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4章

許開禎

  「不為什麼,就這麼做!」

  「不可能!」秦雨犯了犟,他受不了父親這態度,當父親硬逼着他朝某個方向走時,他心裡就一個想法,朝相反的方向走,走給父親看!

  「不可能也得可能,你要敢跟吳家女兒來往,我饒不了你!」

  「爸你錯了,這事由不得你,明天我就跟她訂婚,然後娶她。」

  「你敢?!」

  「沒什麼不敢的,爸你等着吧。」

  說完,秦雨一甩門走了。走得那般決絕,那般無情。秦繼舟傻住了,那一聲門響重重砸在他心上。一股冷空氣撲進來,襲擊了秦繼舟。他連着打出幾個哆嗦,突然泄了氣地癱在沙發上。

  

  第5章

壞消息

  

  那條河估計是要流幹了,誰也無能為力。它像個垂暮的老人,奄奄一息,更像一條筋疲力盡的巨蟒,在做着最後的垂死掙扎。

  壞消息不斷傳來,先是說,下游北湖村的村民跟南湖村又起了衝突,縣長孔祥雲出面制止,竟被王瓷人他們打了。緊跟着又說,王瓷人帶着北湖村民殺回到龍山縣,說啥也不去沙漠了,兩個縣為了移民問題鬧得不可開交。後來又說,谷水市做出決定,要從上游谷川開閘放水,給下游沙湖一點希望,好讓那些張着嘴巴等水的莊稼解解渴。但是上游谷川也傳來更壞的消息,谷川幾座水庫的蓄水量達到歷史最低水平,已經無法開閘。

  副所長章岩回來後,讓林海洋將這次下去收集的資料拿給鄧朝露,說儘快整理出來,要給上面報。林海洋說,石羊河快要斷流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這個研究所便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我們是搞學術的,沒有河還研究什麼?」說完,目光望着鄧朝露,意思是鄧朝露想不想跟他離開研究所,離開祁連,到更有意義的地方去?鄧朝露一把打開那些資料,氣急敗壞地說:「幹嗎啥事都找我,你們不會整理啊?」她憤怒的樣子嚇壞了林海洋。林海洋默默撿起散落一地的材料,茫然地望着她。鄧朝露又被那目光刺着,越發氣急敗壞:「看什麼看,沒見過女人啊!」

  鄧朝露的心情壞透了。當初聽到秦雨跟吳若涵相愛,她的心裡響過幾聲炸雷,所以沒倒下,是內心還有幾堵牆在支撐着她。那天在醫院,師母楚雅和苗雨蘭合着給她演那麼一出,等於兩雙手合着用力,把她內心一堵最堅固最溫暖的牆又給狠心地推倒了。她感覺無依無靠,幾乎不能再撐下去。很快,導師秦繼舟跟兒子秦雨的談話又傳到她耳朵里。

  是苗雨蘭跟她說的。苗雨蘭說有件事要跟她談談,她就去了,結果苗雨蘭說:「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思在小雨身上,怎麼可能呢,天哪,你們不是……」話到這猛地收住,爾後又自嘲地說:「看我這嘴,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不過小露你也別急,你的婚姻大事阿姨也替你着急呢,但小露你要聽話,不能亂來。」鄧朝露心裡咯咯響了幾聲,酸着心問:「啥叫亂來?」苗雨蘭沒有回答,而是說:「小露啊,小雨跟若涵馬上要訂婚了,我和你吳叔叔早就做好了準備,等他們忙過這陣子,就給他們完婚,你可千萬不能鬧,你一鬧,全都亂了套。」

  鄧朝露眼裡的淚已經憋不住了,她的心上已經被秦雨狠狠捅了一刀,現在苗雨蘭又溫情脈脈往傷疤上撒鹽。但她知道不能哭,不能讓苗雨蘭笑話她。母親跟她說過,這輩子她在誰面前都可以哭,獨獨不能在苗雨蘭這個女人前落淚,一點軟弱都不能有。她強忍着,語氣冰涼地問:「我鬧了嗎,誰說我心裡有他了?苗阿姨你放心,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會跟你家若涵搶男人。」

