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6章
許開禎
「嘿嘿,你這丫頭,話咋這麼說哩,有些事你不懂,甭看你是研究生,社會上的事你還真不懂。算了,不跟你多說,你路伯伯呢?我找他有急事。」
「他不在!」鄧朝露沒好氣地給了一句。於幹頭並不介意,沖院裡「老路」「老路」喊了幾聲,路波就像一頭老牛一樣奔了出來。他們不願意讓鄧朝露聽到談話內容,又往聽山石那邊去。鄧朝露走過去,一把拽住路波。
「憑什麼啊,不跟他們來往行不?」
「這你不懂的,回去!」路波嚴肅起來。
「我不,我讓你回去,不許跟他們來往。」
「亂說什麼,快回去。」路波臉色變得難看,不滿地看着鄧朝露。鄧朝露偏不,任性地站在那裡。這時副站長出來了,沖鄧朝露說:「到我辦公室去吧,我有話跟你說。」
副站長不是本地人,華東水利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了祁連省,畢業時間跟鄧朝露差不多,鄧朝露讀研,他沒讀,現在也是祁連省水文領域的中堅力量了。他跟鄧朝露推心置腹談了一下午,從河談到流域,談到流域這些年的治理,還有地方政府或省里出台的種種舉措,以及下游和上游不可調和的矛盾。兩人似乎有很多共同語言,看法也基本一致。不過對流域的未來,鄧朝露充滿憂慮,副站長卻淡淡一笑,很有信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是時間問題。」
「官僚,你們這些人就愛說官僚話。」兩人年齡差不多,副站長大鄧朝露幾歲,資歷也不相上下,鄧朝露在他面前說話相對從容一些。副站長並不爭辯,這是一個看上去城府頗深的人,心裡能藏住東西。他憂傷地捋了下頭髮,話題落到了路波身上。他問鄧朝露,是不是對路波很失望?鄧朝露嗯了一聲,副站長笑笑,說了聲別。鄧朝露問為什麼?副站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很是沉重地說:「我也說不清,看到站長那樣,我很自責,總覺得是自己沒把工作做好。」
「跟你有什麼關係啊,你替他做的已經夠多了。」鄧朝露不解地說。
「有些事沒有因果,有些事卻必有因果,路老師他心裡苦啊。」一席話說得兩人都垂下頭去,半天,副站長說:「不要對站長有誤解,我雖然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我相信,他是正確的,他絕不是一個自暴自棄自私自利的人。」
「正確?」鄧朝露驚訝了,站起身子,還以為副站長叫她來,是要商量辦法拯救路伯伯,沒想他居然說路伯伯是正確的。
「他正確在哪,就這樣天天跟這些人在一起,你看他現在過的這叫什麼日子!」
鄧朝露激動了,一氣說了許多,言語中甚至有傷害的字眼出現。她詛咒那些穿戴不整的人,詛咒於幹頭也詛咒五羊,說他們是無賴,一夥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的人,是他們讓路伯伯墮落,過着行屍走肉的生活。
副站長默默聽着,並不打斷鄧朝露。等鄧朝露說完,起身,望向窗外,望着對面茫茫的祁連。
良久,他說:「我們的目光還是太淺了,看不透這座山,看不透這裡的人,等着吧,他們或許會創造奇蹟。」
鄧朝露聽得莫名其妙。回到路波辦公室時,路波睡了,他喝了不少酒,臉紅着,呼吸聲很重。再去看時,於幹頭他們已經走了,聽山石下一片乾淨,什麼痕跡也沒留下。鄧朝露有些茫然,孤獨地坐在聽山石上,遠處的松濤聲傳來,轟擊着她的心。河水嘩嘩,世界進入完全陌生的狀態,鄧朝露忽然哭了,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但她確確實實哭了。哭到後來,偏是又想起那個叫秦雨的人,想起自己死去的愛情。她幾乎要被痛苦淹沒了,感覺自己已被這個世界拋棄,誰也不在乎她,誰也不跟她講實話,誰也在拒絕着她欺騙着她。
