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2章
許開禎
「露啊,別怪阿姨,阿姨糊塗了大半輩子,明白過來才發現,一切都晚了。阿姨悔啊,阿姨不該這麼對你,不該這麼對你母親,不該。」楚雅說着,死死地抓住鄧朝露的手,又流起淚來。她的淚讓鄧朝露慌張,更多的卻是開心,是喜悅。這麼些年,鄧朝露在師母面前,從來都是膽怯的、懼怕的,像個寄人籬下的孩子,沒有底氣也沒有自信,自然就沒有平等可言。導師對她的好跟師母對她的苛刻還有尖酸,讓她對世界形成了兩種看法,一種是溫暖的,感人的,一種卻陰冷、潮濕,不是風便是雪。現在,師母握着她的手,握得那般緊那般用力,一股濃濃的愛在裡面涌動。鄧朝露雖然不知道師母的生活發生了什麼,但她明顯感覺到了師母的變化,她被這種變化激勵着、感動着、鼓舞着,內心升出更加強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就將頭依過去,靠在師母懷裡。師母伸出手,輕輕撫住她的臉。鄧朝露一陣子悸,師母手挨她臉上時,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種顫,細微的哆嗦還有指間流露出來的恐懼與不安讓她瞬間明白過許多事,原來師母也是渴望着的……
誰說不是呢?
外人都把楚雅當成一隻母老虎了,這點楚雅很清楚。從嫁給秦繼舟那天起,人們就在背後這麼議論,說秦繼舟這下有好日子過了,娶個強勢女人,哪還有他的活路啊。楚雅當時只是笑,覺得挺好玩,後來發現不好玩,女人要想管住男人,真沒那麼容易,管住人容易,一句話,一聲呵斥秦繼舟就服從了。可管住心,難呀。管住心裡有其他女人的男人,那就難得不行。楚雅這輩子,全部工夫都用來管了,「母老虎」三個字,讓她發揮得淋漓盡致,要多豐滿有多豐滿,結果到現在才發現,男人不是管住的,男人是暖過來的。這個暖字,她一輩子沒做到。
沒做到不等於心裡沒有,天下哪個女人心裡沒這個暖字啊,有!女人天生就是用來暖人的,暖愛人,暖親人,暖家人,暖子女,甚至暖這個世界。活到現在,楚雅把身體裡的狠和潑用盡了,結果發現,啥也沒狠過來,她真是沒狠到任何人,只狠到自己,狠得自己的人生全變了形變了味,某個深夜打開自己,發現裡面剩的,竟全成了暖。
暖好。
「露啊,你肯原諒阿姨不,阿姨不求別的,只求你別記恨,阿姨對不住你們,對不住喲。阿姨這心,疼啊,比拿刀子捅還疼。」她摟着鄧朝露的手摟得更緊了,手指甲眼看要嵌進鄧朝露肉里。
「師母,您別這麼說,師母,不存在這些啊,真的不存在。」鄧朝露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猛地撲進師母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都說冤家宜結不宜解,那是沒遇到想解的人,再說世上哪有那麼多仇啊。有些仇是人硬性地種進去的,非要讓它在心裡生根發芽,非要讓它長出一棵恨的樹來。人心一旦被恨欺住,就跟田地被雜草欺住,河流被亂石占住,必須想辦法把那些恨除掉,將雜草拔掉將石頭挪掉,這樣人心才能灑進陽光流進清泉。楚雅是下決心要將那些亂石搬掉了,鄧朝露心裡本來就沒亂石,是別人用亂石的影子壓住了她的心。現在,兩個人合力,要搬掉壓在她們心上那塊黑暗的石頭了。
接下來的日子,龍鳳峽呈現出另一番景致。鄧朝露天天陪着師母散步,師母談興很濃,從小時談到青年,再從青年談到現在。鄧朝露發現,師母最愛談的,還是當年龍鳳峽修水庫那段日子。
「你真不知道哎,那個時候的人有多單純,純得跟這庫里的水一樣。我跟我媽第一次到峽里,就喜歡上那氣氛了。」或者:「那個時候的人咋那麼有勁啊,餓着肚子就能把一座山炸開,把石頭取下來。這壩,這山,放到現在,不敢想。」
