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4章
許開禎
楚雅把鄧朝露帶到了路波墳上。如果說必須有人撕破某道黑幕,楚雅決定自己先來。或者她和苗雨蘭間註定要有一個先下地獄,這個人必須是她自己!
楚雅說的時候,鄧朝露看似很淡定,夜色很濃,掩住了鄧朝露的臉,楚雅看不到她的表情,當然,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剛開始講時,楚雅還有點膽戰心驚,更有點力不從心,生怕舌頭突然打軟,講不下去。講着講着,楚雅就被故事迷住了,身不由己掉入一個迷宮,裡面不只是黑暗,更有誘人的愛,有令她心靈震顫的傷悲。她更像一個掉進深潭的溺水者,講述的過程也是她自我救贖的過程,她用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把雜木河水管處那個夜晚路波講給她的故事複述完,然後長長地吁口氣,如釋重負般抬起頭,跟鄧朝露說:「我原想把它帶進墳墓,但是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鄧朝露不為所動,她像泥塑一般,從站到墳頭那一刻,身子就沒動過。楚雅講的過程中,她感覺血凝固了,脈搏也沒了跳動,身體是僵的,如一棵乾死的樹,插在那裡。楚雅連着叫了她幾聲,她都像沒有聽到似的僵在那裡。楚雅突然有點怕,很怕,往前走兩步,想伸出手,攬住她。或者把胸脯給過去,讓她有所依靠。鄧朝露突然從僵死中醒過來,一把推開楚雅,瘋了似的撲向路波墳塋。
黑夜裡響出撕心裂肺的一聲。
楚雅的心被那一聲扯爛了,血無聲地流下。
黑夜裡,楚雅看見,鄧朝露死死地撲在墳上,整個臉都貼在了墳堆上,胸口那裡貼得更是結實。兩隻手像鑽機一樣鑽進土裡,還不甘心,還要把整個人鑽進去。她沒哭,胸腔里發着嗚嗚的聲音,嘴巴卻死死地咬着。她爬了大約有二十分鐘,然後猛地起身,朝堤壩方向奔去。
楚雅看見,鄧朝露流血的雙手緊緊攥着,她從路波墳上抓了兩把土。
第二天,等苗雨蘭醒來時,院裡已經炸開了。鄧朝露連夜走了,去哪,沒告訴任何人,鄧家英昨晚睡得沉,居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早上醒來不見女兒,以為女兒去鍛煉了。後來去楚雅那邊,聽見楚雅跟秦繼舟吵架,心裡納悶,好好的吵什麼呢?想去勸,又覺不方便,就又回了屋子。等她二次出來時,院裡就炸開了。
火是秦繼舟點燃的,秦繼舟還是保持着在科研所上班的習慣,跟老王頭要了兩間房,一間跟楚雅住,一間用來看書和辦公。昨晚他沒回睡覺的那間,以為鄧朝露要跟楚雅一起睡。早起,看見楚雅驚魂落魄,不停地在院裡走出走進,一副丟了魂的樣子,就覺詫異,往屋子裡巴了一眼,沒看見鄧朝露,就進去了。
「小露呢,昨晚不是你留她了嗎?」
楚雅不敢回答,背着身子不敢看秦繼舟。秦繼舟越發覺得奇怪,跟着又問出幾聲,楚雅突然捂住臉哭開了。
「你哭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露她走了,她走了。」
「走了?」秦繼舟嚇了一跳,等反應過這個「走」不是他懼怕的那個「走」時,淡定下來。
「她去哪兒,回單位還是?」
「我也不清楚,我闖禍了,老秦,我闖大禍了。」楚雅一把撲住秦繼舟,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將昨晚的事說了。
「你——」秦繼舟極為震驚,一把推開楚雅,怔怔地瞪她半天,然後,怒了。
「這事你也敢跟她說,你存什麼心啊!」
