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3章
許開禎
秦繼舟這才把目光重新抬起來,十分不解地說:「不看書你讓我做什麼,就這樣躺着?」
鄧朝露氣惱地一把奪開書:「躺着有什麼不好,幹嗎要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秦繼舟也驚訝了,「露露你今天怎麼了?」
「我抽風,我犯病,我……」鄧朝露眼淚嘩就下來了,控制不住。一股無名之火燃燒着她,恨不能找個地方狠狠發泄一場。
秦繼舟傻傻地望住自己的弟子。在他眼裡,女人遠比學問更難讓人搞懂,瞎浪費精力不說,弄不好還會招禍於你。秦繼舟這次生病,就完全是因為老婆楚雅。老婆楚雅現在對那些虛名看得越來越重,近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這讓秦繼舟受不了。本來他對這個應該搞學問最終卻在學術上一事無成白做了一輩子教師的妻子就心懷怒氣,幾天前楚雅居然串通學校行政部門的人,又動用一些社會資源,將他的檔案改了。把「文革」期間那段所謂「不光彩」的歷史給塗改了,把他放水裡「漂白」了一次。還興致勃勃跑來跟他說,這下沒問題了,只要規規矩矩填上幾張表,今年的「傑出專家」就非他莫屬。
「什麼專家?」秦繼舟已經兩個月沒跟妻子說話了,但這次不能不說。
楚雅倒沒他那么小氣,一點不記恨地說:「評傑出專家你不知道啊,人家早就四處活動了。」見秦繼舟納悶,楚雅又道:「我看你現在除了那條河,腦子裡什麼也沒了。」一邊嘮叨,一邊替秦繼舟收拾書桌,手剛碰到資料,秦繼舟就叫:「放下,那個你不能動。」
「為什麼我不能動?!」楚雅也高叫一聲,她主動跑來跟秦繼舟和解,還替他辦這辦那,居然遭到這態度。
「我說不能動就不能動,這是我的工作室!」
「秦繼舟,你別不識好歹,我這還不是為了你?」楚雅沒面子極了,若不是為了這個傑出專家,她哪裡會主動跟秦繼舟低下頭?她這輩子好強已經好上了癮,想讓她服軟,門都沒。可眼下情況特殊,跟秦繼舟同年齡的教授都有這樣那樣的榮譽,甚至他的學生、弟子,現在都頭戴光環,獨獨她家老秦,什麼也不爭不要。秦繼舟年齡馬上到了,再不抓緊弄,怕是這輩子都別想戴上什麼光環。況且這次傑出專家是終身稱號,國家權威部門授的。
「什麼為了我?」秦繼舟略顯困頓地看住妻子,有時候他是轉不過彎來,妻子腦子裡想什麼,他很少考慮,他對妻子的成見根深蒂固。他們的婚姻有多長,這種成見就有多長。以至於現在一看到楚雅,他就來氣。有時候這些氣其實不是沖楚雅發,是沖他自己發。他對自己也很不滿意。
「傑出專家啊,你為一條爛河奔波了一輩子,不能最終沒個說法。」
「你說什麼,爛河?」
「不是爛河是什麼,你以為你多崇高啊,一輩子研究一條河,現在河幹了,不用你研究了吧。再不抓緊弄點榮譽,怕是你這個專家也到頭了。」
「滾!」秦繼舟突然囂叫一聲,抓起書本就朝楚雅砸了過去。楚雅溜得快,她挨過秦繼舟揍的。這瘋子,看着年老體弱,揍起老婆來卻兇殘得很,抓起什麼摔什麼,上次楚雅就讓他打破了頭。「瘋子!」楚雅一邊逃一邊罵,她恨得牙齒都咯咯響了。秦繼舟居然不甘心,追出來要問個究竟,憑啥敢說是爛河?楚雅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將包里檔案材料還有表格什麼的全扔給秦繼舟。
