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3章
許開禎
苗雨蘭差點背過氣去,竟然有這麼無禮的人。轉念一想,就知道秦雨這話從何而來了,他是恨上次那個課題,那個讓她改得面目全非的課題。想到這裡,苗雨蘭忽然心虛,不敢跟秦雨較勁了。就在不久前,吳天亮挨批的那些日子,因為那個課題還有項目報告,她也讓副省長黃國華狠狠批了一頓。「搞的什麼課題,不倫不類,說科研不像科研,說政府工作報告不像政府工作報告。廢紙一張,有什麼用?」然後怒盯住她:「你就是苗雨蘭?」苗雨蘭嚇得趕忙點頭,「聽說你也是老水利工作者了,怎麼對水利一點感情也沒,搞這些東西,你不覺得心裡難受?」
完了,當時苗雨蘭的心就涼透了,領導稍不滿意,下面的人都吃不消,何況如此直接的批評。就在她滿頭冒汗,心裡急着想對策時,副省長又說:「我看這個中心沒必要存在下去,既然都不干正事,不如解散算了,每年花那麼多錢養着你們,到頭來卻什麼也不做,不如把這些事交給能做的人去做。」
苗雨蘭以為副省長只是說說氣話,發通牢騷,哪知人家心裡還真這麼想。苗雨蘭最近心裡極為不安,不只是女兒和丈夫相繼出事,她自己這邊,也是麻煩不斷。上次秦雨他們搞的那個課題被猛批一頓,緊跟着新的兩個項目被取消,中心主任跟她說:「形勢不好啊,這次是把粉搽在了屁股上,自己找罪受。弄不好,我們這幫人全被端掉。」話說完沒兩天,省里相關部門派進審計組,要查這些年科研項目的賬。
一連串的變故還有打擊,搞得苗雨蘭生活全亂了套。權力沒了,輝煌沒了,女兒的婚姻眼看也沒了。從山上下來,苗雨蘭就知道,女兒跟秦雨,怕是再也難回到恩恩愛愛的那一天,離婚已經是擺在眼前的事,不過秦雨暫時還沒有膽量提出來。當然,她也不是沒有防範,山上跟秦雨爭吵完,她將目光突然對在常健身上,這一對,便讓苗雨蘭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來。下山時,她執意讓常健送她。常健當然求之不得。對這個來自窮困山區的碩士生,苗雨蘭再是了解不過。人都是有軟肋的,抓住了人的軟肋就等於抓住了事物的核心,擺布起來就容易得多。想想當年,苗雨蘭不就是先別人一步抓住許多人的軟肋,不然,能有今天?
別怪苗雨蘭心狠,她就一個女兒,這輩子如果女兒活不好,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下山路上,她已布好一盤棋,對常健,也一改往日的冷威和嚴肅,變得和藹可親,左一個小健右一個小健,叫得那個親,好像常健已經成了一家人。常健那個興奮,能讓主任如此關愛,是他做夢都想着的。常健不小了,下個月是他三十歲生日,可目前他要啥沒啥。要老婆,沒。要家,沒。要事業,更沒。常健做夢都想出人頭地,都想超過秦雨,為此他在單位就跟哈巴狗一樣,見誰都搖頭擺尾,歡快地叫。可如今,一個沒有根基沒有靠山的人,想出人頭地真是太難。常健渴望機會,渴望生命中出現奇蹟。苗雨蘭突然對他親切備至,常健真是受寵若驚,一路興奮的,簡直想唱歌。
第32章