楚雅委屈,有口難辯。她對鄧朝露,哪是居心不良,現在她恨不得把心扒出來,讓秦繼舟看。但是不管怎麼解釋,秦繼舟就是不信,一口咬定她是有意而為。「你這人,一輩子都在打你的小算盤,對人對事,從來大方不了,你的胸襟難道就不能大一點點,哪怕給別人留半條路也行啊,幹嗎非要把別人的路全斷掉,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哪裡斷了?!」楚雅突然尖叫一聲,這話真是傷到她了,她這些天的反思、改變、懺悔,還有對事情的彌補,竟然在秦繼舟心裡一點反應也沒。
「老秦,你太過分了,我是你妻子啊,別人不懂我,難道你也不懂?就算過去不懂,現在呢,現在你還不懂?!」楚雅嗚嗚咽咽起來。
「你讓我怎麼懂?這事是亂說的嗎,如果能說,輪得着你來說,我秦繼舟沒長嘴?」
楚雅剛要反駁,腦子突地一轉:「等等,你剛才說什麼,什麼叫你沒長嘴?」
秦繼舟這次沒提防,如實說:「就你知道的那點事,能叫新鮮事,我在小露還沒到庫上時就知道了。」
「你!」楚雅徹底傻了,驚恐地盯住秦繼舟,實在不敢相信這話是秦繼舟說的。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嘛,秦繼舟早就知道,居然瞞了她這麼多年,讓她嫉妒讓她猜忌讓她恨。
「你個渾蛋!」楚雅猛地撲過去,抓住秦繼舟,又是捶打又是撕咬。「你個渾蛋大渾蛋你居然瞞我這麼多年居然害我這麼多年,你不單害了我也害了小雨啊你個渾蛋!」
秦繼舟沒推開楚雅,任她撒野,似乎這一生,就今天他能容忍妻子在他懷裡撒野了。茫茫往事湧出,黑浪一般滾滾而來,淹沒了他也淹沒了歲月。他的淚突然而下,禁不住。他的手突然用力,死死地抓住楚雅,好像一鬆開,楚雅就再也不在他懷裡了。半天,他老淚悽惶地說:「說了管用嗎,幹嘛要說啊,這樣不是好好的嗎,你把一切打破了,傻,你這個傻子,一輩子都沒活明白。」
「我是怕她說啊。」楚雅跟着他的話說。
秦繼舟又往緊里摟了摟妻子,道:「她說歸她說,我們不該毀掉這個孩子,還有家英,她活不了多久了啊——」
「不!」楚雅很堅定地吼了一聲,「我絕不讓她說,就算是天大的錯,也輪不到她犯!」
就在這時候,門砰地被推開,苗雨蘭進來了。
苗雨蘭已經知道鄧朝露離開了。早起,她打扮一鮮,本想讓小露帶她去庫區轉轉,順便也到路波墳上看看。路波追悼會她沒參加,也沒送葬,就想當着小露面補上這一課。沒想到老王頭告訴她:「走了,氣走了。」等弄明白氣走的是鄧朝露時,苗雨蘭就氣呼呼奔楚雅這屋子來,裡面正在大吵,苗雨蘭停下步子,聽了一會,算是明白怎麼回事了。
「不要臉!」苗雨蘭進去就罵,楚雅本還想在秦繼舟懷裡多待一會呢,一聽後面有人,馬上鬆開手。
「你說誰?」楚雅一邊抹淚珠一邊問苗雨蘭。
「誰做虧心事我說誰。」苗雨蘭顯得很有理。
「苗雨蘭,你是禍根,你知道不?」楚雅聲音高起來。
「我是禍根?我可沒說小露不是家英生的,說這種話不怕爛了舌頭?」
「苗雨蘭,你——」這下輪到楚雅無語了,只是盯着苗雨蘭,卻不知說什麼。
秦繼舟輕輕拉了一把楚雅,往前一邁:「你損夠沒,損夠了請離開,這裡還容不得你撒野!」
「想讓我走,沒那麼容易。我撒什麼野了,把話講清楚。」苗雨蘭也往前一跨,兩隻雞斗架似的,對上陣了。
「你撒的野還不夠,苗雨蘭,你對着這山,對着這河,好好想一想,從那個年代到現在,你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我都不好意思講出來。」
「那個年代?」苗雨蘭裝作一愣,隨後又道:「就你瞎指揮,拿人命換風光的年代?」
本來是吵鄧朝露的事,結果話題跑遠,折騰起歷史了。但他們忘了一條,歷史一旦被翻開,裡面流出的,就不只是水,是淚,是血,是黑色污濁的液體。而且這些液體會像奔騰的河水,把所有時間和理性的堤壩全沖毀,將污濁的事實和壓在時間下面的暗礁全部沖刷出來!