是不敢想。每每師母激動時,鄧朝露心裡也會泛起一道道漣漪。小時候的一幕幕閃現出來,仿佛就在昨天,母親牽着她的手,走過大壩,走過草坪,走過小樹林。她還記得母親跟她站在壩頭,望着遠處的公路,等路伯伯來庫上看她們的情景,也記得吳叔叔坐着屁股後面冒煙的黑色小車,來大壩檢查工作的情景,以及母親紅着臉,跟吳叔叔爭論的樣子。
關於路波的話題,被漸漸淡去。不是他們狠心絕情,提一次傷心一次,莫不如不提。四個人心照不宣,極力地避開一些事兒。秦繼舟再也不那麼迂,不那麼固執。不知是楚雅告訴了他,還是跟鄧家英的交談中他自己發現了。總之,他變得急迫起來,變得虛心起來,每天都把楚雅和鄧朝露支出去,怕她們影響,自己則急着跟鄧家英討論方案商議對策。鄧家英臉上露出欣慰,總算在生命最後時刻,能跟這個男人認真地說點什麼了。關於流域治理,他們一共提出了十六條,寫了大約有二百頁紙,主題就是節水型社會。鄧家英幾乎把一輩子的所學所思都掏了出來,單是後面她讓副主任毛應生帶來的調查資料,就有幾十斤重。為了儘快拿出報告,她固執地將毛應生留下,毛應生擔心處里工作,說我跟你都留在這裡,處里咋辦?鄧家英沒好氣地說:「涼拌!」
毛應生知道,鄧家英是不敢拖不能拖了,必須搶在生命終止前,把建設節水性社會的方案還有一系列配套措施呈給省里。好幾次,他想阻止鄧家英,不能這麼拼啊,得回醫院去。可一見鄧家英那不容勸阻的眼神,就又暗暗將話咽下去。這天他終是忍不住,借跟秦繼舟出來散步的空,說:「不能再這麼幹了,她是在拿命拼,這樣做,很殘忍啊。」秦繼舟的步子忽然停住,好像是受了震動,不過默站了一會兒,突然掉過身子問毛應生:「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麼?」毛應生結巴着,這問題太大,一時半會答不出,再說這問題跟鄧家英有什麼關係啊,他現在擔憂的是鄧家英的病。來時他是去過醫院的,院長和主治大夫都說,鄧家英根本就不能再工作,不能!
「那我再問你,你是知識分子吧?」
這問題好答,毛應生略一思索道:「算是吧,在您老面前不敢,在市里,算個小知識分子。」
「囉唆!既然是,那我再問你,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是什麼?」
「品格。」毛應生毫不猶豫,答完,他挺了挺胸,挺的有幾分驕傲。
「錯!」秦繼舟出乎意料地打斷毛應生,一本正經道,「真理,懂不?知識分子一輩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尋求真理!」
「真理?」這下輪到毛應生愕然了。依毛應生的經歷還有所處環境是搞不懂秦繼舟這句話的,秦繼舟也沒有讓他搞懂的意思,說完,丟下毛應生,自顧自往前去了,走了不多遠,突然停下,回過身來跟毛應生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她的情況,不懂得珍愛生命?你錯了!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她要做什麼,你比我更清楚,我們還是成全她吧。我老秦頭這輩子沒做過一件正確的事,這次我要做一件!」
一語落地,震的毛應生什麼也不敢說了,只能乖乖聽他的。水庫上立馬多出一股氣氛,很緊迫的氣氛,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爭時間拼速度,到後來,鄧朝露也參與進去了,是導師秦繼舟讓她參與的。「你不能整天轉悠,有些結打開就行,沒必要為它浪費時間,馬上參與進來,這項目由你負責。」
