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6章
許開禎
「可是……」鄧朝露又犯了難。
「不用可是,本來就是你的,我負責把他搶過來。」
「別,這需要時間。」鄧朝露算是勉強答應,其實她是被自己的內心一步步逼着說出這話的,母親說得對,每個女人都逃不過自己的心,心裡種了什麼,自己就是什麼。
關於這座小院子,還是宋佳宜告訴鄧朝露的。葬完母親,楚雅不讓鄧朝露走,想把她留在身邊,宋佳宜不答應,毫不猶豫拉了她回到山上。在一個寒風止了大地靜了的晚上,宋佳宜拉着鄧朝露,坐在雜木河邊,就是曾經路波跟於幹頭他們坐過的那個地方,跟鄧朝露講了這座小院子,還有小院子承載的悲涼故事。鄧朝露當時驚訝死了,連問宋佳宜為什麼知道這些,她自己啥都不知道。
「天下沒你這樣笨的,要不怎麼說你讓導師帶壞帶傻了呢。活着時,他多麼想告訴你,可是,可是你太傻,每每接近真相,你又不追問了,他只好把一切壓在心裡。當然,他這樣做,也是……」宋佳宜忽然不說,抬起頭,悵望着遠處。遠處是黑的山,黑的天,黑的河。
良久,宋佳宜才說:「他是偉大的父親,天下怕沒有哪一個父親能做到這樣。他是為了你啊,寧肯自己把思念把父愛藏心裡,也不打破你的生活,不打破你們母女寧靜的日子。」
天啊,鄧朝露那一刻突然呼吸艱難,胸口被一座山壓住。原來他早就知道,他一輩子沒說,一輩子把它藏心底,竟是為了這個!
淚!
站在小院門前,鄧朝露感慨萬千,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一齊朝她湧來,她的雙腿打戰,心更是亂成一片濕成一片,手幾次舉起又放下,她真是沒有力氣敲響這扇門啊。站在一旁的宋佳宜有些焦急,她就怕鄧朝露胳膊發酸心發酸。這個已經被流域點燃激情的女人,對待生活的態度永遠比鄧朝露積極。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別死鑽牛角尖。這是她掛嘴邊的一句話,也是她真實的生活態度。人不能被任何事困住,困住了腳步就邁不開了,得想辦法把腳上的繩索踢開。這是她警告過鄧朝露的,也是她能衝出困境的原因所在。
一旁的秦雨什麼也不說,擔心而又焦慮地看着鄧朝露。說實話,到現在秦雨還沒從迷霧中走出來,這個季節發生的事,一半在他來說是真實的,清醒的,一半卻還模糊着。他對現實的適應能力,真是比鄧朝露還要差。要不宋佳宜怎麼要罵他:「你們這對寶貝,我算是服了,就算別人替你們把橋修到門口,還擔心你們上不了橋呢。」是的,他現在就是上不了橋。跟吳若涵的婚姻,秦雨是打定主意要結束了,一個錯誤的課題,不該繼續再做下去。但秦雨認為,這些跟鄧朝露無關,這是他自己的事,他想從一段混亂的生活中走出來,回到清新,回到他原來的狀態。對眼前的鄧朝露,秦雨還來不及細想,包括宋佳宜還有母親楚雅告訴他的那些,事實也好真相也罷,他都不敢去碰。那才是一條河啊,浩浩蕩蕩,波濤洶湧,秦雨想想都怕。解開一個自然的謎,或是攻破一個學術課題,對秦雨來說並不難,要他面對這樣一口人生的深井,他就怕了。他恨自己,但是他又拿自己沒辦法。這時陪鄧朝露站在小院門前,秦雨除了擔心鄧朝露外,再沒別的想法。他曾反對過宋佳宜和洛巴,不讓他們帶鄧朝露再見什麼人。見得越多,傷得越重,這是他的觀點。宋佳宜罵他縮頭烏龜,這點事都不敢面對,還能成就什麼大事?秦雨不想成就大事,從父母還有路波他們身上,秦雨看到自己壓根就缺乏一種硬度,缺乏生活的韌度。