苗雨蘭追到水庫,是找親家母楚雅興師問罪。苗雨蘭搞不清秦雨為什麼變化如此之大,依她對秦雨的了解,就算她家小涵干出多大事來,把天捅個窟窿,秦雨也不敢把小涵怎樣,頂多耍耍性子,過不了幾日,就又臣服在小涵的溫柔裙下。對付男人,她家小涵還是很有辦法的,這點苗雨蘭很是自信。可秦雨這次表現太反常,令苗雨蘭束手無策,小涵更是無計可施,只能以更大更壞的放縱來報復。報復是很怕人的,每每看到小涵喝得酩酊大醉,沖她撒氣,或是躲在自己房裡不出來,將門關得死死的,苗雨蘭那顆心就緊張得要跳出來。她把常健帶到山下,跟他說:「最近小涵心情不好,你別上班了,拿出點時間多陪陪她,也算幫我一個忙吧。我就這一個女兒,她不高興,我這心就晴不起來。」常健馬上說出一大堆保證的話,然後鑽進吳若涵屋裡半天不出來。
說來也是天意,常健跟小涵竟是一拍即合,兩人很快打成一片。吳若涵哭喪着的臉上破天荒有了笑,好久不見怎麼打扮的她,突然對自己的穿着重視起來,這天還去了趟精品店,抱回一堆衣服,又到美髮店做了個新髮型。自從上次跟秦雨鬧過後,吳若涵便不回自己跟秦雨的家,住在苗雨蘭這邊。苗雨蘭也不敢讓女兒單獨住,萬一出事咋辦啊。但女兒跟她住一起總是吵架,以前娘倆有說不完的貼心話,自打出事後,娘倆倒像是仇人,尤其吳若涵,成天在家裡冷着臉,稍不順心就拍桌子砸板凳,三句不是好話,就跟苗雨蘭對着幹了。
常健這小子,真是個活寶,不知使了啥魔法,竟把女兒臉上的烏雲給掃了。苗雨蘭發現,女兒失去的笑聲回來了,冷了幾個月的臉也舒展開,跟她也開始有話說了,偶爾還要跑她面前撒個嬌賣個乖。好,好,苗雨蘭一邊打量常健,一邊心裡樂。這天晚上,女兒跟常健出去很晚才回來,女兒是喝了點酒,常健也染了酒,但不多,相比前段日子,女兒算是「規矩」多了。一來就撲向她,狠狠親了幾口,說:「媽,謝謝你啊,我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今天跟常健哥去黃河邊,他還叫了好幾個同學。媽,我心裡不堵了,真不堵了。明天起,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做給某個人看!」
苗雨蘭心一動,知道女兒說的某個人是誰,緊緊摟着女兒:「開心就好,媽最擔心你了,只要你開心,媽做什麼都成。」
「謝謝媽,我去沖澡啦。」
往常這個時候,常健會知趣地告辭,說一堆謙虛話,替苗雨蘭杯子裡加滿水,說一聲我走了,就默然離開苗雨蘭家的。這天常健沒走,學往常那樣,拿過苗雨蘭杯子,盛滿水,又將家裡兩個垃圾桶倒了,回來坐在苗雨蘭對面。苗雨蘭沒話找話說:「常健啊,這幾天累着你了,我這女兒,真是慣壞了。」
「哪啊,主任您千萬別這麼說,小涵挺優秀的,知識面廣,見識又多,跟她在一起,我開闊了不少眼界呢。」
「你真這麼想?」
「是啊,我們整天在流域,眼界狹窄,新鮮事一件也聽不到,跟小涵這幾天,我天天有長進。」
苗雨蘭哦了一聲,閉起眼,不知道是感激常健還是對常健有了新的想法。這時候衛生間響來女兒的聲音:「常健,把我床頭那瓶洗髮水拿來。」苗雨蘭剛要起身去拿,看見常健已經有了動作,就說:「拿給她吧,我有點累。」常健應了一聲,拿去了。苗雨蘭似乎有點難為情,看見女兒從衛生間伸出一條細長的胳膊,小半個身子都出來了,白晃晃的耀眼,慌忙閉上眼。等常健重新坐下,苗雨蘭的心就怦怦跳個不停,好像自己在常健面前做了什麼臉紅的事。