  「怎麼說話呢小露,這話聽着咋這麼彆扭?」苗雨蘭臉上果然彆扭了幾下,旋即又問:「真沒有?」

  見鄧朝露鄭重點頭,苗雨蘭像是松下一口氣,不過很快又說:「沒有最好,小露你也是阿姨看着長大的,放心,就算姓林的對你不滿意,阿姨也要想辦法,幫你物色一個更好的,這事包在我和你師母身上。」

  鄧朝露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姓林的對她不滿意?這話聽着怎麼這麼刺耳啊。後來她明白了苗雨蘭的用意,那用意明顯地寫在臉上,傻子也能看得出來。明白後鄧朝露就變得無所謂了,她謝了一聲苗雨蘭,然後告訴苗雨蘭,她的事不用任何人操心。苗雨蘭說怎麼會呢,阿姨可不能那麼絕情,說着從包里掏出一大堆照片,讓她挑。鄧朝露隨便拿起幾張,掃了一眼,說還是留給你家若涵吧,我用不着。她的話把苗雨蘭臉都氣青了,第二天就跑去跟楚雅告狀,說她越來越沒教養了,怎麼看怎麼像鄧家英,楚雅很快又將這些話傳到了所里。

  這個多事之夏,鄧朝露突然感到有很多東西朝她湧來,擠壓着她,撕裂着她。以前的她單純、透明,像個小傻瓜,現在這些人卻一股腦兒讓她複雜。更可怕的,這些人似乎不只是衝着她的愛情,還衝着她的導師,她的母親。鄧朝露果然就複雜了,一個巨大的疑問不可阻擋地跳出來,狠狠地把她壓住。她翻不了身,也動彈不得,感覺周身壓滿了東西。那些東西帶着顏色,帶着牙齒,也帶着毒。

  我是誰,我來自哪裡?鄧朝露忽然就問了這樣的話。她把自己嚇住了,面色慘白。爾後,她身上爬滿了螞蟻,心上更是爬滿了堅硬而又刻薄的蟲子。她一刻也坐不住了,研究所這幢曾經充滿誘惑充滿溫馨的小樓,現在變成了蒸爐,變成了電烤箱。她甚至看到,牆上每一塊舊磚,都在沖她發出嘲笑。

  她沒了一點心勁,心思再也回不到工作回不到科研上,甚至覺得將此生囚禁在象牙塔里搞學術是件十分滑稽愚蠢的事,學術都成了這樣子,還有什麼搞頭?尤其是副所長章岩津津有味幫下面作假,沾沾自喜地炫耀又有多少贊助到賬時,更讓她看到學術的末路,看到自己的末路。

  讓他們作假去吧,她氣憤地摔開手頭的科研材料,又把導師安排給她的另一個課題鎖在了抽屜里,然後就坐在小樓里發呆。

  祁連山茫茫蒼蒼。這山看似並不險,沒有奇峰危谷,沒有刀鑿斧劈的那種凌厲,但你真到了它面前,就感到它的雄渾它的冷峻了。鄧朝露是突然決定離開省城的,她要去見路波,她必須見到路伯伯。

  鄧朝露跟誰也沒說,甚至沒跟導師秦繼舟打上一聲招呼。自那天起,導師眼裡多了東西,見到她不再那麼從容自然,目光惶恐而緊張,想往她臉上擱,又怕,生硬地躲着,可又明顯躲不開,反把她弄得心亂。還有說話的語氣也變了,以前導師總是帶着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她和其他弟子討價還價,但那天起,導師對她,明顯是另一種語氣了。

  導師語氣里多了樣東西,明顯帶着溫暖,但是……鄧朝露不敢想下去,很多事她都不敢想下去,現在她想躲。躲開那些謠言的追殺,躲開一道道詭異的目光,以及假惺惺朝她伸來的那些所謂的關愛之手。