不是每個人都能頂過去災難的,不是每塊礦石都能煉成鋼。宋佳宜罵他縮頭烏龜,說他遇事就怕。不是怕,真不是,這點秦雨想得很透。怕什麼呢,生活絕不會因為你怕而少來什麼。他是沒做好準備啊——
他悲傷地看了鄧朝露一眼,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抵不上鄧朝露。倘若這一系列的變故發生在他身上,怕是早就潰不成軍了。
宋佳宜又催一聲,敲呀,怕什麼?秦雨不滿地瞪一眼宋佳宜,往前一站,看似是想用身體保護鄧朝露。宋佳宜回擊他一眼,身子一斜,又將他逼回去。
「你幹嗎啊,讓她好好想想。」秦雨說。
「還想什麼想,最煩你這樣,小露,敲!」宋佳宜又蠱惑。
洛巴在一旁略顯緊張地站着,不說話,這個在草原上奔跑的年輕人,進了城市,還是有幾分恐懼。再說城市的味道令他很不習慣,沒有青草味,沒有牛糞味,什麼也沒有,倒是有一股臭烘烘的汽油味,令他不敢呼吸。
鄧朝露平靜了一會,在宋佳宜和秦雨的爭吵里,終於舉起手來,敲響了那扇厚重的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照例從裡面探出半個腦袋,那是老婦人的腦袋。本能地,鄧朝露往後縮了縮,目光像風中搖曳的麥穗,抖得很厲害,根本落不到老婦人臉上。
「敲錯門了吧,這裡沒你們找的人。」老婦人渾濁的目光往幾人臉上掃了掃,麻木地又收了回去,說着就要關門,宋佳宜急了:「等等,我們是來見您的。」
「見我?」老婦人並不驚訝地回了一句,轉過身,往裡走了。
「快進!」見門沒被帶上,宋佳宜興奮了。宋佳宜就是跟鄧朝露他們不同,什麼時候,她都能找到興奮的東西,「快進啊,老婦人很古怪的,她要是鎖了門,再也敲不開的。」
鄧朝露顫顫地往裡邁了步子,腳是邁進去了,驚慌和不安還留在外面。
「把門關上吧,水在那間屋裡,自己倒了喝。可別提跟我買房子的事,這屋,不賣。」老婦人疲疲沓沓進了屋,鄧朝露看到彎得很厲害的腰,還有被風濕困擾着的一雙腿。
幾個人站院裡,不敢動。院子的乾淨超乎他們的想象,有一種不沾塵埃的幻覺。葡萄架上枯枝堆積,但還有葡萄繁茂時的景象在。青磚鋪成的小院,蘊動着一層詭異的氣息。鄧朝露越發慌張,老太太不出來,也不跟他們多說一句話,鄧朝露一雙手緊緊抓着宋佳宜胳膊,手心裡滿是汗。宋佳宜用眼神給她鼓着勁,同時示意秦雨,進去跟老太太打聲招呼。秦雨哪敢,一個勁往後縮,好像他們拜見的不是一個老太,而是一尊神。
就這樣站了一會,屋子裡終於傳來聲音:「都進來吧,讓我看看。」
幾雙腳怯怯地走進去,眼神立馬緊住。剛才在院裡,老婦人分明穿得隨便,裡面就是平日家裡穿的衣服,怕冷,外面又披件過時的棉衣。這陣,老婦人變了,她居然穿了一件錦緞旗袍,顏色是那種暗紅色的,透着深沉,也透着年月的氣息,領口高高豎起,掩住了半張臉。旗袍外面,又披一件宋佳宜們從沒見過的外披,感覺把他們一下帶到了民國。老婦人端坐在木椅上,雙目灼灼。不知是身體原因還是為了保持某種威嚴,手裡竟扶了根拐杖。
老婦人的打扮着實讓四個年輕人吃驚不小,原來老婦人半天不說話,是在換裝呢。宋佳宜好生奇怪,見他們也要換裝啊,這個老太太真有意思。
宋佳宜哪裡知道,老婦人白霓是有預感的,她用一生的等待證明一件事,她家的小露沒夭折,也沒丟,還在人世上。老婦人快要不行了,女兒早沒了,女婿路波也沒了,她要是還能行,不就成了妖怪?但老婦人堅信,在她閉眼前,一定能見着小露,上天不會讓她空等。這一天,老婦人突然感覺到,她等待的時刻到了,她怎麼能穿着隨便地去跟她等了二十多年找了二十多年的外孫女見面呢,不能!