「爛河,秦繼舟你一輩子就毀在了一條爛河上,你以為真是專家啊,呸!」楚雅太知道怎麼報復秦繼舟了,她大罵一通,有意捅秦繼舟痛處,然後幸災樂禍地走了。秦繼舟發了一陣瘋,撿起地上那些紙片,才發現楚雅在替他「洗白」,氣得一頭栽了過去。
秦繼舟是聽不得別人提他過去的,過去對他來說,不只是恥辱,更是……
鄧朝露獨自傷心一會,又覺得在導師這裡掉眼淚沒有道理,遂擦了淚,想心情輕鬆地陪導師說會兒話。正要張口跟導師說這次下去的所聞所見,病房門忽然推開了,楚雅居然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同來的還有吳若涵的母親苗雨蘭。
鄧朝露怔住了,床上的秦繼舟也怔住了。
楚雅倒是反應很快,一點看不出她跟導師慪過氣,倒讓人覺得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一直在精心照顧丈夫。見鄧朝露在,楚雅樂呵呵說:「小露也在啊,不是去縣裡了嗎?」不等鄧朝露說什麼,馬上來到病床前,看了眼液體,體貼地問秦繼舟:「現在好點了吧,我說讓你休息一段時間,不要那麼賣命,你就是不聽。你累倒不要緊,驚動這麼多人來看你,我還擔待不起呢。苗主任在省里開會,聽到消息非要來看你……」說着,目光看向苗玉蘭那邊。
秦繼舟扭過頭,對妻子的偽裝能力他早就煩透。以前見楚雅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他還提醒幾句,教她如何做人。「你是知識分子,不是馬屁精!」這是他的常話。後來見楚雅根本聽不進去,陰陽功夫好得了不得,比馬屁精還馬屁精,尤其見了那些手握權力能利用能給她帶來好處的人,楚雅那張臉,簡直比戲譜還豐富呢。秦繼舟的心死了,他是一個容易對人和事物死心的人,猶如他在專業方面的倔勁。對一些事物過於執着的人,對另一些事物就過於疏淡。
秦繼舟嘆一聲,身子一轉,掉給楚雅一個背。愛咋表演咋表演,他只當看不見。
楚雅才不在意,一張臉笑着,手腳不停地忙活,說出的話既體貼又暖心,聽得一旁的鄧朝露直起雞皮疙瘩。
苗雨蘭裝糊塗。這夫妻倆怎麼回事,她比誰都清楚,笑吟吟走過來,跟秦繼舟問好,然後詢問病情。秦繼舟本不想說話,但又不能冷落了苗雨蘭,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日常的工作聯繫,只好勉強着回答幾句,強調說不要緊,輸兩天液就好。然後跟鄧朝露說:「柜子里有水果,拿給客人。」苗雨蘭才像是發現鄧朝露,略帶誇張地說:「是小露啊,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怎麼,是咱們小露在當陪護?」
鄧朝露恐慌地搖搖頭,壓根沒想到會在這碰到苗雨蘭,更沒想到苗雨蘭會說出這話,一邊尷尬着問苗阿姨好,一邊給自己擦汗。
苗雨蘭居高臨下地看着鄧朝露,鄧朝露拘謹的樣子令她開心,失落的表情更讓她獲得某種滿足。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一時表情豐富,大約是欣賞夠了,腰肢扭着走過來親熱地拍了拍鄧朝露的肩:「看看,一天一個樣,當年我就說,小露是美人坯子,瞧現在漂亮的,我都快要嫉妒了。」楚雅也聲音誇張地說:「誰說不是呢,將來誰娶了我們小露,那才叫福氣。」聲音既親切又和藹,宛若母親在誇讚女兒。鄧朝露臉驀然一紅,這樣的話她已聽了不知多少遍,每聽一次心裡就要痛一次。楚雅一點不在乎鄧朝露怎麼想,跟着又問:「對了,海洋呢,他怎麼沒一道來?」