  路波在石羊河最上游雜木河水文站當站長,往雜木河去本來先要到毛藏縣城,弄不好還要在那住一夜,因為從縣城通往雜木河水文站的班車一天一趟。鄧朝露不想去縣城,更不想在那裡留宿,她心裡塞着急不可待的東西,她抄近道。以前跟導師去雜木河,他們是從草原上直接穿過去的,導師喜歡步行,喜歡走走停停,有時候甚至喜歡睡在草原上,他說他能聽懂草原的話,哭泣或者歌唱的聲音,能看到草原流出的血,草原以前是流乳汁的,現在流血。鄧朝露起先懷疑,後來信了。因為她發現自己也能聽懂草原的聲音,不只草原,她還能聽懂山的聲音,河的聲音,甚至能聽到草木發出的微弱的喘息,便相信人跟萬物原本沒有隔閡,都是自然的生靈,生靈間當然會有感應。

  現在鄧朝露就有那強烈的感應了。真的,當她站在祁連山腳下,面對這片遼闊的草原時,心頭的鬱悶還有惆悵立刻減了許多,窄閉的心扉瞬間寬暢。她深呼了一口氣,再呼一口,雙臂不由得就展開,像是飛出的翅膀。哦,草原,哦,雪山,哦,我的牛羊。鄧朝露學着青年洛巴的樣子,連連哦出幾聲,抖抖肩,將旅行包往緊里背了背,急切地撲進了草原。

  鄧朝露決計步行而去。如果能遇上一位漂亮的騎手,帶她一程,她會在天黑前趕到雜木河水文站。遇不到也沒關係,太陽落山之前,她肯定能到那幢白房子。

  一想到白房子,鄧朝露的心飄忽了一下,腳步忽然疑惑,猶豫着不敢往前邁了。就在這當兒,一隻鷹從頭頂掠過,打了個漂亮的旋,猛地一躥,往極高處飛去了。

  「疾風!」鄧朝露高叫了一聲。她認得那鷹,是青年洛巴的「戰神」,以前曾被草原上的漢人們誤傷過,後來洛巴給它取了一個漢語名字,並真誠乞求那些以獵鷹為樂趣的漢人們,讓它飛翔吧,它要是折了翅膀,草原便沒了天空。漢人們被這位年輕人打動,再見了「疾風」全都舉目仰望,再也不敢輕易地端起土槍了。

  「疾風」並沒聽到她的聲音,很快飛到她目光夠不着的地方。鄧朝露腳下來了勁,只要「疾風」在,青年洛巴一定就在草原深處。一想今天有可能見到洛巴,鄧朝露心裡竟漫開一層怪怪的漣漪。

  鄧朝露跟青年洛巴是有故事的。那還是在她大一的時候,暑期母親去了以色列,考察滴水灌溉技術,鄧朝露沒有回谷水城那個家,徑直到雜木河路伯伯那裡。事實上小時候,鄧朝露常常由路伯伯帶,那時路伯伯並不在雜木河水文站,是在龍鳳峽水庫。母親只要有事,就把她往路伯伯那裡一塞,路伯伯既當爹又當娘。對於一個從沒見過父親的孩子來說,路波幾乎就是鄧朝露心目中的父親,她在這裡得到溫暖,也彌補父愛。只是隨着年齡的增大還有工作的繁忙,她去路波那裡的次數才越來越少。

  那個夏天太陽格外足,前一年冬季落了不少雪,春季又連着下了幾場透雨,石羊河水猛漲。雜木河又是石羊河上游最大一個分支,算是源頭,那年的雜木河格外美麗,河水碧藍清澈,能照得見人的影子。河兩旁盛開着嬌艷的格桑花,滿山遍野都是,絢爛奪目極了。那是雪域高原的幸福之花,生命之花。藏在山谷間的還有金達萊、野百合,以及耀眼的馬蘭花。太陽一出,雜木河便泛起道道波光,花們像是爭相鬥艷似的,鉚足了勁瘋長。那時候路伯伯剛調到水文站不久,擔任站長職務。鄧朝露去了,便贏得全站人的喜歡。站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是從水利學校畢業的。鄧朝露跟她住一個宿舍。白天女孩陪她上山,採擷野花,編成各式各樣的花籃,要麼戴在頭上,要麼圍在腰間。水文站的人見了,都誇她們比花還美。有人甚至就叫鄧朝露格桑花,說只有這個名字才能配得上她。鄧朝露甜甜一笑,說她不是藏族女兒,真要是,就這麼叫了。路波也很開心,鄧朝露變換着花樣打扮自己時,路波就站在遠處,痴痴地看着,目光里蠕動着很多東西。路波這一生沒結過婚,鄧朝露聽母親說,路伯伯曾經深愛過一個女人,是那場浩劫毀掉了他的愛情,也毀掉了他一生。那年龍鳳峽水庫修完,母親鄧家英還有導師秦繼舟都去了谷川縣,谷川又連着搞了幾次大會戰,修了好幾座水庫。路伯伯卻留在了龍鳳峽,腳步再也不肯往外邁。