「都過來吧,走近點,讓我看看,我眼神不好,看不大清。」老婦人開了口。
幾個人站着,不敢亂動。老婦人又說一句,宋佳宜用胳膊肘搗搗鄧朝露,讓她前去。鄧朝露一雙眼睛失了神般看着老婦人,根本沒感覺到宋佳宜手上的小動作。宋佳宜只好硬着頭皮往前幾步,站在了老婦人面前。老婦人定睛瞅了她一會,搖頭道:「不是你。」宋佳宜一愕,旋即明白過什麼似的,過來抓住鄧朝露,硬是推到了老婦人面前。
屋子裡光線有點暗,這座小院的平房都很破舊了,基本是建在八十年代的,後來雖說也修繕過,但跟外面的建築還是沒法比。窗戶小,透進的光亮自然就少,加上今天特殊的氣氛,讓人覺得就跟走進某個洞穴似的。
「再往前一點。」老婦人貪婪地看着鄧朝露,眼神里跳出激動的火花來。
鄧朝露聽話地往前走一小步,身體幾乎要挨着老婦人了。秦雨和洛巴不知道老婦人要做什麼,很是好奇。宋佳宜的心卻怦怦跳了起來,她已經在期待着什麼。
「再近點。」老婦人又說一句,僵直的身子早已在動,手裡拐杖猛地丟棄,一雙手躍躍欲試,想撫住鄧朝露的臉。
但又不敢!
「你是……」老婦人抖動着的嘴唇終於張開,說一半,身子彈了起來,趔趄着,猶豫着,想撲過來又不敢撲過來。
鄧朝露趕忙靠過去,臉貼給老婦人。老婦人掛滿老繭的雙手剛碰到鄧朝露臉上,人立刻就像燙着了般,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你是露,小露,你是我的小露,小露,你終於回來了,終於來看姥姥了……上天呀,我白霓沒白等,我終於等到了。雪衣,雪衣你聽到了嗎,露她回來了,回來了啊,就在我懷裡……」
老婦人完全失了態,夢囈般地叫個不停,手上動作也連續變換着,忽而要捧鄧朝露的臉,忽而又想貪婪地將她攬進懷裡,剛拉進懷裡,猛又推開,推到一步遠的地方,伸直了目光看。
看着看着,又叫起來。
宋佳宜緊着的心騰地落地,身體也跟着鬆弛。唉,她嘆一聲,轉身朝外走去。
不大工夫,秦雨和洛巴也出來了。屋子裡只剩了老婦人和鄧朝露,老婦人的聲音高高低低,一聲驚接着一聲驚,不多時,宋佳宜聽到,鄧朝露也哇地哭出了聲。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神靈,沒人說得清。宋佳宜認為有,不然,老婦人那麼大年紀,一雙眼還是昏花着的,怎麼就能在那麼暗的屋子裡認出鄧朝露呢?想想,她這輩子,也就只見過一次鄧朝露吧,那個時候的鄧朝露還在襁褓中呢。秦雨更是想不清楚,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遠比一個課題還難,只能眼巴巴看着宋佳宜,宋佳宜說什麼他就聽什麼,一點質疑都不敢,也質疑不出。倒是洛巴顯得從容,他說:「親人的血脈是相通的,不用看,用鼻子就能聞得到。」見宋佳宜質疑,笑道:「草原上牛羊生了羔,你把羔抱走,它能順着氣味追到你家。就算幾年不見,憑氣味也能嗅出哪個是它的崽。」
「人家說小露呢,你敢拿羊比。」
「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可人有時候還不如羊呢。」洛巴突然丟下這麼一句。
不管怎麼,鄧朝露是找到了外祖母,苦苦等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老婦人白霓,終於把自己的心上肉等回來了。
這天老婦人親自下廚,非要給他們做好吃的,說這頓飯怎麼也得補上。鄧朝露想去幫忙,老婦人黑下臉,佯裝生氣:「你這孩子,這頓飯我準備了幾十年,你就成全我一次吧,帶你朋友去玩。」
鄧朝露失神地走出廚房,目光在院裡轉了幾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走過來,拉宋佳宜去了另一間屋子。
宋佳宜又一次被驚到。這間屋子裡擺了一些照片,是按年代擺放的。可以看出,老婦人是個有心人,她是把經歷過的所有時代擺在了這裡。只是遺憾,照片太少了,不然,宋佳宜一定能長不少見識,後來一想是自己貪婪,那個年代,能留下這幾張照片,已經委實不易。
最後她們在三張照片前停下。一張鄧朝露曾經見過,就是在路波床頭看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全家福吧,老婦人在正中,路波和那個詩一樣朦朧夢一樣虛無的女子分站在兩邊。老婦人穿的正是今天穿的這件旗袍。