很快,屋子裡的三個人失控了,足足吵了兩小時。三人像三把鋒利的刀,抓過歲月就扒、就剝。哪兒痛往哪兒捅,那兒暗往哪兒挑,哪兒不該觸碰,偏往哪兒觸碰。
人其實是很陰暗的。每個人都把自己打扮的光鮮奪目,以為自己光鮮了,世界就光鮮。但每個人又都想把別人扒得一絲不剩,想把別人所有的丑所有的暗曝光在太陽下。結果最終這個世界,就沒了光鮮,看在我們眼裡的,除了罪惡,還有就是用金綢銀緞包裹起來的骯髒。有人說,世界的本質是骯髒的,我們應該用一顆乾淨的心,把世界慢慢漂洗過來。更多的人則說,骯髒的世界跟骯髒的我們苟合在一起,合謀了一場悲劇。
是的,所有都是悲劇。
當年攻破龍首山爆破大關的,根本不是秦繼舟,是地主五斗和路波。秦繼舟不過是掠功者。
當年讓路波上山,是負責技術的吳天亮提出的,原來根本不是要攻破爆破技術,而是讓路波死。這一切的背後,站着當年革委會主任馬永前。馬永前看上了演員程雪衣,程雪衣卻又瘋狂地愛着路波。於是馬永前借炸山取石,一心想除掉路波。
這事參與了的還有苗雨蘭。苗雨蘭一心想往上爬,勝過鄧家英,便不擇手段地去幫馬永前,做夢都在討馬永前的好。
楚雅同樣不乾淨,當年在工地,楚雅為阻止秦繼舟愛上鄧家英,跟她回到省城,竟加害鄧家英,說她跟老右路波有不清白的關係。上級為了保護鄧家英,只能對路波越發無人性地摧殘。當時還有一個想法,讓地主五斗站出來揭發路波,說路波想炸掉水庫大壩,破壞轟轟烈烈的水庫建設!這個陰謀的提出者,正是楚雅的父親!楚雅父親還暗示民兵營長半瞎子,在水庫即將合龍的前一夜,將炸藥等藏在了壩下。後來是地主五斗發現,跟幾個右派分子把炸藥用水弄濕。結果被半瞎子發現,報告上去,楚雅父親大怒,想整死五斗,不曾想大壩合龍時發生了那場驚變,五斗為救路波,淹死了。
秦繼舟聽得頭皮發麻!兩個女人公開揭短公開撕破對方時,他的全身在陣陣發緊,他像個橫躺在地上的人,連着中槍。秦繼舟以為把一切都想通了,這幾個月他在流域走來走去,就是在反思,反思自己,反思過去,反思那個讓他頭腦發昏的年代。他覺得他已經反思得很透徹很明白了,不然,不會拒不離開龍鳳峽,也不會毅然辭去北方大學水文水資源研究所所長職務。可是兩個女人徹底打碎了他,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所謂反思是多麼淺薄多麼可憐。世間原來有那麼多真相,那麼多黑暗,他在黑暗裡發光,在黑暗裡脫穎而出,然後又披着另一層黑暗上路了。
馬永前,地主五斗,路波,苗雨蘭,包括他老婆楚雅,原來還有這麼多黑暗。
這些,遠比鄧朝露身世更讓他震驚。
就在他兩眼發黑腦子裡一片空白時,苗雨蘭又發起了狠,她沖楚雅說:「過去的賬我不想跟你算,也算不明白,我只想問你,秦雨不回家,不管我家小涵,是不是你教唆的?」
苗雨蘭也許覺得,如果只圍着過去開戰,她會比楚雅更吃不消,過去對她來說,罪孽遠在楚雅之上,於是佯裝收兵的樣子,將話題轉到女兒婚事上。
楚雅這次沒怒,而是哈哈大笑,以絕對嘲弄的口吻說:「我的兒子還用得着我教唆?」
「果然是你從中作梗!」苗雨蘭氣得臉白。
「不,不是作梗,是教育。」楚雅硬生生地道,「我現在很後悔,沒把他教育好,有些道理告訴得太晚了。如果早知道她會遇到你這樣一位岳母,遇到一位恬不知恥的妻子,打死我也不會讓他成婚。」
苗雨蘭氣瘋了,罵她,怎麼也行,楚雅居然把矛頭轉向她寶貝女兒,還罵小涵恬不知恥,她哪能咽下這氣啊,往前跨一步,叉着腰說:「你還懂廉恥,當年你搶別人老公的時候,怎麼不說廉恥。跟你父母合起來,設計誣陷路波的時候,怎麼不講廉恥?還有,不是你四處說,小露是這個男人的野種嗎,不是你帶着人,上他辦公室抓姦的嗎,那時候廉恥呢,講啊,廉恥呢?」苗雨蘭的雙手忽而叉腰裡,忽而又手舞足蹈,配合着她那些話,後來用手指住秦繼舟鼻子,左一聲這個男人右一聲這個男人。