這天黃昏,天將要黑下來的時候,路波非常鄭重地將鄧朝露叫到面前,跟鄧朝露談起了秦雨。這是路波第一次跟鄧朝露談愛情,場面顯得神聖。愛情兩個字,在路波心裡的地位跟別人斷然不同,路波這輩子對什麼都無所謂,他過得隨心所欲,無欲無剛,臉上讓歲月這把刀深深地刻下一蹶不振四個字,到哪都洗白不了,很難從他身上看到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獨獨對愛情,路波卻有頑固的眷戀和奉若神明的虔誠。鄧朝露對秦雨那點心思,路波早就知道了,所以沒點破,是想讓兩個年輕人自自然然戀愛,他等瓜熟蒂落那一刻。人活着有愛情多好啊,再暗淡的人生也會因此而精彩,再虛弱的人也會因愛情而剛強。哦,愛情,每每看到有人相愛,路波自己先陶醉起來。沒想到這事突然有了變故,黃了,沒了,夭折了,半途而廢了,路波心裡不好受啊,感覺心上肉被人狠狠挖掉了一塊。
鄧朝露起先躲閃着,不肯說實話,任憑路波怎麼問,只說哪有這回事啊,路伯伯,我跟他之間啥也沒有,真的沒有。路波急了,抬高聲音說:「小露你別打斷我,伯伯就你這麼一個閨女,你的心思伯伯懂,伯伯所以不提這事,就是不想讓你難過。」
「我沒難過。」鄧朝露忽然捂住鼻子,不爭氣的鼻子,居然就酸酸地發起了澀,後來又忍不住發出一片嗚咽。
路波心疼地伸過手,攬過鄧朝露的肩說:「不難過,小露不難過。」可他自己的眼淚卻下來了,竟然哭得比鄧朝露還恓惶。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傷害比愛情帶來的傷害更深重呢,沒有,路波堅信沒有。愛情可以讓一個人幸福地活,活得奪目,活得燦爛,更可以讓一個人死。他算是死過好幾回了,如果不是心中還藏着一個結,怕是早就一頭扎進雜木河了……
哭了一陣,路波抹掉淚說:「小露,告訴伯伯,還有辦法挽救不,只要有一線希望,伯伯就豁出去,為你赴湯蹈火。」
鄧朝露感動地望着路波,這句話好溫暖哦,幾乎可以撫平她內心的傷。她堅定地搖搖頭,她不是那種企求別人施捨的人,更不是從別人手裡掠奪幸福的人。這點上她跟母親鄧家英是那麼得像,跟路波也是驚人的相同。他們三個,真是像一家人哦,可惜不是。
「不,伯伯,您別枉費心機了,死去的東西再也不會復活,不會。」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已出血了。血從牙縫裡滲出來,滴在路波心上,路波的心銳利地疼了幾下,攬着她的手禁不住發抖。這是一個多麼懂事的孩子啊,又是一個多麼堅強的孩子,路波還怕她挺不過來呢,更怕她做出什麼荒唐事。
女人是為情生為情死的,這點路波非常堅信。路波幾乎就要欣慰了,可心的某個地方突然一動,柔柔軟軟地那麼動了一下,就又把他動得複雜,動得恍惚,仿佛心裡糾結着的那個結猛然要打開。他已經感覺到攬着鄧朝露的手跟剛才有些不同,傳遞出另外一種力量了,慌忙間他將自己制止住。
不能啊,他聽到這麼一聲,手陡然一松,從鄧朝露肩上落下。
路波捂住了臉,一股藏在心底很深處的淚噴出,差點將他淹沒,差點將他帶進另一股洪流中。半天,路波平靜下來,變得不那麼神經。他沖鄧朝露笑笑,儘管勉強,但溫暖是顯而易見的。
「忘掉他吧,伯伯不忍心看你這樣子。小露這麼優秀,還怕沒男孩子追,將來一定找個白馬王子。」
鄧朝露撲哧一聲笑了,路波這麼老舊一個人,居然也能說出白馬王子。她仰起脖子說:「伯伯你甭替我擔心,你的身體要緊,以後不許喝酒,跟那些人還是少來往。」