女兒很快洗完,披着浴巾出來了,一見女兒近乎半裸着身子,碩大的乳房有一半裸在浴巾外,雪白的大腿誇張地散發出女人的性感與誘惑。苗雨蘭好不緊張,本想斥責一聲,讓她穿好了再出來,話在嘴邊卻又沒說出來,只是哀怨地看了女兒一起,起身,跟常健說:「你們聊吧,我去書房。」
到了書房,苗雨蘭的心跳得比剛才更猛,好像自己做了啥醜事,臉紅耳燒,忐忑極了。女兒她咋能這樣,不該啊,怎麼着也該有羞恥,有……唉,都是逼的,秦雨,是你逼她這樣做,我家小涵以前不這樣,是懂廉恥的。苗雨蘭心裡七上八下,既悲哀又無助,既替女兒害臊又替女兒擔憂。坐下,起來,又坐下,再站起,煩、亂、熱,渾身是汗。可那雙耳朵卻像是邪了門似的,拼命要往門邊擠,想聽外面說什麼。奇怪,怎麼會有這樣的心理呢,苗雨蘭一下子又為自己臉紅起來。從外面聽女兒跟常健倒是談得很好,也談得正常,不時響起女兒咯咯的笑聲,她擔心或是暗暗期待的事並沒發生。過了好久,苗雨蘭像是平靜下來,心裡不那麼急不那麼亂了,開始為女兒的以後着想。是啊,哪個母親不心疼自己的女兒,哪個母親不為女兒的未來擔憂。常健雖說出生在農村,雖說許多方面不及秦雨,可人家畢竟沒結過婚,怕是對象都沒處過呢。這點上講,是自己有點虧人家。可常健的心思苗雨蘭最懂,好歹給他當了幾年領導,看的、聽的、平日觀察的,綜合起來,苗雨蘭就覺得常健是不會嫌棄小涵的。一個農家孩子,他嫌棄什麼!如果不是小涵變成現在這樣,他常健哪有機會,哪有資格?這樣一想,苗雨蘭的信心又漸漸恢復起來,膽子也大了許多。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秦雨那小子也是過不長的,與其讓人家甩了不如自己先下手。
於是這晚,等女兒跟常健聊的差不多的時候,苗雨蘭從書房走出來,笑吟吟跟常健說:「太晚了,不想回就別回了,跟小涵多說說話,讓她安排你睡。」說完,逃也似的鑽進臥室,緊緊關上門,生怕一動搖,又做出什麼後悔的事來。
常健是很快融入她們這個家了,看得出,女兒跟常健是很有感覺的。或者,常健給女兒的生活帶來了快樂與希望。苗雨蘭覺得有些問題該往深處去想了,這天她把常健叫進書房,繞了很大一個圈,然後別彆扭扭問,假如把女兒後半生交給他,他擔當得起嗎?常健沒正面回答,但從他的表情看,是很樂意的。他說他這輩子還沒遇上一個值得他疼愛值得他用心呵護一生的女人,如果遇上了,一定會百倍珍惜。苗雨蘭正想試探,難道我家小涵不是?常健卻說出了一個令她非常氣憤非常崩潰的事實。
常健說,秦雨所以不回來,是他母親楚雅不讓回!
苗雨蘭先是不信,常健這個時候說出這話什麼意思?不等她多問,常健又道:「我替小涵可惜,她這生算是託付錯人了。秦雨的確優秀,可是他母親……」
常健的話重重砸在苗雨蘭心上。
懂了,一切都懂了。怪不得那女人要去峽里,要跟鄧家英在一起。怪不得小妖精鄧朝露也一併去了峽里,原來她們早就謀算好了。苗雨蘭突然就從腦子裡踢出了常健,她不能這麼輸給楚雅,更不能輸給鄧家英母女,不能!想合起伙來背叛她,門都沒有!
