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1章
許開禎
想到最後,楚雅想到一個人:鄧家英!
楚雅終於明白,這輩子,她活到這個人的陰影中去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爭吵,所有的算計還有擔心還有怕還有恨,竟都是為了這個人!沉默的楚雅其實是痛苦的,那是比死亡更令人難受的……
直到有一天,她帶着巨大的困惑還有痛,悄悄上山。她是想見路波,這個想法很早很早就有了,楚雅覺得,好多心結,可能只有路波才能打開,好多隱秘,也只有路波這兒才有答案。但她不敢付諸行動,難啊,每每想起過去,想起那段歲月里發生的事,楚雅的腳步就猶豫,不敢往前。她曾在很多個夜晚,嘗試着撥過路波電話,撥一半,甚至兩三個數字,就不敢再撥下去。有愧於他啊,人是不能做下虧心事的,做下了,一輩子都理直氣壯不起來。可那段日子,楚雅不想再猶豫了,再猶豫,怕是這輩子都沒了機會,必須見他,哪怕他拿茶水潑她臉上,哪怕將她拒之門外,哪怕把她轟下山,她也要見!
雜木河水管處那間辦公室兼睡房裡,楚雅終於見到了路波,老了,都老了。沒想到,路波跟老朋友一樣迎接了她,還一個勁說,這遠的山路,你咋能親自來,打個電話,我下山不就行了?這話把楚雅暖的,包袱一下就卸了。她凝視着路波,路波也凝視着她,目光碰在一起,又躲開,再碰,再躲開,就這樣反反覆覆好長一陣子,路波才說:「坐吧,真沒想到,你還能來。」
有時候,我們心裡那堵牆是自己假設出來的,我們總以為它推不倒,拆不掉,其實我們是被自己擋住了。心有多重,牆就有多厚。世間所有的牆都是能搬掉的,就看我們用心搬還是用手去搬。
這一天,楚雅是徹底放下一些東西了,這得感謝路波,是路波讓她能從容地放下。房間裡充滿寬容,充滿祥和的味道,路波像一塊發黃的海綿,能把所有的不幸和尷尬全都吸盡,然後擠出清澈的水來,讓楚雅看到透明,看到乾淨。是啊,我們所以活得累活得不幸,最大的根源就是我們內心的不乾淨。清除掉心靈上的雜質與垃圾,我們就會獲得孩子般的純真。那晚楚雅笑了,儘管談的是非常沉重的事,但她還是開心地笑了。這笑,已經遠離了她幾十年,幾十年啊。
那晚,在已經有寒意襲來的山上,在雜木河嘩嘩流淌的水聲中,楚雅跟路波做了徹夜的長談。他們後來走出屋子,踏着即將乾枯的草地,沐浴着夜風,走在雜木河邊上。順着那條河,他們好像把一生又重走了一遍,過去看不清看不明的東西,那晚的月光給照亮了。過去帶了殼的東西,那晚讓秋風給吹破了殼。過去解不開的疙瘩,死疙瘩,也讓那晚的河水給沖開了。而高高豎在楚雅心裡的那堵堅硬的牆,最終也讓路波推倒。
是的,楚雅心裡是有一堵牆的,牆擋住了她的視線,禁錮了她的思想,讓她在幾十年的生活中,只看到陰暗,看不到一點陽光。
這話是路波說的。路波講完曾經的故事,又講完鄧家英,最後跟她說:「你這人啊,說狹隘吧,也還談不上,至少比苗雨蘭心胸寬廣。說自私吧,也不像,你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活到今天,你也該清楚這輩子錯在哪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心裡老早種下一棵毒草,別人能拔掉,你拔不掉,還死命地給它灌水、施肥,讓它兇猛地成長。你被它欺住了,知道不?」
人就怕點不醒,一旦點醒,人就變成另一個樣子了。
可惜這一天來得太晚,路波跟她見完面沒幾天就出事了,楚雅聽到消息,怎能不急?聯想到前段日子自己的急,楚雅甚至想,難道這是天意,是一種預知?