還有一張,是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坐在床上,手裡抱個花布娃娃,嘴裡叼着奶嘴,可愛極了。
宋佳宜心一動,轉過臉來,認真望着鄧朝露。「像,真像,怪不得她能一眼認出呢。換了我,也肯定認得出來。」
鄧朝露眼睛痴痴的,像是被那個孩子迷住了。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另一個鄧朝露。儘管老婦人失聲痛哭中已把什麼也告訴了她,她還是不敢相信。她覺得一切太過恍惚,太過離譜,自己怎麼就成了她的外孫呢。這個叫白霓的老婦人,怎麼就跟自己扯上關係了呢?後來她想到了路波,對不起,她現在還是叫不出那聲「爸」來,依然覺得叫路伯伯親切,再由路波想到那個從沒謀面的女子,詩一樣的女子,畫一樣的女子,聽說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山醉,能唱得一河的水停下,能唱得千里之外的鳥飛來為她喝彩,能唱得一縣城的人丟下飯碗去給她捧場。當然,也能唱得讓權貴動心,進而引來殺身之亂。
她叫程雪衣。他們都說,這傳奇女子是她的母親。
但她固執地認為,這個世界上,唯有鄧家英,才是她的娘親。
鄧朝露淚如雨下,這個時候她再一次想起了母親,想起母親帶她在龍鳳峽水庫長大的那些個坎坷而又艱難的歲月,想起母親那永遠不彎的腰,還有永遠停不下來的那雙腿。後來,後來她盯住照片裡裹住小女孩的那棉棉的被子,記憶之門嘩地打開,她在母親的柜子里,多次看到過那被子,碎花的,白里紅面。記得她曾問過母親,為什麼像寶貝一樣藏着她?母親當時有點驚慌,只說是她小時蓋過的,捨不得扔。等她參加工作,就再也沒見過那小小的被子。
鄧朝露伸出手,顫顫抖抖中,撫摸住了那張照片。
第36章
歷史總是灰色的。不,有時候它也是黑色。
變色的歷史裡,老是能挖出讓人傷心的東西。
外祖母白霓就像一個古老的講述者,她坐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張開那張沉默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嘴巴,把那段不堪回憶的歲月講了出來。那是一段怎樣的歲月啊,鄧朝露雖然早就對那段荒唐而又殘酷的歲月有所耳聞,但經白髮蒼蒼的外祖母一講述,那段歲月立馬又跟她感受到的不一樣。
「滅絕人性啊。」外祖母白霓說。
「我好可憐的女兒喲。」外祖母又說。
鄧朝露先是流淚,接着流血,到最後,什麼也流不出了。
北風呼嘯,大地寒徹。外祖母抖落了一地雪花,抖出一地蒼涼。
那年真正分開路波跟程雪衣的,不是那場運動,也不能歸罪給造反派,而是程雪衣的美麗。
美麗是能毀掉人的,尤其一個能歌善舞的女人。
就在程雪衣的名字伴隨着她的舞蹈還有歌喉漸漸變得響亮時,一雙眼睛瞄上了她。更為可恥的是,這雙眼睛一開始並不盯在雪衣身上,而是盯在母親白霓身上!
「他是畜生,不,禽獸不如!」外祖母白霓咬牙切齒地說。
這個人便是當時的龍山縣革委會主任馬永前。
正是那年馬永前對白霓母女的垂涎,才導致了程南堰和路波的悲劇人生。「他是借運動的手啊,我知道逃不過去,為了保護女兒,我……我只能……」外祖母白霓哽咽着嗓子說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能啟齒。
鄧朝露心裡黑浪滾滾,這樣的歷史,如果不是外祖母親口說出,她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
「可是,就這,也沒能保護得了她,沒能!」外祖母恨恨地擦了把淚,她把怨氣使在了自己身上,鄧朝露這邊,卻不敢再聽下去,生怕外祖母再講出更加荒唐的事。
但這又能怎樣呢,該發生的,在那個年代照樣發生了。馬永前是在白霓身上得手了,這個來自上海的女老師,跟龍山的女人太不一樣,簡直勾掉了他的魂,做夢都想占有她。他是借用手中權力,還有這場偉大的運動,把程南堰打倒了。但是另一件痛苦的事又纏上了馬永前,得手白霓後,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白霓青春美貌的女兒,那才是一口好菜啊,嘖嘖,看着都想。要是抱懷裡,或者壓床上,那該多麼銷魂多麼受用!就在馬永前盤算着如何母女通吃時,打井隊工人、後來的造反派頭子陳懷發找到了他,向他告密,路波居心不良,不但反對這場偉大的運動,還對走資派程南堰一家情意綿綿。「情意綿綿」四個字刺激了馬永前,馬永前幾乎沒怎麼猶豫,就想好如何整治路波了,這人若要不除,那口嫩菜就吃不到嘴裡。於是路波很快被造反派揪出來,罪名之一就是保皇,保那個反動學術權威王之溢。