「我負責?」鄧朝露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導師從沒讓她負責過任何項目,按導師的說法,項目不是任何人都能負責、敢負責的,先做好學生,做好助手,將來才有可能獨當一面。鄧朝露在北方大學研究所工作多年,經歷過不少項目,那些項目不是由秦繼舟自己負責,就是由副所長章岩掛帥,所里的傳統,很少把重大項目交給年輕人去負責,這點跟苗雨蘭所在的研究中心有很大不同。鄧朝露壓根沒想到,導師會這麼快地讓她接手項目,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不過導師接着又說:「別高興太早,不是給你成名的機會,是讓你切身感受一下做項目的難處。記住一句話,科研不是寫在紙上,而是要落實到社會實踐中。」然後拍拍她的肩,用很溫暖也很感人的語氣說:「我們老了,是到你挑擔子的時候了,放手干,接過你母親這支筆,把她未了的心愿繪出來。」
鄧朝露還能說什麼呢?本來她還猶豫要不要繼續留在峽里。母親是從悲慟中走出來的,儘管拖着一身的病,隨時有倒下的危險,可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比讓她工作更開心更有效的呢?看着母親忙忙碌碌的樣子,鄧朝露對生命,對活着,有了更深的理解。師母也在一旁鼓動她:「小露你別客氣,更別謙虛,都是自家人,猶豫什麼呢。你給他當了幾年學生,這一次,就讓他們為你服務吧。」師母說完,忙着張羅飯菜去了,她現在還兼着炊事員的工作。很難想象,當年水庫上最革命的女青年、人們仰望的女領導,今天竟然能捲起衣袖,鑽進廚房裡為他們炒菜,還美其名曰,各盡其能各顯其才。
初冬的龍鳳峽,洋溢着一股濃濃的熱意。這個當初產生過奇蹟的地方,又一次孕育着奇蹟。節水型社會,真能成為解決流域生態的神奇之方嗎?
鄧朝露完全地投入進去了,一開始她還有點不自信,逢事必向母親和導師請示,秦繼舟怒批了她幾次,反倒讓她解脫出來,能放開手腳了。鄧朝露從來沒想過負責一個項目到底需要什麼,真讓她接手的時候,才知道導師之前的話是對的。人不能過高地估計自己,不能把一切都置於假想中,置於熱情中。可是,人不能總處於配角的位置,總有一天你會被推到主角的位置。那麼,還猶豫什麼呢,那就放手干吧。一旦放了手,鄧朝露才發現,自己的準備是充足的,是厚實的,是經得起敲打的。她已經敢於跟母親和導師爭論,敢於推翻他們的觀念,理直氣壯講出自己的觀點。可喜的是,導師和母親都沒小瞧她,尤其母親,心甘情願當起配角來。
他們把龍鳳峽變成了另一個戰場,將庫管處變成了新的科研中心。師母楚雅也從不斷地懺悔中走出,一臉坦然地欣賞着這一幕。這一天,楚雅站在窗外,久長地看着鄧朝露,看得那麼仔細,那麼慈祥,不放過一個細節。初冬的太陽打在她身上,讓她的身子呈現出一層太陽的金色,她的頭髮整齊地綰着,後面打了一個漂亮的結,臉上更是洋溢着難得的笑容。看着看着,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迸出來,這麼好的孩子,我可不能讓她花落人家,我得……
楚雅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想到了兒子秦雨,想到了兒子跟吳若涵窩心的婚事,也想到了關於鄧朝露的那個秘密。
是的,秘密。
苗雨蘭追到水庫上的這天,鄧朝露他們剛告一段落,他們將整個流域將近五十年地下水位下降的數字做了分析,對這些年政府就流域治理和水土保持所採取的各項措施及取得的效果也一一做了研究,對流域內人口的增長,經濟發展模式,作物栽培,種植技術,農田灌溉,農業和水利設施改造等多方面一一做了分析比較,然後跟用水量的提高做縱向對比。又將二十年來流域氣候變化,冰川消失速度等做了專業分析,用一系列數據印證自己的觀點,那就是片面治理只會讓流域消亡的速度加快,因為治理一次反彈一次,反彈的破壞性遠遠大於治理的建設性。而且短期效應不但會造成政策上的不連貫性,更造成生態建設的不連貫性,後者是致命的。要想徹底改變目前局面,辦法只有一條,在政策層面上做大手筆,堅決摒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笨劣做法,拿出打持久戰的勇氣和膽略,把流域治理當成一個長遠而又系統的工程。