楚雅不敢想下去。
楚雅不離開水庫,不離開鐵櫃山,不是跟秦繼舟緩和了關係,沒那麼快,三尺的冰,結起來難,解凍更難,化開,真是需要時間呢。她是為路波,一個剛剛在內心裡不再仇視的人,一個寬容和不計前嫌的人,剛剛對她進行了心靈救治,卻又跟她永訣。楚雅哪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她的心已被路波喚醒,幾十年的寒冰讓他飽經風霜的手撫摸過後,暖意融融,可是,那個暖她寬容她的人,卻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
秋末的龍鳳峽,迴蕩着無盡的懺悔,還有生者對死者的追思。從不敢面對過去的楚雅,終於有力量面對自己的過去了,龍鳳峽的那些個日日夜夜,一遍遍地跳出來,復活着她,也傷害着她。她看到年輕的自己,糊塗的自己。也看到大壩上長出的愛情,還有愛情中互相猜疑互相傷害的她們。
路波說得對。「你們三個啊,如果不遇在一起,可能都是好人,這輩子也不會過得這麼苦,錯就錯在你們遇到了,而且……」路波沒把後面的話說完,但楚雅懂,怎能不懂呢,那個荒唐的歲月,年少的她們,在這座山下,在這座大壩前,有過多少荒唐的事啊。
更荒唐的,除鄧家英外,她和苗雨蘭,竟把仇恨當財寶,抱了一輩子守了一輩子,完了又可怕地把仇恨的種子播在了孩子們心田,讓他們繼續着荒唐。
人怎麼能糊塗那麼長時間呢,怎麼能一口井裡黑一輩子呢?
楚雅終於承認,當初所以要兒子秦雨娶了她並不喜歡的吳若涵,就是想報復鄧家英,報復秦繼舟,糊塗啊,真是糊塗。她害了兒子,也害了他們一家。她的內心原來是這般陰暗,這般險惡。楚雅第一次發現,母愛之下,也藏着許多污垢。苗雨蘭找上門,不是她不想說話,還能說什麼呢?一個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她痛啊。苗雨蘭歇斯底里的謾罵與挖苦中,楚雅想的是,這件事怎麼彌補,對兒子犯下的罪,怎麼恕!
五十多歲的楚雅留在龍鳳峽不肯走,到底是在追思路波,還是在逃避自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人最怕的是面對自己,尤其不敢面對自己的良心。
秦繼舟倒是肯面對了,這兩個月,秦繼舟走了不少地方,幾乎年輕時灑過汗水的地方都去了。站在一座座大壩上,他先問自己的,不是為什麼這裡水少了、沒了、幹了,他在不斷地鞭笞,當年我幹過什麼,說過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干?問來問去,秦繼舟把自己問哭了,老淚縱橫。蒼涼的淚打在老臉上,生出尖銳的痛。原來從那時起,他就把自己的一生毀了。
毀了啊!