這樣的指責和聲討面前,秦繼舟哪還有半點自尊,恨不得一頭撞死。若不是楚雅緊跟着罵出另一檔子陳年舊事,怕是他也要學鄧朝露那樣一頭撞進茫茫流域。
楚雅這時候反倒冷靜下來,這些話讓苗雨蘭罵出來好,這些話在她心裡壓了多少年,壓得她快要死了。尤其過去許多事,她不但無法面對鄧家英,更無法面對秦繼舟。苗雨蘭是在幫她解圍啊,她再次笑出聲,然後眉一皺,更猛地還擊道:「我雖然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但我保住了一個女人的清白,不像你,為了擊敗人家,為了跟吳天亮結婚,啥事都敢做,啥底線也沒!」
「你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那我問你,當年跟馬永前脫褲子睡覺的是誰,是我?被半瞎子抓住,又栽給五斗的是哪個,難道也是我?」
「你無恥!」
「是,我無恥,我不該做那些缺德事,不該損老路的名聲,也不該為了跟老秦結婚就給家英使絆子。這些我今天當着老秦面,都承認了,老天怎麼懲罰我都受,你敢嗎?你不敢的,苗雨蘭,你敢承認在跟老吳結婚前生過孩子的事嗎,你能說得清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嗎?你說不清。現在你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了吧,你比誰都髒,你是一個為了目的什麼也做得出來的女人,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這邊苗雨蘭早已氣得臉色發黑,脖子裡青筋畢露,一雙手做足了抓過去的準備。楚雅居然連這樣的隱秘也敢罵出來,她哪還有臉活下去,哪還有臉走出這個門?嫁給吳天亮之前,她的確懷過一個孩子,不過沒生,是偷偷到縣醫院做了流產,這事她以為瞞得滴水不漏,去醫院做流產時,她是冒充鄧家英的名字去的,醫院那張表,填的也是鄧家英的名字。負責給她做人流的大夫還一口一個鄧技術,叫得她既興奮又怕。她做人流的理由是自己要參加大會戰,不能讓肚裡的孩子拖住她為革命獻身的腳步。這話把大夫感動得差點就呼起口號來。
如此保密的事,楚雅怎麼知道?
苗雨蘭這下感覺是真被楚雅擊中了。
恰在這時,外面傳來可怕的喊聲。
「快來人啊,鄧主任鄧阿姨昏倒了!」
院裡迅速炸開了鍋,叫喊聲還有腳步聲都往這邊涌。秦繼舟第一個反應過來,剛要出門,老王頭一頭撞了進來:「求求你們,甭吵了甭折騰了,家英,家英她……」
「家英怎麼了?」秦繼舟一把抓住老王頭。
「她一直在聽啊,你們,你們,嘴裡的毒能不能少點,舌頭底下壓死人啊!」老王頭恨恨地推開秦繼舟,一捶胸,蹲下了。
秦繼舟幾步竄到院裡,已經有人在抬鄧家英了。
「放那兒,別動!」
儘管秦繼舟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可還是慢了。鄧家英是朝後摔過去的,身體重重倒在地上,頭差點就磕在一塊石頭上。秦繼舟見過她這樣摔的場景,是在前幾天搞那個報告時。後來他問鄧家英,是不是有頭暈、頭痛的毛病,鄧家英點過頭。秦繼舟懷疑她除原來的病外,還有腦供血不足,說白了就是腦血管有問題,讓她去醫院查,鄧家英推辭說她現在已是被病壓住大半個身子的人,查哪哪兒有問題,不去。這種病人摔倒,千萬不能動,必須保持摔倒的樣子,一動,問題就大了。
可院裡的人哪有這經驗,手忙腳亂中就給動了!