方案基本成了型,鄧家英有些支持不住,這段時間她總是熬夜加班,她知道秦繼舟的良苦用心,更能體諒別人體諒不到的難處。秦繼舟是徹底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了,在流域這幾個月,他的反思也算結束,對自己一生堅持的東西,對錯已做到心中有數,只是不肯說出來。人都是有臉的,何況秦繼舟,他可是打年輕時就活在光環下的,眾人仰望的對象,一輩子受人敬重,受人抬舉,哪能這麼快就低下頭?鄧家英也不逼他,哪個人沒錯過?錯了,醒了,還能繼續挺起腰杆往前走,這才是硬漢好漢。這些日子的工作,鄧家英感覺到,秦繼舟是在有意成全女兒。因為這次合着做方案寫報告,很多觀點都是秦繼舟以前反對的、抵制的,沒想這次他完全站在支持的角度,尤其女兒鄧朝露提出的幾個更新更大膽的理論,她自己都懷疑,猶豫着要不要寫進去,秦繼舟卻毅然站在女兒這邊,一點猶豫也沒,還鼓動她說:「我們不能老以權威壓人,權威是啥,是腐朽,是官僚。科研不是論資排輩,不是倚老賣老,科研是求新求真,是敢於講真話。」說完,長嘆一聲又道:「我們講的假話太多了,假話害了我們一輩子,也害了流域,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們說說真話吧。」
這一說真話,方案立馬大不一樣,看得鄧家英都激動,熱血澎湃。幹了一輩子,就這次痛快,就這次捅到了根本。而且,秦繼舟分明是把自己許多成熟的觀點,還有對流域的重新思考,貢獻給女兒鄧朝露。他的用意很清楚啊,做人梯,將這個重要的機會讓給小露!
作為知識分子,鄧家英有點接受不了這個,可作為母親,內心又湧出一份激動。秦繼舟如此,她哪還敢有所保留?她越發玩命,恨不得幾天內把自己一生積累的,所學的,都給女兒。
她累倒了。
秦繼舟堅持讓她去醫院,車都叫好了,鄧家英搖頭說:「別讓我離開,就讓我待在你們身邊,我動不了,看着你們忙也好啊。」秦繼舟看她堅持的樣子,也不忍了,跟鄧朝露說:「你勸勸,我勸不了她的,這輩子,她就沒聽過我一句勸。」
這話說的,鄧家英差點又流下眼淚。
鄧朝露決計不勸母親了,不是不疼惜母親,是她知道,母親在人世的日子已非常有限,她抱過幻想,但幻想救不了母親。幻想沒救下路波,同樣救不了母親,倒不如依着母親。鄧朝露現在只能退一步去想了,這一步很難很痛,但她只能退,因為她壓根就說服不了母親。
「讓她睡吧,哪也不去,我想當着她的面,完成這項工作。」
鄧家英聽了,臉上露出欣慰。
誰知就在第二天,苗雨蘭殺來了。
第31章
苗雨蘭不能不來,再不來,她就崩潰了,要瘋要死了。
苗雨蘭的天塌下來了,這次是真塌,不開玩笑。
秋末初冬的這段日子,是苗雨蘭這一生中遇到的最糟糕最灰暗的日子。苗雨蘭一向認為,自己這輩子是順的,工作順事業順,婚姻順日子也順,一路順。要說有什麼不順,那就是跟丈夫吳天亮的感情。可是感情這東西你若把它當回事,它就折磨你,你若把它不當回事,它就真不是事。風裡浪里闖過來的苗雨蘭,知道怎麼掌控感情,怎麼駕馭丈夫。取我所需的,棄我所不需的。不像楚雅,一根筋,非要追求什麼感情的全部,心中不能藏別人。有全部嗎,傻,酸,典型的小資,不,老資。