「常健你回吧,去山上,項目要緊。」苗雨蘭當時就下了逐客令,把常健驚的,傻了眼地看着她,搞不清突然變卦為了什麼。
「你跟小涵的事,對誰也不能講,我家小涵是有丈夫的,這點你要牢記。」
「主任……」常健完全懵了。
「就這麼定了,你馬上回山上,課題還等着你呢。」
打發走常健,苗雨蘭跟吳天亮通了電話,告訴他女兒一個人在家,讓他立即回來,照看女兒。
「你上哪去?」吳天亮在電話那頭問。
「算賬去!」
現在,苗雨蘭站在了峽里。峽谷變得陌生,變得冷酷,想想,她已有十餘年沒踏進這條峽沒進這條溝了,峽谷對她來說,既是家,又是恨。這裡留下她的童年,留下她對這個世界最初也最簡單的認識,留下她青春的夢。她在峽里種植過理想,放飛過愛情,也得到了婚姻。可是,她對這條峽卻充滿了恨,充滿懼怕。她不知道恨來自哪,懼怕又為了什麼,但內心,卻被這兩樣東西充斥着、折磨着、壓迫着。這些年來,她不是不想到峽里來,她想,峽里有她的家鄉,有她的記憶啊,而是不敢來。
此刻站在寒風颼颼的峽谷,站在巍峨的鐵櫃山下,苗雨蘭內心充滿感慨。想想,三十多年一晃過去,當初的黃毛丫頭,青春女子,遠近聞名的鐵姑娘,如今已成了老太,內心那種蒼涼,無可比擬。人是戰勝不了歲月的,歲月這把刀,太狠毒。單是年華流逝,白髮早生倒也罷了,歲月面前,哪個人也逃脫不了被雕琢被風蝕,關鍵是有怕啊——
家裡遭遇的一切還有她自己面臨的困境一齊向她撲來,苗雨蘭幾乎要對着巍峨蒼茫的鐵櫃山哭了。她不能輸,真的不能啊,同樣,女兒也不能輸,必須幫女兒贏回來!苗雨蘭唏噓了一陣,腳步狠狠一跺,往裡走去。
走着走着,步子突然停住不動。
遠處,寧靜的大壩上,一幅圖畫刺痛了她的眼。此刻的峽谷,要說美麗,那也是真能陶醉人的。夕陽的餘暉從她身後噴過來,潑墨一樣潑灑在大地上,峽谷多出一層金色。兩側山峰安靜地對峙,像兩個永不分離卻又內心緊張的人,山是靜止的,大壩也是靜止的,獨獨壩上出現的四個人,卻破壞了整條峽谷的寧靜與祥和。
苗雨蘭的視線里,鄧朝露跟師母楚雅挽着胳膊,像一對親熱的母女,說說笑笑走在壩上。夕陽鍍在鄧朝露身上,也鍍在楚雅身上,讓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多出一層顏色。在她們的前面,鄧家英跟秦繼舟幽幽然地走着,走幾步停下,面對着面,說一會話,又往前走。走幾步,鄧家英忽然停下步子,目光像是要看住對面的山,又像是在四下搜尋。苗雨蘭一陣哆嗦,以為鄧家英看到她了,本能地想躲到一棵樹後,結果發現那樹是干樹,枯死的。罵了一聲,等她重新鎮定時,秦繼舟跟鄧家英竟像一對夫婦那樣,互相攙着,往她的目光深處去了。
呸!苗雨蘭心裡那個火喲,真想找誰抽個耳光,一陣噁心湧來,又連着呸了幾口,往前走的腳步似乎有些猶豫,有點怯懦。這是怎麼回事啊,楚雅竟眼睜睜看着他們噁心人,楚雅可是提防了半輩子,嫉恨了半輩子,現在咋又大方起來,難道不怕被窩裡鑽進對手?再一想,莫非鄧家英真的不行了,楚雅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一種奇怪的酸楚湧來,苗雨蘭眼裡竟有了淚。不管什麼人,面對死亡兩個字時,心總是要痛一下。縱是苗雨蘭對鄧家英再有成見,一想她的病,還有倒計時的生命,那成見,也變成了同情,變成了哀嘆。
這樣的痛只維持了一會兒,苗雨蘭的心便狠了下來。她不能只同情別人,有誰同情她呢?指不定她們此時,正在壩上笑談她的人生大悲轉呢。是啊,現在輪到他們看她笑話了,輪到他們對她說三道四了。還有楚雅跟鄧朝露,那樣親熱不正是證明,常健沒說謊嗎?