剩下的時間,秦繼舟就做一件事,修河!他是把自己當成了一條河,清掉淤泥,拿走卵石。他想讓這條河還回本來的面目,想讓河裡的水清澈、透明,流得歡快,可淤泥太多,他清不乾淨。他原想把路波也請來,兩個鬥了一輩子的人,再斗,斗出個結局,斗出個明白來。沒想,路波不等他,走了。
這個老右,他居然走了!秦繼舟心裡那個恨那個憾啊,感覺精神氣一下少了許多。不過劇痛過後,秦繼舟倒也明白不少。他沖楚雅說:「人總是要走的,你看看,五斗他們睡了多少年,老書記他睡了多少年,過不了幾年,我們都會睡在這裡,睡在這裡啊。」
楚雅不為所動。不管秦繼舟是無奈之下的自嘲還是真看透了的釋然,她都表現出一個字:冷。楚雅跟秦繼舟什麼也不說,秦繼舟倒是想跟她說說以前的事,問她一些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楚雅不,她閉口不提,像是要把過去完全地禁錮在內心裡,一個人咀嚼一個人獨享,不過每每想得深入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抓住秦繼舟的胳膊,抓得很牢,生怕一放開,秦繼舟就會離他而去。
楚雅內心還是有怕啊。怕這個字,挺折磨人的。
這些日子,楚雅是把自己裝進冰庫里了,不管想起什麼,看到什麼,都發冷,打戰,控制不住地哆嗦。這個高傲了一輩子的女人,終於低下頭來,看石子是怎樣硌到了腳心,看野刺是怎樣刺破了褲角,扎進肉里。曾經盛氣凌人的架勢,一夜間被山風吹盡。直到鄧家英和鄧朝露來到峽里,她僵枯的臉色才活泛過來。
第29章
鄧朝露跟母親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達龍鳳峽的。
車子不敢走太快,怕顛簸。鄧家英身體還處在極度危險中,雖然她表現得很強硬,很有力,但鄧朝露知道,母親剛從大難中逃過一劫,絕不能掉以輕心。車子進入峽谷不久,鄧家英讓停車,跟女兒說:「讓車子回去,你陪我走進去吧,這段路我想走走。」鄧朝露理解母親,母親每次到峽谷,都是要步行進入庫區的,遂打發了車子,攙着母親小心謹慎地往裡走。夕陽從西天極遠處潑灑過來,染的大地一片黃,北邊的龍首山,依舊危崖聳峙,亂石林立。被斬斷的龍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猙獰,且帶了陰陰的殺氣。鄧家英盯着龍首看了好長一會,思想一時有些恍惚,竟指着山頂一派狼藉的地方對女兒說:「看見沒,那就是當年放炮的地方。」
「媽,你把我當誰了,那地方我上去過不止一次呢,忘了七歲時你怎麼打我的?」鄧朝露扮出調皮的樣子,怕母親太過憂傷,一路想着法子讓母親輕鬆。不過鄧朝露說的是實話,這裡的山山溝溝,她都爬過,小時庫上有不少夥伴,庫邊兩個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庫管處玩。那時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頂處,為此老挨母親訓呢。
「看我這腦子,老了,不中用了。」鄧家英捋捋頭髮,白髮已經爬上她頭頂,讓她蒼白的臉更顯蒼白。她的確是老了許多,大病加上大難,怎能不老?
「媽哪能說老,年輕着呢,看上去還像二十幾歲。」鄧朝露強擠出笑臉說。
鄧家英明知道女兒是哄她開心,也不點破,硬撐着笑笑,回擊女兒:「胡說,媽二十幾歲時還沒你呢。」