「海洋是誰?」苗雨蘭好奇地問。
楚雅幽幽一笑道:「忘了跟你說,小露新交的男朋友,人家也是博士,河海大學畢業的。對了,章副所長對他可器重了,是不小露?」
苗雨蘭呀了一聲,像是聽到一個很振奮的消息:「那我可要跟她媽媽道喜了。」
「你們在說什麼?」床上躺着的秦繼舟這才像是聽懂兩個女人的話,不緊不慢地問了一聲。楚雅大大方方說:「章所長跟小露介紹了海洋,我看他們兩個也挺般配。」又道,「你這當導師的,什麼時候也騰出點心思來操心操心孩子的終身大事。」
苗雨蘭也說:「是啊,家英不在身邊,小露的事可不得你倆操心。」倆人像找到了共同話題,熱鬧地談論起林海洋來。床上的秦繼舟聽得色變,怎麼會跟林海洋,啥時的事?見兩個女人還在嘮嘮叨叨,不耐煩了,厲聲打斷兩個女人的話:「胡鬧!」然後沖鄧朝露說:「小露,替我送客!」
苗雨蘭沒想到秦繼舟會這樣,臉白在了那,楚雅不服氣地說:「你不替小露操心,難道還不許我這個當師母的盡點責任?」
「你也配談責任?我告訴你楚雅,少動歪腦筋!」
「你什麼意思?」楚雅猛地將削一半的蘋果扔地上,臉上兇相盡顯,也顧不上苗雨蘭在場,就要衝秦繼舟發作。秦繼舟搶在前面說:「裝不住了吧,還以為你一直演下去呢。小露,去叫大夫,我需要安靜,讓她們走!」苗雨蘭臉上掛不住了,本來她還想打圓場,結果也被秦繼舟訓了一通。
「你以後做事也光明點,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我都臉紅。」秦繼舟訓她道。
兩位女人討了沒趣,悻悻離開病房。鄧朝露要送,秦繼舟說:「小露你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鄧朝露臉上就不是一種顏色了,七層八層都有。兩個女人走了很久,她還呆立在那,傻了般地難受着,無所適從的樣子讓人想到一隻可憐的鳥,沒有地方可以找到庇護。事實也是如此,剛才楚雅和苗雨蘭根本不是讚美她,也不是真心關愛她。她們到底揣着怎樣的意圖,鄧朝露心裡一清二楚。只是礙着是長輩,絲毫不敢有不滿掛在臉上。但是,她的心是痛着的,這一刻她想到了母親鄧家英。她的眼淚快要出來了,床上氣咻咻的秦繼舟忽然又說了話。
「你跟林海洋到底怎麼回事?」秦繼舟余怒未消地問。
鄧朝露本想搖頭,不知怎麼忽然又變了主意,很痛快地嗯了一聲。秦繼舟的臉色更難看了,身體也跟着抖動。過一會,他突地抓起電話,直接打給鄧家英。鄧家英在電話那邊唯唯諾諾,忽而說不清楚這事,忽而又說既然小露願意,她這當媽的也不能反對。
「胡鬧,你們這是胡鬧!」秦繼舟氣得扔掉了手機。
而在這個下午,秦繼舟家,楚雅和苗雨蘭正進行着另一場愉快的談話。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楚雅不停地詛咒秦繼舟,說這輩子嫁給這呆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當初怎麼就瞎了眼,會看上他呢?苗雨蘭一直眯眯笑,看不出她是同情還是譏笑。等楚雅罵得差不多了,苗雨蘭說:「夠了吧,我看秦教授挺不錯的,有學問,性格又孤傲。」「學問能頂飯吃?」楚雅反問一句,卻不指望苗雨蘭回答,兩個人嘻嘻哈哈往家走去。等進了家門,就看不到楚雅有什麼不快樂了,快樂得很。她請苗雨蘭坐,給苗雨蘭沏茶削蘋果,未等苗雨蘭喝水,馬上又鑽進臥室,抱出一大摞衣服,穿給苗雨蘭看。苗雨蘭便夸楚雅身材保持得好,一點沒變形,還像少女。楚雅說哪呀,你才沒變呢,我的腰都快成水桶了,說着眼神里滑過一道子暗,是為腰上的贅肉滑的。苗雨蘭開玩笑說,那是你們床上運動少,要是多點,保你小蠻腰越扭越曼妙。