第34章
得悉母親的死訊時,鄧朝露剛剛跟秦雨見了面。
鄧朝露沒地方可去。那天她從庫管處衝出來,原以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結果發現,她真是沒地方去。偌大一個世界,居然沒有一塊地方能收留她,供她喘口氣。是的,喘氣。突然曝出的驚天秘密打翻了她的世界,對世界的驚訝令她喘不過氣來,像溺水了般,急切地想找到一個地方,緩緩勁透透風,然後搞清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鄧朝露一氣衝出了峽谷。站在峽口,天還沒亮透,黎明前那陣黑暗讓整個川里峽里憋足了死氣,罩滿了暗氣。整個氣壓在她身上,站都站不住。掃一眼周圍,確定無人,鄧朝露猛地放開嗓子,沖黑漆漆的夜狼嗥一般哭起來。
爸,爸,他是我爸,他果然是我爸!鄧朝露心如刀絞。
媽呢,媽又是誰?鄧朝露冷不丁地打出一個寒戰,哭聲猛地止住。
媽是鄧家英,不能是別人,不能啊!
她必須去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能暖住她,不再傷害她。這個地方能把她無處寄放的靈魂先安放下來,讓她緩一緩,緩過勁兒來。
鄧朝露感覺在一條河裡溺了二十多年,溺得她好累好累。現在河幹了,暗礁滾石全露出來。那些鋒利的石塊,正在尖銳地劃着她的心。
她流了好多血,她快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她年輕的身體真是撐不住這些,一雙眼睛更是看不透人世間這諸多的荒謬、混亂、無恥、沉淪,還有道貌岸然。她原來認為崇高的,全都轟然倒塌,原來以為神聖的,卻都又沾滿了污垢。黑暗無處不在,陰冷隨時襲來,她的世界被一點點地摧毀。事業,親情,愛情,居然在灰暗的現實面前全敗下陣來。
她狼狽不堪,她無處可逃。她必須找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她要救自己!
可天下哪有這樣一個地方?
天亮之前,鄧朝露又邁開了步子,她沒地兒可去,腦子快要爛掉了,還是想不到要去什麼地方。這個時候有一些面孔閃出來,青年洛巴,同學宋佳宜,後來又閃出秦雨。
哦,秦雨。
鄧朝露往山的方向奔了,奔到一半才發現,那不是山的方向,是河的方向,她已聞到雜木河的氣息了,冰涼的水,青草上的露珠,還有淡淡的牛糞味。還有,還有水裡月亮的味道……
鄧朝露是在半山腰處遇見秦雨的,不光是秦雨,邊上還多出兩個人,青年洛巴和宋佳宜。
「下面打了電話來,我猜想你沒別處可去,一定還是這裡。」宋佳宜說着話撲過來,一點也不忌諱。這個曾經被愛和理想傷透的女人,帶着諸多茫然來洗滌心靈的女人,現在已經被流域漂洗得無比透徹,這從她臉上便能看出來。
鄧朝露一把抱住宋佳宜,孩子般哭起來。
「不哭,不哭,這是好事啊,露,是好事,幹嘛要掉眼淚。」宋佳宜一邊拍打着鄧朝露肩膀,一邊說。
鄧朝露的哭聲更響。原因是她看見了秦雨,那張英俊的臉早已不再,黑了,瘦了,也蒼老了,頭髮長得跟野人一樣,衣服更是髒得如同毛氈,整個人就像一個乞丐,哪還有半點書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