路波淡淡地笑了笑,說:「他們是好人,伯伯信得過他們。」
「可我信不過他們。」鄧朝露頂了一句嘴,轉而又甜甜地笑了。因為她看見明亮的笑已在路波臉上升騰起來。她這次來,不想給路伯伯心裡添堵,只要路伯伯開心,比什麼都重要。於是起身,高高興興替路波洗衣服去了。白天裡她還賭氣,路波髒衣服堆了一堆,本來想洗的,後來故意裝看不見。這陣就笑自己傻,有些氣你根本賭不出,也不該賭。路波痴痴地盯着鄧朝露的背影,盯着盯着,就又恍惚,不自禁地就又想起一些事來,後來他嘆一聲,回頭拿出相夾,一遍遍撫摸。
鄧朝露本想在雜木河水文站多待些日子,她有個課題,需要石羊河近一年的水文觀測數據,她想借這個機會,把數字整理全。副站長已經答應,讓站里幾個年輕人幫她。誰知第二天,山下就出事了。當時鄧朝露正跟幾個工作人員翻觀測記錄,一項項往表上抄錄數據,忽聽得門外響起尖厲的聲音,是那個叫五羊的,進院就喊:「老路,老路站長,快出來!」鄧朝露抬頭往外看,就見路波急急地走出辦公室,跟五羊在院裡嘀咕幾句,然後坐上五羊的摩托車走了。鄧朝露感覺不大對勁,追出來,路波他們已沒了影。正生着氣,身後響起副站長的聲音:「走吧,今天一定有熱鬧看。」
鄧朝露坐着站上的車,跟副站長他們一同到了離水文站十公里遠處的南營水庫。這是石羊河從源頭數起的第一座水庫,雜木河還有紫水河以及南部山區的幾條河流在南營前面的貢達梅嶺匯合,然後滾滾而下,要穿過雄險的野鹿谷時,突然被一座大壩攔住,這大壩就是南營水庫。
這座水庫跟西邊另一條支流上的西營水庫、東邊黃羊河的黃羊水庫構成石羊河第一道防護體系,活生生地將奔騰的河水給攔斷。也正是憑了這三座大壩,上游谷川區才儼然成為河的主人,像是掐住了河脖子,總是顯得底氣比別人足。鄧朝露他們趕到的時候,下游龍山和沙湖的人剛剛跟南營這邊的群眾打完架。兩邊來的人都不少,尤其南營,近乎把半個鄉的人都發動了上來,黑壓壓地站滿了大壩,兩邊山坡上也是。而龍山和沙湖那邊自然就顯得力量單薄了些,他們來了三卡車人,是來搶水的。
鄧朝露急着找路波,生怕路波攪進是非中。副站長讓她別急,一再說路所長不會的。可他顯得比鄧朝露還急,已經不停地跟別人打聽路波的下落。圍過來的人很多,七嘴八舌都在說剛才打架的事。有人說打得很兇,龍山那邊兩個人斷了胳膊,另一個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也有人說屁事也沒,都在干吼卻不動手。說這話的人中就有於幹頭他們。他們看上去幸災樂禍,幾個人圍在一起抽煙。那煙肯定又是路波賞給他們的。鄧朝露心裡就想,這架跟路波有關,一定是他在背後教唆,讓於幹頭們挑弄是非。後來得到的消息果然如此,路波充當了幕後教唆和操縱者,於幹頭們不過是他的「干將」。往下游調水是谷水市早就做出的決定,鄧朝露他們在沙湖縣搞完那次科研,谷水市的決定就做出了。上游谷川區卻堅決不答應,幾次協調都沒成功。但下游旱情一天重過一天,不只是莊稼,樹也成片成片地渴死。沙湖縣幾度告急,孔縣長擺了好幾次酒宴,就為了讓谷川區的領導點個頭。可這個頭點起來實在困難,大家都盯着這點可憐的水,盯着這條可憐的河,僧多粥少,顧及不到啊。僵來僵去,市里發了火,強行要求上游谷川區開閘放水,解下游之困。誰知開閘第一天,就遇到了上游群眾的圍攻。