「什麼呀,也不知害臊。」楚雅扭捏地說了一句,又將衣服抱進去,坐下說話。兩人很快就說到秦雨和吳若涵。楚雅很興奮,好像兒子能娶到吳若涵,是一件多麼值得炫耀的事,不停地誇讚着未來的兒媳婦,誇得苗雨蘭臉上的笑都不知怎麼堆了。作為回報,苗雨蘭也誇讚幾句未來的女婿,說這孩子懂事,有教養,至於專業方面,苗雨蘭倒沒多說,這讓楚雅多少有點不快。
就兩人態度看,苗雨蘭顯然沒楚雅激動,好像把女兒嫁給秦雨,也不是件多開心的事。這跟苗雨蘭最初設定的目標有關。一開始苗雨蘭堅決不同意女兒嫁給中國人,回國都不許,一再強調要女兒留在國外,美國英國法國都行,嫁哪個國家的男人不要緊,只要這男人有錢有地位身體強壯就行。她的目的差一點就要實現,女兒讀博第二年,真的跟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人相愛了,女兒寄來一大堆親密照,看得苗雨蘭心花怒放,就像自己熱戀了一般。那個保羅人高馬大,身體分外強壯,外國人嘛,身體方面當然沒說的。專業領域同樣沒說的,博士畢業不久,就成了法國一家著名的水文研究機構的研究人員,學術論文發了好多呢,有幾篇還翻譯到了國內,深受國內專家學者追捧。這中間她就聽到秦繼舟一個人在批判,說那個保羅完全在沾他導師的光,他導師才是這個領域的權威,保羅算什麼?苗雨蘭嘴上說是呀是呀,他算什麼,心裡卻極不服氣地辯白,你的弟子又算什麼?人家法國那家研究機構全世界有名,排第三呢,你的研究所又算什麼?一想女兒不久之後就能進到那家世界排名第三的研究機構,苗雨蘭就興奮得要唱歌跳舞了,她才懶得跟秦繼舟這樣的老頑愚計較。等着吧,她在心裡說,將來我女兒女婿在學術界站穩腳跟,看你還能說什麼!
一想到保羅,苗雨蘭就又興奮得不能自已了,簡直像自己熱戀般,逢人便夸洋女婿。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兒紅腫着雙眼回來了,回來就躺在床上,跟她一句話不說。過了好長日子,女兒才告訴她,不想在國外混了,想回國,要她和吳天亮聯繫工作單位。苗雨蘭驚詫着問,怎麼回事呀,不是說好要留在法國的嗎?女兒沖她一句:「法國有什麼好,還沒咱祁連省大。」「那保羅呢,保羅准許你回國嗎?」苗雨蘭馬上就想到保羅,保羅怎麼捨得讓她寶貝女兒回國呢,法國男人那麼浪漫。女兒的回答差點擊倒苗雨蘭。天啊,她叫了一聲,然後就抱頭痛哭起來。
女兒說,王八蛋保羅是個騙子,他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他騙了她,還讓她懷了他的壞種!
苗雨蘭在床上睡了三天,一開始她還抱着期望,心想保羅不會是那種男人吧,最好是在跟她女兒開玩笑。後來想打電話給保羅,問個清楚。但女兒堅決不給她保羅的電話,氣得她想揍一頓女兒。再後來,通過外國朋友多方打聽,終於探得保羅的底,這雜種果真是騙子。他不但讓自己的女兒懷了孽種,還同時跟三個中國的留學生戀愛,搞大了她們肚子。
無恥!苗雨蘭只能罵這麼兩個字,因為保羅不在中國,也不在祁連,更不在她老公的地盤上,否則,讓他知道個好歹!