路波被發配到龍鳳峽水庫後,馬永前加緊了行動,程雪衣的災難就到了。母親白霓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又沒一點辦法。終於有一天,馬永前帶着幾個人來到她家,先是大講一通革命形勢,然後警告她們,跟程南堰和路波劃清界限。白霓怕啊,這天黃昏,她把女兒叫到跟前,說:「現在只有一個人能幫你,你去找柳震山柳書記吧,要是他也幫不了你,幫不了我們,我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母親的話雪衣怎能不懂,自己處於怎樣的境地,她比誰都清楚。那雙賊眼整天圍着她轉,一有機會,那雙骯髒的大手就伸向她。程雪衣想到過自殺,想用這種極高的方式捍衛自己的清白。可是她的心上人路波在水庫,她捨不得走啊,於是心一橫,去找當時的縣委書記柳震山了。
對馬永前的所作所為,柳震山早有耳聞,對白霓一家的遭遇,柳震山更是痛心疾首。但是那樣一個年代,他又能怎樣呢,興許,唯一能做的,就是斗膽成全她跟路波,用這種法子讓馬永前死了心。程雪衣哭着跟他講完自己的境遇還有馬永前的種種威逼後,柳震山沉思良久,說:「這樣吧,我想辦法讓你見一面路波,到時候,你們知道該怎麼做。」
在一個漆黑的晚上,路波被縣城一支造反派從水庫押回來,關在了縣城一個秘密的牛棚里。柳震山給出的理由,是像路波這樣的保皇派,不能讓他長期待在水庫,必須接受更多的批鬥。那晚十一點,柳震山支走看管的人,沖遠處招招手,程雪衣幽靈一般飄進了牛棚。
一向矜持甚至連初吻都沒有過的程雪衣,見到路波第一句話就是:「我給你吧,全給你,給了你,別人就不動壞心眼了。」
路波被嚇住。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心上人,更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心上人被折磨成這樣,緊緊地摟住雪衣,哽咽着,折磨着,卻不知道摟住後又能做什麼。
「給我一個孩子吧,我要給你生個孩子,哪怕生下我就死!」那晚,程雪衣死死咬住路波的肩,咬得快要出血了,才鬆開說。
於是他們有了一個完整的夜晚。
這個夜晚孕育出一個新的生命。
白霓說,雪衣懷孕後,馬永前惱羞成怒,知道是柳震山從口作梗,一方面加緊迫害她們母女,另一方面又開始謀劃如何讓柳震山徹底退出歷史舞台,怎樣將這塊臭硬之石搬掉。
白霓很快被打成反革命,罪名居然跟她的身份無關,說她天天早上念魔咒,惡毒攻擊偉大領袖。那些誣陷她的人哪裡知道,白霓早已信了基督,讀《聖經》成了她在那個苦難年月里堅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可那是一個讀「紅寶書」的年代,《聖經》這樣的毒草早被打入另冊。
不久之後,程南堰和白霓被發配去夾邊溝,那是一個離谷水並不太遠的地方,一路往西,荒無人煙的沙漠裡,一個活着走不出來的地方。馬永前發誓要讓這家人進地獄了。程南堰跟白霓走的那天,程雪衣被裝上另一輛車子,由造反派押着,開往炭山嶺。
要感謝地主五斗。那年若不是地主五斗,路波是活不下去的,會被馬永前活活折磨死。馬永前一再暗示半瞎子,對路波嚴加看管,一旦發現風吹草動,立刻向他匯報。半瞎子是發現了很多風吹草動,未等匯報上去,地主五斗便站出來,說這事是他做的。那年工地上很多怪事奇事,其實跟五斗無關,最終卻都跟五斗有了關。五斗在那年挨的斗,是路波的五倍還多。