背着她把啥都合計好了,楚雅,你狠。你不是一直在罵,鄧朝露是秦繼舟的野種嗎,是你這輩子最最恨的人嗎,怎麼此時竟像母親一樣攬着她的肩?
驀地,苗雨蘭怔住了。天呀,這個問題怎麼才想到,都怪她,這段日子煩心事太多,精力根本沒往這方面想。此時,這個揪心的問題突然跳出來,把她嚇了一大跳。難道楚雅已經知道了內情,不可能,怎麼會呢。不,不能!
苗雨蘭變得憤怒起來,甚至有幾分像暴怒的獅子,腳步騰騰騰,不大工夫便站在了親家母楚雅面前。
「是你?」楚雅愣神地盯她一會兒,嘴裡擠出一句話來。
「天高雲淡,漫步壩頭,好有情致啊。」苗雨蘭陰笑着說。
「哦,啥時候會吟詩了,這地方還真缺詩呢。」楚雅陰損地說。
「我還沒那個雅興,你們一家可真會躲地方啊,藏山上的藏山上,躲峽里的躲峽里,自在。」
「躲?哦,我們是躲,躲債,沒想還是被債主追上門來了。」
兩人像是提前演練好了似的,見面就唇槍舌劍,半口含糊都沒。她們的表情也很有意思,一個像是吃了火藥,立馬要爆,一個呢,又顯得柔軟無力,海綿要包住針似的,不急不躁,沉着得怕人。
倒是嚇着了鄧朝露,從沒遇過這種場面呢。這個臉上看看,那個臉上望望,又急又怕,真擔心她們撕破臉吵起來,情急中,紅着臉說話了。「風大,站這兒說話要受涼的,苗阿姨難得來水庫一趟,還是到院裡吧。」
院裡就是她們暫時寄居的庫管處。
苗雨蘭轉身看住鄧朝露:「看,還是我們小露會疼人,女大十八變,我們小露是越變越招人疼愛了。剛才在峽里,我還以為是陪着你親媽轉呢,唉,人老了,眼睛不好使,親媽不親媽的都分不清。」說着,佯裝親熱地伸過胳膊,鄧朝露趕忙學剛才挽着楚雅那樣挽住她,往壩下去。
楚雅心裡那個氣喲,真鬧心,要論說缺德話干損人事,楚雅自知永遠不是苗雨蘭對手,苗雨蘭這輩子乾的缺德事兒損事兒,多得去了。她敗下陣來,有點心氣不平地跟在她們後面,走一步嘆一聲,心想這輩子中了啥邪,怎麼會拿她當朋友呢,還把兒子也毀成那樣。
苗雨蘭像是逮着了機會,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跟鄧朝露說着話,她說露呀,阿姨可想你了,你可是阿姨看着長大的,想想你小時候,樣子真逗人。鄧朝露就嗯一聲,說謝謝苗阿姨。苗雨蘭故意叫一聲,謝什麼啊,看着你們一個個長大,阿姨不知有多開心。處對象了吧,啥時結婚,可不能少了阿姨,阿姨最喜歡湊這個熱鬧了。鄧朝露臉紅了幾下,一顆心兒怦怦亂跳,想回頭看看楚雅,又不敢,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苗雨蘭是成心要挑出些事的,走着走着,冷不丁就說:「咱們小露越來越出息了,身上越來越有你爸的味,真不愧是你爸的小棉襖。」
「我爸?」鄧朝露的步子突然停下,極其陌生地看着苗雨蘭。鄧朝露心裡,極少有爸爸這概念的。小時看着別人都有爸爸,她跟媽媽吵過,要過,媽媽流着淚說,爸爸被大水沖走了,就那條河,說着手指向水庫下游奔騰的龍水河。鄧朝露就奔向河邊,沖河吼吼地哭。再後來,她聽到許多關於她的傳言,有同學說她是撿來的,是被人家扔棄掉的。也有同學說是鄧家英抱養的,鄧家英沒嫁男人,怎麼會生出她呢?她再去問母親,母親就黑了臉訓她:「不許聽那些,再聽,把你也丟到河裡去。」鄧朝露就不敢,真怕母親一氣將她丟進河裡呢。等她長大,上了大學,關於她的身世,有兩種傳言,一種說她是鄧家英和導師秦繼舟的私生子,一種說她是反動學術權威的女兒,是鄧家英收養她的。但這個時候,鄧朝露對這些已毫無興趣,不管外面怎麼說,她內心只堅定一個想法,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去懷疑。她是鄧家英的女兒,至於父親是誰,鄧朝露真的不去問不去想了。