  母親說,路伯伯那時候就在等,他要等奇蹟出現。

  若干年過去了,當年青春年少意氣風發一個人,等得白了頭,奇蹟卻還是沒有出現。路伯伯的意志消沉就跟生命中這次愛情有關。

  當然,只要鄧朝露去了,路波就不會消沉。他會忽然煥發出精神,心情晴朗地跟鄧朝露講當年興修水庫的故事,帶着鄧朝露去山上辨認各種植物,還會坐上那隻皮筏子,帶鄧朝露到河水最深處觀測數據,教給她很多水文知識。路波是土專家,但這個土專家很有權威,有時候導師秦繼舟也得聽他的。按導師的話說,路波比他更屬於這條河。

  那是一個午後,陽光很暖。水文站那女孩去了谷水城報資料。鄧朝露一個人悶得慌,中午她又不忍打擾路伯伯休息,一個人信馬由韁往河邊去。她走過那道木橋,到了河的另一邊。山上怒放的格桑花還有馬蘭花吸引着她,讓她一路尋着花走去,不知不覺間就連着過了兩道山樑,到了山的那一邊。那裡還有一條河,當地人叫紫水河。那河果然是紫色的,鄧朝露甚為驚訝,她見過的河要說也不少,可從沒見過紫色河。後來再看,原來水面的紫色是太陽的投影,她越發奇怪,太陽怎麼會把河水照成紫的呢?她像探秘似的,沿着河邊不停地尋找答案,後來終於發現,是半山腰間的紫杉樹惹的怪。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樹,樹幹彎曲,從岩間伸出來,曲曲彎彎的朝上盤升。樹枝很密,碩大的樹葉在夏天裡全都變成絳紫色,在半空中就將太陽遮住,太陽透過它射到河面上,就成了紫色。鄧朝露後來才知道,這種樹只有祁連有,世界上也極為罕見,它跟雲南那邊的紅豆杉有點類似,但又截然不同,是兩個不同的樹種。

  那天鄧朝露仰着脖子,好奇地盯着半山腰岩石上那密密的紫杉林望半天,感覺就像發現了一個巨大秘密。後來她坐到河邊一塊岩石上,目光忽而飄向山頂,忽而又投向河面。紫水河比雜木河要小得多,水流平緩,水面安靜,她像一個靜靜的少女,在山的懷抱中半臥着,享受着大山還有密林給她的庇護。陽光溫暖地打下來,打在鄧朝露臉上,讓鄧朝露生出某股衝動。她感到身體在起伏,心也在起伏,那是山給她的衝動,河給她的衝動,太陽給她的衝動。後來她脫去外衣,只穿着貼身內衣,慢慢走向河邊,蹲下,雙手捧起水,試着往臉上放。奇怪的是,紫水河的水遠沒雜木河那麼冰涼,不像是雪水,倒有點溫泉的感覺。水面映出她年輕的面龐,那麼端莊,那麼秀美,看得她都有些嫉妒了。她取開發卡,將長長的頭髮垂下頭,那是多麼漂亮的一頭烏髮啊,鄧朝露怔怔盯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望半天,撲哧笑了。接下來她要洗頭了,就用這紫水河的水。太陽像是很體貼似的,比剛才又熱了許多,鄧朝露往自己頭髮上掬着水,邊洗邊哼着那首美麗的《格桑花》:快樂的格桑花在陽光下開放,

  飛舞的哈達迎着金色的太陽,

  我穿過雲朵的走廊,

  追尋花朵的天堂。

  我問小河,

  小河悄悄地流淌;