「那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啊。」鄧朝露說了句小時說的玩笑話,哪知這話突然觸動了她們母女,兩人看着對面的龍首山,看着不遠處巍然矗立的大壩,心裡泛過層層異樣。過了半天,鄧家英說:「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氣呢。」
他們到達壩上時,秦繼舟和楚雅剛從小樹林那邊轉回來,四個人在壩頭遇上了。
「是你們?」秦繼舟目光連着跳了幾下,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鄧家英,他聽老張頭說,鄧家英被打壞了,人還在醫院裡。
鄧家英沖秦繼舟點點頭,目光緩緩轉向楚雅。這兩個女人,冤家了大半輩子,在省城,幾乎是很少遇面的,當然,那次楚雅帶人抓姦除外。今天在峽里遇上,想必有一場好戲。
楚雅也沒想到鄧家英會這麼快趕來,但她知道鄧家英一定會來,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會掙扎到這裡。誰也沒想到的,楚雅突然往前走兩步,一把抱住了鄧家英,未等鄧家英有所反應,楚雅的哭聲就響了。
「幹嗎呢,這是幹嗎啊。」秦繼舟被驚住,臉上閃出不安的表情,他怕兩人相遇,楚雅會當孩子的面對鄧家英不禮貌,或者說出難聽的話。沒想到她竟給撲了上去,抱頭痛哭。
鄧家英臉上也閃着晶瑩的淚花,不由自主抱住楚雅,在這片她們曾經共同萌生愛情的地方,兩個較了一輩子勁的女人,終於不再較勁了。秦繼舟大睜着雙眼看半天,確信兩人不會打起來,才咧開嘴巴,呵呵笑出了聲。剛笑兩聲,馬上止住,沖愣在一邊的鄧朝露說:「怎麼能讓她來,她不是還病着嗎,你這孩子。」
鄧朝露記憶里,孩子兩個字,是她第一次從導師嘴裡聽到。她到導師身邊工作已經有些年了,可這麼溫暖的稱呼,還從未聽過。一股熱流涌過鄧朝露的身子,鄧朝露眼睛也濕潤起來,喉嚨哽咽着,說不出話。
「看,看,看,你們怎麼回事嘛,快把眼淚收起來,讓人笑話。」
這句話,怕也是楚雅這輩子從丈夫嘴裡聽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她鬆開鄧家英,問:「一路顛壞了吧,快到房間喝口水。」說完,轉向鄧朝露,目光足足看了三分鐘,伸出手來:「過來,讓阿姨摸摸你的臉。」等真把鄧朝露摟在懷裡時,楚雅的淚再也止不住了,那是內心懺悔的淚,是一個長者愧疚的淚。
孩子,阿姨對不住你啊——楚雅心裡一遍遍的,哭着說這句。
鄧朝露享受到了從沒享受過的東西,也跟着淚成一片。
這天的場面,真把秦繼舟感動壞了。做學問做傻的秦繼舟,壓根想不明白,妻子楚雅今天的反常從何而來。
起風了。風從峽口那邊捲來,一吼兒一吼兒,裹着塵土,也裹着層層涼意。峽谷的深秋比別處冷,楚雅已經穿了毛衣,鄧家英身上卻還是夏天的衣服。楚雅不敢馬虎,催促娘倆,往堤壩下走去。
鄧家英到了這裡,免不了要哭上幾場。山下那片墳塋,埋着父親鄧源森,埋着小時用鬍子扎過她的五斗叔,埋着老書記,埋着好多好多當年為水庫死去的人。荒草萋萋,可在鄧家英眼裡,那裡如同另一個家,啥時來,啥時就有溫暖。現在又多了一個路波,這座山,這個峽,這片地,這座壩,是她的傷心之地啊。
她咋就逃不過這個地方呢?
哭了,痛了,眼淚擦乾,竟跟秦繼舟討論起流域的事來。
「老路是為流域走的,不能讓他白走,流域的事,得討個說法。」
「你是指挨打?」秦繼舟小心翼翼問過去。
「看你,哪跟哪啊,我雖是女人,但境界也不至於低到這地步。我是說祁連集團的事,不能由着他們。」
沒想到秦繼舟卻說:「一碼歸一碼,污染的事以後談,眼下要追究的,是打人。老路不能白挨,你也不能白挨,這事,我找吳天亮去!」