這陣突然聽苗雨蘭這麼說,鄧朝露堅定着的心猛一下搖曳了,就跟一棵立在風中不動的樹,竟莫名其妙晃動起來。
苗雨蘭嘿嘿一笑說:「天呀,瞧我這嘴,啥不該說偏說啥,小露咱們快走,阿姨急着見你媽呢。」
到了院裡,秦繼舟已回房間了,鄧家英還站在外面。夕陽已經退去,黃昏像一層紗,從西天處移過來,要把整個世界裹住。苗雨蘭搶在鄧家英發現她之前,高聲說:「家英啊,我來看你了。」對什麼專注着的鄧家英驀然轉身,有點不相信地看着苗雨蘭,等確信走進院裡的就是苗雨蘭時,臉一紅,聲音發起了顫。
「真是雨蘭啊,我怎麼有點不敢信呢。」
「啥話嘛,一直想看你的,就是工作忙,家裡事兒又不斷,這不,剛有點空,就追到這來了。」苗雨蘭的聲音既熱情又真切,聽不出一點假意。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我們仨,算是聚齊了。楚雅呢,你沒遇見?」
「她在後面呢,我急,就跟小露先往院裡來了。」說着,拽了一把後面的鄧朝露。鄧朝露正疑惑師母怎么半天不進來呢。
「快進屋,真是沒想到呢,我這一病,反把大家都招來了。也好,平日哪有這機會。小露,快去伙房看看有開水沒?」鄧家英顯得有點激動,苗雨蘭的到來對她來說真是份驚喜,她現在已不再對任何人抱成見了,尤其過去歲月里的這些人,見一個親一個。
鄧朝露去伙房打開水,院裡已有人聞聲走出來,齊齊地盯住苗雨蘭看。對庫管處的人來說,院裡來的這幾位客人,可都是如雷貫耳呢。庫管處那間展覽室里,掛滿了他們的照片。每每有外人來參觀,她們就像歷史一樣被人重溫。
恰在這時候,秦繼舟那間屋子的門打開了,秦繼舟出乎意料地走到苗雨蘭面前:「你來幹什麼,這裡不歡迎你,馬上離開!」
所有的人都被這聲震住,大家的目光刷地集中到秦繼舟臉上,有點看西洋景似的。苗雨蘭臉上剛還笑容燦爛,瞬間就被疑惑和尷尬取代。
「老秦!」鄧家英斥了一聲,情急地想拉秦繼舟回屋。
「讓她走,我不想看到她!」秦繼舟一把打開鄧家英,態度蠻橫地又說。
「老秦你這是幹啥,快進屋去。雨蘭,咱不管他,走,到我屋去。」鄧家英拽着苗雨蘭胳膊,想給苗雨蘭一個台階下。
苗雨蘭豈是秦繼舟能恐嚇住的,再說這樣的場面,這輩子她真是見得多了。只見她輕輕拿開鄧家英的手,剛才變得僵死的臉上又恢復出笑來,步子輕盈地往一臉凶氣的秦繼舟這邊走了幾步:「是老秦吧,我說你藏在這兒,他們都還不信,說老秦不是這樣的人。看,讓我說中了吧。」
秦繼舟略一怔然:「藏,我藏什麼?」
「是啊,我也這麼跟他們講,老秦又沒做啥虧心事,犯不着藏。可他們都說,良心是道坎,最終是過不去的。」
秦繼舟火冒三丈的神情發生細微變化,知道剛才是上了苗雨蘭的當,這女人,時時處處都挖陷阱,這輩子,他是掉進過陷阱的,可此時他並沒懊悔,以牙還牙說:「良心,你還配談良心,你是我見過的最恬不知恥的女人!」
苗雨蘭沒惱,依舊笑吟吟說:「是啊,秦老閱人無數,尤其女人,秦老真是精通得很。我算什麼呢,我就是跑到水庫上恬不知恥來了。」