南營鄉幾千號人站在大堤上,打着橫幅:人在水在,誓與河水共存亡。下游沙湖和龍山的群眾也打起了橫幅:一河所生,一河所養,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有人甚至打出了「娘的奶頭你吃得我也吃得」這樣直白的標語。雙方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區里和縣裡的領導都被叫去,谷川區長不講話,只是說只要群眾答應怎麼都行,我們沒意見,都是一河水養大的嘛。龍山縣長說這不是明擺着推責任嗎,群眾說了算還要領導幹什麼?谷川區長笑說,依靠群眾是我們黨的光榮傳統,這個傳統什麼時候都不能丟。龍山縣長明知人家是在搪塞,不想解決問題,但又在語言上占不了優勢,只能焦急地看沙湖縣長孔祥雲。反正沙湖旱情比龍山還重,只要沙湖能度過去,龍山就能度過去,好歹龍山還有幾座水庫呢。孔祥雲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以前在谷川做過常務副區長,去年才調到沙湖縣。上游情況要說他比龍山縣長更了解,三座水庫的水充其量也只能解決谷川自己的問題,但他現在是沙湖縣長,就不能這麼想問題。他站出來說:「聽群眾的沒錯,但這條河不是谷川區的吧,祁連山不是谷川區的吧,上游要豐收,總不能把下游餓死,怎麼着也得分一瓢給下游解渴。」
「水就在庫里,我沒藏起來,兩位縣長要多少,只管拿走,我絕沒意見。」谷川區長依舊不急不躁地說。
「怎麼拿?你讓水庫工作人員躲起來,大壩又讓群眾占着,我們怎麼拿?」龍山縣長咄咄逼人道。剛才是群眾吵架,這陣輪到他們吵了。谷川區長卻不想吵,做出一副甘拜下風的樣子:「我的兩位好領導,千萬別冤枉我,水庫管理人員是讓群眾趕跑的,情況你們都看到了,再鬧下去,我這個區長也會讓他們趕跑。」
「裝,裝,裝,你就裝。」龍山縣長明知谷川區長是在演戲,卻又拿他沒辦法,這事攤誰頭上,怕都一樣。去年沙湖縣跟他告急求援,他一樣裝了啞巴,一滴水也沒支援。沒想到同樣的難題現在又擱到了自己頭上。
三位領導都是位子上的人,平時見了一個比一個熱情,一個比一個客氣,禮尚往來,客套得很。這陣為了水卻要紅臉,也實在是難為他們。
市委書記吳天亮一直看着三位,他是中途趕來的,他來的時候,三方群眾正糾纏一起,中間確也動了手,不過還算克制,沒出大問題,傷的幾個人他看過,都不重。本來他想把公安叫來,後來一想算了,集體突發性衝突面前,還是保持克制的好。
「說吧老陸,這水到底放還是不放?」吳天亮問谷川區長。
「書記,您也看到了,群眾情緒這麼大,我真是無能為力啊。」谷川區長姓陸,聽見吳天亮問話,苦着臉說。
「我看你根本就沒想着解決問題,煽動群眾情緒,鼓動鬧事,老陸你膽子不小啊。」吳天亮拉下臉來批評。陸區長結巴着,他還沒膽子讓吳天亮生氣,但他真沒能力說服外面的群眾。正尷尬着,吳天亮開口了,他沖孔祥雲和龍山縣長說:「先把人帶走,其他問題回去再解決。」兩位縣長面面相覷,極不甘心,但市委書記這樣說了,他們也沒辦法,只能服從。
陸區長倒是松下一口氣來。
吳天亮又轉向市委秘書長:「路波找到沒,等他多長時間了?」市委秘書長結結巴巴說:「站上說他早就出來了,但現場找不到他。」
「打電話給鄧家英,讓她去找!」吳天亮火了。
這個時候,鄧朝露正在四處找路波。水庫上到處是人,黑壓壓一大片。有的在看熱鬧,有的在等待更大的熱鬧,更多的,卻是在嚷嚷着水。鄧朝露步子飛快地穿來穿去,哪也不見路波的影子。她問過幾個熟悉的人,都說沒看到。後來她看見幾個跟洛巴穿戴一致的藏人,想走過去問問他們。那些人站在半山腰間,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些為水吵得不可開交的漢人們。山腰上不知什麼人在唱《五哥放羊》,嗓子還不錯,淒淒切切的聲音跟山下水庫上正發生着的事很不和諧。鄧朝露剛到山腳下,就聽有人說,路波正跟幾個放羊的老漢「挖牛」呢。
「挖牛」鄧朝露懂,是一種類似撲克牌的玩法,山里人管一種紙牌叫「牛九」,閒時沒事,就靠它打發光陰。鄧朝露走過去,見山腳一背風處,幾個老漢坐在皮襖上,面前攤開一張羊皮,路波就在中間,手裡抱着「牛九」牌,正笑眯眯地計劃着怎麼讓幾個老漢輸掉。幾個老漢一看就是行家裡手,根本不服他。有個老漢聲音很大地訓他:「磨蹭什麼,出牌啊陸水文。」