  我問星星,

  星星默默地張望;

  呀啦嗦,呀啦嗦,

  美麗的雪山草原,

  呀啦嗦,呀啦嗦,

  格桑花的家鄉,

  哎……家鄉。

  幸福的格桑花在彩霞里唱歌,

  晶瑩的雪山披着潔白的盛裝,

  我挽起彩虹的衣裳,

  追逐花朵的方向。

  我問小鳥,

  小鳥扇動着翅膀;

  我問蝴蝶,

  蝴蝶飛向了遠方;

  呀啦嗦,呀啦嗦,

  美麗的雪山草原,

  呀啦嗦,呀啦嗦,

  格桑花的家鄉,

  哎……格桑花的家鄉,

  家鄉。

  等歌唱完,鄧朝露的頭髮也洗完了,但她還是不過癮,感覺還沒跟這條河親昵夠。忽然間,她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的臉一下紅了,心也跟着怦怦跳。可那個想法太是古怪了,一經冒出來,再也抑制不住,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挑逗着她,又像是一個美麗的少年在引誘着她,不得不讓她做出些出格的事。鄧朝露抬起頭,四下瞅了瞅,確信不見人影。山谷里靜極了,剛才還在嘰嘰喳喳叫着的山鳥仿佛也像聞到了什麼氣息,全都靜了聲,無風,水面靜得就像一面闊大的鏡子。鄧朝露咧開嘴巴,很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就寬衣解帶。

  那天鄧朝露把自己扒了個乾淨,一開始她還想穿着背心和內褲的,後來一想實在多餘,於是大膽地褪去。當水面映出她赤裸的身子時,她羞澀地閉了下眼,快快用雙臂環抱住,遮住誘人的胸。再後來,她竟坦然了,大方地展開雙臂,將自己青春的胴體完全呈現出來,一點遮攔也沒。她親眼望見,自己的胴體也成了紫色,閃耀着奇特的光芒。

  她朝河裡走去,像孩子走向母親,像禾苗走向太陽,一步,又一步。紫色的河水沒過她的腳踝,沒過小腿,沒過膝蓋,慢慢浸吞着她,她的腿不見了,飽滿而又結實的臀不見了,最神秘的地方不見了,她蹲下去,讓河水吞得更深一點,河水滑過她的小腹,滑過她的腰際,然後……

  鄧朝露那天好像做了一個夢,天浴般的神秘讓她體驗到快樂,也感受到驚險,後來她竟有種睡在水中的奇妙幻想。當太陽滑過西邊山頂,河谷里吹起陣陣涼風時,她從虛幻中醒過神。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條紫河了,這事絕不能讓水文站的人知道,不能讓路伯伯知道,更不能讓草原深處的藏民們知道。藏族同胞對河是有許多禁忌的,斷然不許女人赤裸着身子沒入河中。想到這層,她快步離開那個暖暖的水窩,往河岸上走去。可是,河岸上不見了衣服。她明明脫在那塊岩石上的,還用一塊乾淨的石頭壓着,可就是找不到。急切中她看到一片碩大的樹葉,足有芭蕉葉那麼大,不知是從什麼樹上落下的,再一看,就看到一條格桑花撒出的小徑。是的,是條花徑,幽長而又充滿神秘地從岩石這兒往東邊山谷里去了。鄧朝露已經顧不上多想,抓起樹葉,遮住身體某一部分,踩着花徑,往山谷里走去。

  她看到了衣服,整齊地堆放在山腰一塊裸石上,裸石邊是一棵巨大的松,再往前就是密密的灌木了。鄧朝露情急地抓起衣服,匆忙中就往身上套,邊穿邊四下張望。山林幽靜極了,也神秘極了,仿佛四處布滿眼睛,又仿佛一道濃濃的幕布,完全把她掩在了塵世外。不多工夫,鄧朝露聽到了鳥鳴聲。鳥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打破這異樣的沉悶。驀地她看到身後一雙黑黑的眼睛。