「你這人,還記仇,找他有啥用?我聽人家說,這次把他也坑了,上面怪他,下面恨他,他這個官,難做啊。」鄧家英說的是真,這些話是在來時路上女兒鄧朝露告訴她的,在她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吳天亮來過兩次,來了就罵人,罵大夫,罵護士,也罵市里派來照顧鄧家英的那些幹部,包括秘書周亞彬也讓他罵個狗血噴頭。最厲害的一次,竟沖流管處副處長毛應生摔了杯子。鄧朝露感覺不對勁,吳天亮從沒發這麼大的火,以前雖說也有脾氣壞的時候,但當她的面,還是很收斂的。鄧朝露悄悄問周亞彬,書記這是咋了,怎麼跟吃了炸藥似的?周亞彬說,不是他吃了炸藥,是別人硬給書記餵炸藥。再細問,才得知,吳天亮遇到了坎,從政以來最大的坎。
「怕是這次,書記頂不過去了。」秘書周亞彬搖頭苦笑。
發生在南湖和祁連集團的兩起暴力打人事件,本來是件很容易搞清楚的事,真相擺在那裡,幾乎用不着查。但是,真相是會發生變化的。吳天亮忽略了兩個人的背景,南湖村支書牛得旺和祁連集團董事長田亞軍。有些能量是很反常的,官場上打拼幾十年的吳天亮,應該懂這個理,應該懂正能量之外還有反能量,有時,反能量的作用更大。可惜這次,他忘了。
南湖村支書牛得旺這生引以為豪的,是在特殊歲月里干對過一件事,當年保過老書記柳震山。運動進行到後期,老書記柳震山也被揪了出來,奪權的是革委會主任馬永前。就在馬永前企圖將柳震山帶到另一座水庫工地批鬥時,牛得旺站了出來,說把這個「走資派」兼「保皇派」交給他,讓他接受南湖村革命群眾的監督與批鬥。馬永前一心在於奪權,也不想因柳震山殃及自己前途,遂將柳震山交給牛得旺。牛得旺將柳震山帶到南湖,表面上嚴加看管,處處設罰,背後卻偷偷照顧他。可以說,如果沒有當年的牛得旺,柳震山是活不過那段日子的。運動結束,柳震山復出,擔任谷水地委書記,對牛得旺一家給了太多照顧。牛得旺也不像是原來的牛得旺,成了南湖村的土皇上。牛得旺大兒子在省里工作,二兒子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任職,女兒在縣婦聯,這都是柳震山當年打的基礎,是老書記給他的回報。可牛得旺女兒婚姻不順,兩次都沒嫁好,離了婚,第三次跟縣裡一位領導商談婚嫁之事時,被領導老婆堵在了床上,結果醜事傳出去,領導沒法在沙湖待,通過關係調到了外地,牛得旺的女兒就成了人們眼中作風敗壞者,到現在也沒嫁掉,一個人過。
在谷水,沒誰敢跟牛得旺說不,上到市里幹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牛得旺是有根基的人,人家幹過大事呢。牛得旺自己,也認為根基強大。他兒子曾給省里某領導當過秘書,領導很賞識,提前把他派到實權部門,如今也是比較顯赫的人物。女兒雖說婚姻不幸,但關係面很廣,在哪個領導面前,都敢抹眼淚。女人的眼淚就是武器,能攻下許多山頭。加上她天生妖冶,長得不但標緻,而且很風騷,是沙窩窩裡飛出的鳳凰。有了這一龍一鳳,牛得旺還怕什麼呢,什麼也不怕。
鄧家英挨打那天,吳天亮是把牛得旺「請」到了市委,請來頂什麼用呢,牛得旺還沒坐下,吳天亮的電話就響個不停,單是接那些電話,就浪費掉吳天亮一個小時。電話接完,吳天亮再看牛得旺時,一肚子話就說不出來了,最後竟聳聳肩,無奈至極地說:「我說牛大書記,這事,這事也太出格了點吧。」
牛得旺回看住吳天亮,嘿嘿笑了幾聲,不緊不慢道:「不就是醫藥費嗎,我讓村里出。」
「醫藥費?」吳天亮眼淚都要出來了,遇到這種人,還能說什麼?