「三老虎!」路波猛叫一聲,甩出三張Q來,老漢哈哈一笑,臉上露出得意道:「就知道你捨不得牌,打對老虎我就輸了,三牛!」路波懊惱地連叫幾聲,騰地起身說:「不玩了不玩了,玩不過你們。」
一股子塵騰起,是路波屁股上的土。老漢們不依,剛才贏了牌的叫囂:「正玩興頭上呢,不能走,人家搶水你慌個啥,去搶好了,反正水遲早要幹掉。」
「誰說的?!」鄧朝露奔過去,不滿地瞪了老漢一眼,一把拽過路波:「找你都找瘋了,還有心思玩?」
「找我做什麼?」路波明知故問。老漢幫腔道:「這是鄧家女子吧,嗯,長大了,長成野丫頭了。」
「你才野丫頭哩。」鄧朝露學着山里人的話,搶白了一句。幾個老漢馬上笑了,都說:「像,跟她媽一個性子。去吧路水文,忙你的正事去吧。」
路波沒吭聲,兀自走了,臉上完全是事不關己的模樣,讓鄧朝露納悶,他怎麼這樣啊,都鬧成這樣了,還能打他的牌。
鄧朝露追上來,毫不客氣地問:「是不是你操縱的?」
路波知道鄧朝露問什麼,不否定,但也不承認,仍舊走着,走幾步停下,瞅了瞅黑壓壓的人群,像是忽發感慨地說:「當年要不修這水庫,就沒這事了,世事難料啊。」說完,也不理會鄧朝露,一個人往前走了。
鄧朝露越發覺得路波不大對勁,不只是樣子怪,說的話更怪,傻傻地望着路波背影,一時竟有些恍惚,這人是路波嗎?聯想到路波近來一連串古怪的行為,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鄧朝露腦子裡冒出一個疑問,路伯伯到底在玩什麼啊?
第9章
水
夕陽西下,太陽把最後一抹光輝潑灑在祁連大地上,蒼蒼茫茫的祁連山,此時呈現出靜態的壯美。吳天亮忽然有種窒息感,這是從政以來很少有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是被這座山壓住了,被這條河壓住了,沒有力量去做翻身的事。
上游堅決不放水,弄得上下游關係越來越緊張,市里眾說紛紜,圍繞着這條河,圍繞着流域,大家各執一詞,意見一時很難統一。吳天亮又不敢強行責令上游谷川開閘放水,怕將矛盾進一步激化。
但是水的問題不解決,他這個市委書記就別想當安穩。
下班時間早已過了,吳天亮還在辦公室煎熬着,他在等流域管理處處長鄧家英。吳天亮早年在管理處做過處長,後來到市里擔任領導,兩年前他就任市委書記,將鄧家英硬性安排在這個職位上,目的就是期望鄧家英勵精圖治,能把流域這盤死棋下成活棋。可事實表明,到現在為止,流域這盤棋還是下不活,非但下不活,而且眼看着下不下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樓里一片安靜,說好七點二十在他辦公室見,現在兩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鄧家英人影。困在辦公室的吳天亮心裡很不是滋味。要說市委書記讓一個下屬來見他,簡直就是不張嘴都能做到的事,哪還用得着焦灼地去等。可鄧家英這個下屬實在不同,她不但讓吳天亮等,還讓吳天亮等得心裡生煙,等得想發火又發不出來。那天吳天亮在會上動議,試圖用高壓政策,強行從上游谷川調水,以解下游沙湖燃眉之急,遭到了鄧家英等人的強烈反對。鄧家英竟然當着那麼多人面,說他不顧自然規律,為了政績,一次次人為地加劇河的悲劇。氣得吳天亮差點摔了杯子。鄧家英竟不依不饒,又跟他算起了移民賬,算起了下游打井開荒的賬。移民和打井開荒都是吳天亮上任後谷水市推出的新政,鄧家英這樣做,等於是在攻擊他。吳天亮忍無可忍,厲聲批評了鄧家英一通,沒想到鄧家英當場提出辭職,說不幹了,退休回家!