這點上苗雨蘭真是看不起楚雅的,她自信在駕馭男人方面,遠比苗雨蘭有技巧。吳天亮心裡也藏着人,藏得還深,讓他藏去唄,哪個男人心裡不裝別的女人,裝是一回事,敢造次又是另一回事。你要跟他的生活斗,不能跟他的心靈斗。跟心靈斗,你就中魔了,一輩子會被一個痛牽着,揪着,自己不痛快別人也不痛快。苗雨蘭多痛快啊,她是一個非常注重實際的人,丈夫是啥,是你的衣裳,是你的臉。他能給你臉上貼金身上裹銀面上搽粉腳下添勁,這就足了。書記太太,有幾個女人能享受到這尊稱啊,還有這尊稱帶來的種種體面與榮耀。出生在鄧家山的苗雨蘭對自己的這一生是十分肯定的,很成功,再想想跟她爭過風吃過醋的同村女人鄧家英,成功感就更強。
可是秋末初冬的這些天,寒氣不斷地襲來,陰雲密布,苗雨蘭一向得瑟一向認為不錯的日子開始坍塌,開始傾斜。先是傳出風聲,丈夫吳天亮的日子不好過了,接連發生的兩起鬥毆事件並沒因路波和鄧家英的不追究平息下去。路波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家人還有同事並沒對致他死亡的祁連集團提出什麼要求,幾個好事者如青年洛巴他們也沒能激起什麼風浪。祁連集團董事長田亞軍反倒演出另一場戲,恰恰是這場戲,殃及了吳天亮。
苗雨蘭聽到此言,當下吐出一口痰來,心裡恨道,不就是沒讓姓田的發財嗎,不就是沒站到姓田的這邊嗎?可是牢騷解決不了問題,吳天亮的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砸得她喘不過氣。
就在苗雨蘭焦灼不安急於想辦法時,又發生了兩件事,徹底擊垮了苗雨蘭。
一是女兒吳若涵染上了毒!天呀,她染上了毒品!女兒從法國回來,情緒一直不好,又哭又鬧,加上秦雨這混賬,只來過一次,還鬧個不歡而散,然後以工作忙為由,跑山上不下來。苗雨蘭也拿他沒辦法,吵過,鬧過,也打過不少電話。但秦雨跟先前不像了,以前對她多尊敬,多聽她的話,現在不像了,有一搭沒一搭的,工作不匯報,家裡的事更不匯報。苗雨蘭怕追得太緊,反惹出更不好的結果來,就想這事先放放,讓他們小兩口都緩緩氣,緩過這陣,再做做工作,不信秦雨不回心。就秦雨那點本事,苗雨蘭還真沒拿他當回事呢。哪知她這邊一放鬆,女兒就又出事。
女兒是讓自己慣壞了,苗雨蘭不得不承認,可承認了又咋,到現在,真是拿她沒辦法。她不在家待着,也不去單位,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苗雨蘭勸過她,女兒不聽,反質問她:「你讓我幹什麼去,出不了國,進不了好單位,我還能幹什麼?現在他連家也不回,我守活寡,懂不,我守活寡!」女兒歇斯底里,然後打扮的妖里妖氣,出去了。苗雨蘭以為女兒只是去發泄發泄心中的苦,出不了大事,沒想到,她竟染上了毒品!
是警察告訴她的。有天晚上,很晚了,女兒沒回來,苗雨蘭打電話,吳若涵不接。後來打給她一位朋友,經常跟吳若涵在一起,她告訴苗雨蘭,涵涵喝多了酒,住她家了,第二天回來。苗雨蘭放下心來,洗完澡,剛要睡,電話響了,是警察,說在一家夜總會發現了她女兒,跟一幫吸毒者在一起。苗雨蘭當時就頭大了,差點一頭栽倒,跌跌撞撞跑到夜總會,女兒已被警察帶走。第二天她托人把女兒保出來,才知道,女兒吃搖頭丸已不是一天兩天。
更令她震驚的,讓女兒沾這些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向敏!女兒跟着向敏到法國一趟,帶回來的不只是一段屈辱,一個腹中的孩子,還有對毒品的貪婪與熱愛。女兒說,是尼克教會她這些的,不只是搖頭丸,還有更刺激的。「他陪我一起吸,好爽好刺激。媽,我上癮了,真的上癮了。」女兒說着,又要吸,苗雨蘭一把搶過她手中毒品,要往外扔,女兒竟然恐嚇她:「你敢扔出去,我就跟着跳下去!」
報應!苗雨蘭終於相信,人是有報應的。
這事還得瞞着,不能告訴任何人,吳天亮也不能讓知道,秦雨那邊更不能。苗雨蘭拖着疲憊的身子,四處打聽,哪裡才能幫女兒戒掉這個?好不容易聯繫到一家,女兒死活不去,還揚言膽敢讓她進戒毒所,她把這個家燒掉!