罵過哭過之後,苗雨蘭跟女兒商量,看怎麼善後。女兒已經不在乎了,傷得快好得也快,一臉無所謂地說,還怎麼善啊,滾他娘的法國人,就當我被蚊子咬了一口。聽聽,她說的那個輕鬆。苗雨蘭又顫顫抖抖地問:「那,肚子裡的孩子咋辦?」
吳若涵瞪母親一眼,不耐煩地說:「什麼咋辦,我早打掉了。」
這事發生在一年前,一年裡苗雨蘭跟誰也沒提,包括丈夫那裡,也瞞得緊緊的,只是叮囑丈夫多使點勁,給女兒找個理想單位。女兒已經失去了最好的,必須要在工作單位上給她彌補。
一年過去了,這樁事也算是讓她們娘倆忘了,可是法國人保羅又來到中國,以國際專家的身份參與到石羊河的治理中。女兒先是揚言要找他算賬,後來又軟軟地說,算了吧,我看見那高鼻子鬼就來氣,暫且放過他吧。
苗雨蘭怕,她清楚地看見,女兒說這話時眼裡滑過一絲東西,那東西她再是熟悉不過,那叫余情未了,女人中毒的表現。她怕生變,更怕女兒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她受不了,所以急着想給女兒找到新的戀愛對象。
當然,女兒跟秦雨戀愛,有一件事令苗雨蘭十分開心,她從女兒口中得知,鄧家英的女兒鄧朝露暗戀了秦雨近乎六年!
鄧家英,你哭去吧。苗雨蘭竊竊地笑出了聲。
遠處的鄧家英果真在哭。她打電話找路波,路波不在,水文站的同志告訴她,路波又跑下遊人家喝酒去了。天啊,他居然還喝酒,喝了一輩子還沒喝夠。把自己前程喝沒了,職位越喝越低,身體越喝越差,還喝!鄧家英本還想,找來路波,跟他商量商量。具體商量什麼,她還沒想清楚,但她想,路波來了,她的思路就會清晰,心裡主意也會正一點。這個世界上,鄧家英唯一能說知心話的就一個路波,這似乎是命定,一個單身女人跟一個一輩子沒結婚的老男人,卻能把話說一起,心也能想到一起。可是路波現在意志消沉,醉生夢死,幾乎已經擔當不起什麼了。想想現在還如此的孤立無援,鄧家英心裡就着實不是滋味,痛得要出血了。
正傷心着,市里來人通知她,市委書記吳天亮叫她,說有重要事面談。
鄧家英不敢怠慢,工作歸工作,私事歸私事,哪怕天大的事,也不能影響工作,這是她的原則。
到了市委,吳天亮剛送走客人,見鄧家英臉色蒼白,問:「氣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鄧家英緊忙搖頭,生怕吳天亮從她臉上看出什麼。還好,吳天亮及時轉了話頭,談起了工作。省里來人要檢查流域治理情況,吳天亮要鄧家英把面上的工作做一做,甭到時候交不了差。鄧家英眉頭鎖在了一起,自身體不適後,工作方面就很難全身心地投入,尤其最近,心思幾乎擱不到工作上。
「怎麼,有問題?」吳天亮聲音里突然有了關切。
鄧家英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沒說,愣一會,艱難地道:「我盡力吧。」
「家英……」吳天亮似是從鄧家英的態度還有臉色上看出什麼,往近走了一步,聲音明顯跟剛才不一樣了,兩隻手像是嘗試着要撫摸鄧家英肩頭。鄧家英慌忙往後一閃,嘴裡本能地說:「請書記放心,我會盡力干好的。」
吳天亮往前走的步子止住,臉上表情既痛苦又尷尬,片刻,自嘲似的笑一聲,道:「管理處有你,我是放心的。不過讓你這麼受累,我心裡不安啊。」鄧家英揚起頭,努力着沖吳天亮笑了笑:「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書記幹嗎不安?」
「家英……」吳天亮的聲音里多了些東西。鄧家英頭一低,這次沒躲。感覺吳天亮的手又要伸過來,最終肩上卻空空的,沒落下什麼。偷眼一瞄,吳天亮雙手僵着,似是被某樣東西擋住了。
「家英你坐,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過了一會,吳天亮說。
鄧家英猶豫一下,坐下,吳天亮心事很重地說:「我家若涵要跟秦雨訂婚了。」
「若涵跟秦雨?」鄧家英猛地抬起眼,吃驚不小,臉上甚至閃出驚恐來。