娘的,都是沖我撒脾氣!吳天亮罵一聲,抬起手腕看表,九點過一刻。他跟自己說,再等十分鐘,要是還不來,就同意她的辭職要求,想幹嘛幹嘛去!這樣下去絕不是法子,都跟他撂挑子,關鍵時刻一個也指靠不住,這書記還怎麼當,流域還怎麼治理?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樓里照樣沒有動靜。吳天亮脾氣越發大,抓起電話打給秘書:「我讓你催她怎麼催得到現在還不見影?」秘書嘟囔了幾聲,從對面那扇門裡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說:「一小時前鄧處長電話還通着,現在怎麼也打不通。」
「打不通派車去找啊,難道讓我親自去找她?」吳天亮惱了。豈料十分鐘後,秘書慌慌張張跑進來說:「不好了,鄧處長昏倒在路上,目前正在醫院搶救。」
「什麼?」吳天亮大驚失色,等問明情況,馬上驅車往醫院趕。路上他將電話打給路波,質問怎麼回事?路波吞吞吐吐,不肯說實話。吳天亮更是壓不住火,罵路波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廢物一個。
吳天亮罵路波是有道理的,秘書告訴他,路波從雜木河水文站跑到流管處,不知跟鄧家英說了什麼,鄧家英就不管不顧地要去省城,起先說是找女兒,後來又說找秦繼舟。路波阻攔着,說吳書記還在辦公室等你呢,怎麼着也得見過了書記再去。鄧家英破口大罵:「都這個時候了,我管他是書記還是地痞,滾他的流域治理吧,我要見我的小露。」遂關掉手機,命令司機往省城開。車子剛上路,鄧家英就倒在了車裡。路波見勢不妙,慌忙讓司機掉頭,直接將鄧家英送進市人民醫院。
吳天亮對「地痞」兩個字恨得咬牙切齒,鄧家英已不止一次這麼罵他了。車子趕到市醫院,吳天亮問聞訊趕來迎接他的醫院院長:「怎麼回事,病情嚴重不?」院長肅穆着臉說:「暫時還不好說,估計是勞累過度引起的,我們正在緊急救治。」吳天亮沒說什麼,緊步往病房去。鄧家英還沒甦醒過來,不過主治大夫說:「病人沒有生命危險,勞累加意外刺激,估計很快就會醒過來。」吳天亮奔到床前,確信鄧家英呼吸還在,只是臉色很差,轉身盯住路波:「是你刺激了他?」路波臉色慘然,怔怔道:「哪有的事,就跟她談了點工作。」
「你會跟他談工作?」吳天亮冷笑一聲,跟主治大夫叮囑幾句,惡惡地沖路波說:「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嚇得路波慌忙伸手再去試探鄧家英的呼吸。路波這輩子是讓吳天亮嚇下毛病了,當年修水庫,他是被管制被打倒的一派,人家吳天亮當年是谷水的紅人,是水庫上革命勢力的代表,那時候吳天亮瞪一眼,路波就要發抖,現在還這樣。
院長怕病房太鬧,更怕慢待了書記,小心翼翼地說:「病人需要安靜,還是請書記到辦公室做指示吧。」
吳天亮轉身離開病房,路波沒敢跟去,看着吳天亮他們的影子消失,長出一口氣,心裡道:「能怪我嘛,換了你家女兒被人拋棄,你能不告訴你老婆。」想着,眼裡竟噙了淚。這淚是為鄧家英噙的,自己再苦再難,是男人,男人是可以負任何重的,女人不能,女人不幸多了,那是很讓人揪心的。這麼想着,來到病床前,心裡默念道:「家英啊,你好強了一輩子,貌似啥也沒少掉,但你這輩子,太虧了。現在小露又這樣,不公平,真不公平。」念着念着,心思又落到秦雨身上。