  那雙眼睛真亮,仿佛兩眼深情的泉,明亮,深邃,卻又藏滿東西。

  那是青年洛巴的眼睛。不,那時候他應該是少年洛巴。

  「你——」鄧朝露在巨大的驚慌中怒瞪住這個天外來客,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了胸。洛巴迴避了她的眼神,對那一聲質問不理不睬。他的臉看上去安靜極了,一點不因自己剛才做的事驚慌。陽光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發出一種古銅的顏色。鄧朝露往後退縮一步,她是被少年洛巴的鎮定駭住的。

  「你偷看我洗澡?!」過了一會,鄧朝露又一次問,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些。洛巴臉上飛過一團紅,但很快又恢復鎮定。他說:「山裡有狼,衣服是狼叼走的,我把它從狼嘴裡搶了回來。」

  「你才是狼!」鄧朝露自然不相信洛巴的話,以為洛巴說謊。

  洛巴怔怔地看鄧朝露一眼,轉身而去,顯然不願跟鄧朝露吵架,更不願讓鄧朝露把他說成是沒有「規矩」的人,走幾步又停下,沖鄧朝露說:「那河是不能洗澡的,誰也不能,河神會怒。」

  「去你的河神,唬我啊,小……」鄧朝露差點罵出流氓兩個字,是山里突然出現的奇怪聲音打斷了她,讓她把那兩個極不文明的字咽回肚裡。聲音很怪,陰森森的,連着叫了幾聲,山谷突然靜下來,極靜。鄧朝露側耳細聽,聽着聽着,心驀地揪在了一起,頭髮根也跟着豎了起來,身上早已冒出冷汗。

  狼!那的確是狼的聲音。鄧朝露撲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衣服,邊穿邊往洛巴的方向看。討厭的洛巴,竟然丟下她獨自走開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鄧朝露甭提有多緊張,密密匝匝的樹林裡,她果然踩到了新鮮狼屎。可是討厭的洛巴,竟把她丟在了路上。

  洛巴看到過她赤裸的身子。截至目前,洛巴是唯一看過她身子的男人。

  

  第6章

草原上

  

  鄧朝露並沒在草原上遇到洛巴,這是這天裡令她掃興的事。她一個人孤獨地走着,眼裡沒有了原來綠茵茵的草原,沒有了肥美的水草和牛羊。跟前些年比起來,草原全然另番樣子,早已看不見「風吹草低見牛羊」那種美景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草灘的消失,夏日裡那連片的枯黃格外刺目。牛羊已經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這裡養不活它們,原來叫牧場的地方現在都成了光灘。鄧朝露用專家的眼光審視着這片草原,心裡不由得就去判斷水土流失的程度。她想,照這個速度下去,興許用不了十年,毛藏草原就徹底消失了,下游更是不知該何去何從。一股傷感湧來,鄧朝露的腳步變得緩慢沉重。她雖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面對地下水位的急劇下降和冰川的提前消失,以及生態的日益惡化,內心的憂慮無法不重。興許這是職業病吧,從她上大學那一天起,她的心裡似乎就比別的女孩多了樣東西,別人可以看着草原的退化無動於衷,看到沙塵肆虐頂多嘆幾聲氣,她不能,她馬上就會想到許多,甚至想到死亡。是啊,死亡,河流死了,土地當然要死,那麼人呢?