「我也是剛剛知道,小涵她媽告訴我的。」吳天亮訕訕道。
鄧家英內心劇烈地起伏,按說吳天亮的女兒跟誰訂婚,跟誰成家,跟她沒一點關係,但這句話愣是傷着了她。傷在哪兒呢,鄧家英一時有些把握不准,只覺得心在叫,很尖厲,血往某個地方集中,近乎坐不住了。「恭喜你。」半天,她動了動屁股,從嘴裡擠出三個字。
「恭喜我什麼,這個小涵,把生活搞得烏七八糟,我這個當爸的,不稱職啊。」吳天亮灰着臉嘆一聲,爾後無話。看得出,他告訴鄧家英這個消息,也是迫於無奈,絕無報喜的意思。鄧家英不再說什麼,腦子裡反覆閃着吳若涵和秦雨兩張年輕面孔,後來忍不住就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哦,小露。她的心連着抽搐了幾下,慌忙起身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家英……你家小露她?」吳天亮像是在着力彌補什麼。
「小露怎麼了?」鄧家英莫名其妙地又是一陣緊張。
「哦,沒事,我只是問問。」吳天亮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終還是忍不住地又道,「她的個人問題呢,你這當媽的不能不操心啊,孩子們都大了,我們得騰出時間為他們着想。」
鄧家英目光幽幽地動了幾動,像是逃避什麼似的說:「她不跟你家小涵像,這孩子……算了吧,我回去了。」說完,咬着嘴唇離開吳天亮辦公室。還沒走下市委大樓,眼淚嘩就下來了。吳若涵要跟秦雨訂婚,他們兩家的孩子要走到一起,小露,你啥時候才能讓媽高興一下啊——
到樓下,鄧家英忍不住就想跟小露打電話,想聽聽她的聲音,目光一抬,意外地看見了苗雨蘭正在幾個人簇擁下朝這邊走來。苗雨蘭是省里幹部,她到這來,就有一種氣派。鄧家英趕忙一閃,避開了他們。等苗雨蘭趾高氣揚走進市委辦公大樓,她才像小偷一樣從水泥柱子後面閃出身來。
這是個多事之夏,很多不痛快的事一齊湧來,襲擊了秦繼舟也襲擊了鄧朝露。秦繼舟在醫院裡躺了兩天,不見鄧朝露的影子,不能再躺下去了,他要出院。主治大夫偏是不讓,說病未完全治癒,他擔不起這個責任。
秦繼舟跟主治大夫吵了一架,強行出了院。
回到研究所,他第一個給兒子打電話,讓秦雨立刻回省城來見他。
秦家這對父子,感情上一直很擰巴。按秦繼舟的話說,他們是冤家。兒子秦雨也這麼認為。這怪不得誰。秦雨小時候跟着媽媽楚雅,是媽媽一手將他拉大的,性格更多地受了母親的影響。那個時候秦繼舟熱血沸騰地在祁連山區,一座接一座修水庫。石羊河幾大支流,從源頭到下游,當年一氣修了十幾座水庫,每座水庫都灑下了秦繼舟的汗水,當然也有智慧。等他再次回到省城銀鷺時,兒子已經老高了,見了他都不肯叫爸。楚雅也做得出,當年就給兒子灌輸一個思想,說他爸死了,讓河水沖走了,見了龍王。這些年雖然緩和了些,但緩和得遠不夠。加上秦繼舟老要干涉兒子的工作,限制他不能做這,也不能做那,兒子想西,他偏讓東,兒子想東,他又叫囂着讓西,結果就把好不容易才恢復的父子感情又弄出了問題。現在兒子有什麼話都不肯跟他說,頂多就是在他們夫婦吵得不可開交時,站出來說上一句:「實在不行就離婚吧,你們這樣吵,我看着都難受。」一度秦繼舟還聽說,兒子在教唆他母親,讓楚雅找個情人。「人不能太虧自己,更不能為某個虛擬的東西活一輩子。」這是秦雨的觀念。秦雨還強調,這觀念適合一切,人生如此,愛情如此,事業也是如此。秦繼舟氣得大翻白眼,痛罵秦雨沒有信仰,年紀輕輕怎麼能說出如此頹廢的話?秦雨聽了並不急,帶着惡作劇的口吻道:「老爸,你這輩子信仰什麼,馬列主義,還是烏托邦?」笑完,沉沉道,「你那不叫信仰,是投機,是愚昧。你們這代人,嘴上老是強調信仰,最終卻連信仰的門都沒找到,可悲。」
秦繼舟理論不過兒子,也不想跟他白費口舌,一貫採取的方法是,發現兒子哪兒走岔了,偏離了軌道,叫回來訓斥一頓,命令着他該這麼做。兒子如若不聽,他就咆哮,連同他娘一起搬出來罵,直罵得兒子服軟。
可兒子哪能服軟?
