般頑固,那般任性。

  路波的逝去給了鄧朝露致命一擊。儘管路波走後不幾天,母親便甦醒過來,可她的心再也晴不過來。那場落在龍鳳峽的雨,徹底把她的心淋濕了。

  鄧家英像是有感應似的,病床上昏睡那麼多日子,醒來第一句話,竟是問:「你路伯伯呢,怎麼看不到他?」

  鄧朝露別過臉去,不敢面對母親。天天盼母親甦醒,母親真醒過來,她卻不敢相望了。

  鄧家英像是睡了一次長覺,揉揉眼睛,又問:「露,這是在哪啊,我睡了多長時間,怎麼一直在做夢,我夢到你路伯伯了,他掉進河裡,五斗這次沒能撈上他,快,叫他來,我要看到他。」

  鄧朝露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個夜裡,她守在母親身邊,一邊叫着母親,一邊叫着路伯伯。又是多少個夜裡,她看着睡熟一般不肯醒來的母親,一遍遍說,媽,路伯伯不在了,他去了鐵櫃山下,就睡在當年你們修水庫的地方。她曾打定主意,就算母親醒過來,也絕不提路伯伯的事,提不起啊。可這陣,心裡那道堤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沖開,她抵擋不住,眼淚更是像掉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在母親再三追問下,她終是哽咽着嗓子,一邊喊着媽,一邊說:「伯伯他……伯伯他……」

  「你路伯伯到底怎麼了?!」才醒過來的鄧家英像是意識到什麼,猛地起身,抓住鄧朝露的肩膀,「說啊,你路伯伯到底怎麼了?!」

  「媽,路伯伯沒了!」鄧朝露終於咬着牙,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把這句不該說的話說了。

  鄧家英果斷地出院,沒有人攔得住她,誰攔,就跟誰豁命。瘋了,真是瘋了。病床上躺了近一月的她發起飆來,比健康人還難以阻擋。路波走了,路波他走了!這個聲音一次次地奔出來,讓她狂躁,讓她難寧。她哪還能顧得上自己的病啊,不管醫院怎麼反對,她都不聽,一意孤行的樣子像是在醫院多留一天,世界末日就到了。

  鄧朝露這次沒有阻攔。生活是能教會人許多的,磨難促使人成熟,也會讓人認識生活的全部。鄧朝露知道,母親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這點她瞞不了自己。在醫院這段時間,她跟不少醫生交流過,也暗暗拿着母親的病歷去別的醫院諮詢過,中間還讓法國人保羅將病歷傳到法國,進一步確診。幾乎沒有一家醫院,沒有一位大夫不對母親的病嘆息,大家全都以搖頭回答她。失去路伯伯後,鄧朝露對生與死看得沒以前那麼重,那麼怕了。人總是要走的,沒有誰能永遠地留在這個世界,路伯伯會,母親會,將來她也會。那麼,趁活着的這段時間,就讓母親做點想做的事吧。她跟母親說:「走吧,媽,女兒聽您的,我們不在這裡做無用功了,我們出去,不論走到哪,就算是天涯海角,女兒也陪着您。」

  鄧家英一把抱過女兒,心裡那個痛喲,能把她一生的淚痛干,可她又那麼開心,那麼知足,那麼的甜!

  哦,龍鳳峽。哦,路波。人還走在路上,鄧家英心已飛向龍鳳峽。

  秋末的龍鳳峽,一派肅殺。

  那場遲落的秋雨並未給峽谷帶來生機,相反,雨後的峽谷更顯蒼涼和空曠。樹葉在秋風中早已落盡,只留下干黃的樹枝,河谷兩旁的平地上,草已變成枯色,亂石如同困獸般布滿河道。下游曾經辦過一家水泥廠,不知啥時倒閉,只留下破敗的廠房還有幾個高大的煙囪。廢墟一般的瓦礫中,幾隻流浪狗警惕地豎着耳朵,生怕有別的動物突然侵襲到它們自以為擁有的家園。高懸在藍天上的太陽也像是虛脫了一般,潑灑下有氣無力的光。雲倒是有,從鐵櫃山頂慢騰騰移過來,想要遮住太陽,但又遮不住,風一吹,散了。

  兩隻老牛在山腳下打着擺子,它們很瘦,明顯是吃不到可口的草,但又不忍心放棄這片空曠之地。在它們的記憶里,這一片曾經也水肥草美過呢。

  秦繼舟和楚雅沒走,葬完路波,別人都回了該回的地方,秦繼舟不離開,他跟水庫管理處的老張頭說好,老張頭給他騰了兩間房,一間用來睡覺,一間辦公。他辦什麼公呢,整天埋在一堆發黃的資料里,忽而說要搞清當年上山炸石的真相,忽而又說要找出當年頭腦發昏的原因。庫管處那幫年輕人都以為他瘋了,患了老年妄想症,獨獨老張頭認為他沒瘋,給他提供方便,讓他由着性子地折騰。