路波本不打算將這些告訴鄧家英,小露走了後,他越想越氣,越想越不是滋味。秦雨跟小露,多般配的一對,他吳家女兒憑啥插進一腿來,難道就因她有個當書記的爸?再者,吳家女兒吳若涵是怎樣一個人,路波再是清楚不過。那個名叫保羅的法國人跟他很友好,一直拿他當老師呢,啥都跟他說了,而且有次就在雜木河,不,在雜木河西邊的紫水河,路波就親眼看見過吳若涵跟保羅在河裡那個。兩人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他們先是在河裡鬧,後來就到了河畔樹蔭下。法國人那樣咱管不着,可你吳若涵是吳天亮的女兒呀,怎麼也能那樣不顧羞恥……路波一激動,就跑到山下跟鄧家英說了,他是想讓鄧家英想想法子,最好找找秦繼舟,不能讓秦雨這麼好的孩子,被他吳家一家人合着騙了。
哪料想……
路波現在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該瞞着,不讓鄧家英知道。家英啊,你可千萬不能倒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露怎麼辦?
鄧家英偏在這時候醒了,睜開眼看了看路波,問,這是哪裡啊,我怎麼會在這裡躺着?路波趕忙起身,認真地看着她:「你醒了啊,可把我嚇壞了,把吳書記也嚇壞了?」
「天亮,天亮在哪?」鄧家英掙扎着想起身,被路波阻止住了。路波說:「書記到院長辦公室去了,你躺着別動。」
「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不是去省城嗎,我怎麼會在醫院?」鄧家英真是記不起了,她腦子裡就急着小露。
「你呀——」路波嘆一聲,幫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怕着涼,道:「做啥都玩命,還是年輕時候的性子,就不能柔點。流域都這樣了,你還折騰個啥嘛。」路波去流管處見鄧家英,鄧家英正在埋頭整理治理方案,那方案提出好久了,市里會議討論過多次,每次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新想法提出,鄧家英就得一遍遍地改,改來改去,功夫都下在了紙上,實際效果一點也沒有。路波曾經嘲諷過,說吳天亮越來越像官僚,越來越會做官樣文章。現在不嘲諷了,感覺很沒意思。他是對這條河不抱指望了,抱不起。希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一個被河傷了一輩子的人,再也傷不起傷不動了。
「不行,我不能這麼躺着,我得去省城,我要見老秦。」鄧家英忽然說。
「這哪成,你都病這樣了,安心躺着。」正吵着,主治大夫進來了,一看鄧家英醒了,臉上立馬有了喜色,簡單了解下病情,提議明天做全面檢查。鄧家英下意識地就說:「我不做檢查,我沒病,輸完這瓶液體我就走。」醫生笑笑,沒有反駁她,跟路波叮囑,有不良反應隨時找他。
第二天醫院果真要給鄧家英做全面檢查,鄧家英死活不同意,吵鬧着要出院,結果驚動了吳天亮。吳天亮派市委秘書長過來,協助做工作。鄧家英還是不同意,她沖路波發脾氣:「還磨蹭什麼,出院啊。」路波不敢不從,他在鄧家英面前向來如此。