這個夜晚,秦繼舟又在教訓兒子了。兒子這次回來倒比前幾次稍稍規矩了些,知道先跟他談論一番工作。他們的共同話題當然還是那條河。兒子秦雨現在是石羊河流域生態治理中心的工程技術人員,專家級的。這個中心是不久前成立的省級權威機構,專門對流域治理做技術評定,對流域內的項目有生殺大權。中心副主任就是苗雨蘭。父子倆圍繞着流域和這條河說道了半個小時,後來就開始吵架,兩人的觀念相差太大,誰也說服不了誰。令秦繼舟痛心的是,兒子言談舉止間儼然已有官員的做派,這很可怕。搞技術的怎麼能學官員那樣拿腔拿勢呢,他一生最最反感的,居然讓兒子當寶貝一樣捧了起來。
兒子開始玩虛的了。
「你不可救藥!」憤怒中他這樣斥責了一聲兒子。沒想兒子很快回敬道:「不可救藥的恰恰是你,想想你這一生吧,到底堅持了什麼,我覺得你特失敗。」看着兒子幸災樂禍的樣,秦繼舟恨不得掄起巴掌,照準兒子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臉甩過去。但是兒子很快又說:「專業上的事我們不爭論了,這不是你我能爭論得了的。說吧,急着叫我來到底什麼事,是不是想跟我媽離婚?」
「你渾蛋!」秦繼舟又叫囂一句,一張臉已經變形過好幾次了,還是忍不住在變。秦雨替他倒了杯水,嬉皮笑臉說:「老爸,別激動,你這輩子錯就錯在凡事太激動,人可以有激情,但不能讓激情沖昏頭腦。」
「我還用不着你來教訓!」秦繼舟本想把杯子摔了,兒子的壞笑及時提醒了他,不能上這小兔崽子的當。他嘆一聲,端着杯子坐在了沙發上,開始用友好的目光望着兒子,心裡道,你小子不就是想用激將法嗎,想把我身上這點韌勁打掉?打不掉的,小兔崽子,你爸堅守了一輩子的東西,豈能在你們娘倆的夾擊下丟掉?我不可能給你們投降,絕不可能!
「好,現在談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我。」
「幹嗎這麼嚴肅啊?」兒子壞笑一聲,道,「好吧,我保證。」
「你真要跟吳若涵過一輩子?」
「什麼一輩子啊,那是你們的想法,我可不這麼想。不過我已經跟她戀愛了,有可能要娶她。」
「有可能是什麼意思?」
「變數啊,人一生什麼變數都有,你不就這樣嗎?」
「扯什麼淡,談你!」
「好,談我,談我。可我實在沒什麼談的,不就是戀愛嘛,老爸你不會對具體細節感興趣吧,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少貧嘴。我問你,你怎麼跟小露交代?」
「小露?」秦雨微微一怔,臉上表情動了幾動,不過很快就又鎮定。他說:「交代什麼,我跟她之間什麼也沒有啊。」
「真的沒有?」秦繼舟哪能相信兒子的話,或者說他期盼兒子能馬上推翻這句話,告訴他另外一個事實。可兒子像是吃定了他,一點都不在乎他此時的感受。秦繼舟傷心了,重重嘆出一聲。兒子跟他一點都不像,他身上有的,兒子身上全沒,他沒有的,兒子倒是全有。這個孽種是專門跑來跟他作對的。
但他不能讓兒子跟吳天亮的女兒戀愛,絕不能。
「我告訴你,你不能跟吳若涵談戀愛,結婚更不許,聽明白沒?」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