秦雨。這個時候苗雨蘭想到了秦雨。對,他是她丈夫,出了這樣的事,他不能躲起來,不能不管不問,他要有擔當,至少要陪在她身邊。
「好吧,我去找他,媽給你把他找來,讓他幫你戒。」說完,苗雨蘭就上路了,這一路,她是哭着找到白房子的,路上她想了好多,從當初跟鄧家英爭吳天亮,到後來如何維護自己的愛情,再到女兒吳若涵出生,她想了個遍。她覺得自己是無辜的,真的很無辜。就算是讓女兒嫁給秦雨,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她吳家的女兒,哪一點不比鄧朝露強,為什麼不能跟鄧朝露爭。野種!想到痛心處,苗雨蘭恨恨地罵出這兩個字。鄧朝露是野種,如果把她逼急了,她把一切都說出去,讓她們知道,她苗雨蘭不是好惹的。
秦雨不在白房子,范院長說,兩天前秦雨帶着科考組去了雪山,他們在那裡扎了營,要實地觀測雪線上移的速度還有冰川消失的速度。
「玩物喪志,他這是想出名!」苗雨蘭憤怒地罵出一句,也不進范院長的辦公室,急着要去雪線下。范院長怕出危險,硬是攔住她,然後聯繫兩個藏民,讓他們去雪線下把秦雨叫回來。兩天後藏民牽着馬回來了,說秦雨不離開雪線,有什麼事,等他科考完再說。
「他反天了?」苗雨蘭再也不能忍受,跟藏民說:「借你的馬一用,我親自去找他!」
苗雨蘭真是急了,往雪線去是很危險的,就算長期駐紮在這裡的范院長他們,輕易也不敢動這念頭。祁連山蒼蒼茫茫,雪峰綿延千里,那裡氣候變化反覆無常,地形更是複雜。幾年前有支英國的考察隊因為準備不足,貿然上山,結果六人考察隊只回來兩名。這些年隨着雪線上移,冰川解凍,科考點越來越深越來越遠,危險性也越來越大。苗雨蘭卻顧不得這些,她必須見到秦雨,必須把他追下山,追到女兒身邊去。好在苗雨蘭這些年也在山裡活動過,躍上馬,頭也不回地就往雪山的方向去了。范院長哪敢讓她一個人去,緊忙喊過藏民:「再去叫幾個人,多備幾匹馬,還有乾糧和水,快。」說完,躍上第二匹馬,緊追過去。
兩天後他們到達了秦雨他們的營地,苗雨蘭一眼望見一個穿紅衣的女子,紅色在白與綠的映襯下,格外扎眼。她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想到另一層。好啊秦雨,怪不得你不下山,不管小涵的死活,原來這裡有妖精。
「她是誰?」還沒下馬,苗雨蘭就很不友好地問范院長。范院長呵呵一笑:「我們的朋友,宋佳宜,一個志願者,很活躍的。」
「我看她活躍得過頭了吧?」苗雨蘭邊說邊跳下馬,有藏民接過她手中的韁繩,一路奔走的棗紅馬連着打出幾個響鼻,藏民心疼地摸了摸它的頭,生怕它感冒。兩隻牧羊犬警惕地跑過來,在苗雨蘭身邊轉。「走開!」苗雨蘭沒好氣地踹出一腳,差點讓牧羊犬發怒。它們是秦雨找來當嚮導的,是青年洛巴的好夥伴。果然,雪山下響起青年洛巴的聲音,緊跟着,苗雨蘭看到了一頭長髮的洛巴。
又是他!