主治醫生是個細心人,從鄧家英反常的表現中意識到什麼,聯繫到發病原因還有鄧家英的氣色等,心裡有了疑惑。不過他沒把這些告訴別人,跟秘書長要了吳天亮辦公室電話,在電話里很鄭重地要求對鄧家英進行全面檢查。吳天亮問有什麼不對嗎?醫生說這個我不能肯定,但她的身體絕對有問題,我請領導能重視。吳天亮不說話了,過了半小時,來到醫院。鄧家英已經跟路波離開了醫院。吳天亮又將主治醫生和院長叫來,當着院長面,主治醫生什麼也不說,只道是作為醫生,鄧家英沒在醫院做檢查,他心裡不放心。吳天亮察覺出什麼,讓主治醫跟他去辦公室。等到了市委,主治醫生才把心裡疑惑說出來。吳天亮臉登時白了,慘白。
「不會吧?」半天,他喃喃道。
「但願我的判斷有誤。」主治醫生說。吳天亮信得過這位醫生,去年他住院,就是這位主治醫看的,他沒再說話,但心裡已經在想辦法了。
鄧家英當天就趕到省城,女兒鄧朝露不在。雜木河回來的第二天,鄧朝露陪讀博期間的一位女同學去了青海,同樣沒跟秦繼舟和所里打招呼。秦繼舟正在發火呢,鄧家英進去了,秦繼舟脫口就說:「你來得正好,你這女兒是怎麼教育的,眼裡還有沒有組織,有沒有我這個老頭子?」鄧家英本來就委屈,從聽到女兒暗戀秦雨那一刻,她的委屈就像河一樣滾滾而來,這陣更像是火山,根本壓不住,一看秦繼舟盛氣凌人的樣子,不假思索就道:「我女兒怎麼了,我女兒哪點讓您不順眼了,我把她交給您,讓您培養讓您教育,您又是怎麼教育的?」
「我……」秦繼舟還是第一次遇到鄧家英沖他發火,一時張口結舌,怔然地看着鄧家英。鄧家英一不做二不休,連着又說了許多,全是委屈話傷心話,仿佛她今天來,就是沖秦繼舟倒苦水的。站在邊上的副所長章岩這時候才開口相勸:「大姐這是幹嘛呀,生這麼大氣不值,快請坐,我給大姐沏茶。」鄧家英也像是才發現房間裡還有一個章岩,馬上收起臉上的不悅,換了笑臉道:「不好意思章所長,我今天……」
「沒事,沒事,誰也有不痛快的時候,大姐快坐,天熱,喝口茶消消火。」
秦繼舟卻說:「章岩你去忙吧,我跟家英同志有話說。」秦繼舟這是句牢騷話,剛才所以進門就沖鄧家英發火,還是章岩惹的禍。章岩不停地到他面前告鄧朝露狀,把他給惹惱了。
章岩臉上表情一動,眼裡閃過一縷嫉妒,說了句客氣話,走了。秦繼舟讓鄧家英坐,鄧家英愣是不坐,站在那裡較勁兒。秦繼舟呵呵一笑:「怎麼,脾氣越來越大了嘛。」
「我哪敢,我這命只能受氣。」
「怎麼講?」
鄧家英忽然無語。她這麼急着趕來,完全是為了小露。小露深愛着秦雨,天啊,小露深愛着秦雨。這鬼丫頭,半個字不向她透露,害得她還四處為她張羅對象呢。怪不得呢,鄧家英既驚又喜,隨後,就徹底不安了。小露沒了愛情,她的愛情還沒來及表達,就丟了,丟了啊。鄧家英眼看要哭了,她原諒不了自己。
當媽的怎麼能疏忽到這程度!
現在,鄧家英想替女兒挽回,也想替自己抓住些什麼。她一輩子不明不白,不能讓女兒也不明不白啊。可這些話她說不出,真的說不出。
她站在那裡,僵僵的,恨恨艾艾的目光不知往哪擱,最後竟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秦家人就這麼欺負我們母女啊……」完了一扭頭,衝出了那幢小樓。
秦繼舟這才察覺出什麼,等追出小樓,鄧家英已沒了影。副所長章岩緊跟着走出來,問:「怎麼走了,中午一起吃飯啊。」秦繼舟怒瞪一眼章岩,又往前追幾步,被幾個研究生擋住了。研究生拿着新寫的論文,想請教授指導。秦繼舟沒好氣地說:「哪兒涼快哪兒歇着去,我沒心思!」
看着秦繼舟發火的樣,章岩竊竊一笑,拿出手機,給楚雅發了條短信,哼着歌回去了。