  「老了,還能折騰幾天,就讓他把未了的心愿了了吧,人不能帶着遺憾走啊。」老張頭一邊拍打着身上的土一邊對那些對秦繼舟好奇的職工說。

  楚雅徹底變了,要說這個多事的秋季,發生最大變化的還數楚雅。之前人們的記憶里,楚雅是刁蠻的,不講理的,凶,而且霸道。尤其跟秦繼舟的關係,幾乎是一輩子的劍拔弩張,緊張得很,從來沒有緩和的可能。丈夫秦繼舟離開科研所,幽靈一般在流域竄來竄去時,楚雅一點不急。她沖別人說,已懶得跟他爭了,爭了一輩子,爭出什麼了呢,不如由着他,盡情地鬧去吧。她的親家,自以為還了解她的吳天亮專門為此事找過她,讓她看在大半輩子夫妻的份上,對老秦好一點。「我們都是從苦中過來的人,現在好不容易能享點福了,就都別折騰,互相關照着把剩下的日子過好吧。再不濟,也得為孩子們着想啊,一晃,他們都成家立業了,想想我們這些做父母的,也沒給他們做出啥榜樣來,那就老老實實的,別給他們添亂。」

  吳天亮的話倒也實在,誰說不是呢,他們這代人,的確沒給孩子們做出啥榜樣,再添亂,實在說不過去。楚雅聽了,並不領情,她骨子裡就不是一個領情的人,刻板的臉上再次露出年輕時的傲氣,不冷不熱地回敬吳天亮:「榜樣我是做不了,亂我也不添,不過人這一輩子啊,不明白的事很多,糊塗多,清醒少,老秦他是想抓住歲月的尾巴,把不明白的事搞明白,這點,我懂他。」

  「懂他?」吳天亮覺得楚雅不可思議,一個記憶中從沒替丈夫想過的女人,一個一輩子都以自己為中心的女人,會懂得男人?

  楚雅看出了吳天亮心思,笑笑:「老吳啊,說句不該說的,你書記也別生氣,別拿我跟你家雨蘭比,比不得,沒可比性,我們倆看着像,但僅僅是像,但我們做人是有區別的,這區別,你們不懂。」

  「不懂?」這話卻把吳天亮搞糊塗了,在他眼裡,楚雅跟苗雨蘭簡直如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對待工作像,對待朋友像,對待自己丈夫,更像。可楚雅突然說不像,吳天亮就搞不明白哪不像了。

  「算了,說這些沒用,說說你,書記位子上還要干多久啊,是不是給自己一點時間都不留下?」

  楚雅的話是帶着某種隱喻的,可惜吳天亮沒聽懂,吳天亮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喜歡凡事直白,話也直白,儘管官做了多年,假話虛話也說了多年,但這種隱喻性很強的話,還是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係,楚雅也沒指望讓誰聽懂。很多時候,楚雅是自己跟自己講話,自己跟自己隱晦。這個並不複雜的女人,在剛剛過去的這個秋天裡,突然變得複雜,變得讓人琢磨不透。秦繼舟失蹤,她懶得問,更懶得找,就像世界上壓根沒這個人。兒媳吳若涵惹出那麼大事,親家母苗雨蘭隔三間五找上門來,先是和顏悅色討她的好,想平平妥妥把吳若涵的事擱下去。見她的好沒以前那麼容易討,似乎這件事也不會輕輕鬆鬆擱下去,苗雨蘭只好翻臉,口氣一變聲討起秦雨來。聲討來聲討去,仍見她冷着臉,完全沒了以前那份熱情和相知。苗雨蘭就知道,她們之間幾十年的友好沒了。

  再後來,苗雨蘭不得不撕破臉,跑她面前大吵大鬧。吵鬧永遠是女人的一種本事,女人遇到解決不掉但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時,最好也是最笨的辦法便是吵鬧。苗雨蘭吵啊鬧啊,罵了許多不該罵的話,惡毒得很。撕了許多不該撕爛的過去,差點就將她和楚雅這麼多年共同守着的一個瓶子打開,讓裡面很多神秘而又發黑的秘密流出來。縱是這樣,楚雅都採取了忍。這一次,楚雅的忍耐力真是超級強,強到苗雨蘭無法想象,她自己更是無法想象。苗雨蘭使出十八般武藝,仍然沒能在吳若涵一事上討得楚雅一句話,苗雨蘭崩潰了:「我傻啊,一直以為跟你是交了心的,是世界上最密的,今天我才發現,我們壓根就沒交過心,欺騙,都是在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