如果說苗雨蘭在草原上有不想見到的人,青年洛巴是第一個。在苗雨蘭眼裡,洛巴是個不學無術,既沒修養也沒素質的人,跟城裡那些遊手好閒瞎混世界的二流子差不多。她沒想到自己的女婿竟跟這樣的人混一起。
「秦雨呢,怎麼還不見人?」苗雨蘭沖第一個跑過來跟她打招呼的常健問。
「領導在山裡,最近他瘋了。」常健說。
「領導,他是誰的領導,我來了他難道不知道?」
「沒想到主任您能來這麼快,我馬上去叫他。」
「不用了。」苗雨蘭說着,跟常健往營地去。營地非常簡單,就三頂帳篷,周圍再用石頭啊啥的壘起一道邊,科考組用的儀器設備單獨放在離帳篷不遠處。穿紅衣的女子遠遠看住苗雨蘭,並不急着過來打招呼,苗雨蘭再次看她一眼,心裡有點不是味。
「她是誰,怎麼跟你們在一起?」沒走幾步,苗雨蘭又忍不住問常健。常健看了一眼宋佳宜,說:「是秦雨請來的,老跟他在一起呢,說是鄧朝露大學同學。」
「他們老在一起?」
「是啊,我也搞不清,科考帶她來幹什麼,多此一舉嘛,礙手礙腳。」
苗雨蘭的步子僵住,似乎瞬間,明白了許多,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一團紅,盯住宋佳宜那個方向。如果不是范院長硬拉她進去,她都不知道腳該往哪邁。
這次見面並沒有讓苗雨蘭的心輕鬆下來,相反更加沉重。秦雨並非她想象的那樣,給她一個滿意的回答。人是來了,從觀測點騎馬回來,但是談得很不理想。
秦雨聽完苗雨蘭半是責怪半是傷情的述說,沉悶半天,說:「她這樣子,能怪誰呢,只能怪她。」
「秦雨你不能這樣,你是她丈夫,她出了事,你當然得負起責來。」
「負什麼責,能負起?」秦雨一邊擺弄儀器一邊說,那架儀器在山上摔壞了,秦雨顯出很心疼的樣子。苗雨蘭有幾分生氣,哪有丈母娘千辛萬苦趕來,女婿這種態度的?一把奪過秦雨手裡儀器:「我跟你說話呢,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很認真。」秦雨坐端了身子,很有耐心地聽岳母繼續往下講。苗雨蘭卻再也講不出什麼,要說的她都說完,此刻她最想要的就是秦雨的態度。
「說呀,你到底想咋?」見秦雨不說話,苗雨蘭問得直截了當。
「我沒想咋樣,我只想好好生活。」
「那就回去,跟小涵好好過,她現在需要你。」
「她需要的根本不是我。」
「小雨你不能這麼說,你們是有感情基礎的,再說小涵也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啊。」說這話時,苗雨蘭心裡很是擰巴了一下,但她還是理直氣壯說了出來。
秦雨苦笑了一聲,這笑很無奈,丈母娘目前仍然堅持這樣說,他還能怎樣。
「小雨啊,不是我說你,當男人的,不能把女人追到手就不管。女人是需要疼的,多關心多交流還有適當時候做點妥協,讓讓女人,女人不就全聽你的了?你可不能現在就有大男子主義,那東西很可怕,你要好好珍惜啊,你這邊做好了,難道還怕她做不好?」苗雨蘭以為秦雨有悔意,說的更加起勁。沒想秦雨給她說了這麼一句:「算了吧,我怕她,真的怕。」
「這麼說,你是鐵了心不一起過了?」苗雨蘭剛變熱的心刷地冷卻,眉頭復又擰了起來。
「我沒這麼想。」
「那你怎麼想?」
「我什麼也沒想,我就想工作,就想把課題做好。」
「你這是狡辯!」
「我不用狡辯!」
「秦雨,我問你,是不是心裡又有人了?」
「您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也別裝傻。」
「裝傻,我裝什麼傻?」
「你做的事你自己知道,不要逼我說出來!」
「您……」
兩人最終不歡而散。丈母娘跟女婿裡面吵架的時候,范院長站在門外,不住地搖頭。人啊,怎麼能這樣?范院長是很想勸勸苗雨蘭的,做人不能這樣,一個人太是急功近利,太不擇手段,這人就離毀滅不遠了。但他又知道苗雨蘭這人不能勸,聽不進去不說,還會嗆你一鼻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