一旁的鄧家英又急又惱,怎麼能這樣啊,成什麼體統,讓人家看笑話。
「老秦!」她又叫一聲,正好楚雅進了院,鄧家英緊忙求援:「楚雅快來幫幫我,這兩人,都吃火藥了,一見面就吵。」
楚雅早就料到這一幕,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吵吵好,吵吵,有些事就清楚了。」
沒想這句不打緊的話擊中了苗雨蘭,馬上轉身對住楚雅:「什麼事不清楚,不清楚就往清楚里說!」
「你慢慢說吧,我累了,想睡。」楚雅看也沒看苗雨蘭,漫不經心的步子還有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像她真是一個局外人,丟下這句,散淡地走開了。快要進屋時,看見鄧朝露提着暖瓶傻站在院裡,顯得無辜又委屈,一雙眼睛不知道往誰身上放。楚雅心一動,跟鄧朝露說:「露,把水放回去,到阿姨這裡來,阿姨有話說。」
「說了幾天還沒說完啊,還以為你們把啥都說好了,我來聽結果呢。」此時的苗雨蘭,已經沒了剛才壩上對鄧朝露的那份親熱,話不但酸而且尖刻。這女人一旦顯出狠來,別人真是無法招架的。
等苗雨蘭又挖苦一句,院裡突然響出一聲,一直忍着的鄧朝露忍不下去了,將暖水瓶猛地摔地上,爆發出來:「吵,吵,吵,你們吵了一輩子,還沒吵夠,你們嘴上都積點德行不,難道不嫌噁心?」說完,捂着臉跑出了院子。
院子裡一下變得鴉雀無聲,那些跑出來看熱鬧的職工快速地縮回了頭。苗雨蘭跟秦繼舟面面相覷,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沒了。老王頭這才慢悠悠走出屋子,沖苗雨蘭說:「累了吧,先去喝口水,不急,急個啥呢,住下慢慢吵。這庫啊,也是太靜了,都讓人忘了,吵吵好,吵吵,或許有些東西就記起來了。」
苗雨蘭真就住下了。苗雨蘭這次來是有目的的,一是想搞清楚雅到底跟鄧朝露把工作做到啥程度,這個她得先拿捏好,如果真如她擔心的那樣,楚雅想讓兒子和小涵離婚,把鄧朝露娶進門,那就甭怪她不客氣。二來她到庫上也不只是為女兒婚姻這一件事來的,她聽常健說,鄧家英跟秦繼舟正在搞一個什麼方案,這方案完全是衝着吳天亮去的,要把流域所有的罪過都背給吳天亮一人。落井下石啊,心太黑。她必須阻止鄧家英。據她掌握的消息,副省長黃國華對鄧家英評價很好,鄧家英如此時出手,吳天亮前景真是不敢想。她家不能輸得一點不剩,保住一個是一個,保住兩個算一雙。這次她真是豁出去了,就算自己栽下來也不能讓丈夫栽,恨了一輩子丈夫,苗雨蘭現在懂得丈夫的重要了。
第33章
苗雨蘭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她低估了楚雅,苗雨蘭把啥都想到了,一步步全設計好了,就是沒把楚雅想透,想明白。結果,讓楚雅攪了局。
這女人,說變就變,變得沒一點徵兆,毫無來由毫無跡象,而且沒一點迴旋餘地。苗雨蘭直嘆,自己遇上神經病了。
當天晚上,庫管處老王頭給苗雨蘭收拾了房間,清掃乾淨,苗雨蘭心安理得住了進去。奔走一天,她是累了,洗洗,啥也沒再想,睡了。沒想這一覺,睡出了問題。