吳天亮不但對牛得旺沒有辦法,對祁連集團也沒有辦法。鄧朝露在來的路上跟母親說:「吳叔叔他也難啊,聽亞彬講,上面很可能不讓他幹了。」
「不讓幹才好!」鄧家英氣不打一處來地說,她不是氣吳天亮,吳天亮的處境她最清楚,再怎麼說她也是頭上頂官帽的,谷水這些年發生的怪事亂事荒唐事,她的感受可能比別人更深。一個人,想在位子上做些好事,做些利國利民的事,真不容易,說完,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問:「你剛才說誰來着,是亞彬吧,你倆現在到啥程度了?」
「媽!」鄧家英的話惹來女兒一聲責怪,不過女兒還是很如實地告訴她,跟周亞彬只能是朋友,別的,真沒法發展。
「媽,你甭擔心,女兒會處理好自己婚事的,女兒只求媽能健康長壽,到時還要帶孫子呢。」
這是鄧朝露對母親說的最大膽的一句,這句大膽而含着無限祝福的話,一下把鄧家英心裡湧起的陰雲給掃盡,她像小孩子一般興奮地說:「媽帶,媽帶,媽巴不得現在就抱上小外孫呢。」
鄧家英挑重點,把女兒告訴她的這些又告訴秦繼舟,當然,女兒後面說的那些,她是不會說的,尤其女兒找對象的事,更不能說。原以為秦繼舟聽了會出怪聲,沒想秦繼舟說:「你說的這些我都聽說了,可他也不能就這麼忍了,再怎麼着,也得替你討個公道吧,那個牛得旺,太霸道了,我去南湖,他讓一幫小青年把我轟了出來。」
「牛得旺轟你?」這事倒新鮮,鄧家英還沒聽說過。
「不是他轟,是一幫小青年,罵我的話,傷心啊。」秦繼舟臉色忽地暗下來。
「罵你什麼了?」
「還能罵什麼,禍國殃民,他們罵我禍國殃民。」
「這麼嚴重?」鄧家英想笑,卻笑不出來,臉上表情因秦繼舟的激動漸漸變暗,變冷。
「意思差不多吧,流域變成這樣,他們把責任全推我身上。」
「是你多想了,這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也沒誰能承擔起這責任。」
「家英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啊,這些天我在想,當年修水庫,我的話就沒一句對的?」秦繼舟忽然變得像孩子。總是有頑固主見的他,現在竟也六神無主地慌亂了。
「是沒對的!」鄧家英看着他說。
秦繼舟哦了一聲,低下頭,臉又變得死灰。鄧家英本來是開玩笑,是見他瘋瘋傻傻的樣子才說的,沒想到秦繼舟現在根本不經說,稍稍用詞重點兒就承受不了,忙變通道:「你呀,事情過去多少年了,還糾結什麼呢,對能如何,錯又能如何,往前看吧,不要老是對過去耿耿於懷。」見秦繼舟有了觸動,又道:「老秦,咱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要在一些無意義的事上瞎浪費時間,得合起力來,真心為流域做點事。」
「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呢?」秦繼舟越發焦急地說,他看上去很矛盾,心裡那個結顯然還沒打開。鄧家英跟着犯急,老秦這人,一輩子都在鑽牛角尖,鑽進去很難拉出來。她拿出一份東西,是去南湖前私下交代副手毛應生整理的,一份全力推行「節水型社會」的建言報告,這報告算是鄧家英這些年對流域治理的思考,還有諸多構想。流域治理必須是一個系統工程,必須要讓全社會行動起來,這麼多年,我們嘴上在講流域治理,講得很多也很重要,實際中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成體系,沒有長期目標沒有遠景規劃,把一項關係到子孫後代的大工程當成了政治任務,搞的很多東西都是在應景,是在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鄧家英認為,扭轉目前被動局面的唯一途徑和辦法,就是全社會合成一股勁,真正認識到危機,從小處開始,改變傳統的生活方式與生產方式,點滴處做起,這樣才能讓受傷的流域得到喘息機會,才能讓失去的植被、水源慢慢恢復,才能讓冰川成為冰川,雪山成為雪山。
節水型社會。鄧家英提出的是構建一個新的社會形態,樹立一種新的用水意識。先建設一種理念,一種思想,然後讓思想改變人們的觀念,規範人們的行為。