  一片將要消失的家園。

  鄧朝露無不悲觀地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一行字。她像一個哲學家一樣,開始陷入宿命的思考,並被這種思考折磨着。有段時間她甚至沉迷到古代樓蘭,沉迷到羅布泊。她翻閱了大量資料,那些從圖書館博物館找來的資料還有照片刺激着她,震撼着她,讓她越發地陷到某種東西里出不來。母親鄧家英為此很急,一段時間都不想讓她學這個專業,更不想讓她考研。母親的觀點是想讓她簡單,說女人越簡單越幸福,母親只想讓她幸福。但導師秦繼舟卻抓着她不放,秦繼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居然非常高興,說她就應該像哲學家一樣思考。「我們面對的不是一條河流,也遠不是一個流域的存亡,而是人類繁衍生息的根本,人類到底何去何從。」這是導師的原話,是她大三的時候教授講的。時間過去了這麼多年,這條河並沒有因為導師的呼籲而受到保護,開採仍在加劇,下游沙湖每年仍然以百分之三十六的速度加劇着用水量。這些水都要由這條河供給,可河是斷然沒有這個能力的。因為祁連冰川正在退縮,其速度快得驚人,就連國際冰川界也感到震驚了。雪線一年比一年遠,以前只要到毛藏草原,就能感受到雪嶺,哪怕是灼熱的夏季,你也能感到來自天際處那道白色的力量。可是現在卻很難了。鄧朝露這陣就被火辣辣的太陽烤着,身上滿是汗,這在以前的草原幾乎是件很難想象的事。鄧朝露小時候就常來草原,母親和路伯伯是這一帶的常客,她還跟着母親在草原上住過好幾個夜晚呢,記憶中草原上的人們夏天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就算是她上大學讀碩士那些年,草原也沒這麼暴熱。剛跟洛巴熟悉的那兩年,每次見到這個藏區的少年,他都是頭戴氈帽,身上層層落落裹着衣服。肥腰、長袖、碩大的衣襟,雖然那是藏族傳統,但也絕對跟這裡的氣候有關。要不然,他是走不動路的,熱汗會像鬼怪一樣,盜走他的精神,阻止他敏捷的步伐。但現在,還沒到春季結束的時候,這裡的人們就急着脫去寬大的藏袍了,因為他們比下游的人們更受不住太陽。

  他們愛太陽,但他們不喜歡太陽發脾氣,更不喜歡太陽把他們的家園烤焦。

  可怕的太陽。

  鄧朝露吃力地走在草原上,這天的草原沒有風,如今連風都成了稀罕,不得不頻頻掏出紙巾擦汗。可汗是擦不乾的,她記起洛巴說過的一句話:「河流被妖魔附身後,草原便沒了精靈,清風會繞道走開,到遠處聖潔的地方去。布穀鳥飛走了,烏鴉卻飛過來。」

  鄧朝露停下腳步,抬頭眺望遠處。她看不到洛巴說的那個遠處,那個沒被妖魔附身的地方。

  天黑時分,鄧朝露的腳步停在了白房子前。

  這座白房子大約修於七十年代,或者比這更早。一開始並不是白色,某一天草原深處來了一干人,說要駐紮下來,研究草原,研究這條河,研究這個流域。他們拉來紅色的磚瓦,拉來鋼筋水泥,用清冽的河水將水泥和沙子和成漿,然後就在雪線之下修起了這座房子。一開始叫祁連山森林生態站,專門研究山上的樹種、苔蘚、動物還有菌類。後來又改名為祁連山水源涵養林研究院,研究的範圍更廣。鄧朝露就先後見過這裡的地面氣象站、林內與草地氣象觀測場、小氣候自動觀測系統、林冠截留與樹幹莖流樣地,還有不同海拔梯度設立的降水觀測點、凍土觀測點、徑流觀測場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固定監測樣地。這裡孕育着科學呢。關於這座白房子,青年洛巴還跟她說過一個有趣的故事,當時房子修起來,是紅色,象徵着科學對這個神秘山林的占領。但那醒目的紅色怎麼看怎麼扎眼,毛藏草原的藏民們看不慣,認為這扎眼的紅色會驚動山神、樹神、河神。洛巴的父親、一個草原上說一不二的漢子有一天找到研究院裡去,說神靈不喜歡這樣的顏色,讓他們拿牛奶把牆壁塗了,草原喜歡白色,那是純潔乾淨的顏色。院裡的人們一開始聽不進洛巴父親的話,認為他是一個愚昧的人,滿腦子充斥着迷信,還跟他講了很多道理。沒想到這以後洛巴父親天天來,來了並不進院,就給他們唱聖歌。洛巴的父親嗓音極好,如果是現在,他很有可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歌手。洛巴的父親平時很少唱聖歌,他的嗓子是用來喊醒草原的。