晚上很遲的時候,院裡有了響動,一陣緊促的腳步聲後,楚雅拉着鄧朝露出去了。對此行,楚雅絕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一時衝動。早在還沒來水庫的時候,楚雅就想過這問題,但當時她猶豫,心裡非常矛盾。一方面,想把真相告訴鄧朝露,這真相害了她半輩子,後來又殃及兒子秦雨。如果早點知道,她的人生就不會這樣,不會無緣無故去恨鄧家英,更不會用一生的「謾罵」與「驕橫」來報復丈夫。這樣想起來,楚雅就悲痛得不成,她是一個被謊言和猜忌傷透了的人,也是一個被假象矇騙了大半輩子的人。所以,想急着把真相告訴鄧朝露,讓她從假象中跳出來。另一方面又怕真相一旦傳出去,會毀了她們。她們是指鄧家英,她用一生來仇恨的女人。還有鄧朝露,她本該像母親一樣去疼愛,結果卻用一把變了形的刀子傷了她的童年、青春還有現在。楚雅怕自己一冒失,再次傷害到她們。到庫上後,楚雅先是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跟鄧家英母女接觸,好幾次,她把話題投過去,有意識地想試探試探這對母女,結果發現,情況沒她想得那麼嚴重。鄧家英這邊多少還有些驚悸,怕失去什麼,鄧朝露這邊卻毫不介意。有天她跟鄧朝露有意談起了身世,是借別人身世說的。鄧朝露聽了非常平靜,一點看不出被觸動被打亂,反倒用質疑的口吻說:「你覺得糾纏這些有意思嗎,人生是往前走的,我才不會為這些事傷腦筋。一個人不管來自哪,過去怎麼樣,那是他的歷史。人不能總沉湎在過去,過去的不幸還有災難都是為今天準備的,我只要今天幸福,明天比今天過得更幸福。」她臉上真就曬滿了幸福。
楚雅不大相信地問:「露,你幸福不?」
「幸福啊。」鄧朝露大方地甩了甩頭髮,仰起臉來,非常愉快地說,「天下怕是沒有比我再幸福的了,該有的我全有,我還奢求什麼?」那一刻,楚雅真是被震撼,她看到了一張陽光燦爛的臉,鄧朝露渾身被幸福包圍着,浸透着,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甜蜜的微笑。原來幸福的人是這個樣子,苗雨蘭這一生,怕都沒有這樣一個時刻。
楚雅自此堅信,鄧朝露有一顆堅強的心,什麼也甭想摧倒她。
楚雅改變了主意,決計不把這秘密說出去,她不能打碎這孩子的幸福!
但是苗雨蘭來了。苗雨蘭一來,情勢迅速發生變化。她會說出來的,一定會。從看到苗雨蘭那一刻,楚雅的心就開始發緊,恐慌得要死。她在堤壩上慢悠悠走,不急着進院裡,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阻止苗雨蘭,怎麼才能阻止。等到了院裡,看到苗雨蘭跟秦繼舟在院裡公開吵架,楚雅就知道,災難來臨了。
那張嘴是封不住的,或許這次來,她就是想把一切攪翻,包括被歲月塵封了的秘密。楚雅明顯感覺到苗雨蘭的敵意,這敵意既跟苗雨蘭夫婦目前的處境有關,更跟她家秦雨有關。楚雅沒怕,這個晚上,楚雅比平時鎮定得多,她把鄧朝露叫進屋子,先是說了一通無關緊要的話,然後說,今晚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鄧朝露不解,問:「見誰,為什麼要在晚上?」楚雅非常神秘地說,見他必須在晚上,白天我們誰也看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