「好是好,可過於理想,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啊。」秦繼舟看完,嘆道。
「老秦,這事急不得,哪有三天兩天治理好的,這種話,你信?」鄧家英反問。
「不信。」秦繼舟這次回答得很堅決。
鄧家英報以微笑,道:「這不就對了,所以我們現在有責任讓他們停下來,先想清楚,再行動,否則,今天一個令,明天一個文件,流域非但治理不了,反而會添更多亂象。」
「現在就很亂了,我反對從上游水庫調水,他們不聽,非要調,就那點水,調來調去,會多出來?不就是領導能看到沙漠水庫有水嘛,但他們熱衷這個。」秦繼舟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合不上,談着談着又激動起來,最後又把矛頭指向吳天亮,說話越發刻薄:「如果說我秦繼舟是罪人,他吳天亮就更是罪人!」
「沒人拿你們當罪人,老秦,別這麼偏激好不好!」鄧家英突然抬高聲音。這個時候,她對秦繼舟是失望的,這次來,她是想跟秦繼舟認真談點事的,她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日子,真是沒幾天了,所以有些想法,有些思考,必須抓緊說給他們,說給還能活着的人。自己這輩子一事無成,很多能做好的事都沒做好,現在上天不給她機會了,但她不想把遺憾帶走,不想。可秦繼舟老是往沒用的上扯,她被扯急,另一個心裡,也湧起失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把秦繼舟看得太高了,這個在精神上統治了她一輩子的男人,最終能不能拯救她一次,讓她無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第30章
秦繼舟跟鄧家英非常糾結地討論河流時,另一間屋子裡,師母楚雅抓着鄧朝露的手,一邊說話一邊抹着淚。
這個場景的確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大多數人看來,師母楚雅跟鄧朝露,是不可能像母女一般坐在一起說話的,看一眼都是恨,前世的兩個冤家,現世的兩個仇人,包括她們,也很難想象會有這一幕。鄧朝露這邊倒不難,從來沒拿師母當仇人,內心還一直期盼着呢,難的是楚雅。
可是這次,楚雅不難了,真不難了。
人生最大的難,是看清自己。楚雅以前從沒意識到這問題,以為自己聰明,以為自己能把什麼也看清,結果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最最糊塗的女人。是啊,我真傻,真糊塗,我咋就那麼糊塗呢。好些個夜裡,楚雅變得跟祥林嫂似的,不停地重複這句話。她掐自己的大腿,捶自己的胸,甚至撕自己的頭髮。她用一種疼痛發泄另一種疼痛,用一種不滿撕毀另一種不滿。原因是她終於看清了自己,一個自私、虛偽,被各種利益膨脹了的、世俗極了的女人。世俗兩個字,楚雅以前都是送給別人的,很高傲地送,居高臨下地送。凡是她不喜歡的女人,或是看不順眼的女人,她都喜歡送這兩個字。送完,高傲地扭過頭顱,理也不理就走了。可這次,楚雅很痛地把這兩個字送給了自己。
你才是最笨也最最世俗的女人!
人不怕被別人誤,別人只能誤你一時,誤不了你一世,真正能誤你一世的,是你自己!楚雅算是徹底想明白了,其實想清楚這些並不是多難,關鍵在你敢不敢去想,敢不敢把自己撕開,放到鏡子下,層層扒去看。楚雅這方面還是有勇氣的,也是生活讓她走到了這一步。
一個一生都活在優越感里的女人,最終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存在優越,一生都在猜測、嫉妒與恨中活着,看見什麼也提防,看見什麼也犯醋、犯酸,說穿了就是犯賤。這樣的人生,她居然過了大半輩子,還過得有滋有味,認為自己很強勢。突然有一天,虛擬的大廈坍塌,楚雅才發現,外表繁花似錦的她,原本裹在一隻籠子裡,裹在一層虛枉中,一片凌亂的廢墟告訴她,生活的本質原來是慘相,是自欺欺人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