五斗救的不只是路波,還有程雪衣。程雪衣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馬永前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就恨得牙齒咯咯響,一雙拳頭攥緊了放開,放開再攥緊,最後,狠狠砸在了牆壁上。他罵半瞎子,罵陳懷發,罵柳震山,罵所有把程雪衣推向路波懷裡的人。他做夢都在想的一口嫩肉,居然真讓路波先給嘗了,還懷了反革命的種。馬永前原想,等把程雪衣發配到炭山嶺,讓手下變着法子折磨她,將她肚子裡的孽種拿掉,然後再找機會將她弄到身邊,這個饞死人的尤物,要不睡到,實在是不甘心啊。哪知程雪衣到了炭山嶺,忽然就由不得他了,他雖然胳膊長,但上級不讓他插手那邊的事,更可氣的,柳震山通過關係,竟然沒讓程雪衣跟別人一起接受勞動改造,而是把她轉移到邊上一牧民居住的村子,接受牧民改造。
是在保她呢。柳震山的「險惡」用心被馬永前一眼識破,但無奈那一年天不幫他,他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扳倒柳震山,上級給他下達了更艱巨的任務,讓他全力以赴抓革命促生產,掀起轟轟烈烈的水庫大會戰。馬永前的精力實在是顧及不到了。等把另一座叫柳條河的水庫的大會戰掀起來,這邊程雪衣的消息竟然聽不到了。馬永前又急又惱,多方派人打聽,程雪衣竟像被消滅了一樣,一點音訊都無。
是柳震山和地主五鬥合演的一場戲。柳震山得悉地主五斗的妹妹正好嫁到牧區,計就有了。馬永前在柳條河水庫發號施令大耍威風時,柳震山去了趟炭山嶺,打通諸多環節,悄悄將程雪衣送往五斗妹妹家。這是一步極其冒險的棋,一旦被人揭發,不只是五斗一家遭殃,怕是柳震山,也要關牛棚。但柳震山就是想做這件事,沒有任何理由,他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個美麗的女子被毀掉。加上有鄧家英父親鄧源森支持,柳震山更是無怨無悔。
程雪衣如期生下了孩子,為她接生的是地主五斗的老婆,是鄧源森把五斗老婆送過去的,讓地主老婆接生,絕對安全。消息傳來,路波驚得不敢相信,一晚沒合眼,第二天早早起來到河邊。天剛下過雨,晨曦染着的大地,一片清透,河兩畔的綠草上,掛滿晶瑩的露珠,腳剛伸過去,驚得草地一片撲撲兒,透亮的露珠撲簌簌往下掉,驚得路波不敢抬腳。也就在那一刻,路波心裡有了女兒的名字:露珠。
故事到這裡,還算是完美的,儘管經歷了那麼多坎坷,但相比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些坎坷和苦難又算什麼呢?不幸的是,苦難並沒結束。就在孩子即將滿月的時候,一場更大的暴風雨降臨了。
柳震山出事了!
起因是為了路波父母。路波的父母當時被下放到柳樹屯,那也是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柳震山一心想把他們接到水庫工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接受勞動改造。終於有個機會,柳樹屯那邊要往外遷返一批走資派,好騰出地方讓從上海來的一批右派分子接受改造。柳震山抓住這個機會,派人連夜去接。誰知回來的路上車翻了,包括路波父母在內的十二人全部遇難,其中有兩名基幹民兵。馬永前大喜,上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讓他抓到柳震山把柄了,上躥下跳,給柳震山羅織了許多罪名,上面再想保柳震山,就很難了。
柳震山剛一翻船,馬永前便火速派人到炭山嶺,挖地窖一般將炭山嶺大小村莊翻騰個遍,終於在五斗妹妹的鄰居家找到程雪衣。此時的程雪衣,早已沒了昔日舞台上的嫵媚與卓然,完全成了一村婦。這是五斗妹妹的主意,女人一風騷,男人就像蚊蟲般叮了過來。「把你頭髮剪了,衣裳換了,穿我的!」於是一年下來,程雪衣就不再是縣城裡那個程雪衣,也不是戲中的穆桂英和白娘子,成了灰頭灰臉的鄉下村婦,一個臉上有了雀斑身上有了垢痂的女人。誰知就這樣馬永前也不放過,一聲令下,程雪衣被丟進車裡。自此,她人間地獄般的日子開始了。
關於程雪衣的死,白霓也說不清。那個時候她是沒辦法聯繫到女兒的,她餓得連睡覺的力氣都沒,哪還有力氣去想女兒?再說想了又能咋,天蒼蒼夜茫茫,空對月兒話淒涼。等她歷經千難萬險,走過九死一生,被路波接回谷水時,女兒早沒了音信。香消玉殞,化作青煙,離她而去。
傳言不管真假,都說明一個事實,程雪衣不在了,走了。白霓在縣城北邊山下挖了兩座空墳,一座,葬丈夫程南堰,一座,是她紅顏薄命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