  每天天不亮,星星還在睡覺,洛巴的父親就醒了,喝過酥油茶,披上藏袍,他會來到遼闊的夜空下,放開洪亮的嗓子,沖遠處的山,遠處的河,遠處的人們呼喊。洛巴的父親會學很多種聲音,馬麝、雪豹、野氂牛、白唇鹿,只要祁連山有的,他都能學會,包括山雞,蟲鳥,他都會,學得十分逼真。他就用這樣的聲音來喚醒草原,喚醒那些還在夢鄉的人們,該起來看太陽了。草原上的人們是不能錯過太陽升起那一刻的,洛巴的父親因此有了一個「喊山者」的雅名,但他從不承認自己是喊山者。他說他喊的是人們的靈魂,靈魂不能久長地沉在睡眠中,那樣會生鏽,就跟天空不能久長地被烏雲遮蔽,那樣不但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月亮。但他絕不學兩種聲音,一是狼,一是烏鴉。那是鬼魂附身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是邪惡之聲,死亡之聲。洛巴的父親就這樣喊了一輩子,後來他死了,用火燒死了自己。這是一個痛苦的人。鄧朝露第一次聽到洛巴父親的故事,就感動得嗚嗚大哭。洛巴的父親是孤獨而死的,絕望而死的。因為草原上那些馬麝、雪豹、野氂牛、白唇鹿一個個沒了,再也聽不到這些夥伴的聲音,他的嗓子失了靈,發不出任何聲音。後來他拿刀割破了喉嚨,用枯樹枝還有艾草點燃一堆篝火,坐進去,跟火一起消失了。洛巴繼承了父親的遺志,但他不再喊山,山已經喊不醒了,洛巴用雙腿代替父親的嗓子,他跑山,不停地行走在山巒與溝壑間,行走在河流上下……

  洛巴的父親在那座紅房子前唱了一個月,裡面的人終於被喊醒,他們不再小瞧這個穿藏袍揣藏刀喝着酥油茶的男人,他們開始敬重他,並在他的指引下,拉來塗料,將這座雪線之下冰川之下河流之下藍天之下的房子塗成了白色。

  白房子便成了草原的一個象徵,一個立在極限處的略帶縹緲的夢想之地。藏人們稱它吉祥地,漢人們稱它白房子。

  秦雨之前就在這裡工作。

  鄧朝露本來是要繞開白房子的,某一天起,關於這座白房子,在她心裡全變了味。那些溫馨甜美的記憶,全都變成了苦澀的淚水,變成了傷。她的愛情種植在這裡,在這裡發芽,偷偷生長,快要見太陽時,卻被烏雲遮蔽被暴雨澆滅。鄧朝露不久前還發誓,再也不到這傷心的地方,要在心中永遠將它忘個乾淨。但走着走着,腳步還是不由自主來到了白房子前。她站在外面,站在蒼茫的暮色下,伸出目光,有點不甘心地望着裡面。白房子四周很靜,裡面也很靜,黃昏把它最後的光芒灑到了草原上,也灑在了這座寧靜的院子裡。太陽殘留在草原上的熱浪跟馬牙雪山吹來的冷風裹在一起,讓草原在夜晚降臨前變得模糊,變得讓人看不清它的真實面目。神秘趁勢壓來,攫住了鄧朝露的心。她站在晚風中,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裡想起以前一些事。那些事裡有她跟秦雨的一次致命邂逅,她少女的情懷如何不知不覺中為一個男人打開,爾後心就再也不能寧靜。現在站在白房子前,她仿佛看到以前那個自己,看到那個一步步走向愛情深處的女人。後來她嘆了一聲,沖自己說,愛情死了,被那個叫吳若涵的女人奪走了。鄧朝露你真沒用,連自己的愛情都看不住,你還能幹什麼?正在氣得跺腳,院子裡傳來腳步聲,鄧朝露抬頭看時,就見研究院的老院長范琦走了出來。

  老院長也是鄧朝露的老師,鄧朝露讀大學的時候,范院長還在北方大學,後來調到了這家研究院。

  「是小露嗎,真是小露嗎?」范院長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過來,發出一連串驚喜的聲音,看清是她,臉上表情一下生動。「真是你啊小露,你媽今天剛來過,天這麼晚了,你怎麼這個時候在草原上?」

  「我媽來過?」鄧朝露驚訝了,真是沒想到,母親也會在今天來白房子,目光下意識地四下里張看,好像母親的影子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